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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又发芽

作者: 冼生 点击:343 发表:2025-11-11 08:42:55 闪星:5

  小镇的清晨,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洒在青石板路上,泛起丝丝微光。街边的老店铺陆续开门,店主们忙碌的身影在晨光中穿梭,吆喝声、谈笑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小镇生活的乐章。我的叔叔的葬礼就在这样一个看似平常却又满是哀伤的日子里举行。

  葬礼现场,天空阴沉沉的,仿佛被一块巨大的铅板压着。风在街巷中呼啸而过,吹起地上的尘土和纸灰,它们在空中肆意飞舞,仿佛是逝者未散的灵魂。灵堂里,白色的挽联在风中轻轻飘动,婶婶坐在一侧,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与叔叔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黑色的丧服上,晕染出一片深色的痕迹。

  葬礼散得早,纸灰在门槛外打旋儿,风一扯,便粘在婶婶的黑布裤脚。她没顾上拍,端着褪皮的铁皮盒往堂屋走,铜锁在八仙桌上磕出轻响——那是爷爷生前用粗布擦得能照见人影的旧物,盒身“耕读传家”四个字刻得深,边角磨平了,笔锋仍透着硬气。 

  我倚在东厢房门框上,看她枯瘦的手摩挲锁鼻,指纹嵌进磨亮的铜里。窗棂漏下的阳光斜切过脸,鬓角新添的白发泛着碎金,皱纹里的疲态,都裹着股不肯塌的倔。

  叔叔走时五十八岁,肝癌把他熬得脱了形。最后三个月,家里的固定电话铃像催命符,婶婶总抢着接,指节攥得发白:“他在化疗”,四个字就挂。我撞见他躲在阳台看过期催款短信,深秋的风卷着落叶扑脸,他后背的病号服洇出冷汗,竟没察觉。就是那周,他偷偷去了公证处,把县城老巷那套带院老屋,过到了儿子守义名下。 

  守义是请假从深圳回来的,工衣领口还泛着洗不掉的焊锡味。进门就数叨:“早让你别合伙搞工程,偏不听。”怨怼裹着车间的机油味。走那天清晨,他在走廊跟我抱怨“耽误挣加班费。”恰被端保温桶的叔叔听见。热水洒在磨破边的解放鞋上,老人没敢出声,只攥紧了桶把。

  守义在宝安区的电子厂当技术员,住在沙井的握手楼。叔叔住院他只回了三天,丧事办完便急着要走。婶婶把他堵在堂屋,铁皮盒里的东西倒在红漆桌上:三十二万贷款合同墨迹未干,遗书纸页沾着褐色血渍,U盘外壳磨出白痕。

  守义扫过合同金额,眉峰拧成死结:“妈,人死债消懂不懂?房子早过我名下了,凭啥填他的坑?”伸手去揣房产证,手腕被婶婶攥住,那力道不像刚丧夫的老人。

  “凭你姓孙。”婶婶声量陡然拔高,指向堂屋正中的匾额。“信义传家”四个字漆皮剥落,是太爷爷手书,木框被香火熏得发黑。她喘了口气,声音忽然低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你爷爷开杂货铺,称盐……永远多放一钱。你爸当年替人扛债,白天搬砖,晚上卸货……三年,没睡过整觉。”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布满老茧的手上,“我十六岁那年,你外公在镇上当会计,为帮朋友担保,被人赖了五千块。那五千块是你外公一辈子的积蓄,他气得咳血,到死都没等到那句道歉。他临终前抓着我的手说:‘闺女,记住了,人活一世,信义是骨,骨断了,人就站不直。’”

  这是婶婶第一次提起自己的父亲。守义愣住了,他从未想过,母亲对信义的执着,不只来自孙家的牌匾,更来自她亲骨肉的教训。

  “三十多万!我在深圳流水线干十二小时,十年都攒不够!”守义的声音软了些许,却仍带着挣扎,“车间连上厕所都要打报告,我住的握手楼,隔壁咳嗽都听得见!上个月厂里又裁员,我们组走了三个。你儿媳妇怀着二胎,产检都不敢做贵的项目。妈,我不是不想还,是我……真的背不动了。”

  话音刚落,守义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瞥了一眼,是妻子的视频请求。接通后,妻子明显凸起的孕肚出现在屏幕里,声音带着深圳夏日般的焦灼:“守义,债的事妈跟我说了。我琢磨了一宿,这钱咱得还。”她顿了顿,手轻轻抚着肚子,“但不是为那块匾,是为咱们孩子。我不想他长大了,别人指着他说‘那是孙守义的儿子,他爸当年赖账卖房’。信义传家,传的不是债,是咱在世上能抬头做人的底气。但你要答应我——”她直视着镜头,眼神硬得像淬火过的铁,“以后别让咱们的儿子,也背这样的债。”

  视频挂断后,堂屋里静得能听见铜锁的锈屑落在桌上的声音。

  守义没看那些纸,扭头冲进西厢房,“砰”地摔上门,震得房梁落灰。接下来两日,他除却吃饭便关在屋里刷手机,微信里工友的语音一条接一条:“义哥,上次说的网店到底开不开?”“这边厂子又裁员了,你还不赶紧回来?”婶婶端去的面条原封不动放凉。我去热饭时,听见他对着手机喃喃自语:“等我把老家房子卖了,本钱就凑够了……”

  第三日傍晚,我端小米粥敲门进去。他坐在床沿,手里攥着张皱信纸——爷爷写给工友的字据,字迹工整:“贤弟,欠你的五块钱本月必还。钱是小数,信用是根本。”见我进来,他慌忙塞枕下,声音沙哑:“我小时候,爸是不是常带我送货?有次下暴雨,三轮车陷泥里,他抱着苹果箱蹚齐腰水过去,回来发高烧还笑,问我他傻不傻?”

