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荣誉加身(1)
腊月的向阳村飘着零星雪粒,陈阳蹲在祠堂前的石阶上,用旧牙刷蘸着鞋油反复擦拭皮鞋。这双黑色皮鞋是他托县城的表弟代购的,鞋头还留着去年冬日走访邻村时沾染的泥渍,此刻在寒风中泛着微弱的光泽。祠堂木门“吱呀”推开,王奶奶佝偻着背,提着装满土鸡蛋的竹筐来到,蓝染布围裙上别着未绣完的平安符,银饰头饰在晨光里轻轻晃动:“娃,给京城的同志带点自家鸡下的蛋,城里买不着这么香的。”
陈阳直起腰时膝盖发出轻微的脆响,他伸手扶住老人,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掌心触到王奶奶布满老茧的手,让他想起无数个在工坊里调试设备的深夜,这些手曾颤抖着接过第一台电动绣花机,又小心翼翼地在触摸屏上点下确认键。“奶奶,高铁不让带液体,鸡蛋容易碎。”他的声音有些发紧,生怕辜负这份沉甸甸的心意。话音未落,王奶奶已经从怀里掏出个裹着红布的陶罐:“早想到了!都腌成咸蛋了,油汪汪的。”陶罐表面还沾着细密的盐粒,像是撒了层冬日的霜。
远处传来木板车的轱辘声,张叔推着满载竹编样品的推车走来,竹条间还夹着几束新鲜的艾草:“听说京城干燥得很,这艾草能驱潮气。”陈阳望着两位老人,鼻腔突然发酸,这些朴素的牵挂,比任何奖杯都更让他觉得肩上的担子沉重。推车把手上挂着个竹编小筐,里面装着张婶特意烙的板栗饼,还冒着丝丝热气,饼香混着艾草的清香,在冷空气中格外诱人。
通往京城的绿皮火车在暮色中缓缓启动,陈阳的帆布包被塞得满满当当。除了三叔公连夜打制的银饰样品、李家村新榨的茶油小样,还有向阳村小学孩子们绘制的非遗主题手抄报。五年级的小雨在手抄报上画了幅《非遗传承图》,画面里王奶奶教孩子们刺绣,张叔在编织竹篮,李伯在榨油坊忙碌,而陈阳站在中间,被大家簇拥着,头顶飘着写有“加油”的气球。他特意将王婆婆的苗绣作品平铺在座位上,靛蓝色的布料上,栩栩如生的蝴蝶仿佛要振翅飞出车厢,翅膀上的金线在窗外夕阳的映照下闪着微光。
邻座的年轻乘客好奇地探头:“这些土玩意儿也能获奖?”陈阳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帆布包的拉链,指甲缝里还沾着上次修理竹编机时残留的木屑。他没急着反驳,从包里掏出平板电脑,点开《乡韵:非遗新生》的纪录片。镜头掠过李家村古法榨油坊飞溅的油花,掠过邻镇竹编匠人布满老茧的双手,最后定格在王奶奶教孩子们刺绣的画面——阳光透过教室的窗户,在孩子们专注的眉眼间流淌,粉笔灰在光束中跳舞。
“这是我们村的孩子”陈阳指着屏幕里扎羊角辫的小美,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骄傲,“她把苗绣和星空结合,设计的书包在省里获奖了。”对面的年轻妈妈突然捂住嘴,眼眶泛红:“这才是该上热搜的中国故事。”她的女儿凑过来看,指着画面里的板栗树说:“妈妈,我要去这里摘板栗!”陈阳笑着从包里掏出袋真空包装的板栗:“尝尝,我们村的特产。”小姑娘接过板栗,小心翼翼地剥开,香甜的气息立刻在车厢里弥漫开来。
王奶奶却始终盯着窗外。当火车驶过黄河大桥,浑浊的河水在暮色中翻涌,老人的鼻尖几乎贴在玻璃上,布满皱纹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苗绣裙摆:“这辈子只在年画里见过黄河,没想真能看看。”她的裙摆上绣着苗族迁徙图,河流的纹样恰好与窗外的黄河重叠,仿佛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陈阳悄悄举起手机,镜头里,老人银白的鬓角与窗外的落日熔成一片温暖的金,嘴角还带着孩童般的好奇。他突然意识到,这次进京不只是领奖,更是带这些一辈子困在山村里的手艺人,去触摸外面的世界。这种使命感让他后背渗出冷汗,生怕自己做得不够好,辜负了这份跨越山海的期待。
抵达京城西站时,巨大的电子屏闪烁着刺眼的光。王奶奶被自动扶梯吓得后退半步,紧紧抓住陈阳的胳膊:“这铁梯子咋自己动?”张叔的竹编样品袋卡在感应门里,惹得身后乘客一阵骚动。陈阳一边道歉,一边耐心教大家使用闸机:“像过自家的篱笆门一样,别怕。”他先示范着刷了身份证,闸机打开时特意用身体挡住,让王奶奶先过。老人迈过去时,银饰发出清脆的响声,像在为自己鼓掌。陈阳注意到王奶奶始终攥着布包,里面装着她连夜绣的苗绣围巾,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接头,边角还缀着小小的银铃铛。看着老人局促不安的模样,他的心脏揪成一团,暗暗发誓要让这次旅程成为他们人生中最闪耀的回忆。
领奖台上的千钧之力:
京城大会堂的穹顶缀满璀璨的灯光,像将整片星空都收进了这座宏伟的建筑。王奶奶的银饰脚链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击出细碎声响,每走一步都要抬头看看高悬的国徽,蓝紫色的苗族盛装在光影中流转着神秘的光泽。她的衣襟上别着朵绒布做的油茶花,是小美特意为她缝制的,花瓣上还沾着片干枯的油茶叶。陈阳站在她身侧,西装领口别着的竹编胸针微微发颤,昨夜反复熨烫的衬衫后背,此刻已被冷汗浸出巴掌大的深色痕迹。他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平日里温和的眉眼在聚光灯下显得格外锐利,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右手不自觉地摩挲着左手腕上那块磨得发亮的手表——那是父亲给他的,表带内侧刻着的“守正创新”四个字,被岁月磨得只剩模糊的印痕,却依然能感受到刻字时的力道。
