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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塘村旧事( 二)

作者: 郭岸 点击:194 发表:2025-10-15 08:41:15 闪星:3

  7

  北河大堤的柳叶开始黄了,风一吹,就有碎叶飘下来,落在地上,被来往的脚步碾成碎末。谷子哥和凤英姐的见面,就选在这样的午后。没有洞箫,没有月光,只有河堤上的草结了白籽,在风里晃得人眼晕。

  凤英姐先到的,挎着个半满的草篓,手里攥着根狗尾草,草穗子被她捻得发毛。谷子哥走过来时,手不自觉地摸向胸口。那里平时揣着青色布套,今天却空着,指尖在布衫上蹭了蹭,又垂下去。“你来了。”他开口,声音有点干涩。

  “嗯。”凤英姐点点头,眼睛盯着草篓里的草,没敢看他,手指抠着篓沿。两人就这么站着,河堤上的风“呼呼”吹,把柳叶吹得“沙沙”响,仿佛在替他们说话,又像在叹气。以前排练时,凤英姐会跟谷子哥说 “箫声再慢些”,谷子哥会教她 “跟着箫声走就对了”,可现在,连句家常话都堵在喉咙里。

  “你爹……还好吗?”谷子哥终于憋出一句。

  “嗯,挺好的。”凤英姐的声音更低了,攥着狗尾草的手紧了紧,草穗子掉了几根,落在地上,被风卷走,“他最近总去供销社,说……说杨秀财人老实。”

  谷子哥的脸白了白,嘴唇动了动,没再说话。他望着远处的鸭塘,塘里的水已经变凉了,连鸭子都懒得游,缩在岸边的草里。凤英姐也跟着望过去,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却离得远远的,就像隔了条看不见的河。

  没几天,鸭塘村就来了个陌生男人,穿件灰布中山装,袖口扣得严严实实,走路时腰有点弯,却走得稳当,见人就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打听下,刘凤英家在哪儿?”他站在村口的树下,手里拎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包桃酥,是供销社里卖的那种,村里人平时舍不得买,也买不起。

  “往村后走,红砖墙那家就是!”有人指了路,等他走远了,围在槐树下的人就小声议论起来。王大娘咂着嘴:“这就是杨秀财吧?看着倒和气,可惜是个锅腰子。”二柱他爹摆摆手:“锅腰子怕啥?人家端铁饭碗!每月都有工资,凤英嫁过去,不用下地晒日头,比跟着陈谷子强!”有人叹口气:“就是可惜了凤英这俊模样,一朵鲜花……”话没说完,就被旁人拽了拽袖子,往谷子哥家的方向瞟了瞟。谁都知道,谷子哥还在傻傻地等凤英。

  杨秀财从凤英家出来时,手里的网兜空了,脸上的笑更浓了。老树根送他到门口,拍着他的肩膀:“以后常来啊!”凤英姐没出来,有人看见她躲在窗帘后,偷偷往外看,脸红红的,好像做错了事似的。

  后来凤英姐去供销社买盐,总能碰见杨秀财。他会从柜台后走出来,手里端着杯热水:“凤英,上我屋里坐坐吧,刚煮的糖茶。”凤英姐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手里的盐袋攥紧了。同去的丫蛋推了她一把:“去吧!人家好心请你,你别忸忸怩怩的!”旁边买东西的人也跟着起哄:“凤英,快去吧!杨秀财可是个好人家!”

  凤英姐被推得没办法,只好跟着杨秀财往后屋走。丫蛋他们趴在窗户上看,见杨秀财给她倒了杯茶,还拿出水果糖,凤英姐没接,只是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等她出来时,脸更红了,手里多了块糖,却没吃,偷偷塞给了丫蛋。“他说……说月底想跟我爹商量婚事。”她小声说。丫蛋看见她的眼睛红红的,却没掉眼泪。

  秋收快到了,地里的苞米都黄了,沉甸甸的穗子垂下来,仿佛压着满肚子的心事。凤英姐在村东的小树林里等我,手里攥着个蓝布包裹。“二小,帮我把这个交给谷子哥。”她的声音有点哑,眼睛望着远处的苞米地,“别让旁人看见。”

  我接过包裹,能摸到里面有几本书,还有一叠纸,硬硬的,好像是信。送到谷子哥家时,他正坐在柿子树下,手里拿着个没剥壳的玉米,盯着玉米穗子发呆。“这是凤英姐给你的。” 我把包裹递过去。

  他接过来,手指在包裹上摸了摸,慢慢打开。里面是《家》《红楼梦》,还有几封信,信封上是凤英姐娟娟秀秀的字。他拿起一本书,翻了两页,里面夹着片柳叶,已经干了,是春天时河堤上的那种。他盯着柳叶看了半天,嘴角动了动,却没笑,眼神空落落的。“知道了。”他把包裹重新包好,放在石桌上,再也没碰,连晚饭都没吃,就坐在树下,直到天黑。

  学校放了秋假,我去北河割草,镰刀刚割了两把,就看见远处走来两个人。男的腰有点弯,是杨秀财;女的穿件浅蓝布衫,是凤英姐。杨秀财手里拎着个篮子,里面装着些菜,走几步就跟凤英姐说句话,凤英姐点点头,却没笑,眼睛望着地上的草,像是在找什么。

