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马怀云顺着大街边走边想,看今天村委会发生的事,这个村的情况要比自己预期的复杂得多,要想实实在在地给村里办点儿实事,必须得到村干部的信任才行,可是看李金才不冷不热的态度,好像他并不十分欢迎自己的到来,是因为刚才自己劝走粉坊户这事,进村第一脚就让他感到了尴尬,还是无形中挑战了他的权威,让他心生不快?马怀云想着想着从村里走到大清河堤,看了看清澈的河水,还有两岸葱郁的青草绿树,尤其是那密不透风的芦苇和蒲草,在风中不断摇摆着身姿。看这景色,他不由得赞叹大清河风光还真美。然后,又转回村里,来到十字街口,一排槐树长得蓊郁葳蕤,树下一片干净空地,有十多位老人闲散地坐在那儿聊天,还有一群人在下棋。他凑了过去,此时已近中午,见空地北面是一家小卖部,他眼前一亮,想进去看看有啥面包、火腿之类的,凑合一顿儿。
小卖部面积不大,三间南房改造的,临窗一拉溜摆了三张八仙桌,那是为方便一些喜欢喝酒的人预备的。里间还有一盘小灶,可以给下地干活儿累了不愿做饭或者过路人煮方便面,给喝闲酒的人们炒几个小菜。货架上除了日用品之外,还有花生米、猪头肉、火腿肠、鱼罐头之类的下酒菜。平时有些人常来打二两散酒,切半斤猪头肉,凑在一张桌子上边聊天边喝酒,没有谁请谁,都是各自喝各自的酒,偶尔也有斗嘴打赌输了的来这儿请客,也有的家里来了客人,由男人陪着到这里喝几杯。这里的常客是于德福、刘长海、殷大明,这三位拜了把子,在陈家湾酒场是最出名的,无论斗嘴还是喝酒,基本没有败绩,号称“陈家湾酒场三剑客”。
小卖部门前有块空地,平时人们就喜欢在这儿聚集闲聊,东家长西家短,谁家婆媳吵架了,谁家媳妇不安分给男人戴绿帽了,谁家闺女和谁家小伙好上了,谁家狗把谁家狗肚子弄大了,等等。久而久之,这块空地就成了全村的新闻集散中心。再加上那些臭棋篓子,喜欢聚在这里吆五喝六地下棋,双方都有支持者,这个伸手走一步,那个把棋子抓在手里老半天不放下,甚至忘记了原来的位置,为此就会争吵,最终到底这盘棋是谁输的谁赢的也不知道,总之就是热闹。
一进屋,就听靠窗户的一张桌子围着三个汉子边喝酒边骂街,其中一个车轴汉子骂得最凶,骂谁呢,骂李金才。马怀云认出俩,那个金鱼眼叫刘长海,另一个叫殷大明,车轴汉子叫啥还不知道。走过去:“老哥,别骂了,有啥事讲道理,骂街不好,起码不文明。”
车轴汉子站起来,指着马怀云鼻子问:“你一个城里来的小白脸,咱都知道的,城里人除了打官腔,会干啥事。你呀,露个脸儿,就卷铺盖回家帮媳妇烧火抱孩子去得了,别在这儿找没趣……”话音刚落,一屋子人立刻哄堂大笑。刘长海举起大拇指:“于德福,你说得太对了,小白脸能干啥啊?”
马怀云尴尬得满脸通红,正要再开口,一个女人忽然挡在他面前,指着那汉子说:“于德福,别欺负外来人,谁赶走财神爷我跟谁没完。”
马怀云愣住了,这声音有点儿耳熟,她是谁?在哪儿见过?转念一想,人家是老板娘,关照新客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再说,自己是包村干部,不能小气得连句刺激话都听不进去。他做出大度的样子,脸上挂起笑意:“没事,他想说啥就说吧,我是新来的驻村干部,彼此还没打过交道,以后就熟了。”
那女人笑吟吟地看着他说:“马伯乐,是你吗?”这下马怀云真被叫懵了。他在脑子里快速搜索,的确找不到眼前的女人的影像,想仔细辨认又不好意思直视女人的眉眼。“咯咯咯……”随着脆生生的笑声接着就问:“怎么,我就老得这么厉害,连声音也都变得和当初不一样了吗?”
马怀云愣住了。对,是这声音!就是这个女声。“老师们,同学们,大家早上好!这里是学校广播站,现在开始播报……”马怀云甩头望向眼前的女人,随着她的嗓音穿过时光隧道,回到初中教室……
初中时代的马怀云个子还不是很高,轮换座位时同桌换成一个腼腆的乡下女孩。马怀云从小在城里长大,在农村孩子眼里,城里人总是自带光环,加上同学们都说他是干部子弟,都对他多了三分敬重,新换的同桌也就更是从心里多了三分小心,觉得自己一个乡下丫头,对他敬而远之。于是,就在刚刚坐下的瞬间她就本能地拿起铅笔,把木头课桌上若隐若现的中线又重新描了一遍。马怀云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心说,看她老实巴交的,原来也是个小心眼,你以为画个“三八线”就能真当盾牌使了?
男孩子天生就是调皮的材料,她越是把“三八线”画得清晰,他就越是有意无意地把胳膊肘子往两边扩张,女生就不得不往边上挪,无论他怎么挤,她就是不说话。几天过后,同桌终于忍不住了,就喏喏地低声说,你往里挪一点儿行吗?哇!这声音是从同桌喉咙里发出来的吗?如丝如弦,似吟似歌,这么美妙的声音简直是九霄天外飞来的天籁啊!
