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数字不仅镌刻在碑上，而是深深印入中国人的心中：七七、九一八，还有一二·一三！可是，具体到南京大屠杀的细节，仍有人面对日本右翼的否认心生迟疑，甚是认为只是一次遭受重创后针对战俘波及平民的报复事件。那就暂且抛开细节看脉络，以认清侵华日军从军纪到军魂的反人类基因，尤其无差别屠杀平民充斥着整个侵华过程，并非仅在“南京”，更并非仅有“30万”。

       众所周知，实施南京大屠杀的日军有第3、6、9、16、18、114师团，却往往忽略了山田支队、国崎支队。只说后者，需追溯至距离南京千里之外的梅花镇。

        图1：南京大屠杀纪念馆

       梅花镇地处广袤的冀中平原，所属藁城县今为河北省会石家庄辖下藁城区，距离主城区40公里。据《藁城县志》载：“昔有梅花公主居此，一方之人，咸受其益。及公主没，其村以公主之名，名之，称曰梅花，示不忘也。”

       在这个有着如此美好传说的古镇东侧，矗立着一座梅花惨案纪念馆，不仅陈列着相关实物，更有幸存者摁上红手印的证词，并馆记：“杀害无辜村民1547人，杀绝46户，奸污妇女100多人，烧毁店铺、民房600多间，粮食、财物被抢劫一空。”此外，开国上将吕正操所著《冀中回忆录》（1988.9 华岳文艺出版社）一书，有记：“还有到梅花镇来的外地人，打短工的、做小买卖的、讨饭的等等，也被杀死四百多人。”

      惨案发生的时间，就在南京大屠杀前两个月——1937年10月12日～15日，长达四天三夜！

      图2：梅花惨案纪念馆

      在馆内展示资料中，并未标明制造梅花惨案的日军番号，只有“5000余名侵华日军”字样，不过解说员重点指出“板垣师团”。可是，身为日军第5师团长的甲级战犯板垣征四郎，当时正在率部剑指太原，此前随关东军参谋长、甲级战犯东条英机沿平绥铁路北上，后西向攻取大同，再南下平型关、忻口，并未步入冀中平原，为何会与梅花镇有了关联？这就需要继续追溯至保定会战。

       保定会战是七七事变后的第一场大战，战场始于北平永定河防线，由甲级战犯谷寿夫率第6师团居中主攻，即沿平汉铁路南下，甲级战犯土肥原贤二率第14师团、川岸文三郎率第20师团在两翼助攻，期间，下元熊弥率第108师团加入进来。不过，有些史记也会纳入第5师团（板垣师团），实为其辖下第9旅团步兵第41联队，由旅团长国崎登少将指挥，因此该部又称“国崎支队”，当时配属给第6师团参加保定会战，后随同南下率先攻入南京中华门，实施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再北上归建第5师团。

      保定会战以1937年9月24日城垣陷落终止，日军马不停蹄继续南下，10月9日攻占正定，10日轻取石家庄，旋即重点向西打通正太铁路以策应太原会战，同时，沿平汉铁路向南、沿沧石公路向东追击溃军。梅花镇恰在沧石公路南侧，时任东北军第53军130师691团团长吕正操奉命在此阻敌，以掩护军部及主力撤退。

       据吕正操所著《冀中回忆录》，10月10日下午，他率部从驻防地束鹿县（今辛集市）向西赶往藁城县梅花镇途中，与一小股日军骑兵遭遇激战一小时，“毙敌少尉队长一名，士兵八九名，战马八九匹，伤敌十余名；缴获马枪二支，战刀四把，钢盔四顶，洋马鞍五盘。”随后，继续西进至梅花镇、四德村布阵待敌。“这天夜里十点多钟，约有一营兵力的敌人，由藁城向南推进，其先头部队，与我西关步哨发生战斗。……次日敌人援军陆续增加，将我一营团团包围。”

       一营防守的正是梅花镇，也是此役的主战场。为何会是这里？《藁城县志》有载：“周有堡墙，尚称坚固，约计三里有奇，为同治七年所修。”要知道，堡墙本身就是防御工事，在平原地区更是最佳屏障，但并非每个村镇都有能力修建。

       10月11日激战一整天，“敌人伤亡七八百名。”吕正操在《冀中回忆录》记道，“五十三军已经跑得很远了。师长周福成和旅长丛兆麟分别打来电报，叫我们丢下一营不管，带三营追他们。”不过，吕正操坚持从外围冲击敌阵，接应一营成功撤离。

       为什么不顾安危抗命不遵？只因他已在五个月前正式入党，并接受北方局指示：留在敌后找地方党，开展抗日游击战争。显然，此次断后阻敌正是脱离旧部的好机会，同时要尽量为敌后抗战保存力量。

