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刚上班，李金才坐在窗前，目光盯着办公桌上展开的笔记本，那上面是昨天参加全镇乡村振兴会议的记录，看得出，他在走心。走啥心呢？乡村振兴这个硬任务怎么完成，陈家湾怎么振兴？尽管县里派来的包村干部近日就要到任，全部依靠包村干部也不行啊，大事小情还得我这本土书记操持。据说县里给包村干部下了好几项硬指标，但他李金才担任陈家湾党支部书记兼村主任多年，经历了好多次干部包村。有的包村干部就是走形式，城里人嘛，都是娇贵的身子，沾不得泥，吃不得苦，一般都是搞调研，找毛病。有点儿路数的真可以帮村里办点儿实事、好事；没本事的就是混天儿，不光干不成啥事，说不定还会背后乱说话，净是添乱。别的先不说，就说人来了，这吃的、住的，不伺候好点儿，镇领导那儿也通不过。到离开时，还得让镇上把鉴定写满表扬的词儿，带着光环回原单位。上次来的帮忙脱贫的干部还真干了不少实事，没拉全县脱贫攻坚的后腿。这回来帮忙乡村振兴的马怀云不知啥背景，有啥能耐。他坐在办公桌前，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地抽，弄得屋里烟雾缭绕。

　　突然，一阵闹嚷声传来，李金才隔窗一看，哄哄泱泱一大帮子人闯进村委会院子，有骂街的，有高声叫嚷的，乱成一片。走在前面的是夹板脑袋刘长海。刘长海长得很怪，前脑门和后脑勺鼓鼓的，像两片葫芦瓢扣在脑袋前后，一双鼓鼓的金鱼眼滴溜溜乱转，前突的蛤蟆嘴一噘就成了独头蒜，从侧面看，像个变形的大鸭蛋。据说是他娘当年生他时难产，送到医院，被医生用产钳夹扁了头，长了个左右窄、前后长的脑袋。李金才一看，刘长海身后都是粉坊户，这些人大多都老实巴交，敢跟村委会叫阵，背后肯定是刘长海这个刺儿头鼓捣事。心说，我好歹也是连任四届的党支部书记、村主任，难道还对付不了你们？他叮嘱自己不要着急，不要激怒他们。他心里清楚得很，粉条加工是陈家湾的传统产业，最古老的粉坊户有一二百年历史，但也不是家家户户都做的生意，不少粉坊只是秋后做十天半月，储存起来，自己吃，送亲戚，其余的拿出去卖点儿零花钱。只有十八家粉坊坚持常年生产，尽管有一百多位村民在粉坊上班，赚点儿工资，但是给村里的环保带来很大问题。只要他们开工，村里村外都是废水，村西那个大水坑就变黑，一到夏天，臭气哄哄，还有大锅烧水得用煤用木柴，肯定冒烟，县环保局多次下达停工指令，可有的粉坊户还是偷着做粉条，说冒烟只是一阵子，不会把天熏黑，说西大坑的水变黑不全是粉坊的责任，还有全村的生活污水呢，家家户户都有责任。为了评上生态文明村，费的老劲只有他这个书记知道，要保住这块得来不易的牌子，所有粉坊户必须停工。他担心有的粉坊户偷着干，昨天，组织村委会一帮子人给十八家粉坊贴了封条，但没想到这些粉坊户竟然联手对抗。他估计是刘长海串通了其他户。一想到刘长海自然就想到“三剑客”，更会想到唯恐天下不乱的殷家贤，都不是好剃的头。正这么想着，人们就进了办公室屋里，刘长海高喊一嗓子：“李金才，你天天喊乡村振兴，断了我们的财路你怎么振兴？我们干粉坊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不能一句停工就拉倒，不给个说法，我们就找镇上，镇上不给说法就去县里、省里，找更大的官儿！”说完话，那张不算规则的嘴就噘成了一颗独头蒜，那种让人看着有些滑稽的样子持续了好半天。

　　李金才干咳两声，意思是静静场，然后站起来，虽然阴着脸，但口气很平和：“说法？啥说法？废水污染跟烧煤冒烟弄不好就别想开工！这可是上边的大政方针，再说了，你们哪家有执照？都是违法经营！”