  “凤英姐!”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凤英姐抬头看见我,脸一下子白了,赶紧低下头,拉着杨秀财走得更快了。杨秀财也看见我了,笑着点了点头,脚步却没停。我心里像堵了团草,又气又疼。凭什么?就凭他端着铁饭碗,就能把凤英姐抢走?我把镰刀往地上一扔,草也不割了,扭头就往家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掉下来。我不想让凤英姐看见。

  那天晚上,月色朦朦胧胧的,仿佛蒙了层薄纱,连星星都躲在云里,不肯出来。我刚躺下,就看见窗外有个黑影,是谷子哥!他腋下夹着个东西,黑乎乎的,朝北河大堤的方向走。我赶紧爬起来,悄悄跟在他后面,不敢靠太近,只看见他的影子在月光下晃,活像一棵没根的草。

  到了北河大堤的老柳树下,谷子哥停下脚步,从腋下拿出个布包,是凤英姐给他的那个蓝布包裹。他蹲在地上,从兜里掏出火柴,“哧”的一声,火苗亮了起来,映着他的脸。他慢慢打开包裹,把里面的信一封封拿出来,扯开,扔进火里。

  火光一闪一闪的,把他的脸照得通红。信纸在火里蜷起来,发出“滋滋”的响,很快就变成了灰。他手里拿着最后一封信,没扔,盯着信封上的字看了半天,手指轻轻摸了摸,就像是在摸凤英姐的手,然后才慢慢放进火里。

  忽然,他从包裹里抖出一张照片,是凤英姐的,穿着浅绿布衫,站在河堤上,笑得眼睛弯弯的,是春天时拍的。他把照片举起来,定定地瞅着,顿时泪流满面。“凤英,别了。”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哽咽,“别了,凤英……”

  我站在他身后的树影里,心里一颤一颤的,眼泪也忍不住掉下来。火光渐渐小了,谷子哥把照片也放进火里,看着它慢慢烧成灰。风一吹,灰就飘起来,仿佛是一群黑色的蝴蝶,绕着老柳树转了圈,然后飘向远处,不见了。

  谷子哥蹲在地上,头垂得低低的,肩膀一抽一抽的,仿佛是一个丢了玩具的孩子。老柳树上的柳叶又掉了几片,落在他的肩膀上。我悄悄往后退,不想打扰他,月色更暗了,连风都变得轻轻的,好像怕惊动了这满堤的伤心。

  走回村口时,我回头望了望北河大堤,火光已经灭了,只有谷子哥的影子,还伫立在老柳树下,孤零零的,留在朦胧的月色里。


  8

  秋后的鸭塘村,风里总裹着股凉丝丝的潮气,吹在脸上。谷子哥家的窗棂上,还挂着夏天的旧纱窗,破了个洞,箫声飘出来,裹着秋凉。

  路过的人都脚步匆匆。王大娘挎着篮子去喂鸡,听见箫声,叹口气:“这孩子是魔怔了,好好的日子,吹得人心里发慌。”二柱他爹扛着鐝头去翻地,路过时故意把鐝头“哐当”往地上一磕,想盖过箫声,却只让那幽怨的调子更显突兀,就像荒地里的野草,越压越旺。有人站在远处嘀咕:“寡妇死了孩子才这么哭呢,陈谷子这是彻底没指望了!”说罢摇摇头,裹紧棉袄,赶紧走开。

  我趴在自家炕桌上写作业,作业本上印着“农业丰收”的标题,钢笔尖在纸上弄出墨团。箫声飘过来,钻进我的耳朵,搅得我心烦意乱。我盯着“丰收”两个字,想起春天时,谷子哥倚在老柳树上吹《丰收》,凤英姐跟着箫声转,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暖得像春风。现在倒好,箫声里似乎全是苦水,每一个音都拖得老长,就像拉不断的愁绪。“娘,为啥谷子哥没有铁饭碗,凤英姐就不跟他好了?”我忍不住问。娘正在做针线,针在头发上蹭了蹭,叹道:“傻孩子,铁饭碗能当饭吃,箫声能吗?”我没再问,可心里的疙瘩越结越大。箫声明明能暖人心,怎么就不如铁饭碗呢?

  那天跟娘去供销社买盐,刚进门就看见凤英姐。她穿了件供销社的灰布制服,袖口扣得严严实实,头发梳成个低马尾,别着个塑料发卡。柜台上摆着盐罐、酱油瓶,她正低头给一个老太太称盐,手指熟练地拨着秤砣,脸上没什么笑,眼角已经有了细纹。

  “凤英,给俺称二斤盐。”娘把布口袋放在柜台上。凤英姐抬起头,看见我,眼睛亮了亮,赶紧从柜台下摸出块水果糖,糖纸是红色的,印着“喜”字,她捏着糖递过来,声音压得低:“二小,拿着,甜的。”

  我盯着那块糖,想起春天她在河堤上给我的烙饼,想起她塞给我的信,心里忽然堵得慌。“不要!”我扭头拽着娘的衣角。凤英姐的手僵在半空,糖纸被她捏得皱成一团,她低下头,继续称盐,声音有点哑:“盐……二斤,您拿好。”娘接过盐,拉着我往外走,我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她还站在柜台后,手指轻轻抠着秤杆,仿佛是在抠什么看不见的疙瘩。