       为什么此战没有二营？只因奉命留在太行山区的井陉县看守军部弹药库。为了更好地理解后文进而言之，实战往往并非棋盘游戏般的整编满员，包括前文有记，日军第5师团（板垣师团）辖下国崎支队，在开战前就调配给第6师团，而在战斗尤其大战中，临时混编或称模组化可谓常态。

       为什么一个未满编团会给日军造成重大损失？只因吕正操辖下还有4个直属连，包括重迫击炮连。

       为什么一个重迫击炮连就能压制日军？

       连续的为什么，就是为了尽量在历史大背景下理清梅花惨案的来龙去脉，只因吕正操在回忆录中并未标明日军番号，自始至终称之“敌人”。不过，《藁城县志》有载：“国民革命军五十三军六九一团团长吕正操率部在梅花镇击退日军板垣师团9次进攻。”显然，纪念馆解说员的“板垣师团之说”源于此。可是，据当时坚守梅花镇的第1营副营长、开国少将赵东寰所撰《忆东北军六九一团改编前后》一文，有记：“这是驻石家庄日寇土肥原师团一个联队干下的惨绝人寰的暴行。”

       赵东寰所指“土肥原师团”，便是甲级战犯土肥原贤二麾下第14师团。

       前文有讲，保定会战的开端是突破永定河防线，日军由第6师团沿平汉铁路居中主攻，第14师团在左翼助攻直指冀中平原，且首战正是吕正操所属第53军，并制造了七七事变后第一场针对平民的大屠杀，史称“固安惨案”，有记：“从九月十四日到十八日，仅五天的时间，入侵固安县的野蛮日军，在城关、知子营、牛驼、北马村、宫村、东湾一带的八个村庄，先后制造了八起屠杀案。……共计杀害我无辜百姓四百四十三人。”

       不仅于此，第14师团在主攻正定期间，再次针对平民实施屠杀，史称“正定惨案”，有记：“在2、3天内，日军在城内及近郊13个村对无辜百姓进行了灭绝人性的凶残大屠杀。……残杀无辜百姓1506人，重伤103人，烧毁房屋106间，抢走牲畜80多头。”

       正定是平汉铁路的一个要点，应属日军第6师团的战区，为何第14师团担任主攻？只因第6师团前期用力过猛，且要在占领区留兵守备，乃至在保定留下一个旅团。

       在攻陷正定后，第6师团入驻镇守，第14师团越过滹沱河轻取石家庄，继之沿平汉铁路南下夺取邢台、邯郸，直至10月17日止步于冀豫交界的漳河防线；期间，第108师团予以协同作战并沿途接收占领区。

       至于第20师团，奉命向西打通正太铁路以策应太原会战，第109师团步兵第31旅团予以协同，于1937年10月11日～11月2日发起娘子关战役。

       为什么沿津浦铁路南下的第109师团会出现在平汉铁路乃至正太铁路？只因为了确保太原会战，除了第109师团，还有中岛今朝吾麾下第16师团（电影《南京照相馆》原型、“百人斩竞赛”均出自该师团）奉命转向西进，主要接手平汉铁路以东战区，先期目标是东北军第53军、第67军，追击路线大致为：1937年10月6日，从武强县、深县（今深州市）向西南，经吕正操团原驻防地束鹿县，于12日至宁晋县，16日至南和县（今邢台市南和区）。

       回溯梅花镇战斗发生于10月10日～11日，梅花惨案发生于12日～15日。

       再俯瞰日军的整体战略部署、各部作战时间与地点，大致可知：当时在沧石公路以南、平汉铁路石家庄至邢台段以东，以及第16、109师团的追击路线以西之间，形成了一个三角地带，奉命阻敌的吕正操团恰在其内，同时，应该还有第67军的阻击部队，因为在《冀中回忆录》一书中，吕正操针对赶赴梅花镇的具体任务，记为“掩护五十三军的左侧，与六十七军取得联系。”

       至于“左侧”是面向日军而言，也就是第53军的西侧。具体而言，日军南下先破北平永定河防线，再破保定漕河防线，直抵石家庄滹沱河防线。石家庄原是正定府属下一个小村庄，因1907年开通的正太铁路东端起点设在这里，就此迅速发展起来。石家庄、正定位于滹沱河南北两侧，被平汉铁路大桥连通，以东下游由第67军驻防，继之第53军至任丘。

       以上是大背景并为后文铺垫，暂且记下。

       具体到梅花镇及吕正操团，先在行军途中遭遇小股日军骑兵，继之，闻讯而至梅花镇“约有一营兵力的敌人”“次日敌人援军陆续增加”。另据吕正操所著《冀中回忆录》一书，在梅花镇战斗后，“十月十二日凌晨，五千多敌兵包围了梅花镇。”由此，发生长达四天三夜的梅花惨案。

