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如炉
点击:162 发表:2025-12-26 16:4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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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次日,人行道的风还带着秋日的余温,未及在窗玻璃上绣出细白霜花,指尖触碰到不锈钢门的把手,仍然可以感觉到一丝凉意。县城繁华区域“印象盱眙”饭店“聚贤阁”包间,已腾起春潮般的暖意。鎏金吊灯的光,漫过红木圆桌的包浆,印着近二十张笑纹里刻满岁月的脸。这是盱眙高桥老乡,期盼已久的文学沙龙之约。
主角多是鬓角染了秋霜的退休人员,凑在一处的热闹劲儿,比春运时的高桥车站还要浓。熟络的,隔老远就伸过手攥紧了,嗓门亮得像撞钟:“你这肚子可得管管喽!”;只在微信群里神交的,便颔首含笑,手掌相握时带着初见的郑重。闹声里,不知谁冒出一句"今年回高桥扫坟没",满座的笑声忽然就低了下来。高桥,这个在行政地图上已被拆解归并的乡,像一枚被掌心磨亮的旧铜章,深深地烙在我们这代人的记忆里。
去年中秋回家乡,特意绕路寻到盱马路旁的原乡政府旧址。门牌号褪成了淡墨色,门楣上的五角星被风雨浸得发暗。如今这里成了小型米面加工厂,机器的哐当声撞在砖墙上,把当年乡政府的钟声撞得无影无踪。老高桥旧址旁的老树枝桠依旧遒劲,可老街五十年代初铺就的青砖路,早被水泥严严实实地盖了去,只在路面的弯曲处,还留下当年的一些痕迹。风里带着淡淡的桂花香,那是巷尾老李家院子里的金桂在绽放。远处传来熟悉的乡音,卖豆腐的老王拖着长调吆喝着,乡音穿过窄窄的弄堂,唤醒了沉睡的记忆。
当年蹲在门槛啃山芋、春天在乡间田野狂奔放风筝、裤脚沾着泥点的少年,如今都已鬓发微霜。我们都曾经背负着行囊闯荡天下,在城市的钢筋丛林里安身立命;也曾在东京的樱花下驻足,在纽约的摩天楼前留影,可最终都又循着微信里的乡音,聚会于县城这家饭店包间。
回忆起老高桥的变迁,心中涌起屡屡复杂的情感。那些熟悉的老房子、青砖路、梧桐树,都在时光的流逝中慢慢改变。正当我沉浸在这种物是人非的感慨中时,作为文学社灵魂人物,这次活动主要策划者 , 张承东的一番话打断了我的思绪。他说:“我们这些离开高桥的人,其实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愿:那就是高桥散了,但我们这些老高桥人不能散!”
张承东,一位地地道道的高桥老乡,退休前长期在县委宣传部门工作。生长于老街南头面向大街的老宅里。退休后,每年清明节必定回高桥。那里有他居住过的老宅木头香;有和他一起长大的街坊音容笑貌;而街北墩塘静静的墓地,长眠着他的祖父和祖母。一次回来与老同学聚会中,退休居住城里的李姐咂着嘴说:“老街上的油条芝麻烧饼,比城里的面包可口十倍哦!”更有人红着眼圈接过话茬“那些关于高桥的老故事,正跟着八九十岁的老人一个个走了啊!‘’。他本人闲暇时,曾用笔回忆一位吴姓邻居,在物质匮乏的早年时代,父子三人正当壮年,一个接着一个悄然离世。远嫁的女儿清明祭奠父母兄弟哭声,每年都让街坊黯然神伤。在“头条”发出后,文章以悲天悯人的情怀与真实细腻地描写,带来数万网友的关注与阅读。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出一本书吧,把老高桥的故事记录下来。
于是,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同乡会下设文学社的提议一呼百应,微信群当天就建了起来。老高桥的照片,从破旧的木质箱底,从泛黄的旧影集,一张张被翻出,像雪片一样飞到文学社;关于老高桥的人、事、景的饱含深情的文章,随着老乡们电脑键盘上手指的舞动,在滴滴答答的键盘声里诞生,又一篇接着一篇,传到"老高桥记忆"的邮箱。
退休多年的赵建民先生,年近七旬。从珍藏多年的影集中,翻出一张泛黄的黑白旧照。那是47年前,他和另外9名高桥公社青年被推荐参加大学招生考试后,在县城北头工农兵照相馆的留影。回忆过去,他百感交集,提笔写下《盱眙东乡小镇——高桥》的题目。接着他满怀深情地回忆起,半个世纪前老高桥街上的铁匠铺。当时有八九家,谢姓居多。每天,“呼啦呼啦”的风箱,将火炉里的火催得旺旺的,跳动的火苗直往上窜;“叮当、叮当”的铁锤与铁砧敲击声,有节奏地飘荡在小镇 的上空。张家茶炉房的老虎灶前面,砌着四个大汤罐。每个汤罐可盛十斤左右的水,后面是一口大约一米直径的大铁炉,红红的炉火舔舐着铁罐底部。铁罐口冒着蒸汽,街坊们的保温瓶,整整齐齐地排着等待灌水。还有豆腐坊、染坊等记述 ,鲜活生动的文字,把半个世纪前的老街拉到了眼前。