  谷子哥的日子越来越糟。他不再去河堤,也很少出门,只有傍晚时,才会坐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下,手里攥着个空酒瓶,酒气从他身上飘出来,混着箫声,更显颓丧。有天晚上,下着毛毛雨,我起夜时,看见他家的灯还亮着,窗纸上映着他的影子。他正拿着洞箫,却没吹,只是把箫身往酒瓶上磕,“当当”的声,在夜里听着格外冷清。

  没过几天,就出了踩西瓜地的事。那天晚上雨下得密,谷子哥喝得醉醺醺的,手里攥着个空酒瓶,脚步踉跄地往家走。路过三孬的西瓜地时,脚下一滑,就踩进了瓜秧里,“咔嚓”一声,一个熟透的西瓜被踩裂,红瓤子混着雨水,流在泥地里。他蹲在地上,盯着瓜瓤看了半天,忽然抱着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哭声。

  谁也没想到,当天夜里,三孬的西瓜地又遭了贼。一整车西瓜被偷走了,车辙印从瓜地一直延伸到村外的大路。三孬第二天一早发现时,气得跳脚,拎着个断了柄的鐝头,在村里骂了半天,然后骑着自行车,一路颠到公社派出所报了警。

  一辆偏三轮警车“呜呜”地开进鸭塘村时,村里人都围了过来。两个警察从车上跳下来,穿着藏青色的警服,裤脚沾了泥。他们蹲在西瓜地里,掏出钢尺,量着地上的鞋印。雨刚停,泥地里的鞋印清晰得很,是胶底布鞋的花纹。警察用相机拍了照,又把三孬叫到车上,问:“你怀疑谁?”

  三孬往谷子哥家的方向瞟了瞟,唾沫星子横飞:“还能有谁?陈谷子那混小子!他天天吹箫装疯,心里不痛快,肯定是拿我的瓜撒气!昨天我还看见他在村头喝闷酒,醉得路都走不稳!”

  “你有证据吗?”警察皱着眉。

  “证据?他游手好闲,除了吹箫啥也不干,不是他是谁?”三孬拍着大腿,“俺家去年的苞米被人砍了,今年的瓜又被踩又被偷,肯定都是他干的!”警察没再多说,只是叮嘱他:“别声张,等我们调查清楚再说。”

  第二天早上,我挎着书包上学,刚走到村东的小桥,就看见凤英姐骑着自行车,疯了似的往这边冲。她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了,额前的秀发贴在脸上,自行车筐里的账本掉了一半出来,纸页被风吹得“哗啦”响。看见我,她赶紧捏闸,车还没停稳,就从车上跳下来,差点摔在地上。

  “二小!快!”她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掐得我有点疼,声音发颤,“派出所要抓谷子哥,说他偷三孬的西瓜,你赶紧去告诉他,让他躲躲,别被抓了!”

  “为啥抓他?”我瞪大眼睛,书包从肩上滑下来,落在地上。

  “别问了!”她往身后望了望,就像是怕有人追来,“我在饭店听见的,吴警官说的,快去吧,晚了就来不及了!”她推了我一把,我捡起书包,拔腿就往谷子哥家跑,心里“怦怦”跳。昨天还听见他吹箫,怎么今天就要被抓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中午,锅腰子在供销社饭店请客人吃饭,非要拉着凤英作陪。桌上坐着李主任、张会计,还有大苟书记和派出所的吴警官。锅腰子给吴警官倒酒时,笑着说:“吴警官,辛苦您了,这点小事还劳您跑一趟。”吴警官夹了口菜,嚼着说:“三孬报了警,现场有鞋印,他怀疑是陈谷子、就是那个爱吹箫的,听说跟凤英以前相处过?”

  凤英手里的酒杯“当啷”碰在碟子上,酒洒了一手,她赶紧用纸巾擦,指尖却在发抖。她想起谷子哥的布鞋。去年冬天她给补过,胶底跟警察量的鞋印一模一样。“我有点头痛,先回去了。”她站起身,不等锅腰子说话,就快步走出饭店,骑上自行车,疯了似的往鸭塘村赶。她不能让谷子哥被冤枉。

  没过几天,凤英在门市部上班时,碰见六嫂带着乐乐来打酱油。乐乐手里拿着块西瓜,嘴角沾着红瓤,吃得满脸都是。“乐乐,给大姨咬一口呗?”凤英逗她。乐乐腼腆地笑了:“大姨去俺家吃吧,俺家牛车上有好多瓜!”

  六嫂的脸一下白了,伸手捂住乐乐的嘴,指甲掐在乐乐的脸颊上,乐乐“哇”地哭了。凤英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酱油碗晃了晃,酱油洒在裤脚上,她没管,跟着六嫂往家走。院子里停着辆牛车,帆布盖着的袋子鼓囊囊的,瓜秧从袋口露出来,沾着泥,分明就是西瓜呀。该不是三孬的西瓜吧?

