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塘村旧事(一)
1
这年冬天来得早,刚进腊月,鸭塘村就裹上了层薄霜。树上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叉在灰蓝的天上,风一吹,就“呜呜”地响。村头的鸭塘结了层薄冰,平日里嘎嘎叫的鸭子早被社员们赶进了圈,只有冰面上偶尔落只麻雀,蹦跶两下,又扑棱棱飞走。天太冷了,连鸟都懒得多待。
这天一早,打麦场的石碾子旁却聚了好些人,连平日里爱窝在炕头抽旱烟的王大爷都裹着棉袄来了,手里还攥着个烤得热乎的地瓜。“听说没?公社宣传队又要来演剧了!”有人嗓门亮,一开口就把大伙的注意力都勾了过去。
“真的假的?”有人凑上前,眼睛亮了。农忙时,大伙天不亮就下地,累得沾炕就睡;一到冬闲,社员们除了拾掇拾掇农具,就只能凑在一块儿扯闲篇,日子淡得就像没放盐的菜。要是能看场戏,哪怕是些“表演唱”“三句半”,也算是给日子添了点滋味。
性急的二柱搓着手,转身就往村部跑,他得去问大苟书记。大苟书记是村里的一把手,皮肤黝黑,嗓门如同洪钟,平日里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干部服。这会儿他正趴在桌上写台账,见二柱闯进来,头也没抬:“慌啥?跟踩了炮仗似的。”
“书记,俺们听人说,宣传队要来演剧?”二柱喘着气,搓着冻得发红的手。
大苟书记这才放下笔,从烟袋里捏出一撮烟丝,慢悠悠卷着:“没那么简单。昨儿跟公社宣传队的老高通了电话,他说新剧还没排练呢,八字没一撇。”
这话一出口,跟在二柱后头进来的几个社员都蔫了,你看我我看你,脸上的期待褪了大半。大苟书记瞥了他们一眼,又补了句:“不过老高说了,得先找个男主角。俺寻思着,老陈家的二小子合适,就是谷子,刚从县城回来那孩子。”
“谷子哥?”我正好扒着门框往里瞅,一听这话,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谷子哥是我家西院的邻居,比我大七岁,打小就疼我。以前他准备高考时,还教我写毛笔字,给我讲《西游记》的故事。可惜今年夏天,他揣着准考证去县城考试,最后还是名落孙山,灰头土脸回了村。
打那以后,谷子哥好像变了个人。以前他总穿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窗台上还摆着几盆指甲花;现在呢,衣服脏了堆在椅上,头发长了盖过耳朵,下巴上的胡茬也冒了出来,整天闷在屋里,要么对着墙发呆,要么就翻那几本翻烂了的课本。我娘见了,总叹着气说:“这孩子心里苦啊。”
“女主角呢?”有人追问。
大苟书记笑了,手指头在桌上敲了敲:“女主角还用说?后街上老刘家的凤英呗。那丫头,模样俊,嗓子也好,上回宣传队来演《送公粮》,她演村姑,多少人盯着看呐。”
一提到刘凤英,打麦场的人都点头。凤英姐十七八岁,个头高挑,皮肤是那种健康的粉白,眼睛就像鸭塘里的水,亮闪闪的。她在生产队干活时,总扎着两条麻花辫,辫梢系着红绳,弯腰割麦子时,辫子就跟着动作晃,连外村的小伙都特意绕路来看她。有人说她“像棵刚冒尖的苞米,嫩得能掐出水”,也有人说她 “走路像风摆柳,看着就舒坦”。更难得的是,凤英姐还有副好嗓子,不宏亮,却清得像山泉水,带点细细的磁性,平日里在河边洗衣裳,哼两句小调,能把鱼都引过来。
公社宣传队的老高,我也见过。他四十来岁,戴个黑框眼镜,镜片总擦得锃亮,穿件灰布中山装,口袋里总揣着个小本子,走到哪儿记到哪儿。他既是队长,又兼着导演和编剧,排的戏虽说都是庄户人熟悉的事儿。比如社员们抢收麦子、送公粮、学政策,但他会加些逗乐的词儿,比如快板里说“王大爷,真能干,一天割麦二亩半,累了就啃馍馍干,心里想着多贡献”,总能逗得大伙哈哈大笑。
不过老高排戏有个毛病:动作总拿捏不到位。上次排《送公粮》,他教演员扛粮袋,自己双手一叉腰,喊着 “瞧着我,这个样儿!就这个样儿!”,结果身子歪得太厉害,差点栽个跟头,引得演员们憋不住笑。他也不恼,摸着后脑勺嘿嘿笑:“俺这是示范‘用力过猛’,你们可别学俺。”到最后,演员们只好自己琢磨,他倒也不催,总说:“啥是剧?剧就是磨出来的!慢工出细活,急不得。”
没过几天,公社的通知就下来了:宣传队要排一出叫《丰收》的小剧,排练地点在鸭塘村的小学校。小学校在村西头,几间土坯房,窗户上糊着旧报纸,课桌上还留着孩子们用粉笔写的“好好学习”。我一放学就往那儿跑,扒着窗台看排练。凤英姐果然是女主角,穿了件新做的蓝布衫,辫子梳得光溜溜的,站在屋子中间,眼睛亮晶晶的。
老高坐在一张吱呀响的木椅上。他清了清嗓子,手里拿着个剧本,开始给凤英姐讲戏:“凤英啊,你演的这个村姑,是刚收完苞米,要拉着板车去公社交公粮。你想想,那条路怎么走?”