　　“环保的事我们也知道，可我们一家一户怎么解决？难道只要环保，就不要我们过日子了吗？你是陈家湾的当家人，不能只给自己打算盘！”刘长海的话如刀子一般，直刺李金才的心尖子。

　　他当村干部多年，深知陈家湾在全县属于落后村，脱贫攻坚的时候县里、省里派干部，投资金，陈家湾总算摘了贫困村的帽子，人们的生活有了明显变化，还打破了多年没有任何荣誉的纪录，得到一块县里颁发的“生态文明村”牌子。如今走到乡村振兴这一步，他也为此睡不着觉，把陈家湾的优势劣势都分析了无数遍，优势是劳动力不少，除了一些粉坊户，就是外出打工的，多多少少都有收入。他从第一次当选支部书记的时候就把改善村民生活，让村民过上好日子作为第一要务，才得到广大村民的认可和拥戴。但是奋斗了好多年，陈家湾面貌改变得很慢。地理位置不好，再加上陈家湾属于蓄滞洪区，不利于搞大规模建设和重要项目，只能走农业发展的路子，可是左冲右突了好多年，也没能把农业项目搞成，人们的生活只能停留在温饱阶段。他还这么想呢，如果这次乡村振兴搞不上去，自己就辞职，再也不当陈家湾的当家人。

　　李金才那张脸阴得就差掉水珠儿了，但他依然克制情绪，声调很慢：“刘长海，别跟我玩横的，不合乎环保规定，就得停！眼前的事环保是第一要务，不能因为你们几家赚点儿私钱，污染环境。假如陈家湾生态文明村的牌子被摘，你们负得了责吗？”李金才虽然不是高声大嗓，但话的分量很重。

　　面相憨厚的殷大明抢上前来：“李书记，我们粉坊户就靠做粉条过日子，做不了粉条，就没进项，尽管说脱贫了，可谁不想过好日子啊，乡村振兴不就是为了让人们的日子更好吗？你给大伙儿来句痛快话，到底还让不让干？”

　　李金才微微一笑：“你们自己弄不了，村委会也不能帮你们，一枝动百枝摇，别说村里没钱，就是有钱，也不能花在你们几家身上，不能让你们少数人占全村人的便宜！”

　　刘长海跳脚发出一声喊：“你这是不作为、不负责任！其实你心里打的啥算盘你自己知道，也瞒不了我们。”说完，金鱼眼四下瞅了瞅，蒜头嘴翘了翘。

　　李金才眉头一蹙，脸没动，只把眼盯着刘长海：“你说啥？我打啥算盘？”

　　刘长海嘿嘿一笑：“你明白，我明白，大家都明白。”那双金鱼眼又滴溜溜转起来。

　　李金才依然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你要说啥，谁裆裤为啥破谁自己最清楚，咱还是少扯邪的歪的，但是我告诉你，我这书记、主任不是只给你们几家粉坊户干的，我要为整个陈家湾负责！”

　　殷大明把身子往高处一蹿，吼了一嗓子：“你枣核儿屁股两头尖，往哪儿坐都偏，顶着村书记、村主任的帽子不为村民百姓服务，干啥吃的？”

　　李金才依然漫不经心地说：“殷大明你有事说事，别怄火呛气，你们赚了钱给谁？给村委会吗？给党支部吗？给别的村民吗？你们过的是一家的日子，我过的是全村的日子，我操的心是整个陈家湾！”

　　来看热闹的殷家贤甩一下头发，不紧不慢地喊了一嗓子：“乡村振兴不可能倒退，更不能让人们两手攥空拳，喝西北风吧？各位，你们说，村委会有资格贴封条吗？”

　　李金才骂他一句：“阴诸葛，你个假斯文，又不是粉坊户，跟着瞎呛呛啥？”

　　被李金才称呼为阴诸葛的殷家贤一脸的不屑，斜眼眯着说：“他们粉坊停工了，我的冷库不也得停？”

　　这时候，现场更乱了，有人说村委会违法，有人在高声骂娘。李金才心里有股火在升腾，他在想，这股子邪气如果捂不住，后面还不知会出啥幺蛾子呢，我这书记颜面就丢了。环保是第一要务，这官司打到北京我也占全理，管你三剑客还是阴诸葛，我是正，你们是邪，邪不压正。他暗自运气，脸涨得发红了。

