第四章 成败一枝太行花(14)
大坡地今年遇到了一个绝好的年头,雨水几乎比去年多了一倍。月余的时间里,几乎是夜半时分就开始落雨,黎明便是一片湛晴的天,况且伏天的地如筛子一般,差不多的降水全漏了下去,前半晌太阳略微一晃,地里的土便不沾脚,该锄该耙都不耽误。田野间所有绿色的生命都赶上了好时光,淅淅沥沥的雨夜晚给足了水份,毒辣的日头白天又给足了阳光,喝足了水的庄稼在热气腾腾的天气中攒足了劲疯长,不论坡边还是堰边,只要撒上了种子,都是绿油油的一片。
当秋风涌起,种在地根、堰下的北瓜,撩开忽涌忽涌的瓜蔓,刚开花坐上一拃长的小瓜,几天光景却长得有尺把长了。
再过两天就要立秋了,“立了秋,挂锄钩,”立秋后的土地,地皮便逐渐封紧,渗不了太多的雨水,土也开始发粘,庄稼也基本长成。只要说得过去的地,一般便不再去锄。谷子一般锄四到五遍,勤快些的人就是多锄上几遍,多数也都赶在了立秋前。到了这个时候,大凡认真作活的人,到地里向下一看,除了绿油油的庄稼杆便是黑乎乎的黄土地,见不到几根杂草。
前天,王炳中家的地已锄完了第五遍,也到了庄稼主儿较为清闲的时段。因到处一片绿茵茵的庄稼,家里的牲口也不便再赶出去放养,以免糟践了谁家的地。昨天满仓闲着无事,一天割了满满的两车青草,吃过中饭以后,便开始铡起来。
林先生的学堂搬到了东房后,东院就骤然地热闹起来。原先的东院,虽然后院的北房里住着廷妮儿,但每逢夜黑早晚便早早地关了月亮门上的两块门板,前院里除了满仓之外,便只有牲口棚里的那点动静了。现如今的王家三全大院,所有的人气都聚集到了东院的前半边。王家的人,维贵过来的时候最少,就是有事过来,许多时候也是有啥干啥,干完了便走。其他有事没事的人都由不由地愿意过来坐上半天,或看一会儿欢蹦乱跳的孩子或叨叨些闲事,借机打发那些寂寞的时光。王炳中一家老少连吃饭也搬了过来。
林先生安置好学生要做的功课,靠在院子东边的枣树上,看着满仓将一捆捆的青草铡碎。头顶上的枣已开始泛红,俗语说水杮旱枣,今年的雨水多,不像去年蒜辫子一般缀满枝头,还不时地落下一些。满仓将铡完的草一杈一杈地扔向身后的草棚,有粮斜挎着一个荆条编的篓子蹦蹦跳跳地从大门进来了。
有粮和他爹一样,是个勤谨爱动闲不住的人,和他爹一起弄完了青草,放好了铡刀,便去枣树下捡枣子吃,一边捡一边不住地向学堂内张望。林先生好像也很喜欢有粮,他摸着有粮圆乎乎的头问:“你个小精怪儿,去哪儿蹦跶了一遭儿?”有粮说:“卖漤①杮去了。”“卖了啦?”“卖了啦。”“好卖?”有粮吐出嘴里的枣核,看着林先生:“俺爹漤的杮子好吃,脆生生甜滋滋,赶明儿那一缸也就漤好了。俺给你个尝尝。”
漤杮子是将已长大还未长熟的青杮子泡在水缸里,周围熏上不太大的火,只要保持不太高且较为恒定的温度,三四天过后便去了涩,吃起来脆生生的甜。水温过高便会将杮子烫软,过低则杮子发涩,时间太久了还容易腐烂。满仓人虽木讷,心却透亮,是个漤杮子的好手。
林先生看着老是向学堂里张望的有粮,便对满仓说:“俺说——满仓哥——”
满仓其实和林先生同岁,但一般人看来却要大林先生许多,才三十余岁的年纪,一脸横七竖八的皱纹便慢慢地滋生起来,微微发驼的背,永远也抬不起来的头,或许总是过度劳累的缘故,一双拖不动的腿比常人更增添了几分岁月的沧桑。
满仓放好杈,正要拿扫帚打扫余下的细草,听到林先生叫他,便扭过身来听。“这有粮是哪个粮?”满仓说:“粮食的粮。”林先生接着说:“知道了——你这仨孩子,有田、有粮、有山,有了这三样儿可真啥也就有了,真有了那可真好——不过,有粮的粮俺给换个字儿应该更好。”
满仓听说林先生要给换个名字,笑眯眯地说:“行吔,行吔!”