他说着,站起身,双手比划着拉车的动作,慢悠悠地在屋里走:“先是一条弯弯的清水河,河堤长得很,两边长满了野草,还有些小野花。红的、黄的、紫的,都不起眼,但好看。板车上装满了苞米棒子,金黄金黄的,压得板车轱辘‘咯吱咯吱’响。你拉着车,走得慢,不是累,是舍不得走。你看那野花,你天天看苞米,苞米有啥好看的?野花不一样,今儿开一朵,明儿开两朵,你总想看清楚。”
屋里看热闹的人都静下来,连窗外的我都屏住了呼吸。老高接着说:“河里还有野鸭呢,小个儿的,灰扑扑的,在水里游,一会儿扎个猛子,没影了,你正着急呢,它又在不远处冒出来,脑袋一甩,溅你一身水。那不是逗你玩吗?那会儿太阳快落山了,橘红色的光洒下来,把河堤上的芦苇都染红了,芦苇穗子晃啊晃,就像着火了似的。几只野雀落在芦苇上,你走得近了,它们‘扑棱’一下飞走,翅膀上还沾着芦苇的绒毛。”
他停下来,看着凤英姐:“你拉着车下了河堤,前头就是大路,再走几里地就是公社。可走到大路口,你就不想走了。为啥?因为路口有棵老柳树,柳树枝子垂下来,能遮半条路。柳树下,有个年青小子,正吹着洞箫呢。你想快点走,又想多听会儿箫声,心里好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跳。”
随着老高的话,屋里的人都露出了笑,凤英姐的脸也红了,从脸颊红到耳根,手指轻轻绞着衣角,好像她真的站在老柳树下,听见了箫声。我心里也美滋滋的。老高说的那个吹箫的小子,肯定是谷子哥!
果然,没过两天,谷子哥就去公社驻地理发了。那天我在村口碰见他,他穿了件洗干净的蓝布褂子,头发剪得短短的,胡茬也刮了,脸上的气色好了不少,见了我,还笑着摸了摸我的头:“二小,放学啦?”
“谷子哥,你要去排戏吗?”我仰着脖子问。
他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个青色的布套,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支洞箫。箫是深棕色的,表面磨得光滑,有六个小孔,孔边还留着淡淡的指痕。谷子哥说,这洞箫是他爷爷传下来的,爷爷以前在戏班子里吹过,后来戏班子散了,就把箫留给了他。他从小就跟着爷爷学吹箫,吹坏了两支,现在这支,陪了他五年了。
谷子哥把布套折好,放回口袋,又把洞箫竖起来,用手指轻轻摸了摸箫身,动作轻柔得如同摸一只小猫。“箫是有灵性的,”他以前跟我说过,“你得好好待它,它才会给你好声儿。布套就是它的衣裳,不能随便扔,不然它会生气的。”
排练的时候,谷子哥总倚在小学校的粗柳树上吹箫。他不坐着,说坐着吹箫,气儿不顺,声儿就闷。他站在树下,左手按上面的孔,右手按下面的孔,嘴唇贴着箫口,轻轻一吹,箫声就飘了出来。《丰收》的曲子是谷子哥自己作的,开头慢,就像流水淌过河堤,中间快,宛如风吹苞米叶“沙沙”响,结尾又慢下来,夕阳下的箫声,绕着老柳树转。
我趴在窗台上听,听着听着,就好像真的看见了老高说的清水河、野鸭子、红芦苇,还有站在老柳树下的凤英姐。有时候凤英姐会站在树旁,听谷子哥吹箫,箫声停了,她会小声问:“谷子哥,这个地方,我是不是该走快一点?”谷子哥就会耐心地跟她说:“不用急,你心里想着箫声,脚步自然就慢了,那样才像盼着见人又怕见人的样子。”
老高看着他们,也不插嘴,只是坐在木椅上笑,偶尔在手里的小本子记几下。有一次,他还跟大伙说:“这戏啊,有了凤英的模样,有了谷子的箫声,就活了。啥是丰收?不光是苞米丰收,心里的劲儿也得丰收,这才是真的丰收。”
冬天的太阳照在小学校的土墙上,暖暖的。箫声飘在空气里,混着孩子们的笑声、社员们的说话声,还有远处传来的鸡叫声,让整个鸭塘村都变得暖暖的。我想,这个冬天,肯定会特别有意思。
2
腊月的夜来得沉,刚擦黑,鸭塘村就浸在一片淡蓝的月色里。我揣着娘刚蒸出的玉米饼子出门,想去找隔壁的丫蛋玩,刚走到村前的水湾边,就听见一阵箫声飘过来,是谷子哥的洞箫。
水湾结着薄冰,冰面映着月亮。岸边的老柳树落光了叶,光秃秃的枝桠垂在冰面上,影子被月色拉得老长。谷子哥就倚在柳树干上,青色布套放在脚边的石头上,洞箫横在唇边,箫声慢悠悠地淌出来,不似白天排练时那般清亮,倒带着点说不清的软。
我悄悄躲在树后,看见不远处站着凤英姐。她穿了件月白色的棉袄,是去年过年时新做的,袖口还绣着朵小梅花。她没说话,就跟着箫声慢慢动起来。不是正经的跳舞,就是轻轻踮着脚,转个圈,裙摆扫过地上的枯草,发出“沙沙”的响。月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她眼里的光,好像映了星星似的。她转到时,会偷偷往谷子哥那边望一眼,谷子哥吹箫的节奏就慢半拍,指尖在箫孔上顿一下,又赶紧续上。
箫声绕着水湾转,有路过的社员,听见箫声就停下脚,远远站着看一会儿,嘴里念叨着“好声儿”,又轻轻叹口气,怕扰了这光景似的,轻手轻脚地走了。我也不敢动,就那么蹲在树后,看着月光下两个影子,一个吹,一个转,箫声停了,凤英姐的脚步也停了,两人就那么隔着一棵老柳树,站着,不说话,只有柳树枝子偶尔晃一下,影子也跟着晃。
这样的夜晚过了三四天,就到了演出的日子。演出定在小学校的操场,天还没黑透,操场上就挤满了人。东边的王大娘搬着小马扎,带着刚蒸好的地瓜;西边的后生们扛着长凳,抢占最靠前的位置;连邻村的人都来了,骑着自行车,车后座上带着孩子,老远就喊“还有空吗?让俺挤挤!”
教室里,演员们正忙着化妆。没有正经的胭脂水粉,就把红纸蘸了热水,往脸上擦;眉笔是用烧黑的木炭头代替的,有人手重,把眉毛画得又粗又黑,引得大伙笑。老高站在门口,手里攥着剧本,一会儿催这个“快点画,别磨蹭”,一会儿叮嘱那个“腮红别擦太多,像猴屁股”。拉二胡的老周,坐在舞台一角的石头上,正调弦,“吱吱呀呀”的声儿混着教室里的笑,热闹得很。
我挤在教室门口,看见谷子哥站在窗边,手里攥着那个青色布套,没打开,只是反复摩挲着布套的边角。他穿了件新做的灰布中山装,是他娘特意找裁缝做的,领口扣得严严实实。他时不时往村口的方向望,眉头皱着,嘴里念叨着 “怎么还没来”。
“凤英呢?”老高突然拍了下手,才发现化妆的人里少了主角,“刘凤英怎么还没来?”
