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醋的关系，镇江在米奇心里的位置排在扬州、苏州和杭州前面。这不奇怪，生活中，宁可食无鱼，不能不吃醋。醋的作用也真大，不仅能调味、释血、降压，还能活跃婚恋气氛。而在所有醋中，镇江醋最酸香可口，因为是糯米酿成。　

　　为着香醋，米奇冒着38度高温不顾一切地前往镇江，眨眼功夫就从南京就到了镇江，到了那个“三面翠环起伏，一面大江横陈”的“银码头”。相比热闹的南京，镇江算得上安然宁静了。　

　　米奇原以为大老远就能闻到醋香，没想到大老远就看见了金山上的慈寿塔，喜新厌旧的本性大发作，把醋丢到一边，迅速扑奔那高耸夺目的塔。只这一扑，就到了法海洞和白龙洞。

　　法海洞是金山寺开山祖师法海早年修炼之所。而白龙洞，深不见底，暗流直通西湖。　

　　古往今来镇江一直招人待见。刘勰和沈括先后在镇江完成了世界级巨著《文心雕龙》和《梦溪笔谈》，但他们的知名度或上镜率远低于法海。就拿与米奇同上金山的一群年老农民来说，没人知道刘勰和沈括，却哪个不知法海？　

　　那一群老农个个老态龙钟，老眼昏花，皱纹也昏花，身材佝偻，干柴棒般。米奇上前询问，知道是南京郊区的农民集体来旅游、烧香，人数八十二，平均年龄七十八。　

　　米奇不信这八十二个老农看见白素贞会不动心，但白素贞显然没看上这八十二个老农中的任一个，毅然决定嫁给许仙。八十二个老农看见这么白净柔美的好女人自己捞不到，相当郁闷，于是同心同德地诽谤白素贞是条闷骚型毒蛇。　

　　单是诽谤还不够，八十二个老农都是正经人，不能眼睁睁看着毒蛇毒害有志青年许仙，于是一起上山找大师法海，启发他收拾白素贞。法海心太软，他总是心太软，心软到放下佛经，去管俗事，大手一挥，轻巧巧就把白素贞点化为蛇精，收到一个坛子里用福尔马林泡上了。　

　　这个结果出人意料，八十二个老农觉得出了人命事体太大，齐声推卸责任，又齐声怒喝法海心太狠，手太毒，毒到欺凌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那女子是多么纤弱啊！出身又是多么不幸啊！天南海北的人闻听此事也不甘寂寞，奋勇口诛笔伐法海以证明自己的正义和善良。一代“恶僧”法海就这样活活被唾沫腌牢在广袤干净的土地上。　

　　米奇掐了掐自己的胳臂，让自己在创意的无限快感中清醒过来。导引八十二名老游客的小姑娘打着蓝色小旗刚好走过来，米奇冲她甜蜜地笑。　

　　其实没什么，米奇如此这般穿越编撰不犯谁的大忌，反正都是传说，反正都已死无对证，再说在诽谤、打击法海这个问题上，米奇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加之旗帜鲜明地站在正义和大众的立场上，因此绝对不会出问题。　

　　生活在江浙一带的人不容易衰老，有水分支持，水灵的时间就长久。也是受到水分的滋润，恶人法海的故事也长久，形象栩栩如生，千百年来不停被人添砖加瓦。法海本是唐朝人，却幸运地出现在明代作家冯梦龙笔下，并在西湖岸边巧遇宋朝蛇精白素贞和鱼精小青，害人害己，最后魂归蟹腹。这汤汤水水的故事环节营养着一代又一代中华儿女前赴后继地追求幸福爱情和婚姻自由，直到21世纪。　

　　有一点是肯定的，民间艺术家和有转述喜好的人们都与法海有着血海深仇。在他们的传说、故事、手抄本、电影、电视剧、漫画里，处处有法海，有的豺狼相，有的恶魔相，统统变态，一个比一个坏得纯粹。　

　　可是今天，就现在，米奇决定拨开迷雾回眸望！　

　　中国古代，有个独一无二的望世家族，这就是山西省闻喜县裴柏村的裴氏家族，“自秦汉以来，历六朝而盛，至隋唐而盛极，五代以后，余芳犹存”。裴氏家族名垂后世的有一千多人，七品以上官员三千，宰相和大将军各五十九人，太守七十七人，副科级以下干部不计其数。　