  “你说‘傻’,他摸你头说‘傻人有傻福,诚信能当饭吃’。”我把粥搁床头柜,瞥见他手机屏保是十年前全家福——叔叔蹲在中间举着他,婶婶捧着白面馒头。照片背面是叔叔的字:“做人凭良心,做事靠诚信。”

  第四日清晨,守义背着行李出来,堂屋门虚掩着。婶婶坐在八仙桌旁,面前摆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包——爷爷拉货时装干粮的,补丁摞补丁。“要走就走吧。”她打开布包,五万块钱用塑料袋裹了三层,“你爸的养老钱,我再凑了点,当你本钱。”又推过老屋钥匙,“房子卖了我回乡下。只是记住,别去你爸坟前烧纸——我没脸说,孙家的信义,断在他儿子手里。”

  她的声音比前两日更哑,我注意到她捂着腰,指缝间透出膏药难闻的药味。叔叔病后,她白天守夜,白天去镇上的制衣厂打零工,落下的腰肌劳损成了埋在她身体里的另一笔债。

  守义的肩膀突然垮了。他蹲下身,盯着粗布包,忽然想起七岁跟爷爷去码头,老人说“脚下的路要稳,心里的信要真”;十五岁闯祸,叔叔让他对着牌匾站一夜,说“牌匾不脏,人心不能脏”。这些记忆撞得胸腔生疼。

  他“扑通”跪在青砖地上,额头磕得震天响:“妈,我错了。”婶婶别过脸,用袖口抹眼睛,阳光把她的白发染得发亮。

  下午去县城银行办抵押贷款,经理看了遗书和视频,叹气:“如今这样的家,比金子还少。”守义签字时指尖顿了顿,想起叔叔化疗时说的“太阳落了还会升,诚信丢了就捡不回来”。他把合同叠方正,放进铁皮盒,指腹碰了碰铜锁。

  半月后,婶婶收到个快递。薄薄文件袋里,是守义在深圳的照片:不足二十平的五金店,门口小木牌写着“信义经营”。他穿着工装递扳手,脸晒得黝黑,比十年前全家福上瘦了一圈。背面是妻子写的几行字:“妈,我们不住握手楼了,租了个小单间。债我们慢慢还,您放心。守义上周累的胃出血,我逼他挂了三天点滴,您别骂他。”

  婶婶的手指在“胃出血”三个字上摩挲了很久,最终没哭,只是把照片压在了叔叔遗像下面。

  今年清明回去,铁皮盒仍摆在八仙桌上,铜锁擦得锃亮。里面多了本守义寄来的账本,每笔收支都记得分明,末尾写着“本月还款五千”。婶婶正用布擦拭匾额,阳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她与守义的照片上,将堂屋烘得暖洋洋。只是她擦得很慢,时不时得停下来扶住腰,额角渗出细密的汗。

  院角那棵梧桐,叔叔走后两年没发芽。婶婶每年浇水,第三年春天忽然冒了绿,树干依旧歪斜,树皮斑驳。守义蹲在树下,摩挲着树干疤痕:“小时候我爬树摔下来,我爸蹲这儿给树涂药膏,说树跟人一样,伤着了也得好好养着。”

  坟前烧纸时,守义把账本复印件烧给叔叔,火苗舔着纸页,将“信义”二字映得通红。他跪着磕了三个头,声音沉实:“爸,债在还,孙家的信义也在。这棵树,我以后回来浇。”婶婶站在一旁,手里攥着那枚裂了缝的U盘,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你爸要是看见,准得摸你头说‘傻小子,早该懂了’。”顿了顿,她补了一句,像是说给地下的人听,也说给自己,“……就是不知道我这身子,还能不能等到债还清那天。”

  守义没接话,只是默默扶住了她微微颤抖的胳膊。

  离开那天,我回头望了眼老院。堂屋的“信义传家”匾额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梧桐的新枝在风中轻摇,守义正帮婶婶把晒好的被褥往屋里搬,两人的身影在门槛处叠在一起,像极了多年前叔叔还在时的模样。只是婶婶的背比从前更驼了,守义的鬓角也早生了几根白发。纸灰早已被风吹散,可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连同生活留下的疤,却在这户人家的血脉里,扎了根,发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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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以“信义”为核心线索,构建了一个情感饱满、意蕴深长的家庭故事。作者擅长用环境描写烘托氛围,开篇小镇清晨的生机与葬礼的哀伤形成强烈对比,为全文奠定了沉郁又不失温暖的基调。在人物塑造上,没有脸谱化的善恶之分,每个人物都带着现实的烟火气与人性的复杂性:叔叔的隐忍、婶婶的坚韧、守义的转变,都真实可感,极易引发读者共鸣。那些带着岁月痕迹的旧物——铜锁、铁皮盒、匾额,不仅是场景的点缀,更成为信义精神的具象载体,让“人活一世,信义是骨”的信念跃然纸上,引人深思。结尾处梧桐新枝发芽的意象,与人物的成长、家风的传承形成呼应,既给故事留下了温暖的余韵,也让“信义”这一传统美德获得了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全文语言质朴凝练,情感真挚深沉,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完成了对人性光辉与文化传承的礼赞。推荐阅读。编辑:李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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