同桌女孩腼腆羞涩,课间不说话,上课也从不抢着回答问题。她要不是马怀云的同桌,恐怕到毕业都想不到班里还有这么一个女生。女孩在马怀云面前很谨慎,书本、尺子等学习用具从不过线,即便测试发下来的超宽幅卷子,她宁可扭着身子写,也不让自己的胳膊肘过线。相处的日子久了,马怀云觉得,她除了胆子小,别的哪儿都不比城里同学差,因此,他在她面前不仅没有丝毫优越感,反而还经常明里暗里帮着她。比如哪个同学说乡下人老土,笑话农村孩子没见识,马怀云总是先站出来和人理论。还有那次学校公开竞选广播员,班里稍微觉得自己在朗读方面有点儿天赋的都主动报了名,同桌女生却想都不敢想。那天报名表传到马怀云手上时,他想都没想提笔就写了个名字,可是这名儿不是他自己,而是“陈慧珍”仨字儿。你还别说,陈慧珍还真就成了学校唯一的一个女播音员,由此马怀云又多一个雅号——马伯乐。
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人叫这个名字了,马怀云眼前忽然一亮,“陈慧珍”三个字脱口而出。
“对,我是陈慧珍。”女人边点头边伸手示意马怀云到柜台前那张桌子,马怀云看了一眼三个喝酒的汉子,再看看眼前的女人,犹豫了一下,心想,这下好了,遇上老同学,对我了解陈家湾情况肯定会大有帮助。于是,走到柜台前坐下,陈慧珍边倒水边说:“别和他们一般见识,都是直来直去的村里人,习惯了就好了,你先喝茶,我去给你弄点东西吃。”
马怀云看着陈慧珍忙活的身影,不住地点头。人生真快,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初中毕业后,马怀云考上了省高中,然后又考上了省农学院,陈慧珍则从初中毕业就没有了音讯,今天要不是凭声音叫出她的名字,怎么也不可能把前后判若两人的她对上号。这时,陈慧珍笑吟吟地端着饭碗过来了:“小村小店,没啥讲究,我也是秃子当和尚凑合材料,饭菜肯定没有城里人做得好,你就先将就一顿吧!”随着清脆的说笑声,一股清香钻进鼻孔,随即一份黄亮亮的烙饼炒鸡蛋、玉米糁子粥套餐放到面前。
马怀云赶忙回神,歉意地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要不是你先认出来我,我都不敢认你呢,谁会想到当年那个羞怯秀气的小姑娘会变成精明能干的老板娘了呢。”陈慧珍笑了笑,脸上掠过一丝愁云:“啥精明能干啊,别提啦,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他没得病的时候哪用得着我操持这些事。”
马怀云诧异地问:“怎么啦?”
陈慧珍叹口气:“我家原来开粉坊,后来我男人把粉坊停了,买了辆汽车,专门跑外地搞粉条销售。他有比较牢靠的销售渠道,村里十八家粉坊的粉条几乎都是通过他卖到外地。后来因为修房子,也就是为了弄这个小卖部,他从房上摔下来,没想到就成了植物人,我就顶着门。
听了陈慧珍简短的讲述,马怀云眉头拧了起来,说了句:“不容易啊。”话音里含着一丝沉重。
当日晚间,马怀云被安排临时住在村委会值班室。夜已经很深了,他依然睡不着,不是择席,而是想着工作局面如何打开,粉坊的事怎么解决,另外还有一个更难办的事,就是要完成爹临死时的嘱托。他从挎包里拿出爹生前交给他的一只玉镯,翻来覆去地端详,琢磨如何找到娘丢失多年的骨殖,从哪里找到线索。我娘救的那个孩子如今怕也是五十多岁了,不知他长得啥样儿,是穷还是富。娘的骨殖丢失,这个被救的人是不是也很纠结。思来想去,就到了后半夜,想着想着,就进入了梦乡。天快亮时,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背着一个蛇皮布袋在一条清亮亮的河边行走,意识中背着的就是娘,越来越沉,就像背了一座山。他想回头喊一声娘,嘴张得很大,却喊不出来,憋得他喘不出气,似乎马上就要窒息,脚下坑坑洼洼、磕磕绊绊,急得他双手乱抓乱挠,却啥也抓不住,急切中摔倒,醒来浑身大汗……他坐起来,愣怔地想,这个梦做过好几回了,啥意思呢?娘的骨殖已丢失多年,况且他还听到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传说,说是娘的骨殖被人盗走转卖,与人结了阴亲。每当想到这个传说,他的心就像长满了芒刺,说不出的难受。
直到漱口洗脸后,那个梦依然在脑子里徘徊。
【编者按】初入乡村遇冷的马怀云,因一场重逢觅得了解村情的契机,也撞破老同学的生活艰辛;工作难题与寻母遗愿交织,深夜的梦更添沉重。乡村帮扶之路刚启程,便已藏着人情、民生与私念的多重牵绊。马怀云初到陈家湾,因劝走粉坊户遭村主任李金才冷遇,中午到村口小卖部就餐时,意外与初中同学陈慧珍重逢。他回忆起当年帮陈慧珍竞选广播员的往事,也得知她独自撑起小卖部和家庭的境遇。晚间,马怀云夜不能寐,既思索如何打开工作局面、解决粉坊问题,也为完成父亲遗愿而焦虑,还梦到背着母亲骨殖行走的沉重场景。编辑:李亚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