　　就在这时，从人堆里挤出一个城里模样的人找李金才握手，自我介绍说：“李书记，我叫马怀云，是新来的驻村干部。”随后和李金才耳语几句。

　　李金才先是一愣，紧接着皱皱眉，脸上现出笑意，起身把自己坐的那把椅子推给马怀云，低声说：“你看你来得真不是时候，赶上这些人闹事，你等等，我先把他们打发走。”

　　马怀云伸手摁住他，低声说：“别，我跟大家说几句。”然后转身大声说：“我叫马怀云，是来帮陈家湾搞乡村振兴工作的包村干部。”说完，他扫视着人群，看人们是啥反应。

　　刘长海凑近了，又把嘴噘成独头蒜，快速眨眨眼，问：“哦，你是县里来的吧？我们的粉坊关门了，你能帮忙恢复加工吗？”

　　马怀云微微一笑：“各位，刚才大家的诉求和现实情况我听明白了。”他看了一眼李金才，正好和李金才的目光相遇，他感觉到了李金才的目光里有一丝异样。他干咳一声，把调门提高了些：“陈家湾的粉条加工是老传统产业，也是咱们增加经济收入的重要渠道，但冒烟和废水处理成了难题，造成生态环境遭到破坏和污染，不仅会给村民的身心健康带来严重的不利影响，而且还会直接影响和制约咱们村经济健康向上和可持续发展。说得更远一点儿，还会影响咱们的下一代，也不利于陈家湾新农村建设的发展目标，相反还会阻碍新农村建设的步伐。因此，冒烟和污水处理问题必须引起高度重视，必须采取切实可行的对策进行治理和改善，从而保障村民的身心健康，促进陈家湾经济又好又快地发展，巩固脱贫攻坚成果，完成陈家湾的乡村振兴任务。”

　　刘长海把金鱼眼眨了眨，嘀咕一句：“这又不是学校课堂，又不是开大会，整那么多文词儿干啥啊。”

　　马怀云听到了，转头对李金才说：“您说呢，李书记。”

　　李金才抿抿嘴，嘴唇动了动，没说话。但马怀云看出李金才的微笑里暗含着一种轻蔑，他想，且不管李书记心里怎么想，先把聚集的人群散开为上。就接着说：“党支部、村委会帮村民解决问题是理所应当，责任所在嘛，但目前粉条加工存在的问题需要慎重考虑，慢慢解决，争取拿出一个万全之策，长久之计，彻底解决冒烟和污水排放问题，确保粉坊加工正常进行。”马怀云这么一说，现场的喧闹声立马停息下来。马怀云紧跟着说：“大家先回去，办啥事都要有个过程，请大家相信村党支部和村委会，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解决方案。”

　　刘长海一双冒火的眼睛盯着马怀云问：“你从县里来的，手眼通天，但你说了能算数吗？”说着话，那张独头蒜的嘴一噘一噘地动了好几下。

　　马怀云点点头，顺势用手捏了一把李金才。李金才明白，这是暗示他不要想得过多，也是要他表态，就跟了一句：“马同志是包村干部，肯定说了算数。”

　　刘长海瞪一眼李金才，朝马怀云努努嘴说：“好，信你一把！”转脸冲殷大明一挑眼，又冲粉坊户们挥挥手，人们嘟嘟囔囔地离开了村委会。

　　村委会静了下来，李金才隔窗户看着人们离去的背影，愣了一会儿，转过头起身跟马怀云握手，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意，轻轻地说：“前几天镇上开会说包村干部三天后报到，没想到你提前来了，欢迎，欢迎啊。”李金才说着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面露难色，尴尬地笑着说：“真不巧，我家族门在周家坨酒店办喜事，我得去随礼，只能改天给你接风了，午饭先让陈会计安排一下，委屈你了。”

　　马怀云似乎从李金才的脸上看出，对刚才自己大包大揽地劝走粉坊户并不是多么买账，心里打个问号，笑了笑：“你忙你的，午饭无所谓，我先到村里村外看看。”说完，就先走出了村委会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