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还在高中读书，听了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单位里，有个师傅，家里有个儿子，是个“二傻子”。笑起来，嘿嘿地傻笑；裤腰带露出半截；鼻涕堵着鼻孔，一吸就进，不吸就露着。来了急的，手一挥，捏一把，摔在地上。

    就是这么个“二傻子”，接了他爹的班，进了单位，端上了领工资的“铁饭碗”。没多久，又娶了个俊媳妇，大眼睛，长辫子，走起路来，腰一扭一扭的，把村里好多小伙子的魂儿都勾走了。

    我坐在教室里，听着粉笔在黑板上“刷刷”地响，心里却常常走神。窗外的田地里，麦子已经抽穗，风吹过来，一波一波地晃。我的眼前，仿佛看着师傅的“二傻子”穿着干净的衬衫，从单位门口走进来，又看着他骑着崭新的自行车，带着新媳妇从我们身边走过，车铃“叮铃铃”地响，像是在替他炫耀。

    那时候，我也做过梦。梦里，我也有一份工作，有工资，有媳妇，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墙上贴满了奖状，桌上摆着一只搪瓷缸子，上面印着“先进工作者”。

    可现实是，寒窗苦读十载，高考成绩下来，我落榜了。

    落榜后，家里人谁也没说什么。只是那天晚上，饭桌上格外安静。父亲端着粗瓷大碗，闷头扒饭，筷子碰到碗沿，发出轻轻的声响。母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我放下碗，说了一句：“我不读了，回家种地。”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父亲“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第二天一早，我就跟着大人下地了。

    从此，我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风里来，雨里去，日头毒辣的时候，晒得人头皮发麻；冬天里，北风像刀子一样，从袖口领口往里钻。一镢头下去，坷垃四溅，震得虎口生疼。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辣又涩。

    农闲的时候，我就去做点小买卖。骑着一辆破车子，要么赶集上店，要么走村串户，倒腾点东西，挣不了多少钱，却也能给家里添点油盐酱醋。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像是一块被磨得光溜溜的石头，看不出棱角，也看不出希望。

    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竟然上班了。

    我坐在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前，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台布上放着两样东西：一块钻石，一块石头。

    更不可思议的是，它们竟然开口说话了。

    钻石先开的口。它的声音清脆：“你别看我现在人见人爱，其实，我的前生，是一块石头。”

    我愣住了：“你是石头？”

     钻石骄傲地笑了笑：“是啊，我以前住在阴暗的地底下，和别的石头挤在一起，终年不见天日。后来，有人把我开采出来，打磨，切割，抛光，再给我一个好听的名字——钻石。于是，我就成了名贵的象征，成了爱情的信物，成了人人都想拥有的东西。”

    它顿了顿，又说：“其实，我本质上，还是一块石头。只不过被人包装成了钻石，这才人见人爱。”

    我听得有些出神。

    这时，旁边那块黑乎乎的石头也开口了。它声音粗哑，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你别看我现在被人嫌弃，我的前生，可风光了。”

    我打量着它：“你以前在哪儿？”

    石头抬起头，仿佛看见了很远的地方：“我以前住在高高的山上。那时候，我站在山顶，看云卷云舒，看日出日落。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山谷，眼前是连绵不断的群山。风从我身边吹过，雨在我身上敲打，我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一部分，是顶天立地的存在。”

    “后来呢？”我问。

    “后来，有人来开山采石。”石头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们用炸药，用钢钎，把山体炸开。我被震得滚了下来，本以为会和别的石头一样，被运去盖房子，铺路，修桥。没想到，在装车的时候，有人一脚踩空，调进了路边的深沟里。”

    石头苦笑了一声：“从那以后，我就成了一块孤独的石头。谁见了都要皱眉头。明明我和山上的那些石头没什么不同，可就因为掉进了深沟，这才无人问津。”

    我看着它们，心里一阵恍惚。

    钻石说：“我不过是被人包装成了钻石，就被捧在手心，藏在保险柜里，成了富贵的象征。”

    石头说：“我不过是被人不小心掉进了沟里，就被踩在脚下，成了默默无闻的东西。”

    它们一前一后说完，我忽然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原来，钻石和石头，本质上，都是石头。只是命运不同，际遇不同，被人对待的方式也就不同。

    梦里的我，忽然想到了现实中的自己。

    当年，师傅的“二傻子”接班，每月有工资，娶了俊媳妇，成了人人羡慕的“钻石”。而我，高考落榜，回家砸坷垃种地，风里雨里，挨冻受饿，农闲做个小买卖，像极了那块掉进深沟的石头。

    我真的就比别人差吗？

    我想起自己在煤油灯下啃书本的日子，想起自己做小买卖的勇气，想起自己在地里挥汗如雨时，咬着牙不肯倒下的倔强。

    也许，我只是一块还没被人看见的石头。也许，我还没有被打磨，还没有被发现，还没有被赋予一个好听的名字。

    但我知道，我不是毫无价值。

    梦里，钻石和石头都不再说话。它们静静地躺在办公桌上，一个闪闪发光，一个满面羞愧。可在我眼里，它们都一样，都是曾经的石头，都是大地的孩子。

    梦醒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窗外的鸡在叫，院子里传来母亲扫地的声音。我躺在床上，望着屋顶的椽子，心里却比往日平静了许多。

    后来，每当我在地里砸坷垃，累得直不起腰的时候；每当我在寒风中挑着担子，冻得手脚发麻的时候；每当我看见别人衣着光鲜，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个梦，想起那块钻石，想起那块深沟里的石头。

    我知道，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不公。有的人一出生，就被放在了高高的展柜里；有的人一出生，就被丢进了阴暗的角落。

    我不能决定自己的起点，也不能决定别人怎么看我。但我可以决定，在风里雨里，在坷垃地里，在小买卖的吆喝声中，要不要继续咬牙往前走。

    也许，有一天，我会被人看见。也许，我会一直默默无闻。

    但那又怎样呢？

    只要我还在努力，还在坚持，还在认认真真地活，我就不是一块被命运随便丢弃的石头。我是一块正在被生活打磨的石头，是一块哪怕没人喝彩，也要在这世上发出一点光的石头。

    钻石也好，石头也罢，本质上，都是大地的孩子。

    而我，只是想做一块，对得起自己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