屋里的笑声一下子停了,有人探头往门外看:“是啊,刚才还看见她往这边走呢,怎么没进来?”
谷子哥的手顿了下。他走到老高跟前,声音有点急:“高队长,要不我去看看?”
“不用,”老高摆了摆手,冲门口喊,“小六子!你去凤英家一趟,让她赶紧来,再不来赶不上了!”
小六子是跑龙套的,才十五岁,腿脚快,一听这话就往外冲,鞋都差点跑掉。他这一跑,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似的,不一会儿就传遍了操场。“女主角还没来呢!”“凤英咋还不来?”议论声从前排传到后排,有人伸长脖子往村口望,有人开始着急地跺脚。
没多大工夫,小六子就跑回来了,满头大汗,一进门就喘着气喊:“高、高队长,凤英姐她……她爹不让她来!”
“啥?”老高的嗓门一下子提起来,眼镜都滑到了鼻尖,“老树根凭啥不让她来?”
小六子往谷子哥那边瞅了一眼,挠了挠头,声音低了点:“俺也说不清,就听见凤英姐跟她爹吵,她爹说‘不许去’,还把院门插上了,俺敲了半天门,也没开……”
谷子哥的脸一下子白了,攥着布套的手更紧了。老高气得直跺脚,把剧本往桌上一摔:“胡闹!这都啥时候了,说不来就不来!你们先准备,我去看看!”说着就往外走,脚步又急又重,差点绊倒门口的凳子。
操场上,那盏大汽灯已经打足了气,“嗡”的一声亮起来,橘黄色的光把整个操场照得跟白天似的。演出按时开始了,第一个节目是快板,两个演员穿着红褂子,敲着竹板,嘴里念着“冬闲时节真热闹,宣传队来把戏演”,可台下的人没心思听,都在窃窃私语:“凤英来了吗?”“老高去请了,能来不能来谁知道?”
我站在台下,看见谷子哥坐在乐队那边,洞箫放在腿上,没动。轮到他伴奏时,他才拿起洞箫,可吹出来的声儿没了往日的顺溜,断断续续的,手指在箫孔上滑过,总差半拍。他吹一会儿,就往村口的方向望一眼,眼神空落落的,好像丢了啥东西。
第二个节目是三句半,演员们戴着纸糊的帽子,做着夸张的动作,往日里早引得大伙哈哈大笑,可今天台下只有零星的笑,还没等笑完,就有人喊:“别演这个了!凤英啥时候来?”
这话一出,台下顿时炸了锅。前排的一个后生站起来,嗓门亮:“俺们就是来看凤英演《丰收》的!她不来,演啥都没用!”
“对!不看了,等凤英来!”更多人跟着喊,有人开始收拾凳子,有人往村口走,操场一下子乱起来。台上的演员僵在那儿,竹板不敲了,帽子也歪了;拉二胡的老周放下弓,叹了口气。演员们只好往后台撤,谷子哥也站起来,把洞箫塞进青色布套里,动作慢得很,然后走到操场边的老柳树下,背靠着树干,站在阴影里,头垂着,谁跟他说话,他都不吭声,只有风吹过树叶,“沙沙”地响,就像在叹气。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老高才回来。他的头发乱了,棉袄上沾了不少土,脸冻得通红,嘴唇发紫。大伙一下子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问:“咋样?凤英来了吗?”“老树根松口了没?”
老高推开人群,摆了摆手,声音又哑又沉:“别问了……没来。老树根说啥也不让她来,说女孩子家抛头露面不像话,我磨了半天嘴皮子,没用。”他顿了顿,看着围过来的人,又看了眼树影里的谷子哥,颓然地挥了挥手,“算了,不来拉倒!今晚的演出,散了吧。”
这话一说,台下更乱了,有人骂老树根不通情理,有人叹着气往家走,汽灯的光里,飘着一层淡淡的白气,是大伙哈出的热气,很快又散了。我走到老柳树下,看见谷子哥手里的青色布套被揉得不成样子,他望着村口的方向,眼里的光就像灭了的灯,连洞箫都没再拿出来过。
汽灯的“嗡”鸣声渐渐弱下去,橘黄色的光也一点点暗下来,跟一块烧尽的柴火差不多。人群散得快,刚才还挤得满满当当的操场,没一会儿就只剩些散落的地瓜皮、瓜子皮、烟盒,还有几条被踩脏的长凳歪在地上。风更冷了,刮在脸上跟小刀子似的,我裹紧了棉袄,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老柳树下的谷子哥还没动。我走过去时,看见他正轻轻抚着青色布套,一下下,就像在哄受了委屈的孩子。
“谷子哥,俺娘蒸的玉米饼,你吃点吧。”我把揣在怀里的饼递过去。
他低头看了看,摇了摇头,声音哑得厉害:“不了,你自己吃。”他的眼睛还望着村口的方向,那里只剩一片黑,连狗吠声都没了,只有风卷着枯草,在地上打旋儿。
后来我才从丫蛋嘴里听说,凤英姐那天跟她爹吵得厉害。老树根是村里出了名的倔脾气,认定“女孩子家抛头露面演剧,是伤风败俗”,中午就把凤英姐的蓝布衫锁进了柜子,还搬了个磨盘抵在院门上。凤英姐急得直哭,说“俺都跟谷子哥练了这么久了,不能让大伙白等”,可老树根就是不松口。丫蛋说,她路过凤英家时,听见院里的哭声断断续续,直到天黑都没停。
那之后几天,谷子哥又变回了之前的样子。头发没几天就长了,耷拉在额前,胡茬也冒了出来,身上的灰布中山装又沾了土,不再像排练时那样整齐。他不再去小学校,也很少出门,只有傍晚时,才会揣着洞箫去水湾边,还是倚着那棵老柳树,却不怎么吹,只是把洞箫拿在手里,摩挲着,一站就是半个时辰。
