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此刻,小卖部里很清静,陈慧珍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乳白色的本子,封皮上是一朵娇嫩的玫瑰花。她拿出一支黑色钢笔,翻看本子,最后在上面写起东西来。或许没有人能理解她,但是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本外国小说里的修女一样,生存在世界的每一天都像参加一个宗教仪式,手指紧握着笔在本子上努力写出文字。良久,她停下笔,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本子放回抽屉,缓缓地起身,拿出一本外国小说《欧奈维尔城堡的秘密》,她已经看到第三章。看书是她的习惯,只要闲下来,就看书。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棵折断的小树,没有了心神,又感觉自己好像被遗弃在一个荒凉的岛上,恐惧、痛苦、慌乱、害怕,无处可逃。她的眼前浮现出外国名著中的城堡,红颜色的尖尖房顶,雪白的墙壁,明亮的窗户,她好像看见自己就在城堡前面的那片草地上拼命奔跑。她甚至感觉那就是属于她的城堡,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那城堡只属于她一个人。她可以在里面放纵地欢笑,大声地歌唱,拼命地奔跑。没有人会阻止和剥夺她的快乐,她在里面自由得如同飞鸟。她似乎看见有无数双羡慕和欣赏的眼睛包围着自己。突然一个念头紧紧抓住了她,她感到了一种恐惧,她的男人五年前成了植物人,从此这个家的空气就几乎静止了。她打开窗户,朝窗外伸出手去,她的手如一片被秋风卷落的叶子,她仿佛透过斜阳看到了清澈如水的蓝天。回身坐在镜子面前,看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青春和美丽在那张脸上一点点褪去。她把两只纤细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城堡里只住着她一个人,没有人可以走进它,她拒绝任何人走进。屋里开始昏暗,她坐在昏暗里感受时间一分一秒在她的皮肤上划过,似一把刀,很薄、雪亮、尖利无比。她知道自己已经习惯地沉溺在一个人的城堡里,这样自己才不会害怕,才会把寻求快乐的渴望压在心底。此刻,突然感觉眼角一阵冰凉,她似乎感觉到男人的目光如一把冰冷的剑,刺过墙壁,插入她的心脏。她的心被那目光大把大把地揉碎,一行冰冷的眼泪肆意地滑落,渗进嘴唇的刹那,是浓浓的苦涩。不知过了多久,天快黑了,她慢慢离开北屋,回望那面厚厚的墙壁,眼里浸满泪水,她真的无法逾越自己内心的那座城堡,城堡很美,但只属于她一个人。
这时候,三剑客来了,她赶紧抓过毛巾擦擦脸,冲仨人打招呼。给他们弄了小菜,打了酒,仨人就摆开了酒的擂台,这也是他们多年的习惯。
仨人刚坐下,殷家贤也来了,他是想让陈慧珍好听的声音安慰安慰自己。走到门前,忽然站住,双手把头发摁了摁,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抹了抹,感觉头发伏贴了,这才推门进屋,甩一下头发,一眼看见三剑客,在他眼里,三剑客都是掉渣的土包子,没法跟他比,他读过的书他们仨人三辈子都读不完。论学问,论嘴皮子可以单枪匹马跟他们仨对着干,多次舌战三剑客他都没落下风,他压根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也是想抓住机会在三剑客身上出口气找补找补。于是他凑到跟前,瞄了瞄盘中的菜,说道:“三位,这是穷喝啊,买不起酒菜啊?”
刘长海本来就是个不抬杠就消化不了三顿饭的人。听殷家贤这么挖苦,站起来,一只脚踩在凳子上,金鱼眼鼓鼓着:“穷喝富喝有你啥事?你吃多了吧?”
殷家贤呵呵一笑:“三剑客也是有名号的,在这公共场所丢人现眼?喝不起就别喝,干啥这么寒酸,给陈家湾丢脸,哈哈哈……”
他话音未落,于德福的脚差一点儿就踢到他屁股上了:“阴诸葛,闲得难受找野狗配对儿去,别再闹心人!”
