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资治通鉴》笔记之二百四十六
西汉第九位皇帝刘贺(前92年—前59年),即海昏侯,汉武帝刘彻之孙,昌邑哀王刘髆之子, 他是西汉历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资治通鉴》卷二十四记载了刘贺在位期间的一些事件,原文如下:
王尝见大白犬,颈以下似人,冠方山冠而无尾,以问龚遂,遂曰:“此天戒,言在侧者尽冠狗也,去之则存,不去则亡矣。”后又闻人声曰:“熊!”视而见大熊,左右莫见,以问遂,遂曰:“熊,山野之兽,而来之宫室,王独见之,此天戒大王,恐宫室将空,危亡象也。”王仰天而叹曰:“不祥何为数来!”遂叩头曰:“臣不敢隐忠,数言危亡之戒;大王不说。夫国之存亡,岂在臣言哉!愿王内自揆度。大王诵《诗》三百五篇,人事浃,王道备。王之所行,中《诗》一篇何等也?大王位于诸侯王,行污于庶人,以存难,以亡易,宜深察之!”后又血污王坐席,王问遂;遂叫然号曰:“宫空不久,妖祥数至。血者,阴忧象也,宜畏慎自省!”王终不改节。
及征书至,夜漏未尽一刻,以火发书。其日中,王发;晡时,至定陶,行百三十五里,侍从者马死相望于道。王吉奏书戒王曰:“臣闻高宗谅闇,三年不言。今大王以丧事征,宜日夜哭泣悲哀而已,慎毋有所发!大将军仁爱、勇智、忠信之德,天下莫不闻;事孝武皇帝二十馀年,未尝有过。先帝弃群臣,属以天下,寄幼孤焉。大将军抱持幼君襁褓之中,布政施教,海内晏然,虽周公、伊尹无以加也。今帝崩无嗣,大将军惟思可以奉宗庙者,攀援而立大王,其仁厚岂有量哉!臣愿大王事之,敬之,政事壹听之,大王垂拱南面而已。愿留意,常以为念!”
王至济阳,求长鸣鸡,道买积竹杖。过弘农,使大奴善以衣车载女子。至湖,使者以让相安乐。安乐告龚遂,遂入问王,王曰:“无有。”遂曰:“即无有,何爱一善以毁行义!请收属吏,以湔洒大王。”即捽善属卫士长行法。
王到霸上,大鸿胪郊迎,驺奉乘舆车。王使寿成御,郎中令遂参乘。且至广明、东都门,遂曰:“礼,奔丧望见国都哭。此长安东郭门也。”王曰:“我嗌痛,不能哭。”至城门,遂复言,王曰:“城门与郭门等耳。”且至未央宫东阙,遂曰:“昌邑帐在是阙外驰道北,未至帐所,有南北行道,马足未至数步;大王宜下车,乡阙西面伏哭,尽哀止。”王曰:“诺。”到,哭如仪。六月,丙寅,王受皇帝玺绶,袭尊号,尊皇后曰皇太后。
壬申,葬孝昭皇帝于平陵。
这段话的白话文意思是,昌邑王(刘贺)曾看见一只大白狗,脖子以下长得像人,戴着方山冠却没有尾巴,便询问龚遂。龚遂说:“这是上天的告诫,意思是您身边的人都是戴着官帽的狗,赶走他们就能保全自身,不赶走就会灭亡。”后来昌邑王又听到有人喊“熊”,一看果然有只大熊,左右侍从却都没看见,再次询问龚遂。龚遂说:“熊是山野野兽,却进入宫室,只有大王您能看见,这是上天告诫大王,恐怕宫室将要空无一人,是国家危亡的征兆啊。”昌邑王仰天叹息:“不祥的征兆为何屡次出现!”龚遂叩头说:“臣不敢隐瞒忠心,多次提及危亡的告诫,大王却不高兴。国家的存亡,难道取决于臣的话吗?希望大王内心自我反省。大王熟读《诗经》三百零五篇,其中人事伦理完备,王道准则齐全。大王的所作所为,符合《诗经》中哪一篇的标准呢?大王身为诸侯王,品行却比平民还污浊,要想保全国家艰难,要走向灭亡却容易,应当深刻体察啊!”后来又有血弄脏了昌邑王的坐席,他询问龚遂,龚遂痛哭呼喊:“宫室空无的日子不远了,不祥征兆屡次到来。血是阴气滋生忧患的象征,大王应当敬畏谨慎、自我反省!”昌邑王始终没有改变品行。
等到朝廷征召昌邑王的诏书到达,夜漏还剩不到一刻(约15分钟)时,他便点火拆开诏书。当天中午,昌邑王出发;傍晚(晡时)到达定陶,一共走了一百三十五里,侍从人员的马匹累死的接连不断,沿途可见。王吉上书告诫昌邑王:“臣听说商高宗守丧期间,三年不说话。如今大王因丧事被征召,应当日夜哭泣悲哀,谨慎不要有任何举动!大将军霍光的仁爱、勇智、忠信之德,天下无人不知;他侍奉孝武皇帝二十多年,从未有过失。先帝去世后,将天下托付给他,把年幼的孤儿(汉昭帝)也托付给他。大将军在襁褓中抱起幼主,处理政务、施行教化,天下安定,即使是周公、伊尹也无法超过他。如今皇帝去世无子嗣,大将军只想着能奉祀宗庙的人,选拔并拥立大王,他的仁厚哪里有尽头啊!希望大王侍奉他、敬重他,政事全听他安排,大王只需垂衣拱手做皇帝就行了。希望大王留意,常把这话记在心上!”