  凤英赶紧回到门市部,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那天下午,小六子就被警察带走了,牛车上的西瓜还没来得及卸。

  半个月后,小六子从派出所出来,第一站就去了供销社。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卷到胳膊肘,黑着脸走到柜台前:“称十斤盐。”凤英拿起盐袋,手有点抖。她知道小六子是来寻仇的,可还是按了按秤砣,把盐递过去。

  小六子接过盐,掂了掂,鼻子“哼”了一声就走了。不一会儿,小六子就怒气冲冲回来了,突然“啪”地把盐摔在柜台上:“好你个刘凤英!敢跟老子玩阴的?十斤盐少了两斤多,你当老子瞎?”凤英赶紧把盐放在秤上,指针果然停在七斤半。她明明称够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少了。

  “你问我还是我问你?”小六子的嗓门越来越大,伸手就朝凤英的脸扇过去。“啪”的一声,清脆得就像摔碎了碗。凤英的嘴角立刻流出血来,她捂着火辣辣的脸,泪花一下子涌了出来。

  “住手!”卖菜的王婶赶紧拉着小六子的胳膊,“一个大男人欺负女人,算啥本事?”旁边的铁匠李叔也说:“看在锅腰子的面子上,算了吧,真闹大了,你刚出来又得进去!”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都指着小六子议论,小六子脸涨得通红,骂骂咧咧地抓起盐袋,悻悻而去。

  凤英站在柜台后,用纸巾擦着嘴角的血,心里却松了口气,至少谷子哥没被冤枉。她想起春天时,谷子哥的箫声裹着野花的香,她跟着箫声转,那时的天,好像比现在蓝多了。


  9

  凤英姐被打的事,就像长了翅膀似的,第二天就传遍了鸭塘村。我是在打麦场听王大娘说的,她挎着篮子捡豆子,声音压得低,却足够让周围的人都听见:“小六子下手真狠,凤英的嘴角都流血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心里揪得慌。都怪俺,要是当初没弄丢那封信,凤英姐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谷子哥是在北河大堤上听说的。那天下午,二柱他爹扛着鐝头从河堤过,看见谷子哥倚在老柳树上,手里攥着洞箫,就叹了口气:“谷子,你也别太熬着了,凤英被小六子打了,为的还是你的事……”话没说完,谷子哥的手猛地一颤,洞箫差点从手里滑下去。他盯着二柱他爹,眼睛红得像要出血:“真的?”

  “还能有假?供销社门口围了好多人,都看见小六子摔盐袋、扇巴掌了。”二柱他爹摇着头走开了。谷子哥就那么站在柳树下,风卷着枯黄的柳叶,落在他的肩上、箫身上,他也没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举起洞箫,凑到唇边,箫声一下子就飘了出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沉。

  我躲在远处的土坡上看,看见他吹着吹着,肩膀就开始抖,手指在箫孔上按错了好几次,调子断了又续,续了又断,好像个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路过的人听见了,都绕着走,有人叹:“痴人啊,吹破喉咙,凤英也回不来了。”谷子哥好像没听见,只是盯着凤英姐以前常站的那片草地,箫声里裹着泪。

  没过几天,村里又传开了,凤英姐要跟锅腰子结婚了。我在供销社门口看见过他们一次:锅腰子走在前面,腰弯得更厉害了,手里攥着个布口袋,里面鼓鼓囊囊的;老树根跟在中间,脸上没什么笑,眉头皱着,好像在盘算什么;凤英姐走在最后,穿了件新做的碎花布衫,手里拎着个蓝布包,头垂得低低的,眼睛盯着地上的砖缝,好像怕踩疼了什么。

  他们先去了布匹柜。售货员是个胖婶,笑着迎上来:“凤英啊,选块红布做嫁衣吧?这匹洋布好,又软又亮,供销社李主任家闺女结婚就用的这个。”锅腰子凑过去,用手指捏了捏布:“多少钱一尺?太贵了不行,能省就省。”胖婶的笑僵了一下,还是报了价。老树根凑过去翻了翻布,又摸了摸口袋里的钱,没说话。凤英姐站在旁边,手指轻轻碰了碰红布,又赶紧缩回来,仿佛被烫着似的。

  后来他们又去了日用品柜,锅腰子指着一对烫着鸳鸯的红色暖瓶,对凤英姐说:“这个好,结实,以后过日子能用。”售货员赶紧说:“这是新款,保温好,灌满热水,好几天还是热的。”围观的人都凑过来看,有人小声说:“凤英好福气,暖瓶都是红的,俺结婚时就没有这个。”凤英姐的脸却红了,不是羞的,是憋的,她攥着布包的手紧了紧,没说话。

  那天晌午,他们去了供销社饭店。锅腰子站在柜台前,问老树根和凤英姐:“吃点啥?”老树根蹲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着旱烟:“随便,两根油条就中,别费钱。”凤英姐也点头:“俺也吃油条,快些,吃完还得回家。”锅腰子“哎”了一声,转身去买油条。

  我趴在饭店对面的墙根下,看见他捏着两根油条走出来,油滴滴答答地滴在手上,他也不嫌脏,还朝老树根晃了晃:“来了,刚炸的,热乎着呢。”老树根抬起头,白了他一眼,把烟袋锅子往台阶上一磕,火星子溅在地上,没说话,头扭向一边,连看都懒得看。凤英姐的脸“腾”地红了,从脸颊红到耳根,手指绞着衣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周围吃饭的人都往这边看,眼神里带着笑,那笑像针似的,扎得她难受。

