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

那个夜晚的月光尤其清亮，比屋里的灯要亮上许多倍。那轮圆月就在我背后，特别大，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咔嚓咔嚓地踩着雪。那年我九岁，黑夜里，一个人，踩着月光，就像踩着霜，咔嚓，咔嚓。

我要回家。这个想法突然闯进我的脑子，我突然从奶奶家炕上爬起来，穿好衣服，从南边的小门走出去，奶奶在后面喊了什么，我记不清了。奶奶很少言语，总是沉静的，像月亮。那次是她最着急的一次，但我还是走了。

那晚的月亮是我见过最大最亮的，那一次临时起意的出走，不自觉地在我的世界扎了根，生了芽，如今长成一棵老树。

夜里独行，有点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意思，幸好没有遇上拐子，否则就是甄英莲的意思了。街上没有一个人，除了我这个半夜突然发神经要回家的小孩。雪特别厚，路旁墙根底下的雪已经堆到比我还高了，月光满满地盖在雪上，用一种极其冷静的白色，直愣愣地照着，闪都不闪一下，我打心底信任那月光，因此完全不感到害怕，直到回到家敲开门，看到爸爸惊诧的样子，我才明白我干了一件大胆的事。

岭南

你在岭南见不到冰凉的月亮。月亮被高温烤熟了，夜晚也就显得暖洋洋的。儿子问：“月亮为什么总跟着我呀？”我说：“因为月亮喜欢你呀！”他天生就是一枚暖男，配得上一个暖暖的月亮。

有一阵子，我在深圳上班，只能每周回一次东莞，周五晚上回，周一早上再赶去深圳。冬天的夜很长，每次都是摸着黑起床，搭乘5点20分开往深圳的巴士。清晨的月亮是极浅的白色，像是擦了一层薄薄的面霜，清爽，素雅，冷淡。我看了她一眼，她显然跟我不是一个圈层的。路上还有其他零零星星的几台车，显然，他们跟她也不是一个圈层的。我们是天选打工人，而她是天上高冷的神。

终于有一天，刚步入青春期的儿子不满地质问我：“你为什么要去深圳？”我说：“妈妈没钱了，妈妈得赚钱。”他再没作声了，他是个懂事的孩子。后来，我再没见过清晨高冷的月亮。我回来了。

白露

白露这天，我离开哈尔滨，回东莞办事。爸爸一个人在哈尔滨等待下一期化疗，他还可以，完全能够自理。虽然医生对病情的判断并不乐观，但我和爸爸都是乐观的，我乐观是因为我从未见过哪座大山倒下，爸爸乐观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身体很有信心。可是化疗真的很痛苦，我发现他常常半夜醒来一个人坐着，不出声，难受，睡不着。白天的时候，他会舒服一点，香香地睡在床上——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我想。

晚上，我拖着行李箱，打个出租去车站。车窗外，圆月一轮，紧随左右。“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小时候，这是老杜的一句诗，人到中年时，这是远离家乡的人都能体会到的撕扯。三千公里即将被我抛在身后，还有我那独自与癌症抗争的父亲。

天使

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那颗月亮清澈遥远，就像一个天使。天使并不知道自己是天使，比如蕾蕾，一个尚未谋面的小姑娘，为我读起金子美铃的诗句，声音闪着光，穿透两个空间，一个浮在网络，一个潜入灵魂。几年之后，我在月光中再一次找到了那种美妙，纯净，爽朗，清甜。

月亮也并不知道，作为一颗糖，她去过人间，那时候她像一粒琥珀色的明珠，被弟弟偷偷塞进我的书包，当我需要天使的时候，就放一颗在嘴里，在人性善恶之间找到一丝甜蜜。

月亮一直跟着我，从九岁到如今。

她从不作声，她或清冷、或温柔、或哀伤、或明亮的光，暗示一个人出走半生的五味杂陈。

写于2024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