有天傍晚我去给娘拾柴火,又碰见了他。风卷着雪粒子,打在柳树枝上“簌簌”响。他看见我,难得地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个野山楂,是之前排练时,他在河堤上摘的,一直揣在兜里,现在还带着点软。“二小,拿着吧,酸得很。”
我接过山楂,咬了一口,酸得眯起眼,却看见他手里的洞箫亮了亮。他不知什么时候把箫擦了,擦得能映出柳树枝的影子。“谷子哥,你还会吹《丰收》的曲子不?” 我小声问。
他顿了顿,把箫举到唇边,却没吹,只是轻轻吐了口气,白气裹着箫身,很快散了。“等开春吧,”他说,声音很轻,却听得真切,“开春了,冰化了,说不定……就能吹了。”
没过两天,我在水湾边拾柴火时,看见柳树下的冰面上放着个蓝布包,是凤英姐常背的那个。我跑过去打开,里面裹着新做的鞋垫,绣着两朵苞米穗子,还压着张纸条,是用铅笔写的,字歪歪扭扭:“谷子哥,俺还想排《丰收》,等俺爹消气了,俺就去找你。”纸条下面,还压着颗红绳系着的铜铃铛,是凤英姐去年赶庙会时买的,之前排练时,她总系在辫梢上,一晃就响。
我赶紧把布包揣进怀里,跑去谷子哥家。他正坐在门槛上翻旧课本,看见我跑进来,愣了愣。我把布包递给他,他打开时,手指都在抖,看到纸条上的字,眼睛慢慢亮了,就像蒙了灰的灯,突然被擦亮了似的。他把鞋垫和铃铛小心地放进青色布套里,跟洞箫放在一起。
那天晚上,我又听见了箫声。还是在水湾边,还是那棵老柳树,箫声不再像之前那样断断续续,也没有散场那晚的沉郁,倒带着点软软的盼头,如同冰下慢慢化的水,一点点渗出来,绕着水湾转,又飘向村口的方向。我趴在树后,看见谷子哥站得直了点,月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他嘴角轻轻抿着,手里的洞箫,在月光下泛着淡棕色的光。
风好像也没那么冷了,我摸了摸兜里剩下的野山楂,咬了一口,酸里竟带了点甜。远处传来娘喊我回家吃饭的声音,我应着,却没动。我想多听会儿箫声,听这声音里藏着的,开春的盼头。
3
正月刚过,鸭塘村的雪还没化透,河堤上的枯草裹着残雪,风一吹,簌簌地往下掉雪粒子。大柳树的枝桠还是光秃秃的,只有树身上冒出几点嫩黄的芽,就像刚睡醒的小虫子,怯生生地探着头。谷子哥就倚在这棵柳树上,青色布套摊在树底下的石头上,洞箫横在唇边,一吹就是大半天。
他吹得比以前更卖力了。指尖按在箫孔上,力度比排练时重些,箫声就沉得很,绕着河堤转,又飘向村后的方向。凤英姐家就在那儿,红砖墙,黑瓦片,离河堤不过百十来步,站在柳树下都能看见她家院门口的石磨。“凤英肯定能听见”,谷子哥总这么跟自己说,吹《高山流水》时,箫声里就多了几分盼头,流水似的调子淌得慢,就像在等谁应和;吹《凤求凰》时,指尖会微微发颤,调子绕个弯,又轻轻落下来,怕惊着了什么;吹《梁祝》时,他会闭着眼,眉头皱着,好像真能看见凤英姐在眼前转,蓝布衫的裙摆扫过枯草,跟水湾边那晚一样,眼里亮晶晶的。
我常揣着娘给的烤地瓜,蹲在河堤那头的土坡上听。地瓜的热气烘着手,箫声裹着风飘过来,暖暖的,又有点酸。有次我忍不住喊:“谷子哥,凤英姐能听见不?” 他停下箫,往村后望,嘴角抿了抿,又很快耷拉下来:“能,她耳尖着呢。”可风里除了箫声,只有远处野雀的鸣叫声,凤英姐的影子,一次都没出现过。
倒是村里的人,常有人从河堤过。王大娘挎着篮子去寻野菜,听见箫声就站着听会儿,叹口气:“谷子这孩子,箫吹得比戏班子里的还好,咋就没考上大学呢?”。二柱他爹扛着锄头去给麦子松土,路过时会喊:“谷子!别吹了,开春了该下地了!”谷子哥不吭声,只是把箫声压得更低,低得如同跟自己说话。
后来听的人也烦了。有次我听见村头的李婶跟人说:“陈谷子这是吃饱了撑的?天天吹箫,吵得人心里慌,怕是没考上大学魔怔了!” 还有人路过河堤时,故意咳嗽两声,脚步走得重重的,把枯草踩得“咯吱”响,好像要把箫声踩没似的。谷子哥听见了,就把箫从唇边拿下来,手指摩挲着箫身,半天不吭声,等那人走远了,才又慢慢吹起来,调子却没了先前的劲,简直就像泄了气的皮球。
一个午后,那天太阳暖和,我坐在自家院子里晒袜子,忽然看见村后路口晃过个绿影子,是凤英姐!她穿了件月白色的棉袄,还是上次水湾边那件,头发扎成个低马尾,手里攥着个蓝布包,在路口转悠着,眼睛往河堤的方向瞟。我赶紧把袜子扔在石磨上,猫着腰躲在树后看。她犹豫了半天,脚往前挪两步,又往后退一步,好像怕被谁看见。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往河堤走,步子走得轻,裤子的下摆扫过路边的野草,“沙沙”地响。
我心里怦怦跳,赶紧往谷子哥家跑。他家的院门没关,我推开门就喊:“谷子哥!快!凤英姐去河堤了!”
谷子哥正合衣躺在炕上,脸朝着黑洞洞的屋顶,手里攥着本旧课本,听见我的声儿,他“腾”地坐起来,头发乱糟糟的,眼里满是红血丝:“啥?你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她往大柳树那边走了!”我拽着他的袖子,“快去吧,晚了她就走了!”