  空气僵了好一会儿,一个穿蓝布衫的服务员走过来,扯了扯锅腰子的袖子,凑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锅腰子眼睛一亮,转身对老树根和凤英姐说:“要不……咱去吃酒席?”老树根的烟袋锅子顿了顿,没说话,起身就往饭店后院走。凤英姐咬着嘴唇,跟在后面,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跳。她以为是正经的酒席,却没料到,等着她的是另一番光景。

  后院的单间里,一股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烟味、酒味、菜味,还有汗臭味,搅在一起,呛得凤英姐差点呕吐。桌上杯盘狼藉,一个大盘子里躺着半条大鲤鱼,鱼肉没动几口,鱼刺露在外面,油汪汪的;旁边的盘子里剩着两个四喜丸子,裹着厚厚的酱汁,上面落了点烟灰;还有一只炖鸡,胸脯肉被挖走了,剩下的骨架歪在盘子里,鸡皮皱巴巴的。

  “快吃吧!”锅腰子搓着手,拿起筷子递过去,“这是供销社李书记招待客人的席,客人刚走,还热着呢,还有半瓶白酒没喝完!”他说着,就去拿酒瓶,瓶盖一拧,一股刺鼻的酒味飘出来。

  老树根的脸一下子沉了,他盯着桌上的剩菜,手指攥得紧紧的,突然“啪”地把筷子摔在桌上,转身就往门外走。他这辈子穷,但穷得有骨气,从没吃过别人的剩菜。凤英姐的脸涨得通红,就像烧着了似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她扔下手里的布包,转身就跑,连老树根都没顾上,脚步踉跄地冲出饭店,顺着大路往家跑。

  锅腰子愣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酒瓶,看着他们父女俩的背影越来越远,嘴里嘟囔着:“咋了这是?剩菜咋了?又没坏,浪费啥……”周围的服务员都偷偷笑,那笑声简直就像小石子,砸在锅腰子的脸上,他的脸也红了,赶紧把酒瓶放下,灰溜溜地走了。

  凤英姐跑回家里时,头发被风吹得乱了,鞋跟也掉了一只,她冲进自己的里间,“哐当”一声关上门,一头扑在炕上,搂着叠得整齐的被子,放声大哭。被子上还带着太阳的味道,是她昨天刚晒过的,可现在,那味道也暖不了她的心。她想起春天时,谷子哥在河堤上吹箫,箫声裹着野花的香;想起自己偷偷给谷子哥烙饼,饼上撒着芝麻;想起那封被鸟粪弄脏的信,想起二小哭着说“俺弄丢了信”……

  眼泪打湿了被子,染出一大片湿痕。她哭自己命苦,哭爹的固执,哭锅腰子的刻薄,更哭自己再也回不到那个有箫声、有月光的河堤。窗外,夕阳的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落在墙上的旧照片上。那是她五岁时跟娘的合影,娘的笑像春天的花,可现在,娘不在了,连那点箫声带来的暖,也没了。

  那天晚上,北河大堤上又响起了箫声。是谷子哥的洞箫,调子沉得像夜,裹着秋风,飘进鸭塘村的每一个角落。有人趴在自家窗台上听,听见箫声里有哭腔,如同谁在夜里偷偷说话。远处,凤英姐的哭声好像还没停,跟箫声混在一起,在秋夜里飘啊飘,如同两根断了的线,再也缠不到一起。


  10

  晚饭刚过,谷子哥就来了。他站在我家门槛外,没进门,手里攥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巾,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布巾,那是凤英姐以前给他做的。

  “二小兄弟,”他开口说话了,声音平静得就像北河刚结的薄冰,没有一点波澜,“明天你不用上学,跟你娘到我家吃喜酒。”

  娘正擦着灶台,听说是吃喜酒,眼睛一下子亮了:“哎哟!谷子要结婚啦?这可是大喜事!二小,听见没?明天跟娘去吃喜酒,还能看见新娘子!”娘的声音透着欢喜。

  谷子哥微微点了点头,嘴角扯了扯,没笑出来。他坐了会儿,没多说别的,只问了句“婶子身体还好吧”,就起身告辞。我送他到门口,晚风裹着柿子树的叶子,落在他的肩头,望着远处的北河大堤,眼神空落落的。

  “谷子哥,” 我忍不住问,“凤英姐……知道吗?”

