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府晓来，寒雾浓重如絮，将庭中枯梧之枝桠紧紧裹缠，连檐角那铜铃，亦似被冻煞了灵性，仅偶被风牵拽，方发出一两声滞涩轻响，恰似垂暮之人那断续难续的叹息。贾母所居之暖阁内，烛火昏昏摇曳，榻上锦褥虽叠有三层驼绒袄，却难御那自窗缝钻渗而入的丝丝寒气，径直沁入榻上人的骨缝之间。

贾母半卧于榻，枯瘦之手紧紧攥着宝玉之手，指节泛出青白色。鬓边那支累丝银钗已然松脱，斜垂于颊畔，随着她微弱的呼吸轻轻晃动。“宝玉……” 她的声音细若蛛丝，眼睫微微颤动数下，方勉强睁开一线，目光昏蒙地扫视屋中，喃喃问道：“园子里的红梅…… 可开了？” 宝玉赶忙凑近她耳畔，强忍着泪意，轻声柔语道：“开了，老祖宗，开得甚是繁盛，等您身子大安了，咱们还去那栊翠庵赏梅，再让妙玉烹茶相待。”

贾母听闻此言，嘴角微微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却已无力再多言语。她的目光缓缓移向墙上，那幅《岁朝清供图》乃是黛玉十六岁时所绘，墨色虽经岁月消磨而渐淡，然画里的松竹梅却依旧透着一股劲秀之气；桌案之上的汝窑笔洗，是宝钗为她六十大寿所赠之礼，笔洗沿口尚留存着当年她以茶渍晕染出的浅痕；角落之中那只紫铜小炉，往昔常煨着为她暖手的姜汤，如今炉口蒙覆着一层薄尘，冷硬如石。这些旧物俱在，可当年围绕在她身边笑语晏晏之人，却已然离散大半。

鸳鸯手捧药碗，轻步进得屋来。见贾母如此模样，手不禁一抖，药汁溅落在青缎袖口，即便指尖被烫得发红，亦浑然未觉。“老祖宗，该服药了。” 她蹲于榻边，声音已然哽咽，欲搀扶贾母坐起，却被贾母轻轻推开。贾母的目光落在鸳鸯鬓边那支素银钗上，此钗乃去年她所赏赐，如今瞧来，竟成了应景的素色。“鸳鸯……” 她微微喘息，气息细微得几近难闻，“我去之后，你…… 寻个良善人家嫁了罢，莫要守着这日渐空落的宅子虚度光阴。” 鸳鸯俯伏在榻边，泪珠子簌簌落下，砸在锦褥之上，晕染出一小片湿润：“老祖宗，我不走，我定要陪着您。”

贾母轻轻摇了摇头，复又看向宝玉，眼神之中满是牵挂：“往后…… 切莫再任性胡为，须得好好过日子。黛玉那孩子…… 命途多舛，你当多予照拂。” 话犹未尽，她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手猛地攥紧宝玉之手，旋即又缓缓松开，眼睫就此永远地垂落。暖阁之中的烛火 “噼啪” 一声，爆出一个火星，旋即彻底熄灭，唯余下满室的苦药味与彻骨寒气，混杂着众人的悲泣之声，弥漫过荣府的回廊。就连庭中的枯梧叶，亦似在风中随之呜咽。

彼时，东厢房的病榻之上，凤姐正睁眼凝视着窗纸。窗外寒风卷着落叶，扑打在糊着素纸的窗上，发出 “簌簌” 声响，扰得人心神不宁。她身着一件半旧的月白中衣，领口松垮垂落，露出颈间几道浅浅的皱纹 —— 往昔她最爱穿着绣金蹙银的袄子，就连中衣亦要滚着霞影纱的边饰，如今却连束腰的气力都已丧失，身子消瘦得仅余一把骨头。

平儿坐在床边，正为她掖好被角，见她已然醒来，忙和声说道：“奶奶，您醒了？可要喝点温水？” 凤姐微微摇头，目光落在枕边那面菱花镜上 —— 镜中的女子面色蜡黄如蜡，眼窝深陷，鬓边白发苍苍，竟比黑发更为稠密，哪里还见半分当年 “凤辣子” 的张扬风姿？她伸出手，欲触摸镜中的自己，指尖却仅触碰到一片冰凉的镜光。

“平儿……” 她的声音沙哑似破风之箱，“前儿前来查抄之人，可又来了？” 平儿垂目，轻声应道：“没来，奶奶，您且莫要惦记这些，只管安心调养身子。” 凤姐却笑了，笑声干涩刺耳：“调养身子？我这身子…… 早已垮了。” 她忆起当年协理宁国府之时，是何等的风光无限 —— 发号施令之际，连宁府的资深老仆皆敛声屏气；为了牢牢攥住管家之权，她算计尤二姐，打压赵姨娘，机关算尽，一心只想守住这贾府的权势与财富。可如今呢？贾琏对她冷淡如冰，女儿巧姐被送往乡下避祸，府中诸事她已全然插不上手，就连从前百般巴结她的仆妇，见了她亦是远远绕开。

“一从二令三人木……” 她喃喃念着，这判词她早从癞头和尚处听闻，却直至今日方真正领悟其中深意，“我这一生，争争斗斗，究竟所为何来？” 平儿闻之，心中酸楚难抑，赶忙递上一杯温水。凤姐接过时，手抖得厉害，大半杯水洒落在衣襟之上。她望着浸湿的衣料，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帕子之上竟染上了点点猩红。平儿见状，吓得脸色惨白如纸，起身便要去唤大夫，却被凤姐一把拉住手腕。

“别去了…… 已然无用。” 凤姐喘息着，从枕下摸出一个紫檀小匣子，递与平儿，“这里面是巧姐的长命锁，你…… 替我交与她，告诉她，娘对不住她，未能护得她周全。” 风愈发猛烈，吹得窗棂 “呜呜” 作响，仿若有人嘤嘤哭泣。凤姐的目光渐渐涣散，她仿佛瞧见当年初嫁入贾府之时，身着大红撒花嫁衣，亭亭玉立于廊下，贾琏笑意盈盈地对她说：“凤哥，往后咱们定要好好的。” 又似看见巧姐三岁之时，抱着她的腿娇声喊道：“娘，我要吃糖蒸酥酪。” 这些画面如走马灯般在眼前一一闪过，最终皆化作一片模糊。

她轻轻闭上双眼，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手缓缓垂落在榻边。平儿的哭声与暖阁那边传来的悲泣声交织在一起，在荣府之中弥漫开来，漫出朱漆大门，飘散在清冷的空气之中。贾母这根支撑百年望族的精神支柱轰然倒下，凤姐这颗维系管家心力的棋子亦就此陨落，余下的荣府，恰似一棵失却主心骨的枯树，徒留满院萧索，在凛冽寒风中静静伫立，等待着那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的最终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