　　欧阳修不禁叹道：天下无二裴。　

　　名臣裴矩是周、隋、唐三朝元老，朝代换了他职位不换，十分牛。让他名垂史册的是他编撰的3卷《西域图记》，里面首次绘制了历史上有名的“丝绸之路”。　

　　唐朝开国元勋裴寂老谋深算，智商最少150。在隋末群雄并起、天下大乱之际，他高瞻远瞩，与时俱进，全力支持李渊起兵晋阳，建立了李唐王朝。　

　　一代贤相裴度，最得世代传颂，在唐代政治家中，差不多与魏征齐名，虽然屡屡遭到文学宗师兼祸国奸臣元稹的迫害，三起三落，但韩愈、柳宗元、白居易、刘禹锡等都先后撰写诗文颂扬过他的功德。四川诸葛武侯祠的碑文就由他撰写。　

　　而唐末宰相裴休，不仅是著名政治家、书法家，还信奉佛教，精通禅律，是至今有着深远影响的佛学大师。他有个儿子名叫裴头陀，出家后法号法海。　

　　阿弥陀佛！我们的主人公终于出现了。　

　　裴休当宰相的唐朝，太监当道，民不聊生。裴头陀学业有成，高考第一，本应世袭祖业，到朝里当大官享大福，皇帝也批了翰林的差事给他。可是老裴休看破红尘，不忍心让儿子身陷宫廷之争，令他出家修行。　

　　裴头陀领父命先去湖南沩山修行，更名法海，后到庐山，46岁才到镇江金山。金山原来有寺院，建于东晋，早已老朽不堪。法海就选了个山洞打坐修炼，修炼之余则挖土维修旧庙。一天，他在附近山洞里发现一条白蛇，把白蛇打进海里一去不回。又一天，他在挖土修庙的时候挖出很多黄金，送到县衙门。土鳖县衙胆子小不敢要，转送朝廷。皇帝高兴地认为这就是活雷锋，立即下诏书，以加倍的黄金送给法海，指示他在原地建筑新寺院，取名金山寺。　

　　这个时候的法海勤奋好学，以苦为乐，并不知道自己即将在五百年后的明朝成为胡作非为欺压贤良的典型并将永远永远。　

　　而五百年后的明朝镇江的确有个青年叫许仙。他在商业闹市区的太和生药店当学徒，因为干活不讨店主喜欢，常受打骂虐待。随着年龄的增长，许仙日渐不甘，发誓自立门户。为此，他跑到杭州投奔姑母，并在游西湖的时候意外遇到原镇江白守备的独生女儿白素贞，两人一见钟情，彼此留下QQ。　

　　白素贞看中许仙为人厚道可靠，鼓励他自立门户，表示愿将全部家财资助他开一爿大药店。两人当即重返镇江，在太和生药店附近开了药店保和堂，经售药材。保和堂货真价廉，实行三包，服务又周到和善，买卖十分兴隆。太和生药店的生意则日益清淡，衰败不振。店主嗷嗷生气，去金山寺祈祷菩萨保佑，并把此事以及许仙和白素贞的关系经过一番歪曲整理告诉了寺里方丈。那方丈心想都是女人惹的祸，就本着普渡众生的意愿出面料理。他请许仙上金山，告诉许仙女人是老虎，力劝许仙看破老虎，出家为僧。遗憾的是许仙没有佛缘，婉言谢绝了方丈的“规劝”，不仅坚定地和白素贞完了婚，还把保和堂开得红红火火，成为远近闻名的杰出青年，感动了镇江。　

　　按说事情到这儿该结束了，怎奈镇江北临长江，水陆通达，商业繁荣昌盛，过客熙熙攘攘。这件不寻常的趣事经过四处游走的民间职业说唱艺人和广大人民群众的长期转述、附会、增添，流传到四面八方。流传中，有鸟人把这件真实的事情和金山几百年前那场法海斗白蛇的故事揉在一起，形成了《白蛇传》故事的雏型。后又经过很多德艺双馨人士包括冯梦龙的加工，一个追求婚姻自由勇斗封建礼教极其象征人物恶僧法海的著名神话故事就此诞生，至于如此编撰是不是辱没了高僧法海一生的追求和美名，没人在意。　