  他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慢慢往前走,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仿佛是一根绷得太紧的弦,快要断了。

  那天夜里,谷子哥家的箫声又响了。不是之前的哀怨,也不是沉郁,是幽幽的,仿佛是秋夜里的露水,滴在枯草地上,轻得怕惊动谁。箫声从他家的窗户飘出来,钻进我的耳朵里。我趴在窗台上听,直到箫声停了,还听见他家的门“吱呀”响了一声,大概是他又去了院子里的柿子树下,那里藏着他跟凤英姐的好多念想。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我就醒了。娘已经在翻箱倒柜找衣服,要穿一件新衣去吃喜酒。我揣着颗怦怦跳的心,在街上溜达,脚不由自主地就往村后走。凤英姐家就在那边,红砖墙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我正要掉头,凤英姐家的门“吱呀”开了条缝,一张苍白的脸探了出来,是凤英姐。她穿了件浅灰的布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却没戴那个常戴的塑料发卡,眼睛有点肿,差不多是夜里没睡好。看见我,她赶紧朝我招招手,声音压得低:“二小,过来。”

  我跑过去,她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才从口袋里掏出个信封。还是用旧作业本纸糊的,上面没写字,只在封口处粘了点浆糊。她的手指有点抖,把信塞进我手里:“好兄弟,再帮姐姐一次,把这个交给谷子哥。”

  “今天……他要结婚了。”我小声说,手里的信有点沉。

  凤英姐的脸更白了,嘴角却牵起个浅淡的笑,酒窝里藏着涩:“俺知道。就想跟他说句话,最后一句。”她的手指碰了碰我的手背,凉得好像秋霜,“你不愿意帮姐姐吗?”

  “愿意!”我赶紧点头,把信揣进棉袄内袋,贴在胸口,“俺一定送到!”

  凤英姐笑了,眼睛里却闪着光,像是有眼泪要落下来,她赶紧转过身,轻轻推上门,门缝里最后一点光也消失了。我攥着信,心里又盼又慌,盼着这封信能让他们再续上,又慌着今天是谷子哥的大喜日子,一切都晚了。

  谷子哥家早就热闹起来了。大门上贴了个大红喜字,天井里摆着张方桌,桌上供着五个大馒头,馒头上点着红点,插着一对红蜡烛,火苗 “突突” 地跳;几个穿新衣服的婶子来回忙,有的择菜,有的摆碗,说话声、笑声混在一起。

  谷子哥穿了件藏青色的新中山装,是他娘特意给他做的,领口系着领带;头发理得短短的,露出光洁的额头;脚上是双新胶鞋,黑亮亮的,踩在地上没一点声音。他正帮着搬板凳,看见我,笑着招招手:“二小来啦?今天别乱跑,帮俺搬搬桌子,等下给你拿喜糖。”

  我赶紧拉着他往门外走,走到我家门楼下,这里没人,只有风吹着墙根的草“沙沙”响。我掏出信,递给他:“凤英姐让俺给你的。”

  “她的?”谷子哥的眼睛亮了一下,伸手接过信。

  “废话!”我逗他,“不是她的,是嫦娥从月亮上寄来的?”

  他抿嘴笑了,指尖小心翼翼地抠开封口的浆糊,慢慢展开信纸。信纸上是凤英姐的字迹,娟娟秀秀的,我凑过去看,只看见开头“谷子哥”三个字,后面的字太小,没看清。谷子哥看得慢,眼睛盯着信纸,生怕漏掉一个字,手指轻轻划过字迹,好像在摸她的手。

  看着看着,他的笑就没了,嘴角慢慢耷拉下来,手指也僵住了。信纸从他手里滑下来,飘落在地上,他蹲下去捡,手指却抖得厉害,半天没捏住。最后他捡起信纸,慢慢叠好,放进中山装的内袋,然后倚在墙上,头垂着,两眼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北河大堤。那里的老柳树叶子已经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刺在蓝天上,仿佛是根根细针。

  “谷子!陈谷子在哪呢?”突然有人喊,声音里带着喜气,“新娘子来啦!快出来接新娘子!哎哟,这新娘子可真俊!”

  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脚步声、笑闹声,就像潮水似的涌过来。我看见几个婶子簇拥着个穿红布衫的姑娘,头上盖着块红头巾,手里攥着个红布包,慢慢往这边走。周围的人都凑过去看,嘴里喊着“恭喜”“新娘子真俊”,热闹得很。

  谷子哥慢慢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后深吸一口气,朝着人群走去。他的脚步有点沉,新胶鞋踩在地上,没了刚才的轻快。我跟在他后面,看见他的背影。藏青色的中山装,红色的领口,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孤单,跟热闹的人群格格不入。

  红蜡烛的火苗还在跳,喜字在风里晃,我总觉得,这热闹里少了点什么。少了柳树上的箫声,少了月光下的影子,少了那个穿着浅蓝布衫、跟着箫声转的姑娘。手里的喜糖是甜的,我心里却酸溜溜的,如同吞了一颗没熟的山楂。


  11

  新娘子从谷子哥家出来时,红布衫上,领口绣的小梅花在阳光下闪着淡红的光。她看见我站在门口晃悠,笑着喊住我:“二小,过来!”声音亮堂堂的。

  我跑过去,她转身回屋,很快就攥着一把糖出来,是水果糖,糖纸印着粉白的小桃花,还带着点手心的温度。她往我口袋里塞,边塞边笑:“往后我就是你嫂子了,小嘴甜着点,嫂子下次给你拿奶糖!”糖块在口袋里鼓着,我脸一下子红了,盯着她的银簪子看。那簪子是铜的,磨得发亮,插在她盘起的头发里,衬得她脸红扑扑的,新娘子好漂亮。

  “嫂子真俊!”我小声说。她不是凤英姐那种清秀的俊,是带着烟火气的亲切。笑的时候眼角会弯成月牙,说话时手会轻轻拍我的胳膊,还染了红指甲。她听见我的话,笑得更欢了:“你这小机灵鬼,嘴真甜!”

