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早晨上班时间到了,马怀云叮嘱自己,刚进村,尽量少想娘骨殖的事,重点是十八家粉坊怎么办,必须尽快想出一个好办法。他走进村委会门口,正好与李金才打个碰面,俩人互相点个头,一先一后进了办公室。刚坐下,于德福晃着半截木头似的身子闯进村委会,短粗的脖子上扛着个肉乎乎的脑袋,揣着两手,腰间缠着一条烟色围巾做腰带;木瓜似的脑袋上戴一顶老式蓝布帽子,年深日久褪成了半白半蓝色,出汗洇出来的油腻印很明显。他个子不高,又由于一只脚受过伤,走起路来东一晃西一晃,似倒非倒,却自有章法;远远望去,脸色黝黑,胡子拉碴。他不慌不忙,拉把椅子,一屁股坐下去,一边伸手拿出烟盒,一边环视屋子,然后伸着脖子点着烟,吐一口云雾后,咧开嘴,露出几颗龇着的黄牙,心里好不得意。看看马怀云,瞅瞅李金才,于德福似笑非笑地咧咧嘴,浓烈的酒气从黄板牙缝里挤出来。马怀云认出来了,他就是昨天在小卖部见到的那个车轴汉子于德福,那股子味好难闻,赶紧就捂了鼻子。李金才迎过去,伸手拦住,喊一句:“于德福,有事吗?没事别捣乱!”
于德福脖子一梗梗,仰着脏兮兮的脸说:“村委会是啥地方?不许我来吗?我捣乱?我捣啥乱啦?陈家湾又不是你一家的,村委会不许我来吗?村委会要是你家,你花钱请我,八抬大轿接我,我都不登门!”一句话把李金才噎得上不来气。于德福瞅瞅马怀云,撇着嘴又说:“你们当官的总说我穷横,我吃你喝你啦?还是嚼你肉啃你骨头啦?”
李金才皱皱眉说:“猫尿又灌多了,快回家睡觉去。”
马怀云不知内里,细细端详一下于德福,又把目光转向李金才。
李金才心说,我得在马怀云面前露一手,让他看看我处理事的能力,就抬高嗓门说:“于德福!懂事的快离开,胡搅蛮缠没你好处!”
于德福很豪横,根本不吃这一套,把眼一瞪:“啥,让我离开?你谁呀?你是天王老子我也不怕,你说我怕谁?我的腿瘸谁不知道,我都瘸了三十多年了,有人说我装,你装装试试,能装一天就行,今天你给我说明白了,为啥不给我办残疾补助?”
李金才见于德福这么强硬,心想,要是我也强硬,就僵住了,怎么收场?怎么也不能再丢面子栽跟头啊,不行,今天宁可跟于德福翻脸,也要保住我这一村之主的威严,想到这儿,他立马脸色一变,声调更加严厉起来:“于德福,还有完没完,我知道你是长短腿,为了给你申请残疾补贴,我是不是带着你去医院做了检查?专家说两腿长短差距大于五厘米是四级残疾,给你鉴定后两腿长短差距不够标准,民政部门没法给你批补贴,你怨我?再说回来,为了给你找个进钱的道儿,年年让你看汛铺,还让你扫一段大街,你别没良心!”
于德福的脸变成了深紫色:“你别扯那个,那都是应该的,我有残疾,村里就应该照顾,你成心不给我办,还拿民政局帽子压人,哼!”
李金才也有些气急:“别蹬着鼻子上脸,你得便宜卖乖啊,照顾你还是应该的,你腿瘸还给村里立功了是吧?对你客气你倒来劲儿了!有本事别关你家老粉坊呗,有本事媳妇还跟你离婚?”
“不用你揭我的短,你把我说死我都不在乎,我就是臭肉一块,随便你糟蹋。”
“行啦,别闹了,我这儿还有事,你快去接着灌猫尿去!”
于德福声音更高:“干啥啊,牛气哄哄,你不就一个破村支部书记吗?我还真不服你!那天长海问你打的啥算盘,你敢说出来吗?”说着,进到里屋,身子一提,歪着屁股坐在办公桌上,就像办公桌上长出的木桩子,脸上涌起一丝笑意,马上就又消失了:“哼,我就给你添腌臜了,有本事你治我二年半!”说着,把脖子扬得老高,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李金才咽口唾沫,一脸无奈地摇脑袋,觉得在马怀云面前还是深沉一点儿好,沉吟一下,把火气压了压,用平和的口气说:“于德福,我正跟马同志研究事,你先回家,行不行?”
于德福瞪起大圆眼,高声喊一句:“不行!”