　　一代高僧法海就像早年的孙悟空，被舆论的大石头紧紧压住，永世不得翻身。　

　　可以这样理解，法海成为千古罪人，转述——这一古老的信息传播方式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因了转述，我国自古以来没少产生煽动家、造谣家、诽谤家、陷害家。因了转述，高僧法海成为我国著名倒霉家。　

　　也可以这样理解，法海成为千古罪人，包括冯梦龙在内的一些文艺工作者起着不可估量的作用，他们煽风点火，颠倒黑白，无中生有，神经兮兮。事实也再次证明，不仅诗是不可以转述的，其他东西也都不可以转述。并且，无论什么事情，只向一人终结转述还好，若三五人甚至更多人接力转述，到最后法海终成恶僧，白蛇变成美女。米奇若如此幸运，估计也能在重重叠叠的转述中产下一枚双黄咸鸭蛋。　

　　不管怎么说，这个结果是老裴休万万没料到的，当初他以宰相之尊送儿子出家修行，是想让儿子脱离俗世烦恼，早成正果，造福来生，没想到儿子居然成了千百年来的反面教材，成了众矢之的。　

　　早知如此，不该当初？　

　　也许真正的佛学大家，不会在意俗世理解与否。米奇相信早把自己的一生和儿子的一生奉献给佛学事业的裴休宰相自会安然处之，他会在2005年的9月漫步在西方极乐世界，手把佛珠，口念：善哉！善哉！　

　　要想理解裴休，得首先理解裴休所在的时代。裴休最初服务的唐宣宗李忱，虽然因渴望长生不老而最终成为唐朝第四个死于炼丹术的皇帝，但他着力改正了唐武宗以来对佛教寺院的广泛压迫，指令所有被毁寺院统统重建，壮丽的佛教节庆也在全国各地重新举行。因此说，宣宗之治标志着佛教恢复了它在中国社会中的传统地位。　

　　裴休后来服务的唐懿宗对佛教更是庇护有加，甚至达到奢侈挥霍的程度。他过生日，来自京城各大寺院的僧侣要到宫内讲经。他一高兴，还不顾一国之尊，亲自唱经，施与无度。　

　　皇帝如此，大臣可想而知。裴休到公元870年去世为止，一直是位虔诚的佛教居士，不饮酒，不吃肉，写下许多重要的关于佛教禅宗的学术著作，且立论严谨，成为佛教三藏的组成部分，其中比较著名的佛学理论是：“一切众生都可成佛，但六道中真能发菩提心而修菩萨行的，唯有人。佛性功德，人身最为发达，所以人才能学佛成佛。”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高深的认识，裴休才送子出家。　

　　而法海也真没辜负父亲的殷殷期望，依赖着举国上下遵从佛教的大背景，全心学道修禅，迅速成长为一名得道高僧。　

　　当然，法海的成长不是一帆风顺的。他初到湖南沩山密印寺修行时，沩山老人为磨练他的意志，要他去挑水。法海日复一日地在寺院里挑水，不免身心疲惫，烦恼重重，无人处嘀咕说：“翰林担水汗淋腰，和尚吃了怎能消？””

　　沩山老人刚巧听到，微微一笑，幽幽回答道：“老僧一炷香，能消万劫粮。”意思是修行要吃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法海茅塞顿开，自此，他彻底丢开宰相家庭的荣华富贵，义无返顾地投身到伟大而艰苦的佛学事业当中。　

　　法海46岁来到金山后，更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佛，全心全意为佛祖服务，有一次因为香火不旺或者没有香烧，他居然断指焚烧，体现了一代高僧的卓越品质，对后代影响深远。　