昌邑王到达济阳,寻求长鸣鸡(一种善鸣的鸡),又在路上买了积竹杖(用竹子攒成的手杖)。经过弘农时,他让大奴(地位高的奴仆)善用衣车(有帷幕的车)载着女子。到达湖县后,朝廷使者责备了昌邑国相安乐。安乐将此事告知龚遂,龚遂入宫询问昌邑王,昌邑王说:“没有这事。”龚遂说:“就算没有,为何要吝惜一个奴仆‘善’而毁坏自己的品行道义!请将他交给官吏处置,来洗刷大王的过错。”随即揪出“善”,交给卫士长依法惩处。
昌邑王到达霸上,负责外交礼仪的官员大鸿胪到郊外迎接,掌管车马的官吏献上天子车驾。昌邑王让寿成驾车,郎中令龚遂陪乘。即将到达广明、东都门时,龚遂说:“按礼仪,奔丧时望见国都就要哭。这是长安的东郭门了。”昌邑王说:“我嗓子疼,不能哭。”到了城门,龚遂再次提及,昌邑王说:“城门和郭门一样。”即将到达未央宫东阙时,龚遂说:“昌邑王的灵帐在这阙外驰道北边,还没到灵帐处,有南北向的通道,离灵帐只剩几步路了,大王应当下车,面向阙门向西跪下哭泣,直到哀痛尽了再停止。”昌邑王说:“好。”到了之后,他按礼仪哭丧。六月丙寅日,昌邑王接受皇帝玺绶,承袭帝位,尊皇后(上官皇后)为皇太后。
六月壬申日,将孝昭皇帝(刘弗陵)安葬在平陵。
古人常常借天意来警示执政者,这段文字通过昌邑王刘贺从被征召到即位前的经历,就是借天意来警示刘贺。龚遂以“白狗”“大熊”“血污坐席”等“妖祥之兆”劝谏,就是借“天意”警示刘贺——身边的奸佞小人与自身的失德行为,是国家(或自身地位)危亡的根源。他多次要求刘贺以《诗经》为准则自省,强调“行污于庶人”的诸侯王难以保全地位,点明“德不配位”的风险。王吉与龚遂的劝谏形成互补:王吉提醒刘贺,霍光作为辅政大臣,兼具威望与功绩,新帝需认清“被拥立者”的定位,以“垂拱而治”的姿态敬畏权臣、遵守礼制;龚遂则通过惩处奴仆“善”、坚持奔丧礼仪,试图以具体行动约束刘贺的失德行为,避免其在权力交接的敏感时期因“轻慢无礼”引发危机。
最终刘贺“终不改节”,也为他后来即位仅27天便被霍光废黜(史称“汉废帝”)埋下了伏笔,印证了文中“以存难,以亡易”的警示。
二〇二五年九月二十八日
【编者按】文章借龚遂、王吉的双重劝谏,勾勒刘贺即位前的危机:龚遂以“妖祥”警其修身、除佞臣,更以惩处奴仆“善”约束其行;王吉则点醒他认清霍光辅政的权重,劝其“政事壹听之”。二人一纠德行、一明定位,然刘贺全然不纳,既失德又轻权,不仅辜负劝谏,更在权力交接的敏感期暴露致命缺陷,为后续被废埋下必然伏笔,尽显西汉权力更迭中的礼法与人性博弈。推荐阅读。编辑:李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