“这粮字儿去掉米,以后就不光有粮吃,还寓意孩子前程好!”满仓听了,便不住地说:“行,你有文化,就去掉米字儿,这讲究儿好,这讲究儿好,行!行!”一会儿林先生到学堂去,找块纸写了“林有良”三个字交与满仓,满仓看着那齐整整的三个字,左歪歪右瞧瞧,似乎很神奇“点石成金、没翅儿能飞”的有良,写在纸上便成了这般模样。他虽然不识字,却拿着那块纸抖抖的如攥着儿子的性命一般,笑嘻嘻地看了半天后,才小心翼翼地折好,交于有良:“拿好,这就是你咧。”
林先生看到满仓一副开怀的样子,又接着说:“认字儿那么好,俺看不如叫有良念书吧?”一听到念书的事,满仓便不再言语,他将那些扫起的碎草除到挎篓中,向门外背去。回来之后,在墙上边磕挎篓边说:“穷家的孩子,能长大就不赖咧,念书,唉!——知道蛋在哪块儿长着就行了,也耽误不了啥,由命吧!”
正说着,魏老大扛着锄头进来了,一边走还一边说:“俺满仓叔啥时候儿也脾气见长咧,敢是发了横财啦?大老远的就喊,屁也不给放一个。”说着便将扛着的锄头放下,用脚蹬着锄板上的泥土,或许是听了满仓刚才说的话,又接着说:“俺叔叔不光知道蛋在哪儿长着,还全凭那俩蛋给坠着,要不,这会儿恐怕要上天了,看不是?——说话儿也够不着了。”
或许,林满仓只有见到魏老大,才能重新找回那份做人的感觉来,他大嘴一咧,急急忙忙地从后院的水缸里舀来两大碗凉水,笑嘻嘻地说:“你贼羔子嘴里啥时候儿能给屙个驴粪蛋儿出来?净放些驴屁!”看看老大扛着锄头,又说:“啥时候儿了?还扛着锄头儿乱逛荡,糊弄东家饭吃也不找个好说道,真是,墙上挂羊皮——不像话(画)。”
老大气哼哼地说:“挂啥羊皮狗皮,俺屁股一挨地儿,俺东家他就头疼——这不,到地里一试,那谷子齐腰深,又看不见地皮,锄头儿一碰,脆生生的都折了,俺说不用锄了,还就是不听!那人,还真是——对着屁股亲嘴,也不知道个香臭。”
两人正说话,牛秋红颤悠悠地荡了来,一脸嫩油油的灿烂叫老大看都不敢看。满仓刚要坐下歇会儿,便又站了起来,秋红看看光着黑黝黝脊背的老大,又看看满仓:“老大来了?俺说这么热闹,哎呀呀,多勤谨个人,都啥时候儿了还锄,还那么勤谨,给恁东家说说,叫他给你找个媳妇儿!——今年多大了?”