殷大明也想在弟兄俩面前显示他跟殷家贤没亲情,站起来说:“叔啊,哪儿清静去哪儿歇会儿,别在这儿逗闷子了。”
殷家贤还要斗,陈慧珍过来了:“殷家贤,这儿不是斗嘴的地方,你不吃不喝不买东西快去棋摊儿当教练去。”
殷家贤咂咂嘴:“嘿,这嗓音就是好听,心里就是舒服,哎呀,说话听音嘛,我来这儿就是听你说话,听你说几句话,回去吃嘛嘛香,睡觉踏实。”
于德福端着酒杯过来:“阴诸葛,再没皮没脸说胡话,再跟我表嫂没正格的信不信我把这杯酒泼你脸上。”
殷家贤瞪他一眼:“嚯嚯嚯,表嫂叫得这么亲啊,她是你表嫂,又不是你媳妇,我又没惹你,干啥护着她?”
刘长海也端着酒杯走过来,金鱼眼滴溜溜转着,狠狠的声音从噘成蒜头的嘴里拱出来:“阴诸葛,我看你脑瓜里装的不是书,都是驴粪!”
殷大明喊一声:“叔啊,你怎么就不知道自己是啥人呢,搁我,就天天扎家里不见人,省得谁见了谁恨。”
殷家贤见三剑客今天的话茬子比平时硬多了,估计没有胜算,就咧嘴笑了笑:“好好好,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敌不过群狼,我走,哼!”
殷家贤走了,三剑客一起哈哈大笑,这场酒就一直喝到天黑,于德福红头涨脸地出去上厕所,遇上刘大拐一歪一歪地走过来,就噗噗地吐着酒气上前问:“大拐,干啥去?”
“去村委会填表领残疾证,以后就按月领钱了。”
于德福一听:“啥?填残疾补助表,一提残疾证我就来气,我这脚瘸了这么多年也没给一分钱的残疾补助啊,不行,我还得找李金才较个真章儿!”
撒完尿,他直奔村委会,一进屋怒气冲冲地对着陈会计说:“我瘸了好多年,村里人谁不知道,为啥不让我填残疾补助表?”
陈会计怵头跟于德福打交道,劝解着说:“别急,有话慢慢说。”
于德福抓起桌上的账本猛地一摔,抓过陈会计的水杯喝了一口:“我能慢慢说吗?气死我啦!”
陈会计搀扶他坐在椅子上:“你少喝点儿酒吧,酒多伤身,有啥事跟我说。”
于德福情绪稍稍稳定:“刘大拐每个月都领残疾补助,为啥我没有。”
陈会计把一张表格拿过来:“这是县民政局掌握的咱村残疾人统计表,你看看,这表里没有你的名字啊。”
于德福把脑袋一晃,大声问:“为啥没有我?”
陈会计吓一跳,但还是镇静下来,平静地说:“你不够条件呗。”
于德福暴跳如雷,抖动着高举起双拳,一颠一颠地在屋里来回走着,大声嚷:“你们办事就是不公,我这残疾明摆着,为啥没有我?给我的残疾补助是不是让你们几个偷着私分了,还是送给相好的啦?”
陈会计说:“你别逮啥说啥,我问你,你有残疾证吗?”
一提残疾证,于德福弯腰把裤腿往上捋了捋,用手拍着脚腕说:“看看,我的腿都残疾成这样了,这就是证,还要啥证?”
陈会计解释说:“你不懂,残疾需要鉴定,才能定级,残疾共分十个级别……”
于德福情绪烦躁得难以控制,抢着说:“十级最严重吧?我是十级残疾!”
