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年,再回首
于屉底深处,藏一红皮之历。距初时已七十六载,抚其纸页,脆若曝于阳下一世之秋蝉翼,稍掀则碎屑簌簌而落。封面上 “1948” 四字墨痕,为岁月所浸,色黯而神隐,然边角留一浅齿印 —— 彼时寒冬,吾冻指僵,以齿啮之取暖,遂留此迹。指尖轻触,煤烟之味,混胡同熬红薯粥之甜,自七十六年前之风,悠悠飘至。
是年春迟,三月犹飘碎雪,胡同之路,冻硬如石,行其上,则 “咯吱咯吱” 作响,似诉寒冬之羁。吾家木壳收音机,乃父于旧货肆得之。机身绽缝,以胶布层层粘之,然自晨至昏,鸣声不绝。吾常伏于案边,耳贴胶布之缝而听,即 “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 中主持换气之微声,亦能察之。
一日傍晚,雪初止,收音机旋律忽易,非平日欢快之《解放区的天》,乃沉似灌铅之播报。吾正欲问母 “为何叔叔不笑矣”,忽闻 “当啷” 一声,母手中搪瓷勺落于粥锅,红薯粥溅出,于灶台烫出白印圈圈。
是日,父未去拉货,蹲于煤炉之侧而吸烟,烟卷灭者三,犹未觉也。胡同静谧异常,平日傍晚必有之 “收破烂嘞” 之吆喝,是日寂然;张奶奶家之老黄狗,亦不复吠,蜷于门墩旁,垂尾无欢。后知全院之人皆听收音机 —— 李大爷置其收音机于院心,音量大开,街坊咸围而立,皆缄默,唯凝视那掉漆之木壳,若视一能纳乾坤之宝盒。有老妪拭泪,手攥补丁叠补丁之手绢,绢皆拧出水,犹喃喃曰:“可算盼得矣。”
是年夏热甚,柏油路软黏,几能粘履。一日放学,见胡同口黑板报换新内容,非昔之 “支援前线”,乃以红粉书 “解放啦”,字大且歪,旁绘五角星,角线若花绽。
归途中,忽闻有人呼:“吃糖喽!” 视之,乃邻人小柱子,举水果糖奔来,糖纸飘于风,如小旗招展。时水果糖珍罕,唯过年可得其一,小柱子却塞糖于吾,曰:“吾父今日拉货,人家予之。” 糖含于口,甜极而舌木,仰观天际,云白似新弹之棉,软胜春雪。
冬早至,初雪降于十一月。是日父归,手拎油纸包,启之,乃糖炒栗子,热气携香,冲散屋内煤烟之味。父曰:“厂中今日放电影《白毛女》,且发栗子。” 吾剥栗子,烫而甩手,栗壳落于火盆,“噼啪” 有声。母坐于灯下缝棉袄,针脚较常时密,曰:“今年为汝做新棉袄,无须打补丁矣。” 吾伏于母膝,听母哼旧曲,非 “行军之曲”,乃轻柔之 “月亮在白莲花般之云朵里穿行”,未几,母声渐柔,抬手拭目,手上顶针映灯花,熠熠生辉。
其后,此历弃而不用。母叠之方正,置于屉底,曰:“留之,后使汝子亦观之。” 今复开,每页皆有记:三月初十页绘小煤炉,乃当日煤炉灭,吾涂鸦以戏;七月二十八页书 “笑” 字,歪扭,为父教吾所写;十二月初五页贴干树叶,乃吾于胡同拾得,今尚带微黄,似留夏之暖。
窗外,阳光正好。楼下孩童欢笑,骑滑板车疾行,手中棉花糖飘若云朵。吾叠历复置屉中,忆及那年冬,吾着新棉袄,随父逛庙会,初尝冰糖葫芦。咬碎糖壳,“咔嚓” 作响,酸使吾眯目,父则笑曰:“慢食,无人与汝争。”
今思之,彼时冰糖葫芦与今楼下所售,味似无别,皆甜中含酸,酸里裹暖。七十六年之风,似仍于胡同盘旋,又吹至今日窗沿。昔日煤烟味、红薯粥甜、收音机声、糖炒栗子香,皆未远,藏于旧历纸页,亦藏于今之安稳岁月。再回首,非欲返往昔,乃欲告七十六年前之吾:勿急,冬必去,糖可有,新棉袄可得,日子如天之云,渐柔渐暖。
【编者按】压在屉底,至今七十六年的一本老黄历,勾起那一年的陈年往事,有莫大的惊喜发生,有对新生活的期盼。这篇文字擅长在细小中挖掘深刻,一本老黄历,掀开新旧世界的帷幕。推荐阅读。编辑:梁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