前排嘉宾席传来低低的交谈声,有人指着他们胸前的标识牌:“就是这个团队,把苗绣卖进了巴黎时装周。”陈阳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三年前那个暴雨夜的记忆突然砸进脑海——他蹲在被淹的苗绣工坊里,徒手打捞漂浮的绣绷,王奶奶在雨幕中哭喊“祖宗的东西要没了”,浑浊的泥水漫过他的脚踝,冰冷刺骨,还夹杂着断裂的绣线。那时的他绝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能带着这些“祖宗的东西”站在这里,脚下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头顶是璀璨如星河的穹顶,身边是挺直了腰杆的手艺人。
当主持人用清亮的声音念出“‘乡韵’品牌获得全国非遗创新奖”时,陈阳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两下,像被风吹动的蝶翼。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胸腔里的心脏像是要跳出喉咙,耳边嗡嗡作响,只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他看见王婆婆猛地抓住自己的手腕,老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银镯子硌得他骨头生疼,却奇异地让他感到踏实。这双手曾在无数个夜晚为他缝补磨破的衣服,曾将热腾腾的米粿塞进他手里,此刻传递过来的力量,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分量。
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的聚光灯突然变得模糊,无数画面在眼前炸开:祠堂里第一次合作社会议上,周家村支书将计划书拍在地上,“我们不做你的试验品” 的怒吼震得窗纸发颤,唾沫星子溅到陈阳的眼镜上;改良竹编工艺失败第三十七次时,张叔摔坏了陪伴三十年的竹刀,“老祖宗的法子改不得” 的咆哮里混着酒气,碎片溅到陈阳的裤脚;还有那些在直播间被骂 “糟蹋传统” 的夜晚,他对着黑屏默默抽烟,直到晨雾漫进窗户,在绣绷上投下灰白的光,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像座小小的坟冢。
聚光灯轰然亮起的瞬间,王奶奶本能地往后缩,后腰撞上了颁奖台的台阶。陈阳的手比意识更快地扶住她的背,指尖触到老人嶙峋的脊椎——这让他想起上个月,王奶奶为了赶制参展的《百蝶图》,连续三天只睡四个小时,最后直接趴在绷架上睡着了,银丝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嘴角还叼着半截未绣完的金线,口水浸湿了一小块绣布,晕开淡淡的蓝。他的拇指轻轻在老人背上摩挲了两下,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指尖感受到老人脊椎的凸起,像串沉默的算盘,计算着岁月的盈亏。
“奶奶,您看台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被寒风冻住的钢丝,尾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鼻翼两侧的肌肉微微抽搐,他努力眨了眨眼,将涌到眼眶的热意逼回去,右手不自觉地理了理西装下摆,试图掩饰内心的慌乱,布料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会场里格外清晰,“第三排左数第五个,是上次视频连线学苗绣的法国姑娘。”顺着他的目光,王奶奶看见那个金发碧眼的姑娘正举着绣绷挥舞,绷上是歪歪扭扭却认真的蝴蝶纹,针脚虽然稀疏,却能看出每一针都很用力。王奶奶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被点燃的油灯,颤抖着接过水晶奖杯。陈阳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抖,他赶紧将手藏到身后,指尖冰凉,还沾着掌心渗出的冷汗,能清晰地摸到掌纹里的纹路,像地图上蜿蜒的山路。
颁奖嘉宾握住王奶奶的手时,注意到她指关节上厚厚的茧:“老人家你这双手,绣出了文化自信啊。”王奶奶突然转身,将奖杯往陈阳怀里塞:“该给阳娃,他让死手艺活过来了。”推让间,奖杯底座磕在陈阳的手表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在敲醒某个沉睡的誓言。他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个极轻的叹息,抬手将奖杯重新推回老人怀里,掌心的温度透过水晶传过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的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突然挺直了微微佝偻的脊背,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脊椎发出细微的声响,像老树抽出新芽。