陈会计赶忙解释说:“十级残废最低,对工作和生活影响不大。”
于德福立马改口:“哦?那,我就是一级残疾。”
陈会计解释说:“像植物人那样的才算一级残疾。”
于德福再次改口:“啊?那,我是几级才合适?反正我的残疾最严重,起码是二级,要不就是三级。”
陈会计被逗乐了,忍着没笑出声,耐心解释说:“残疾等级是要通过省鉴定中心鉴定的,李书记带你去鉴定过,人家没给你定级,你没有残疾证。”
于德福见自己出了丑,心里不服,耍横不成,又来软的:“陈会计呀,你看我这个腿都残疾多少年了,媳妇也混没了,苦了吧唧地混日子,你就没点儿同情心吗?”
陈会计耐着性子说:“我知道你腿脚早就有毛病,可你没有残疾证,上级也没你的档案,我这表里没你名字,你不能怪我啊。”
于德福把胳膊一轮:“得了吧,刘大拐他们的残疾证怎么来的,你敢说不是你们帮着办的?别像磨坊的驴蒙着捂眼儿布说瞎话,你就来句痛快话,我的残疾证办不办?”
正在这时,李金才和马怀云走了进来,陈会计起身打招呼。于德福一见,跳了起来:“正好,拍板定案的来了,我的残疾怎么办吧?”
李金才说:“我一进院就听见你闹了,于德福,你还有完吗?那天我已经跟你说清楚了,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要不要带着你去民政局再做一回鉴定?”
于德福眨巴眨巴眼:“啊,是啊 ,去过,那,你找的那人糊弄我,说我俩腿长短差不到五厘米,差一米那不是少一条腿?”
李金才说:“你颠脚是事实,但人家不给你定级,你没有残疾证,国家政策是铁的,谁也不能因为你改政策啊。”
于德福说:“刘大拐是残疾,我不是,都是上级给的钱,多少也让我沾巴点儿,实在不行给我弄个一次性补贴也行啊。”
李金才板起脸:“于德福,该给你的少不了你的,不该给你的不能瞎给。”
于德福歪歪脑袋:“啥叫该给?啥叫不该给?我的毛病也是明摆着的,怎么,都是瘸子,他们就可以有残疾证,我就没有。”
李金才说:“你别闹了,你这点儿毛病,在咱陈家湾算是很轻的,根本不影响劳动,你要是不懒,所有农活儿你都能干。”
“咦,李金才,你意思我这瘸是装的,对吗?李金才啊李金才,我说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不把这瘸脚让给你,赶明儿你瘸几天试试,看看干活儿方便不方便。”
李金才眼眉立起来:“于德福,你别给我添腌臜,你自己去瘸吧,谁眼红脚瘸的,真是的,没事瞎逗闷子。”
于德福冲仨人一个坏笑:“反正我也是残疾人,以后不关照着点儿,我还会闹。”然后踮着脚在屋里转。
马怀云挥挥手,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说:“行了,李书记你消消气,于德福的事好解决。”说着,他拨通了县民政局的电话,一番客气后,转脸对于德福说:“我联系好了,明天你去县民政局找优抚科。”然后转向李金才:“我建议让陈会计跟于德福跑一趟。”
李金才歪歪脑袋,低声说:“农村的事,就没有好办的,好事也难办!轮到这个于德福,简直就是滚刀肉级别的刺儿头,我是真怵头跟他打交道。”
于德福白他一眼,晃晃脑袋,走了。马怀云也没再说话,默默离开。
【编者按】陈慧珍在小卖部的孤寂中寄托于文字与书籍,构筑着专属自己的精神城堡;殷家贤前来搭讪遭“三剑客”驳斥,不欢而散。醉酒后的于德福见刘大拐申领残疾补助,因自身未获补贴大闹村委会,质疑政策不公,即便得知需专业鉴定定级,仍纠缠不休,最终马怀云协调其次日再去民政局办理,凸显了乡村日常中的人际纠葛与基层治理的琐碎难题。第九章双线交织,既写陈慧珍在生活困境中对精神世界的坚守,又绘乡村邻里间的口舌之争与基层事务的繁杂。平凡人物的喜怒哀乐、固执与柔软,在日常琐碎中尽显真实,让读者窥见乡村生活的肌理与人性的多面,也暗合着基层治理中“情理兼顾”的现实课题。编辑:李亚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