他愣了愣,赶紧从炕上爬下来,顺手抓起箫,鞋都没穿好,趿拉着就往外跑。
我们刚跑出村后路口,就看见个黑影子从河堤方向过来,是老树根!他扛着锄头,脸绷得紧紧的,眉头上的皱纹拧着,棉袄上沾了不少土,好像是刚从地里回来。谷子哥的脚步一下子停住,眼睛往河堤那边望,除了光秃秃的柳树,什么都没有。
“爹!”凤英姐的声儿从老树根身后传来,她低着头,手里的蓝布包攥得紧紧的,不敢看我们,跟着老树根的脚步,飞快地往家走,棉袄的绿影子,很快就消失在红砖墙后。
谷子哥站在原地,半天没动。风卷着雪粒子,打在他脸上,他也没躲,往河堤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慢慢往回走,脚步比来时慢了不知多少,好像扛着一块大石头。
从那以后,谷子哥去河堤的次数少了。偶尔去一次,也只吹一两首曲子,吹两句就停,手指在箫孔上悬着,半天不落下。后来他连河堤都不去了,只在自家院子里的柿子树下吹。那棵柿子树是他爷爷种的,枝桠长得歪歪扭扭,冬天落光了叶,只剩下几个干柿子挂在枝头,风一吹就晃。他吹箫时,就望着那些干柿子,眼神空落落的,有时吹着吹着,就把箫扔在石桌上,自己坐在台阶上,头垂着,跟丢了魂似的。
有天晚上,我听见他娘跟他爹说:“你看谷子,这几天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是不是病了?明天请个医生看看吧?”
他爹 “啪” 地把烟袋锅子往炕沿上磕了磕,气呼呼地说:“病啥病?年轻轻的,不干活,天天瞎琢磨,能有好?都是惯的!” 烟袋锅里的火星子掉在地上。
又过了几天,我放学回家,刚走到村口,就看见谷子哥站在柳树下。他穿了件洗干净的蓝布褂子,头发理得短短的,比前几天精神了点。看见我,他赶紧朝我招招手,左右看了看,见没人,就从怀里掏出个信封,信封是用旧作业本纸糊的,边角粘了层浆糊,上面没写字。他把信塞给我,声音压得低:“二小,好兄弟,帮我把这个交给凤英姐,千万别让她爹知道,拜托你了!”
我赶紧把信揣进棉袄内袋,胸口贴着信封,能感觉到里面纸的硬度,心里又紧张又激动:“放心吧谷子哥!我肯定送到!” 其实我知道,没人会注意我这个半大孩子,可我还是故意绕了个远路,从村西的菜地走,路过凤英家时,先趴在院墙外听了听,没听见老树根的声儿,才轻轻敲了敲院门。
凤英姐开的门,她看见我,愣了愣:“二小?有事吗?”
我赶紧把信从怀里掏出来,塞给她:“这是谷子哥让我给你的!”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赶紧接过信,攥在手里,往院里望了望,压低声音说:“谢谢你啊二小,快走吧,别让我爹看见。”说着就把院门轻轻关上,我从门缝里看见她靠在门板上,手慢慢拆开信封,嘴角轻轻抿着,眼睛亮得像星星。
我心里美滋滋的,跑着回家时,风都觉得暖了。原来谷子哥的箫声,没白吹。
4
我揣着凤英姐塞给我的糖块,心里甜滋滋的。那是块水果糖,裹着透明的糖纸,在兜里装着,我舍不得吃。自打帮谷子哥传了第一封信,我就成了他俩的 “秘密联络员”:谷子哥的信总藏在柿子树的树洞里,我放学路过就取;凤英姐的回信会塞在村西头的石磨底下,压块碎瓦片,怕被风吹走。每次传完信,凤英姐都会偷偷给我块糖,谷子哥则会教我吹箫的指法,虽然我总按不准孔,他也不恼,只是笑着摸我的头。
我觉得自己可能干了!比村里的二柱强多了。他连自家的羊都看不住,我却能帮两个人传秘密,还不被老树根发现。有天晚上,谷子哥找到我,压低声音说:“二小,今晚跟哥去趟北河大堤,成不?”我赶紧点头,连娘喊我吃晚饭都应得含糊,扒了两口饭就往外跑,揣着兜里的糖块,觉得自己像要去干件大大事。
凤英姐已经在村口的老柳树下等了。她穿了件浅蓝的单褂,辫子上系着新的红头绳,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红。看见我们,她赶紧迎上来,手里攥着个布包,里面是给谷子哥的煎饼。我后来才知道,是她趁老树根睡熟了,偷偷在灶上烙的。
我们三个一前一后走,凤英姐走在中间,谷子哥走在最外头,仿佛是怕有谁突然冒出来。夜风里带着泛青的麦香,吹在脸上软软的,路边的野草刚冒绿,蹭着裤腿痒痒的。我故意走慢两步,跟他们拉开点距离。娘说过,大人说话时,小孩不能凑太近,何况他俩要讲悄悄话呢。
到了北河大堤,那棵老柳树的芽已经长开了,嫩黄的柳叶垂下来,仿佛挂着小帘子。月光透过柳叶洒下来,在地上织出碎碎的光,风一吹,光就跟着晃。谷子哥停下脚步,回头问我:“二小,你坐哪里?”