  秋收很快结束了,场院里的玉米秸秆堆得好像小山一样,阳光晒在上面,散着淡淡的草味儿。麦子种下去后,村里又闲了下来,老高就带着宣传队来了。还是那辆旧自行车,车后座绑着二胡和锣鼓,他的黑框眼镜片上沾了层灰,却笑得精神:“今年还是排《丰收》!县上报了丰产,得好好演演!”

  大苟书记找谷子哥时,他正在院子里擦洞箫。青色布套磨得发亮,他用软布轻轻擦着箫身,动作还是那么轻,如同摸什么宝贝。“谷子,还得你吹洞箫,缺了你不行!”大苟书记拍着他的肩膀。

  老高也凑过来,搓着手说:“谷子啊,你这洞箫是好,就是调子沉了点。要不改吹唢呐?唢呐欢快,配《丰收》正好!”

  谷子哥手里的软布顿了顿,抬头看他,眼神很定:“俺只会吹洞箫,改不了。”他的指尖又摸了摸箫孔,那里似乎还留着凤英姐以前看他吹箫时的眼神。

  老高没再坚持,他怕谷子哥撂挑子,毕竟这戏离了他的洞箫,总少点味道。可没等排练,又出了岔子:凤英姐辞了宣传队,说要去城里找娘。我在村口碰见她时,她背着个蓝布包,包上还挂着那个铜铃铛,是以前排练时系在辫梢的。“二小,俺走了。”她笑着说,眼睛里却亮着光,“城里再大,俺也能找着娘,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我望着她的背影,心里犯嘀咕:城市有啥好?有北河的水甜吗?有河堤的柳树枝软吗?为啥凤英姐要走,连锅腰子的铁饭碗都不要了?村头的土路被风吹得起了尘,她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个小黑点,消失在路的尽头。

  凤英姐走了,老高只好从村里另找了个小嫚顶替,是二柱的妹妹,才十五岁,扎着两条小辫,见人就脸红。排练时,她站在老柳树下,学着凤英姐的样子抬手、转身,动作僵硬得像一个提线木偶,唱的时候还跑调,老高在旁边急得直跺脚:“手抬高点!调子跟上!”

  谷子哥坐在旁边吹箫,手指按在箫孔上,却总慢半拍。他的眼神飘着,一会儿看见凤英姐穿着浅蓝布衫,跟着箫声转;一会儿看见小嫚扎着小辫,手足无措地站着;有时候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他竟分不清哪个是真的。箫声还是沉的,好像浸了水似的,半点喜庆也没有。

  “谷子!你能不能欢快些?这是《丰收》,不是哭丧!”老高终于忍不住了,声音拔高了些。

  谷子哥停下箫,指尖在箫身蹭了蹭,语气平得没波澜:“就这调子,改不了了。”

  老高叹了口气,掏出那个皱巴巴的小本子,上面画满了《丰收》的草图,有凤英姐拉板车的样子,有谷子哥吹箫的样子。他盯着本子,嘴里嘟囔:“都怪俺没创意,年年《丰收》,老套了……”风卷着柳叶落在本子上。

  没过几天,就听见谷子哥家吵起来了。那天我正在家睡午觉,梦里还听见谷子哥的箫声,忽然被一阵尖利的哭骂声惊醒。我赤着脚就往外跑,脚底板被石子硌得生疼也顾不上。谷子哥家的门没关,里面的烟味混着哭声飘出来,呛得我直咳嗽。

  娘已经在里面了,正扶着新娘子的肩膀劝:“别吵了,让人听见笑话。谁年轻时候没点念想,改了就好。”新娘子坐在炕沿上,红布衫皱了,银簪子歪在头发上,脸上满是泪痕,眼睛肿得就像桃子,手里攥着块撕碎的信纸。

  谷子哥坐在地上,背靠着墙,手里夹着根烟,烟蒂扔了一地。他的中山装沾了烟灰,头发乱糟糟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地上的碎纸。那些都是凤英姐写给她的信,有的被撕成了碎片,上面还能看见“谷子哥”三个字,有的沾了烟烧的黑印,字迹都模糊了。

  “俺嫁过来,不是来受气的!”新娘子忽然哽咽着开口,声音抖得厉害,“你天天抱着个破箫吹,藏着这些信,把俺当成啥了?”

  谷子哥没说话,只是把烟往地上一摁,火星子灭了,留下个黑印。娘拍着新娘子的背,轻声劝:“他就是钻了牛角尖,往后会好的。你看这日子,不还得好好过?”