老大瞅着秋红手中晃荡着的丝手帕,说:“俺——十七——了。”秋红又说:“俺说该了吧,跟你一般儿大的都早当爹了!——天也不早了,在俺家吃后晌饭吧,叫廷妮儿给整杂面条儿捞饭。”
在那个时候,家境好点儿的人家也不过一天一顿稠,那还得遇着个忙时候,巍老大正在思谋杂面条儿捞饭的事,牛秋红说着说着便给满仓安置了新的活儿——秋天眼看到了,她让满仓和老大一块儿给捣腾一下陈谷子,腾出囤子来好装盛秋季下来的新粮。
当魏老大看到那满屋子的芝麻谷子时,就后悔不该为了一顿杂面条儿捞饭应了秋红的差事。他本想装上个几布袋,肩头一扔走上几步就做了顺水人情,还能吃上顿杂面条儿捞饭,不想,其他的东西不算,光谷子就囤了六七囤,足有两万余斤。
王炳中家囤积的粮食确实沾了牛秋红的光,不容易放置的豆类、高粱、玉米等杂粮,只要留足了用的,便都卖了。谷子和芝麻只要不受潮,放上个十年八年也照样顶粮用,所以凡能存的,牛秋红都可着劲地存了下来,实在无处存放的时候才往外卖一些。每年倒腾来倒腾去,王炳中嫌烦,几次想卖,秋红却死活不同意:“陈谷子烂芝麻,放起来又坏不了,家里又不缺放的地方儿,哪年给个灾荒,银子不能吃,这个能让你活命。”
秋红见老大似乎有些不太情愿,就扭头去屋里拿出王炳中的一双旧鞋和一件旧外衣,说:“试试,合不合适,能穿拿走。”老大试了试,那鞋略微的有点儿挤,却总比自己脚上露着指头的那双强;褂子肥大了许多,后襟苫着屁股,嘴里却说:“行,行,能穿,能穿!”
魏老大七八岁时随母亲讨饭到了大坡地村,本来想一路西上到山西去投亲,不想半路上娘却染上了瘟疫,母子俩住在村西南的土地庙中。开始的时候老大娘尚能喝些汤水,后来的几天竟汤水不进,整日蜷曲在庙内,口中吐着黄汤,磕破的肩膀上流着脓水,整日价迷迷糊糊时睡时醒。一日母亲忽然睁开了眼,虽然仍是斜靠着泥胎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但精神似乎好了些,她给老大说饿得慌,想吃些东西。老大拿起那把讨饭的木瓢一路小跑到了村里。
当时正是锄小谷苗的季节,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几乎都在地里,老大来来回回地转了大半天,终于讨了半瓢酸饭后,就急急忙忙地朝回跑,等他跑回庙中一看,母亲已经瞪着眼睛靠着泥胎断了气,用手一摸,扑通一声跌向一旁,嗡地一声,一群绿头苍蝇就四下飞了开来。看看母亲的肩膀,苍蝇生下的小蛆已经在一团团地蠕动。魏老大向后一仰,大叫一声便不省人事。醒来后已到了后半夜,尿了湿漉漉的一裤裆,地上还有吐出的一摊子白沫。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睡地捱到了天明。大坡地烧香的乡亲发现后,就近找了块闲地,埋葬了已快腐烂的尸体。
自此以后,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魏老大就在大坡地村一直没走,当时村东的赵家正是如日中天一般的光景,看魏老大为人实诚又勤谨,给一些吃剩的饭菜就能做不少的活,晚上在柴草房里一躺就过了一天。慢慢地,讨要为生的魏老大,便在赵家的客店里当起了店小二的角色。
老大人虽不大,却异常的勤快,太重的活儿虽干不了,烧水送菜劈柴喂猪,跑跑颠颠的零碎活着实做得不少,虽然尽是些轻拿轻放的营生,但轻活儿也禁不住量大,平时往往需要一个硬邦邦的劳力——算来也养得了自己。赵家也确实需要老大这样一个闲不住的人,嘴对嘴一说便留了下来——只管吃住而不计工钱。赵家的铺子转手之后,老大便在赵家专做农活,日子一久,也就如赵家的长工一般。好在老大一人吃饭全家不饿,他自己得了个温饱,赵家白拾了一个劳动力。
老大一天天地长大,家里家外的杂务活便也一天天地扛了起来,他在赵家吃了做、做了吃地循环往复,年复一年已长成了一个粗壮的小伙子,只是有个人人皆知的特点:手大、脚大、屁大、饭量大。在大坡地村,没有人知道他原本的姓名,而是随着赵家老小的呼唤,称呼为魏老大——但不一定是魏家的老大。
【编者按】小说运用传统的章回小说的手法,一个一个地引出人物,一个一个地带出故事。这一节主要是交代“魏老大”,写他的不幸,写他的能干,写他的能吃。人物形象特点鲜明,故事的情节生动。处处为下文留下了伏笔。推荐阅读。编辑:邵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