我眼珠一转,指着不远处的土坡:“我坐那儿!帮你们望风!要是有人来,我就学狗叫!”说着还“汪汪”学了两声,逗得凤英姐“噗嗤”笑了,脸颊在月光下红扑扑的。
“好兄弟,谢谢你。”凤英姐从布包里掏出块烙饼,递给我,“还热着呢,你先吃。”饼上撒了芝麻,香得我口水都要流出来,我接过来,坐在土坡上,小口小口啃,眼睛却忍不住往柳树那边瞟。
天上的星星真亮啊,一颗挨着一颗,眨着眼睛,好像在看我们。鸭塘村已经睡熟了,农舍的黑影趴在地上,仿佛一群刚睡意惺忪的老黄牛,连狗吠声都没了,只有虫儿在草里“吱吱”叫。我嚼着饼,心里有点矛盾:既想听听谷子哥和凤英姐说啥,又觉得偷听不好,万一他们说的是“要怎么排《丰收》”,我听了也帮不上忙;可要是说别的悄悄话,我听了就成了“小叛徒”。
正琢磨着,一阵箫声忽然飘了过来。是谷子哥的洞箫!他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青色布套,箫身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他倚在柳树上,左手按上孔,右手按下孔,嘴唇轻轻贴着箫口,气一吹,箫声就慢悠悠地淌出来,不是《高山流水》,也不是《凤求凰》,是支我没听过的曲子,调子软软的,好像春风吹过麦田,又像月光落在水面上,绕着柳树转,飘到我坐的土坡上,裹着我的耳朵,很惬意的。
我忘了嚼饼,支着耳朵听。柳树下,凤英姐抱着膝盖坐在草地上,头微微抬着,望着天上的星星,辫子垂在肩前,红头绳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她的眉头轻轻皱着,好像有心事,可嘴角又带着点笑,好像是听见了箫声里的话。谷子哥吹得很专注,眼睛望着凤英姐的方向,手指在箫孔上轻轻按动,每按一下,箫声就颤一下,就像在跟凤英姐说话。
我坐着坐着,眼皮就开始打架。土坡上的草软软的,好像是娘的棉絮枕头,箫声又那么柔,像是在哄我睡觉。不知不觉,我就靠着土坡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饼,糖块从兜里滑出来,滚到草里,也没察觉。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凉风吹过来,我打了个寒噤,猛地醒了。脖子有点酸,饼渣掉在衣襟上,我赶紧摸了摸兜,糖块没了,心里有点慌,可一听见箫声,又安下心来。箫声还没停,比刚才更柔了,如同映着月光的水,慢慢渗进心里。
天上的星星还是那么亮,月亮移到了柳树的另一边,把谷子哥和凤英姐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叠在草地上。我悄悄站起来,轻手轻脚往柳树那边走了两步,怕惊动他们。谷子哥还倚在树上,手指在箫孔上慢慢动,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愁绪,亮闪闪的;凤英姐还是抱着膝盖,只是头轻轻靠在了柳树上,眼睛闭着,嘴角的笑更明显了,好像箫声里的话,她都听明白了。
箫声绕着大堤转,虫儿不叫了,连风都好像停了,只有柳叶偶尔“沙沙”响,就像是在跟着箫声晃。我忽然觉得,自己不该过来,该留在土坡上继续望风。这么好的箫声,这么静的夜,要是被我打扰了,就太可惜了。
我悄悄退回去,坐在土坡上,捡起滚在草里的糖块,擦了擦,剥开放进嘴里。糖是甜的,箫声也是甜的,连风里的麦香,都带着点甜。我望着柳树下的两个影子,心里想着:等开春了,麦子熟了,他们肯定能一起排《丰收》,到时候,凤英姐拉着板车,谷子哥吹着箫,老柳树下,肯定有好多人看呢。
箫声又吹了好久,直到月亮快落到西边的山后头,才慢慢停了。谷子哥把洞箫放进布套,装好,递给凤英姐,凤英姐接过来,轻轻摸了摸布套,又递还给谷子哥,小声说了句什么,谷子哥点点头,笑了。
我们往回走时,天已经有点亮了,东边的天空泛着淡淡的粉。凤英姐走在最前头,脚步比来时轻快,红头绳在晨光里晃;谷子哥走在我旁边,手里攥着布套,跟我说:“二小,以后还跟哥来望风,好不好?”我赶紧点头,嘴里的糖还没化完,甜得我都说不出话来。
我觉得,这是我干过的最能干的事。不是传信,是陪着他们,听了一晚上的箫声,看了一晚上的星星。这样的夜,比过年还有意思,比娘的糖块还甜。
5
每次帮谷子哥和凤英姐传信,那封叠得方方正正的信,在我手里都像一块烫手的地瓜,既想攥紧点,怕掉了;又想偷偷摸开个缝,看看里面到底写了啥。信封总用旧作业本纸糊的,边角偶尔沾着点灶灰,是凤英姐在灶房偷偷写时蹭上的;有时还能看见她没擦干净的铅笔印,在封口处歪歪扭扭绕半圈,如同给秘密加了道锁。
我常对着信封发呆:谷子哥的信里,会不会写“啥时候再去河堤吹箫”?凤英姐会不会说“俺爹又骂俺了”?娘总说“别人的私事别瞎打听”,可越不让知道,心里的小爪子就越挠得慌。有次我把信贴在耳边晃了晃,想听听有没有响声,结果只听见自己的心跳 “怦怦” 的,跟敲小鼓似的。
这天放学,我刚拐进村西的小树林,就看见凤英姐从树后钻出来。她穿了件浅绿的布衫,手里攥着个信封。“二小,”她往四周瞅了瞅,树林里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连虫儿都不叫了,“这封信你要亲手交给谷子哥,千万别让旁人看见。”
“俺知道!”我胸脯一挺,接过信,指尖碰到她的手,暖暖的。以前每次送完信,凤英姐都会摸摸我的头,说“二小真能干”,可这次她忽然往前凑了凑,温热的嘴唇轻轻碰了下我的额头,真像沾了点蜂蜜,又软又暖。我一下子僵住了,连话都说不出来,凤英姐也红了脸,受惊的小鹿似的,辫子一甩,转身就跑,布衫的衣角扫过路边的狗尾草,“哗啦啦”响。
我摸着额头,那股暖意半天没散。想起谷子哥待我也亲,他总把洞箫拿出来教我按孔,说“二小你看,这个孔按轻了,声儿就软”,我总按不准,气呼呼地把箫推开,他也不恼,从抽屉里翻出几本书给我:“先看书,等你长大就会吹了。”那些书我都看不懂。《家》的封面上画着个穿长袍的男人,《红楼梦》里字密密麻麻的,《安娜·卡列妮娜》的封面是黄的,翻开来有股油墨香。可凤英姐看得懂,有次我看见她坐在河堤上,手里捧着《红楼梦》,阳光落在书页上,她看得眼睛红红的,谷子哥就坐在旁边吹箫,调子软软的,像是在哄她似的。
我装好信,脚步飞快地往谷子哥家跑,想赶紧看他收到信时的模样。他每次见了信,眼睛都会亮起来。到了他家门口,院门虚掩着,只有他娘在院子里喂鸡,老母鸡“咯咯”叫着啄食,她抬头看见我,笑着说:“二小来啦?谷子刚出去,八成是去北河堤了。”
我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回头往家走。路过自家门口时,娘看见我,问:“二小,干啥呢?鬼鬼祟祟的。”我赶紧说着“没干啥!”就慌慌张张地跑了,连娘喊我“吃饭了”都没听见。
我一路跑到村西的小树林,这里的树叶厚得能当褥子,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在地上织出无数的光斑。我躺在树叶上,望着树顶,一只大老鸦蹲在枝桠上,黑羽毛油亮油亮的,“咯咯”叫着,声音沙哑得简直像破锣。“谁能看见俺呢?”我心里嘀咕着,手不由自主地摸向书包里的铅笔刀。那刀是谷子哥给我的,刀刃上有点锈,可还锋利。
夕阳的光斜斜地照进来,把信封染成了金红色。我一手捏住信封的一角,一手把刀刃对准封口的浆糊,手有点抖,刀刃蹭过纸边,“嗤”的一声轻响,封口就开了。我赶紧把信抽出来,是三张叠在一起的信纸,上面的字娟娟秀秀的,是凤英姐的字。开头第一行就是 “亲爱的谷子哥,你好!”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从脸颊红到耳朵根,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手里的信纸都发颤。往下看,字里行间全是“俺想你”“俺听你吹箫就睡不着”,还有“俺爹又说要给俺说婆家,说不让俺跟你来往”,最后写着 “谷子哥,你快想想办法,俺不想跟你分开”。
原来凤英姐的心事这么重啊!我心里一紧,手心里的汗蹭到了信纸上,留下几个黑手印。我赶紧把信纸放在地上,想在衣服上蹭蹭手,可刚一抬手,就听“啪嗒”一声,那只大老鸦竟拉了泡粪,不偏不倚落在信纸上!