最让人感动的,是从江苏省棉麻集团总经理、党委书记职位上退下来,这一年刚刚八十岁的赵万贵老先生。他并非高桥土著,当年家境贫寒,从洪泽朱坝流落至此,是塘坝的乡亲们张开臂膀,给了他一个家。这份恩情,他记了一辈子。得知要编《老高桥记忆》,老先生戴着老花镜,在键盘上一字一句敲出数千字的《回忆塘坝大队在“经济调整”时期的可喜变化》。从生产队会计到公社副书记,从县供销社主任到省厅要职,他在文中细数塘坝的变迁,那些带着泥土气的往事,被他写得鲜活如昨,字里行间全是感恩。
三个月光景,收到近百篇来稿。有在职公务员的深情回望,有退休教师的细腻笔触,每一个字都浸着高桥的露水,折射着高桥的月光。乡贤们更以书画笔墨寄情:淮安市商务局局长张冬来,挥毫写下“月是故乡明”,笔锋里全是乡愁;省教育厅的罗厚礼节录《文心雕龙》,墨香里藏着文脉传承;李训波、梁家根、赵鸿飞诸位乡贤的书法,或苍劲或清雅,都是写给故乡的信笺。
远在苏州的胡一龙先生,寄来了五幅山水画。这位中国当代“吴门画派”的传承者,从高桥鲁坝的田埂上走出,如今已登上清华美院与哈佛、耶鲁的讲堂,可故乡的云始终飘在他的画里。他的《白云绕山村》中的云,是高桥清晨的雾;《一行白鹭上青天》中的天,是高桥夏日的蓝;《复得返自然》中的山,是高桥屋后的岗。那些疏朗清雅的笔墨,把“桃园梦境”搬进了画里,也把对故乡的眷恋,刻进了笔墨深处。
《老高桥记忆》的编纂,是一场众人拾柴的暖事。策划者张承东四处奔走,顾问秦家琪、刘国秀倾心助力,主编梁家根、丁布君逐字打磨,编辑王永芬细心校勘。这些精神的薪火与物质的支持,终于让这部近三十万字的回忆录,带着墨香放到大家面前。多少人捧着书,指尖抚过熟悉的地名,就触到了童年的记忆;多少人读着文中的故事,眼泪就落在了纸页上,那是乡愁的重量。
丁布君老师主持的沙龙座谈,在欢声笑语里展开。回望七年耕耘,展望续编计划。乡音在包间里绕着梁,是一条继续生长的藤蔓。聚餐时,“今世缘”的酒香漫开来,老熟人碰杯时杯沿相撞,声脆如铃;初相见的举杯,目光相碰时全是默契。当服务员端上羊肉火锅,鲜嫩的肉卷在汤里翻滚,粉丝吸饱了汤汁,炉火在锅底明明灭灭。几杯酒下肚,心花渐渐绽放,情思飘逸,忽然就想起了白居易一千年前冬日的诗句:
“绿蚁新醅酒,
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我们没有白居易的文才,却有着与他相通的情意。从老高桥的街巷与农舍出发,五十年风雨兼程,我们尝过成功的甜,也咽过失败的苦。当岁月洗去我们的锋芒,让我们渐渐退出主流的舞台,才更懂世态炎凉,人生浮沉。幸好,我们还有高桥这个根,有老乡这些伴,有这份能常常温暖心房的乡情。
这乡情,不就是眼前这锅沸腾的羊肉火锅?我们这些老高桥人,编纂书籍,聚首畅谈,都是在为这冬日的炉火添柴加炭;而这炉火散发的光与热,又暖暖地裹住我们每一个人。
这大概就是乡情最本真的意义所在:你为我添一捧柴,我为你暖一杯酒,在岁月的寒冬里,彼此都是对方的光。而这份光不仅仅来自包间的每一位,还包括,原县委高为淼副书记等老乡。由于种种原因,没有机缘参与,但在百里、千里之外,甚至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他们偶尔打开手机中“高桥老乡群”,在默默点击、阅读、关注。
作者介绍: 退休中学教师,退休后创办心理咨询工作室。早年有散文、小说等文字见刊于《雨花》《青春》《中国老年》《小说报》(吉林)《伊犁河》(新疆)《崛起》(淮安)《扬子晚报》《淮安日报》《江苏教育报》《现代家庭报》等刊物。
【编者按】以一场文学沙龙为镜,照见老高桥人用笔墨打捞记忆的赤诚。当行政地图上的乡名消散,他们用《老高桥记忆》为乡愁筑巢:铁匠铺的风箱声、茶炉房的蒸汽、吴姓邻居的故事,在八十岁老人的键盘上、七旬乡贤的画布里重生。三十万字回忆录,是众人拾柴的暖意——从"月是故乡明"的墨香到羊肉火锅的咕嘟声,从微信乡音到万里之外的默默关注,都在诠释:所谓故乡,就是即便老街青砖被水泥覆盖,仍有人为你留着童年的坐标,在岁月寒冬里,彼此做对方的光。推荐阅读,编辑:暗香盈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