李金才气得两眼冒火,真想来点儿加力度的话,可是碍着马怀云的面子,也只是使劲剜他一眼,丢下一句:“好!有本事你等着!”说着,走出屋子。
马怀云心说,李金才这叫啥处理方法啊,人没说服,自己倒走了。屋里只剩马怀云和于德福,俩人谁也不说话。
工夫不大,李金才搀着一个老太太回来了,那老太太一边喊:“德福!德福!”一边朝于德福奔过去。于德福见了,喊一声:“娘!”老太太用手指头杵着于德福的脑袋说:“走,回家!”转身对李金才说:“德福净给你添乱,别往心里去。”
李金才赶忙说:“没事,没事。”
于德福欠起身子,两眼紧紧闭了一下,迅速睁开:“哎,回家!”狠狠剜了李金才一眼,拉着马怀云走到屋外,低声说:“你弄来钱,别忘了给村民百姓分分啊。”话音低,还是那种豪横劲儿。李金才冲于德福的背影追了一句:“没根没叶,南不顺北不顺的刺儿头,少驴行霸道,你忘了你是怎么姓的于吗?”
这句话戳了于德福肺管子,他折身回来,把半截木头似的身子往高处蹿,想用气势压住李金才:“我就横,我就驴行霸道!我就没根没叶,不行你跟着阴诸葛学给我家挂肉门帘去!我姓于碍着你吃进去拉不出来?你是不是嫌姓李不够光彩也想姓于?”说完,架着老娘就走。
李金才也不退缩:“你别戗火,抓着你茬儿,看我怎么治你!”
老太太见俩人呛呛起来,大声斥责于德福:“你浑蛋!”一句话,又把于德福镇住了,他悻悻地哼了一声:“我最烦别人说我没根没叶,平民百姓喊,我认了,你当书记的也这样喊,不行!”
李金才本来还想接着怼的,马怀云碰他一下,他马上会意了,得给老太太面子,就没再言声。
李金才有独特的自信心,感觉自己在陈家湾的地位很牢固,不然怎么会连任好几届,加上老爹当村支书三十多年,父子俩为陈家湾操心快半个世纪了。这些年自己在陈家湾也是兢兢业业,始终坚守一碗水端平的为官之道,可以说在陈家湾一跺脚两头颤,身子一晃肩膀宽。包村干部神通再大毕竟是外来人,对陈家湾情况不了解,大事小情还得靠我这个本土村干部给他撑门面。不过,话说回来,他发自内心地期待马怀云能给陈家湾带来惊喜,哪怕只是部分资金或物资的帮助。指望一个马怀云能给陈家湾带来多大变化或许是奢望,但马怀云究竟有多大本事,背后有多大的支持,还不知道……
在李金才脑子走神的时候,马怀云也在顺着自己的思路想自己的心事,他觉得好像自己一落生,就注定跟陈家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爹马强没少跟他念叨过陈家湾的事,因为爹对陈家湾有特殊感情,爹还说爷爷马军曾在陈家湾一带打过游击,爹讲得更多的是娘把命留在了陈家湾。娘叫刘云,爹临死时抓着他的手说:“儿啊,不盼别的,你能把你娘的骨殖找到,就算对得起我跟你娘了。”爹的这句遗言,始终在他脑子里回响,已经成了一份沉重。他觉得圆了爹的心愿是做儿子的责任所在,自己一定尽这份孝心,找到娘的骨殖,让爹娘团聚。想到此,他抬眼看看李金才,见李金才还在走神,问一句:“刚才于德福说阴诸葛挂肉门帘是啥事?”
“嗨,别提啦,挂肉门帘就是上吊啊,咱村有个殷家贤,外号阴诸葛,动不动就拿挂肉门帘吓唬人。”
“哦,李书记,我初来乍到,陈家湾的情况一无所知,你多多关照啊。”
李金才笑了,笑得并不自然:“关照是应该的,关照不周你还得多多理解,那咱先到村外看看。”
路上,马怀云说:“陈家湾在你的领导下早就没有贫困户了,也成了省级生态文明小康村,下一步就是如何实现乡村振兴目标了,我来包村,你是书记,除了粉坊,还希望我能做点儿啥?”
李金才说:“你是想听我的真心话呢,还是想听场面上的话?”