我气得一下子坐起来,抬头骂:“这个死老鸦!”可鸦只是抬了抬屁股,“咯嗒”叫了一声,展翅飞走了,黑翅膀扫过树叶,落下几片碎叶。我拿起信纸,三张纸都被鸟粪洇透了,黄糊糊的,字都看不清了。好好的一封信,全毁了!我心里又急又慌,如同揣了只乱撞的兔子,手心手背全是汗。
“反正只有俺知道,俺不说,谷子哥和凤英姐也不会知道。”我脑子里忽然冒出个念头,心一横,把信纸揉成一团,随手扔进旁边的水沟里。沟里长满了水草,纸团一掉进去,就被水草缠住了,很快就看不见了。
我就像做了贼似的,站起来就跑,鞋子踩进泥里也顾不上,树枝挂住了衣角,“刺啦”一声撕了个小口,也没敢回头。跑回村口时,远远看见谷子哥在他家门口溜达,他手里攥着那个青色布套,时不时往村西的方向望,好像是在等我。
我赶紧低下头,贴着墙根溜,不敢看他的眼睛,生怕他问“信呢”,也怕他看出我心里的慌。跑进家门后,我靠在门板上,大口喘着气,手还在抖。“没事的,没事的,就当没这封信。”我对着墙小声说,可一想起谷子哥望眼欲穿的样子,心里又有点发虚。
晚饭时,娘问我:“下午跑哪儿去了?衣服都刮破了。”我扒着碗里的地瓜粥,含糊地说:“跟二柱去掏鸟窝了。”娘瞪了我一眼:“小心摔着!”我没敢接话,心里却在想:那封信,会不会被水冲走?谷子哥会不会问凤英姐?可转念又想,反正信没了,想也没用,慢慢就忘了。这么一想,心里竟踏实了些,连粥都觉得香了。
6
鸭塘村的人都知道,老树根把凤英姐看得比命还重。他家堂屋的墙上,挂着张泛黄的照片,是凤英姐五岁时拍的,扎着两条小辫,被一个穿碎花衫的女人抱着,那是凤英姐的娘。老树根每天都会用粗糙的手掌摸两下,摸完就坐在小板凳上抽旱烟,烟袋锅子 “滋滋” 响,眉头总也舒展不开。
没人敢在老树根面前提“凤英娘”。那年女人跟着一个修锁的手艺人跑了,留下五岁的凤英和一屁股饥荒。老树根又当爹又当娘,白天在地里刨食,晚上就着煤油灯给凤英缝衣裳,手指被针扎遍了,也从不说疼。如今凤英长大了,出落得像朵水莲花,老树根最怕的就是“重蹈覆辙”。他总说“穷日子熬不出头,女人跟着穷汉子,早晚得跑”,所以一听说凤英跟没考上大学的陈谷子来往,肺都要气炸了。
“陈谷子算个啥?”老树根坐在炕沿上,手里攥着烟袋,烟杆敲得炕沿“当当”响,“大学考不上,地里的活计不沾手,整天抱着个破箫吹,能吹出粮食来?能吹出安稳日子来?”凤英姐站在炕前,头垂得低低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蓝布裤上。“爹,谷子哥是好人,他……”
“好人能当饭吃?”老树根猛地打断她,声音发颤,“你娘当年也说那手艺人是好人,结果呢?你想走你娘的老路?”凤英姐不敢再说话,只是捂着嘴哭,肩膀一抽一抽的,如同被雨打蔫的苞米苗。老树根看着闺女哭,心里也疼,可一想起照片上的女人,又硬起心肠:“这事听我的,不许再跟他来往!”
没过两天,大苟书记就揣着袋茶叶,登门了。他坐在炕桌旁,给老树根倒了杯茶水,笑眯眯地说:“树根啊,我给凤英瞅了个好人家,供销社的杨秀财,你知道不?端铁饭碗的,每月都有工资,旱涝保收。”
“杨秀财?”老树根皱起眉,“就是那个腰直不起来的‘锅腰子’?”