“这奖……该给我们们村的孩子们。”最终王奶奶还是捧着奖杯,对着麦克风说出这句话。她的声音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沙哑,却穿透了会场的肃静,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陈阳站在她身侧,清晰地看见她鼻翼翕动,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下撇,却又倔强地扬起下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泪光,像晨露落在干枯的荷叶上。他的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欣慰,左手悄悄扶住老人的胳膊,给她无声的支撑,能感受到老人手臂肌肉的紧绷,像拉满的弓弦。台下掌声雷动时,他瞥见老人偷偷撩起裙摆擦眼泪,自己也赶紧低下头,用指尖飞快地蹭了蹭眼角,再抬起来时,眼底已恢复清明,只是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光,像落了层霜。
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王奶奶嫁妆上的太阳图案时,老人红着脸说:“年轻时候也爱美呢。”那时的她还能绣出细密的发丝绣,针脚细得像蚕丝。此刻看着老人在聚光灯下挺直的脊背,陈阳的胸腔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胀。他缓缓抬起手,对着台下深深鞠了一躬,西装的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扬起,像是展翅的飞鸟。那些曾经被认为“过时”,“没用”的手艺,那些被嘲笑“土气”“落后”的坚持,此刻都化作了掌心里的温度,真实而滚烫,能烫平所有的委屈和不甘。
媒体群访区挤得水泄不通。记者们举着长短不一的话筒,像一片金属森林,闪光灯此起彼伏,晃得人睁不开眼。有记者挤到前面,举着话筒追问:“获奖后是否考虑扩大生产规模?”陈阳侧身让出位置,将王奶奶推到镜头前,嘴角终于牵起一个舒展的笑容,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暖意:“您该问她老人家,这些纹样里藏着真正的答案。”他的目光扫过周围闪烁的镜头,眼神平静而坚定,像是在说给所有人听,又像是在对自己承诺。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领带——这条领带是用苗绣边角料做的,蓝底白花,是阿月特意为他缝制的,上面绣着简化的蝴蝶纹,此刻在闪光灯下泛着柔和的光,针脚处还留着线头,是阿月故意没剪干净的,说“这样才有烟火气”。
王奶奶起初局促地揪着苗绣衣角,手指关节因为紧张而发白,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裙摆上的花纹。直到有记者提到她在小学非遗兴趣班的故事,王奶奶枯瘦的手突然指向虚空:“我们不是在做买卖,是在给老祖宗的手艺续香火!”她撩起裙摆,露出内侧密密麻麻的刺绣笔记,用不同颜色的线标注着针法,“看,这是蝴蝶纹的七十二种变法,是我奶奶的奶奶传下来的……”她的声音越来越洪亮,像山间的泉水冲破了阻碍,“这个是‘飞蝶穿花’,那个是‘蝶戏牡丹’,现在娃娃们又创了个‘蝶绕光伏板’,好看得很!”陈阳看着老人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心中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骄傲与释然,他知道,自己赌对了。这些藏在褶皱里的智慧,终于有了被看见的机会。
【编者按】第二十一章第一节以细腻的笔触描绘了非遗传承者从山村走向领奖台的历程,情感真挚,细节动人,生动展现了传统手艺的魅力与传承人的坚守。在腊月的风雪中,向阳村的温暖牵挂启程奔赴京城。一路之上,质朴的心意与外界的好奇碰撞出别样火花。领奖台上,那座奖杯承载着无数的汗水与坚持,不仅是荣誉的象征,更是传承的接力棒。媒体的聚焦下,传统与创新的故事正等待被更多人听见,这是一场跨越山海的非遗之旅,也是一次文化自信的有力彰显。站在荣誉的新起点,“乡韵”品牌要如何借助这股东风,进一步扩大影响力?面对外界抛来的橄榄枝,他们又该如何抉择,才能既守住传统的根脉,又能在市场浪潮中稳步前行?未来,这些手艺人还会创造出哪些惊艳世人的作品,续写非遗传承的新篇章?倾情推荐阅读赏析!热烈欢迎文友积极跟评!编辑:攀登顶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