马怀云说:“当然想听心里话。”
李金才呵呵一笑:“我当然盼着你能给陈家湾办大事办好事,不过,乡村振兴不是吹泡泡,难着呢,你呢,也别怵头,有多大本事就干多大的事,干不成事,陈家湾人不会怪你,干成大事,陈家湾人会感谢你。你尽可放心,别管粉坊能不能恢复加工,别管陈家湾能不能振兴,你的任务肯定能完成,你挂上号,任务就算完成了,到时候我保证让镇领导给你写最好的鉴定,让你带着满脑袋光环回去。”
马怀云一听:“啊?你说啥?这意思我挂上号就可以逍遥了?”马怀云蹙一下眉头,目光在李金才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觉得李金才可能在试探他,就没再说话。
李金才似乎也看出马怀云的心思,瞟了他一眼,见他不动声色,就接着说:“农村不比机关单位,别看陈家湾村子不大不小,也是一个小社会,工作千头万绪,村干部级别不高,权力不大,可是各项工作既要抓落实,还得多方面搞协调,付出多少心血也未必能得到村民的认可。这些年,我算是领教了,在村里当干部,跟村民打交道,有时可以挺着胸脯当爷爷,有时就得低头弯腰当孙子,不是办事公道就能服人,还得有村民认可的个人面子、宗族亲情。”李金才像是卖弄,又像是诉苦。见马怀云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又接着说:“别看我是村支部书记、村主任,可我第一是农民,第二才是干部,我也是上有老,下有小,自家的地要种,村里的事要管,天天做的事都是硬活儿,哪一项都不轻松,都不能含糊。”
马怀云眨眨眼,点点头,感觉李金才心里好像对自己的到来不是太欢迎,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俩人心照不宣,彼此保持着戒心,言不由衷地交谈着来到一棵树下,李金才站定后说:“陈家湾的水深着呐,你一个外来人,穷了也穷不到你,富了你也拿不走一分钱,没必要伤这脑筋,惹一肚子苦恼,你要想应付差事,也能圆满返回。”
马怀云心说,李金才你啥意思,考察我?探我的心思?就说:“不行啊,马虎懈怠怕是要挨板子。”
李金才若有所思地“嗯”一声:“那你就伏下身子大干苦干,干出名堂,或许还能让领导看重你,提拔你,不过我刚才说的可都是掏心窝子的话。”
马怀云心想,有这样掏心窝子的吗?我是抱着一腔热情想给陈家湾干实事来的,他作为书记、主任却反着正着说风凉话,真不知他是啥想法,还是另有其他目的。他感觉李金才很油滑,不是轻易就可交心的人。
前面堤坡上有座孤零零的坟墓,竖着一通一米多高的墓碑,上写“刘云烈士之墓”。看到这座坟墓,马怀云停住脚步,弯腰俯身,非常专注地端详那几个已经斑驳了的字迹,脸色骤然变得严肃起来。李金才背着手自顾往前走,见马怀云没跟上来,就回过身说:“别看了,那是空坟。”
此刻,马怀云已经心潮起伏,但他不想让李金才看出来,就在脸上挂出惊讶,故意漫不经心地问:“空坟?为啥是空坟?”
李金才说:“这空坟可不简单,有故事呢。”
马怀云追几步,拽住李金才:“有啥故事?说给我听听。”
李金才抿嘴一笑:“等回头有机会我给你说个透底。”
在机关里摸爬滚打二十几年的马怀云对一些人的心思还是敏感的,因此从李金才的眼神里察觉到了他的心思,他知道一个村干部能连选连任好几届,脑瓜儿肯定不是一般的好用,肯定有一套治村之道,肯定是村里的人尖子。看来日后跟李金才打交道还要费些心思。他刻意保持着面无表情,他的冷静,也让李金才感到这个马怀云很不一般。
马怀云说:“不管怎么说,粉条是陈家湾的传统优势产业,应该用起来,人们能赚钱总比闲着要好啊。”李金才见马怀云还是没顺上自己的话题,心说,指望你来了,带来资金、项目,起码跟我一条心,围着我转,哪知道你跟我想法不一致,抓粉条就一条瞎道儿,你太不了解陈家湾了,抓粉条要是抓出陈家湾的乡村振兴来,还等你?我是干啥的,早折腾起来了,还有你露脸的机会啊?你一进村没看出哪儿高哪儿低,就认准了抓破粉条加工,靠小打小闹的粉条,陈家湾能振兴个啥呀,太让我失望了。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是啊,陈家湾会做粉条的人不少,关键是环保问题,影响了全村的环保指标。”
马怀云点点头问:“对了,李书记,陈家湾地形图和村庄分布图有吗?”
李金才说:“没那东西,你想看啥,我带你到现场去看。”
“就是想看看十八家粉坊坐落位置。”
“哦,大街边、胡同里,哪里都有,跟你说,这些粉坊户一个个都是犟种,还有很多不干粉坊的人,私心重着呢,眼里只有自己。陈家湾人各色各样,有的人喜欢喝酒,有的人爱玩钱,你初来乍到,陈家湾水深水浅不知道,日子长了你就了解陈家湾的黑白长短了。”
【编者按】马怀云刚到陈家湾,便面临处理十八家粉坊的任务,还怀揣着寻找母亲刘云骨殖的心事。他初入村委会便撞见村民于德福因残疾补助与村支书李金才争执,李金才虽强硬却难平纠纷,最终靠于母化解。后续交流中,李金才对马怀云态度复杂,既流露对乡村振兴的无力,又暗含试探与敷衍,还提及村中空坟“刘云烈士之墓”,而马怀云虽察觉李金才的油滑与戒心,仍坚持关注粉坊发展,两人在各自心思中展开初步交锋。以马怀云进村开篇,借一场村民纠纷、一段干部对话,勾勒出陈家湾的乡村生态与人物心思。既有基层治理的现实难题,也藏着个人寻亲的隐秘心事,让乡村的复杂与人物的矛盾跃然纸上。编辑:李亚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