“嗨,腰算啥?”大苟书记摆摆手,“人老实,会疼人,关键是稳定!凤英嫁过去,不用下地,不用愁吃穿,比跟着陈谷子强一百倍。”老树根盯着炕桌上的茶杯,茶水晃了晃,映出他满脸的皱纹。他想起凤英娘走后,自己带着凤英的苦日子,心里的秤慢慢歪了 再丑再瘸,能让凤英不受穷,就值了。
“俺再想想。”老树根闷声说。没等他想透,大苟书记又来催了两回,每次都念叨“铁饭碗难得”“过了店没处寻宿”。老树根终于松了口,晚上把凤英叫到炕前,吞吞吐吐把事说了。凤英姐的脸 “唰” 地白了,她见过杨秀财。上次去供销社买盐,那个弯腰拿盐罐的男人,腰弯得像张弓,说话时总低着头,声音细细的。她心里堵得慌,像塞了一把乱草。但望着爹布满血丝的眼睛,又说不出反驳的话。
“就见一面,好不好?”老树根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恳求,“要是实在不行,爹再跟他们说。”凤英姐咬着嘴唇,点了点头,眼泪却又掉了下来。她想找谷子哥商量,想让他想想办法,当晚就着煤油灯,写了封信,把见面的事、爹的态度全写了,还约好第二天下午在北河堤见面。
第二天下午,太阳挂在西边的天上,把河堤的草染成了金红色。凤英姐挎着个空草篓,装作割草的样子,在大柳树下来回走。她时不时往村口的方向望,眼睛亮了又暗,暗了又亮。谷子哥怎么还不来?是不是没收到信?还是……她不敢往下想,心就像被猫爪子挠着,疼得慌。
风一吹,柳叶“沙沙”响,就像是谷子哥以前吹的箫声。凤英姐靠在柳树上,眼泪忍不住掉下来,滴在草叶上。直到太阳落下去,河堤上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影子,她才挎着空草篓,慢慢往家走,脚步沉沉的。
第三天下午,凤英姐又去了河堤,还是没等到人。她心里的火气上来了。以前不管多晚,谷子哥都会来,这次怎么回事?是病了?还是听了别人的闲话,不想跟她好了?越想越气,她咬着牙对自己说:“不来就不来!爹让俺见锅腰子,俺就见!还能吃了俺不成?”
这时候的我,正躲在村口的老柳树后,看着谷子哥往河堤走。他手里攥着青色布套,头发又长了,耷拉在额前,眼神空落落的,走两步就往村后的方向望。我心里简直就像压了块石头,难受得很。都是俺把信弄丢了,才让他俩这样。我踢着地上的小石子,石子滚到沟里,就像那封被鸟粪毁了的信。
晚上,我实在忍不住,揣着颗怦怦跳的心,去了谷子哥家。他正坐在柿子树下,洞箫放在石桌上,没吹,只是盯着箫身发呆。“谷子哥……”我声音发颤,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俺对不起你,凤英姐写给你的信,叫俺弄丢了……”
谷子哥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啥?你说啥?”
“俺、俺偷看信,被鸟粪弄脏了,就扔了……”我哭得更凶了,肩膀一抽一抽的。
谷子哥“啊呀”一声,猛地站起来,双手抓着头发,然后把头往墙上“咚咚”顶,一下又一下,简直要把墙顶塌。“二小啊二小,你误了俺的大事!”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哭腔。我吓得赶紧往后退,转身就要跑,他却突然喊住我:“等等!”
我回头,看见他从抽屉里拿出张纸,上面写满了字,是他的笔迹。他把纸叠好,塞进信封,递给我:“帮俺把这个交给凤英,一定要亲手交!”
我接过信,心里又愧又急,转身就往凤英姐家跑。夜色很浓,街上没有一个人,只有风吹着树叶“呜呜”响。凤英姐家的大门关得紧紧的,门缝里透出一点煤油灯的光,昏昏黄黄的。我趴在门上听,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传来老树根的呼噜声。
凤英姐住里间,要出门必须经过堂屋,老树根就睡在堂屋的炕上。我急得直转圈,忽然看见院墙上有个豁口,心里一动,扒着墙缝往上爬。墙不高,我费了点劲就爬上去了,趴在墙头往里看:凤英姐的窗户亮着灯,窗户纸上映着她的影子,不知道在干啥;老树根的屋里黑咕隆咚,呼噜声更响了。
“汪!汪!”院角的狗突然叫起来,声音吓得我一哆嗦,差点从墙上掉下去。我赶紧溜下来,蹲在墙根下,心“怦怦”跳得快要出来了。
“人小鬼大”,谷子哥以前总这么说我,现在我却没了主意。正着急时,我看见大门旁有棵老榆树,忽然有了主意。我走到大门前,用力“哐哐”拍了两下门,然后撒腿就跑,躲在老榆树后面,屏住呼吸。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老树根披着件黑棉袄,揉着眼睛出来了,嘴里嘟囔着:“谁啊?大半夜的拍门?”我赶紧捂着肚子,大声喊:“哎哟!救命啊!俺肚子痛死了!”
老树根听见声儿,顺着声音往榆树这边走:“谁家的孩子?咋了这是?”我见他走过来,心里一喜,趁他没注意,就像兔子似的窜出去,绕到大门后,溜进了院子。
“谁啊?”凤英姐的声音从里屋传来,紧接着,她走了出来。看见我,她吓了一跳,赶紧拉我一把,压低声音问:“二小?你咋来了?俺爹呢?”
“凤英姐,这是谷子哥给你的信!”我把信塞到她手里,转身就跑,“你快看看,俺先走了!”说完就冲出大门,顺着街跑,风吹在脸上,凉丝丝的,心里却松了口气,俺终于把信送到了。
跑过村口的老柳树时,我看见谷子哥正站在树下,手里攥着洞箫,看见我跑过来,赶紧迎上来:“送到了?”我点点头,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好兄弟,谢谢你。”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听见远处传来一阵箫声,是谷子哥的洞箫。箫声柔柔的,好像月光落在枕头上。我想,凤英姐肯定也听见了,她手里攥着信,心里肯定也暖暖的。
【编者按】小说以冬日鸭塘村为幕,以“二小”的视角,铺开一幅充满时代质感的乡村画卷,洞箫成了串联谷子与凤英心事的纽带。从排练时清亮的曲声,到演出落空后沉郁的调子,再到春日里藏着盼头的婉转旋律,箫声不仅是戏的伴奏,更是两人冲破阻碍、守望爱情的见证。故事用细腻的乡土笔触,将青涩情愫与时代背景下的无奈相融,让冰面下的水声、柳梢头的月光,都成了这份柔软期盼的注脚,读来满是烟火气里的温柔。推荐阅读。编辑:李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