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咪咪(一)
我不是一只庸俗的家猫,我属于野外的自由。
忘了何时有这样的想法,如今已经根深蒂固。我在仆人家长大,从来没见过父母和兄弟姐妹,但我并没感受过孤独和寂寞,甚至很享受独处的时光。每天早上仆人们离开之后,我通常会回自己床上补个回笼觉,然后在日头刚好晒在身上时醒来。伸一个让自己满意的属于猫的柔韧懒腰,慢悠悠地从门上那个,特地为我而留的洞口钻出去,舔几口院子里自来水管滴下的清水,矫健地窜上房檐。顺着屋脊巡视一圈,偶尔听到响动,停下脚步,尾巴竖起,确认不是老鼠,再慢慢放松下来。
顺着鳞次栉比的屋顶,我随意漫步,偶尔光顾无人的院子,再无聊地跳开,最终来到院落深处后面的一大片空地。家里男仆人之前在这里工作,我看过他在这里进进出出,他管这里叫“粮食局”,但我却从来没看见过粮食。这一大片空地之前做什么用不知道,现在是猫们聚会的场所。三两只正在空地边的大树下歇凉的同类,冲我打招呼,我敷衍地凑过去,也趴下待了一阵。
这附近都是无趣的家猫,哪怕它们能从各自家里聚来,已经属于比较矫健和自由的那类,却仍免不了无趣。至于我穿行于房屋之间时,看到被锁在屋里不能出来,只能叫唤的那些可怜鬼,以及肥胖臃肿,连窗台都跳不上去的蠢货,我是连评价都欠奉的。
这些猫都不敢惹我,大概是被我的脾气和名气吓住了。我每天在这里待一阵,不是为了与它们相处,仅仅是出于一种惯性。当然,对于它们惧怕和崇敬我的目光,我并不讨厌,更不会拒绝。
这里曾经来过野猫,大多数是那种狼狈的流浪汉,我敢打赌,但凡给它们机会,他们一定会找个主人家,喵喵地搔首弄姿,假装可爱骗取口粮。它们无非是些被遗弃或自己走失的可怜虫,假装冷酷和粗野,实际上一点强悍的意思都没有。
真正野猫中的好汉,一眼就看得出来。它们虽然在外游荡,但身上干净整洁,无论是用人还是猫的眼光去看,都是优雅漂亮。看似不紧不慢懒洋洋的,扑击起来却凶猛无比。任何猫都不能靠近它们周围,但它们接近你又很容易。它们独来独往,从不争取地盘,也从来不在乎这是谁的地盘。它们最大区别,在于眼睛,属于猫的野性的夜的眼睛,它们是真正“夜的行者”。
我曾经喜欢上一个这样的家伙,打算给它留个一猫半崽,可惜最后只生了一个死胎。怀上的时候它就走了,我没再见过它,也没再遇到过那么优秀的猫
摇头驱散这些回忆,周围聚集了一些渴望靠近的目光,每次待得久了,它们就以为能够靠近我的身边,能与我为伍。我懒得打发它们,起身上了树,在树冠之间鄙视的看着它们,这些懒散的家猫,没几个还能这样灵活的攀爬。我赌气似的越爬越高,在晃晃荡荡的树枝间漫无目的地穿行。
突然几声叫声吸引了我,那是树冠之间的鸟儿。大树上有很多鸟类,但它们很少来较低的树冠,通常都是在最高处的树枝间叽叽喳喳,吵个没完。今天这几个二愣子,居然停在这么低的地方,简直是对猫的侮辱。
我悄无声息的抓住树杈,尽量用肉垫攀行,不发出任何声响。我把身形藏进树叶,头低低伏下,肩膀高耸,准备好扑击,耐心的等待着。鸟儿们一阵去的远了,过阵子又跳跳地回来;有时仿佛发现我了,突然不叫不动,警惕地抬头环顾。不多会儿又放心下来,在树枝间漫无目的地游荡,啄着树叶。我的耐性没有被消磨,我知道我在等待什么,它们注定是我今天的猎物。
足够近了!这个念头只是一个刹那,我发动了攻击,甚至比念头更快。我一口咬住了其中一只的翅膀,在其他鸟还没反应过来,扑棱棱飞走的当口,就已经潇洒转身,离开了猎场。
本能驱动着我,小步快跑回了家。后来我才意识到,我居然第一时间想要分享的,不是我的同类,而是我的仆人们。现在是中午,仆人们回来吃饭的时间,我的生物钟从来没有错过,比仆人们的表还准。小仆人和女仆人在房间里剥花生,一人一个板凳,中间一个小布口袋,剥好的暗红色花生仁装了小半碗。我凑上前去,趁她们不注意,把受伤的家雀叼进布袋子,得意洋洋地摇尾巴。
“呦,吓我一跳,咪咪这是抓了个啥?没仔细看我还以为是个耗子呢!”女仆人没见过世面地说。
“是家雀!”小仆人放下手里花生,上手要抓。我急忙用爪子盖住,阻止他拿走。
“你看它,这是和咱们显摆呢,咪咪真厉害,还能抓到鸟。”女仆人笑着说。
“它从哪儿抓的?粮食局院里?”小仆人总想在我爪子下拿走鸟儿,我龇牙咧嘴的冲他叫唤,他才不敢动手。
“估计是吧,或者哪儿的树上。你看你把手拿来,它就不挡着了,让咱们看。咪咪你还会臭美呢?”女仆人摸摸我的头,我把爪子拿开,用头蹭她的手。
“这鸟怎么不飞了?被咪咪咬伤了吧?它咋没吃了它?”小仆人小心翼翼的摸了摸鸟毛,我得过且过没有理他。
“它吃得那么好,才不吃这些家雀耗子什么的,顶多就是抓着玩。”女仆人还是稍懂我的。
“这家雀还能活吗?我们养着吧,上次回老家我就没养活。”小仆人的话让我警惕,我又把爪子搭了上去,以防他拿走。