       此外，日军势必要循迹追歼吕正操团，于同日即10月12日，在梅花镇正南约7公里处的赵县豆腐庄，残忍屠杀村民302人，杀绝36户，烧毁房屋150间，史称“豆腐庄惨案”。

      图3：豆腐庄惨案纪念馆

       也就是说，从遭遇战到阻击战再到日军寻歼报复，规模是递次增加，不过日军战力明显不足，吕正操团几乎全身而退。究其原因，大致为：一是中方主力已仓皇逃向黄河以南，日军显然认为吕正操团只是一小股走投无路的溃军，因此最初没有予以重视；二是吕正操已领北方局指示留在敌后打游击，实际后任冀中军区司令员就是在这一带痛击日寇，因此作战意志坚决；三是日军主力各有重任，显然只能抽调战力相对较弱的留守部队，因此吕正操辖下重迫击炮连发挥压制功效。

       那么，参与梅花镇战斗及实施屠杀的日军到底隶属于谁？

       随着史料被不断挖掘，已能至少锁定日军第108师团工兵第108联队，铁证是石家庄张志斌收藏的相关档案并于2021年公布，其中，有一幅该联队手绘的《支那事变工兵第百八联队行动概见图》。

      需先说明，第108师团是在“七七事变”后的1937年8月24日，以第8师团留守部队为基干仓促成军，由已退役的下元熊弥于26日出任师团长，随后西渡投入中国华北战场，由于仅是一个打酱油的角色，加之于1940年2月撤销番号，以至在正史也鲜见其踪。进而言之，通过如此重要且机密的档案居然流落中国，也可见该师团的懈怠拉跨状态，当然，对于抗战史研究者与爱好者必是喜闻乐见了。

      此外，第108师团辖下有2个旅团，还有4个直属联队，番号均为第108联队，因此，在记述时必须明确冠以工兵、骑兵、野炮兵、辎重兵。以下是工兵第108联队的《行动概见图》局部：

      图4：日军第108师团工兵第108联队行动概见图

      图4居中有个“美化镇”，显然是日军误听错记的“梅花镇”，其右是时间10月10日～11日，再其下有“美化镇战斗”字样。要知道，梅花惨案又称九九惨案，也就是重阳节那一天即1937年10月12日，这个日期对于当地百姓和吕正操可谓刻骨铭心，绝不会遗忘并与日军档案相互印证。

      可是，在其左上标注“滹沱河渡河战”的时间是10月11日～12日，而且“工”型对阵示意图为上黑下红，也就是日军由北向南抢渡，而非参与梅花镇战斗的日军反向攻打。

       继续看左上角“正定”标注的时间是10月10日，加之图中那2个显然是行军方向的蓝色大箭头，进而结合相关史料推断如下：

       1937年10月9日，日军第14师团在第6师团炮兵助攻下夺取正定；当日夜，配合防守正定的东北军第67军炮兵6旅南渡滹沱河撤退；

      10日，第14师团通过平汉铁路大桥夺取石家庄；同日，第108师团抵达正定，随即派兵追歼第67军炮兵6旅，势必被阻挡于浮桥处，因此在组织正面强攻的同时，抽调工兵协助先头部队在下游轻装过河，再分兵一路准备包抄浮桥，另一路搜索撤退中的第67军炮兵6旅，结果作为尖兵的那支小股骑兵遭遇吕正操团，受挫被迫撤退与后续部队会合，继之，循迹追踪到梅花镇并战斗至11日；

       11日，滹沱河浮桥处开战至12日结束。鉴于第108师团的拉跨战力，不排除随同第6师团驻防正定的国崎支队（板垣师团辖下）派兵助阵，乃至接手主攻，也就有了板垣师团制造梅花惨案之说。同时，不能排除第14师团调派留守石家庄的部队予以增援，也就有了土肥原师团制造梅花惨案之说。

       进而言之，第108师团工兵第108联队的“工兵”二字，已经决定其只能随同作战单位行动，而且会根据任务分别配属给不同的作战单位，因此，再看10月10日～11日在梅花镇战斗，11日～12日又在滹沱河畔战斗，就不会产生矛盾感了。

       再进而言之，工兵第108联队只是也只能记录本部的参战情况，并不代表在独立作战。尤其本着对历史负责的态度，不应轻易断定梅花惨案就是该联队单独实施，否则会漏掉其他元凶，且待相关史料被挖掘出来。

       不过，工兵第108联队直接参与实施梅花惨案已有铁证！除了上述《行动概见图》，还有该联队的《战病殒者人名簿》，其内有《山形县出身战病殒者调》，见下图：

       图5：日军第108师团工兵第108联队战病死者名单

       可见，由上至下是死亡时间、地点与死因、原籍与联系人、军衔、姓名。其中三人涉及梅花镇，即军曹梅木传太郎、伍长管野健吉于10月12日战死，上等兵渡部吉四郎于10月14日战伤死。