  新娘子的哭声小了些,变成抽抽噎噎的,眼泪滴在被子上。我站在门口,心里一颤一颤的。要是当初俺没弄丢那封信,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谷子哥不会藏着信,新娘子不会哭,家里也不会这么乌烟瘴气。

  风从门口吹进来,卷起地上的碎信纸,好像一群白蝴蝶,绕着谷子哥的脚边转了圈,又飘向窗外。我看着谷子哥颓然的样子,看着新娘子通红的眼睛,忽然觉得鼻子发酸。原来有些念想,藏得再深,也会被风吹出来,搅得人心不安。


  12

  鸭塘村的春天是踩着柳丝来的。正月刚过,村口老柳树的枝桠还没冒芽,北河大堤的柳树就先软了腰,柳丝垂下来,嫩黄的芽苞缀在上面,如同串了串小珠子,风一吹,就跟着晃,扫过堤岸的泥土,带起股湿润的腥气。杨树也醒了,光秃秃的枝干上钻出些嫩绿的叶尖,好像刚睡醒的孩子,怯生生地探着头,阳光一照,叶尖泛着亮,晃得人眼睛暖。

  村里的人见了面,都笑着打招呼:“天暖了,该下种了!”王大娘挎着篮子去挖荠菜,篮子里还带着把小铲子,说要种点小葱;二柱他爹扛着鐝头去翻地,路过谷子哥家时,还喊了声:“谷子,菜园子该拾掇了,俺家的豆角种多了,回头给你送点!”

  谷子哥和新娘子真的下地了。那天我放学路过他们家的菜园子,看见新娘子穿着件浅绿的布衫,袖子挽到胳膊肘,手里攥着把小鐝头,正蹲在地里翻土。泥土是刚化冻的,湿润润的,沾在她的裤脚上,她也不在意,只是笑着跟谷子哥说话:“这块地种豆角吧?俺娘说清明前种豆角,夏天就能吃了。”

  谷子哥蹲在旁边,手里捧着个布包,里面装着各种种子。有圆滚滚的豆角种,有扁扁的扁豆种,还有红亮亮的辣椒种。他挑出几粒豆角种,放在手心,对着阳光看了看:“行,就种豆角。这边种茄子,那边留着种小油菜,你爱吃的。”他的声音很轻,好像春风拂过柳丝,没有了之前的沉郁。

  新娘子听了,笑得眼睛弯成月牙,伸手从他手里捏过一粒种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刚挖好的小坑里,再用土轻轻盖好,动作轻柔。谷子哥看着她,也笑了,伸手帮她拂掉沾在额前的秀发。那秀发上还沾着点泥土,指尖碰到她的额头时,新娘子的脸微微红了,倒像园子里刚开的桃花。

  远处的麦田已经泛青了,绿油油的麦叶在风里晃,一直晃到北河边上。歇息的时候,谷子哥从兜里掏出个青色布套,还是那个旧布套,里面装着箫。他拉着新娘子的手,往大堤上的老柳树走。

  我没敢靠近,只是站在远处的土坡上看。老柳树的柳丝已经长开了,嫩绿的叶子垂下来,仿佛挂着一串绿帘子,阳光透过柳叶洒下。谷子哥倚在柳树上,慢慢打开布套,取出洞箫。箫身还是深棕色的,被他擦得发亮,他用手指轻轻摸了摸箫孔,动作还是那么轻,却没有了之前的怅然,倒多了些平和。

  新娘子坐在他旁边的草地上,两手托着腮,安静地看着他。谷子哥把箫举到唇边,气一吹,箫声就飘了出来。不是《高山流水》,也不是《丰收》,是一支没听过的曲子,调子柔柔的,如同春风吹过麦田,又像柳丝拂过水面,没有了之前的哀怨,也没有了沉郁,只是轻轻的、缓缓的,飘向远处的麦田。

  风里带着麦叶的清香,混着箫声,飘到我站的土坡上,暖暖的。新娘子听着箫声,嘴角轻轻抿着,偶尔伸手摘片柳叶,放在手里揉着,柳叶的清香混着泥土的气息,飘在空气里。谷子哥吹了一会儿,停下来,两人就这么坐着,不说话,只有柳丝在风里“沙沙”响。

  忽然,几只喜鹊“咯咯”叫着,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喜鹊的羽毛是黑亮的,翅膀上带着点白,飞过时翅膀扇起的风,吹得柳丝晃了晃。它们绕着老柳树飞了两圈,然后朝着麦田的方向飞走了,叫声还留在空气里。

  我站在土坡上,看着柳树下的两个人,看着他们的影子被阳光拉得长长的,叠在一起,心里忽然松了口气。之前的愧疚、担心,好像都被这春风和箫声吹走了。谷子哥的箫声里有了春天的味道,新娘子的笑里有了烟火的暖,就像这园子里的种子,慢慢发了芽,会长出绿油油的叶,结出饱满的果。

  风又吹来了,带着柳丝的清香,带着麦叶的暖,还带着那支没听完的箫声。我转身往家走,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春天真的来了,一切都在慢慢变好,就像谷子哥和新娘子的日子,就像这鸭塘村的春天,暖意融融,充满了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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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以“二小”的视角,故事串联起鸭塘村的四季更迭与人心变迁。从偷信的懵懂愧疚,到见证谷子与凤英的悲欢离合,再到看见谷子在新的生活里重拾平和,“二小”的成长与村庄的日常交织。文中的玉米饼、旧信笺、老柳树,既是时代的印记,也是生活的注脚,它们记录着年轻人的挣扎与坚守,也诉说着普通人在命运起伏中对生活本真的回归——没有轰轰烈烈的圆满,却有细水长流的踏实,这正是乡土叙事里最动人的力量。推荐阅读。编辑:李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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