“别挡着了,我花生还没剥玩完,让你显摆一会儿得了……看样子伤得不轻,估计活不成,而且家雀气性大,不受伤也得气死,更别提有伤了,养不了。”女仆人不顾我作势要扑咬的动作,把我的战利品从袋子里拿出来,放在一边。
我气哼哼地一口叼住,又重新放回。鸟儿在袋子里扑腾,但飞不走。女仆人边骂边往外捡,我一遍遍放回去,她一遍遍捡。就这样拉锯了一会儿,鸟儿快没了动静,我也渐渐觉得这游戏无趣,便叼起它,在小仆人的跟随和注视下,慢悠悠溜出去,上了房顶。我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只半死不活的鸟儿,但又不想留给仆人们。在别人家房顶的尽头,我感觉到鸟儿断气,便嫌弃的扔在了角落,转身回家。
男仆人这时已经回家,小仆人看我进屋,大惊小怪地手指着我讲刚才的事,女仆人在旁边笑着附和,说耽误了她剥花生。我对着他们叫了几声,提醒他们到饭点了,赶紧去给我做饭。只有我最喜欢的男仆人听懂了,赶紧去张罗。饥肠辘辘之下,我吃了一整碗小杂鱼泡米饭,平时挑食的我这次连米饭粒也没剩下。吃完之后照例在饭桌下等着,男仆人会三五不时的找些好吃的嚼了喂我,直到他们也结束撤了桌。
我进屋跳上床,在自己的毛巾垫上“洗脸”,用爪子一遍一遍揉搓脸颊,用舌头把全身的毛一根根理顺。小仆人回屋上床,神秘兮兮地抓过一条枕巾,盖在自己手上,把手指从枕巾下伸出来逗弄我。我小时候很喜欢这个游戏,可以和他玩上小半天,歪着头扑击他藏在枕巾下的手指。可现在我已经嫌它幼稚,不再感兴趣。纯属不想让那小子失望,我凌厉的扑了两下,看似不小心、实则故意地抓疼了他。
听到小仆人喊疼,女仆人走了进来,骂道:“该,非要逗它,它现在不是小猫崽了。”
小仆人嘟囔道:“自从咪咪上次生完小猫死胎,就又懒又凶,不肯好好搭理人,一点儿都不可爱了。”
女仆人让他躺下,给他盖上毛巾被,说道:“动物和人都一样,当了妈都是操心的命,哪儿有时间和心情玩啊。赶紧睡觉,下午还上学呢。”
小仆人这会儿也忘了我刚抓疼他,用脚踢我。我不理他,给他一个后背,头伏在前爪下面。他还踢,嘴里喊“咪咪、咪咪”。我无奈地起身,走下我的毛巾垫,小心下脚,尽量少沾到床,跳到他身边,贴着他的毛巾被躺下。他用手挠我的下巴,这招屡试不爽,我舒服地仰起脖子,四仰八叉地伸展开身体,甚至把小仆人挤到了一边,打着响鼻睡着了。
醒来时,一屋子仆人都不在,屋里显得很闷气。我百无聊赖地上了房顶,漫无目的的在我的地盘上转悠和巡视,我又开始思考野外流浪和自由的问题。
不知是与生俱来的野性,还是野猫们榜样的力量,亦或是仆人们对我并不加以管制的行动自由,我经常在独处时蠢蠢欲动。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我给自己了划了个“地盘”,不是那种别的猫或生物不能进的领地性的,纯粹是我自己给自己划定的,我可以不断扩大它,但没办法突破它。我渐渐只愿踩在熟悉的地界,做习惯的事,不是依赖,但屈从于惯性。对惯性的屈从和与之相反的蠢蠢欲动,经常让我陷入莫名其妙的躁动里。
我会在趴在房顶晒太阳时,突然站跳起来往一个方向疾跑,不一会儿又突然停下,一步一步往回折,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干嘛;又或者把房顶的瓦片和石头扒拉到地上,然后跳下去凝视碎片,仿佛要看出什么来,其实头脑里完全是放空的;我会神经质的怀疑一切声音,不因为警惕,纯是不想失去恐惧而已;我对一切都好奇,但在我的“地盘”里已经没有让我好奇的东西,偏偏又不愿离开,只是在里面乱窜和打转;我懒得与其他同类接触,但又每天下意识地陪他们趴一会儿,毫无目的;我从不为食物发愁,扑击只是为了游戏和锻炼,但又不愿意错开仆人们吃饭的时间;甚至有时候我都开始恍惚,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变成了一只宠物,与曾经住在水泥笼子里的兔子,以及邻居家玻璃缸里的金鱼无异。前者被仆人吃了,后者被我吃了。我和它们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我的笼子比它们的大一点而已。
我想起了我那死去的、未睁眼的小猫崽。
【编者按】这一章节以猫的视角切入,以冷冽又戏谑的笔触勾勒出一只徘徊于家养与野性之间的猫的内心世界。它自诩“不属于庸俗的家猫”,却在扑鸟、示宠、与仆人互动中,暴露了对人类生活的依赖与嘲弄。作者借猫的孤高与躁动,隐喻现代人对自由的虚妄向往——所谓“野性”,不过是在自我划定的舒适圈内,一场矫饰的表演。猫对死胎的回忆、对惯性的屈从、对地盘边界的矛盾,皆成镜像,映照出人在安稳与冒险之间的永恒挣扎。看似写猫,实则写人;看似闲笔,暗藏锋刃。推荐阅读。编辑:冬青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