      可是在《行动概见图》中，日军自己标注的梅花镇战斗时间是10月10日～11日，怎么在之后有两人战死、一人战伤死？此外，该图明确标注着上述三人的军衔与姓名，另有一个伍长皆川重一，他又是什么情况？

      需回看吕正操著《冀中回忆录》一书，在“激战梅花镇”一节中，除了战斗过程，还记述了10月12日～15日梅花惨案的相关情况，包括村民张二白、阎洛聪眼见亲人被屠杀，分别用棍棒、砖头奋起反抗，“一个敌人的脑袋开了花”“砸瞎了一个敌人的眼睛”，但未注明是否致敌死亡。

       另在梅花惨案纪念馆，笔者看到有关村民反抗的记述、证词与实物，有些是选自《冀中回忆录》，有些是摘自《1947年10月梅花惨案调查》，包括王淘气（王保云）抡起三齿镐“一下子就凿死了一个日本兵”；张玉振（身中11刀、左手拇指被砍断幸免遇难）等六人“挣断绳索，赤手空拳与敌人拼搏”等。不过，馆内未见日军第108师团工兵第108联队的相关资料，其实四年前就已在媒体公布了。

      图6：馆藏说明“王保云就是用这个三齿锛弄死了一个日本兵”

       综合来看，在《1947年10月梅花惨案调查》中，有2件村民反抗事迹，在1988年出版的《冀中回忆录》中，也有2件村民反抗事迹，总计4件明确击杀1名日本兵，而在日军第108师团工兵第108联队的档案中，明确记录3人死亡，另有1人可能原籍并非山形县，所以另入他册。同时，不排除其他参与屠杀的日军被村民击杀，也不排除其他村民在奋起反抗，只是没有见证者或均被当场屠杀。

       总之，梅花镇的部分村民奋起反抗确凿无疑，而相关调查、陈述、回忆等并未夸大击杀数字，只是严谨地记录所见所闻，以至少于实际数字。反观日军，明明是被悲愤的村民击杀，却谎报战死或战伤死。两者相较，想必会对那些纠结于战果对账的网友们有所启示吧？

       事情还没完，在为村民奋起反抗而感慨的同时，还有一件事不由令人感叹——

梅花惨案之所以长达四天三夜，主因是日军为了拷问吕正操团的下落，并在开启惨案的10月12日，分兵循迹到正南约7公里处，制造了赵县豆腐庄惨案，最终也未能达到寻歼目的。那么，吕正操团去了哪里？

       据吕正操所著《冀中回忆录》一书，“我们撤离梅花镇后，从赵县四德村出发，在夜色朦胧中悄悄地越过敌人控制的沧石路”，可见地点、路线，但未注明时间。另据赵东寰所撰《忆东北军六九一团改编前后》一文，“我们从梅花镇转移到四德村团部驻地后，白天隐蔽了一天”，可断定时间为10月12日，当日夜才北上跳出包围圈。

       要知道，四德村在梅花镇东南约3公里处，而在一营撤离梅花镇时，除征召少数村民协助运送伤员，还派人巡回召唤村民外出避难，其中有一同撤离的村民因担心亲人返回被抓。另据馆内资料，在遇难包括反抗者中，有的当过兵，还有驻镇警察，他们仅凭经验尤其对周边地理的熟悉，也能推断吕正操团到底去了哪里，实际结果是日军一无所获。

       就这样，在当地村民用生命保护下，吕正操团顺利跳出包围圈至晋县（今晋州市）小樵镇，在“连夜召开了党的会议”后，决定正式脱离旧部，史称“小樵改编”。1938年4月，以该部及长征干部、开国少将孟庆山所率抗日武装为基干，合编为晋察冀军区辖下冀中军区，番号为八路军第三纵队，吕正操任司令员，孟庆山任副司令员。

       至于冀中军民团结一心誓死抗战的事迹，无需赘述，可观影《平原游击队》《敌后武工队》《地道战》《小兵张嗄》《新儿女英雄传》《野火春风斗古城》《回民支队》《风云初记》《烈火金刚》《冲破黎明前的黑暗》等。

       最后仍要聚焦日军第108师团工兵第108联队，据其《行动概见图》的注文，在梅花惨案、豆腐庄惨案之后，该部又于1937年10月24日、12月20日，先后参与制造高邑县“东塔影惨案”、成安县“成安惨案”。几乎同时，日军第6师团、第16师团奉命南下参加淞沪会战，直至在南京实施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在日军侵华过程中，所到之处针对平民的集体屠杀比比皆是，追根溯源，没有哪支日军师团脱得了干系！ 12月13日，是南京大屠杀死难同胞纪念日，也是国家公祭日，谨以此文悼念全国抗战死难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