　　一年树木当柴烧，十年树木做桌椅，二十年树木成栋梁。如今金山的盛名和金山寺香火的旺盛，与法海当年的造诣和功德密切相关。　

　　父子俩前赴后继，以身恭佛，不惜成本。　

　　米奇因此建议：所有到过镇江金山寺的人们和所有受过《白蛇转》毒害的人们！让我们携起手来，怀着沉痛的心情，悼念法海，缅怀他的丰功伟绩。右派都能平反，法海为什么不能？米奇无限感伤，想这世间人与人之间到底都是孤独对立的，稍有不慎就要被人陷害，进而遗臭万年，即使是法海这样早早出家、潜心修行的人也免不了糟遇不测。而岁月却是中性的，不讲人道。在岁月的眼皮底下，什么事情都能发生。　

　　一切的根源在于，围绕法海这件事，一些文艺工作者和咱们老百姓都想明白了，要想宣传善良或主义，必须推出个靶子，因为自古以来善就是由恶来陪衬的。再说，适时推出法海，符合丢卒保车理论，这个车，就是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和编撰者的根本愿望。　

　　在这里，民众和道德达成了双边协议，法海被当成大众谋求道德的礼物送了出去，没人阻止。　

　　比一般人倒霉的是，法海没有进入中国舆论体系的循环往复中，没有因为当权者的需要而头三十年被鼓吹后三十年被棒杀，然后再被鼓吹再被棒杀。他是永远被棒杀的一个。　

　　啧啧！历史的发展双轨并行，好生绮丽。真实的法海，德高望重，佛学深厚，有力带动了后来的佛家子弟光大佛门，成就了金山寺在佛教禅宗寺庙中的卓著地位，与普陀寺、文殊寺、明寺并列为中国四大名寺。金山寺全盛时期有和尚三千，参禅僧侣数万。有诗为证：“半间石室安禅地，盖代功名不易磨。白蟒化龙归海去，岩中留下老头陀。”

　　而大众“熟知”的法海却作恶多端，兴风作浪，恶意拆散恩爱中的男女青年，惹万人唾骂。　

　　真假法海，两个版本，所作所为，分属善恶的两个顶极。　

　　于是2005年9月，漫步在西方极乐世界的老裴休手把佛珠，俯瞰中国古装戏泛滥之一浪更比一浪高。一个故事大概有一千多个版本，反正观众都没长脑子，演什么看什么。　

　　米奇希望有人继《白蛇传》、《青蛇》、《小青》、《白娘子》、《白娘子传奇》、《新白娘子传奇》、《白娘子外传》、《白娘子里传》、《白娘子转圈》、《白娘子转呼啦圈》、《小许》、《许仙》、《许仙同学的野蛮女友》、《口吃许仙短暂的幸福生活》、《许仙跟大长今有一腿》《许仙跟法海耍大刀》等等诸多影视剧之后，新拍个诸如《燃烧在金山的激情岁月》或者《法海微服化缘》什么的，塑造一个全新的法海形象，最好让他戴个漆黑漆黑的大墨镜，整死王家卫。　

　　在米奇亲自设计的2005年新一代纳米版本中，法海是个尘缘未了的大和尚：　

　　他单恋超级女生白素贞，为白素贞演唱的那首《千年等一回》里的海豚音而连续五天不吃不喝不思进取。看到白素贞傻乎乎地爱上平庸之辈许仙，大和尚痛死了急死了，但碍于自己的仁义，既不表达，也不阻止，一味冒死相助。白素贞在法海的帮助下顺利嫁得许仙，开始了一三五上山采药，二四六下地种菜的新生活，好不容易有个星期天，还得替许仙打扫药铺的灰尘，吃尽辛苦。　

　　仅仅这些还好，关键是许仙不老实，跟小青扯上了。见白素贞没大动肝火——只是拿烧火钩子抽了小青屁股13下，许仙就又和邻居老刘家的寡妇姐弟恋上了。那刘家的寡妇先是表示自己只要感情，不要名分，更不在乎药铺的归属权，可是没过多久就胃口大开，什么都要，不再在乎曾经拥有，只在乎天长地久。许仙一不做二不休，一脚把白素贞和小青以及三个已经十来岁的儿女踢出门外，把刘寡妇接到家中日夜狂欢love。　

　　多亏法海，他已经修行到度，早就开天眼看出许仙是个横走横卧的螃蟹精，所以一直密切关注心爱之人白素贞的动静。许仙一露恶蟹面孔，法海就把白素贞一行五人接到金山脚下一家久无人居的空房子里居住。后来两个人就那么相知相望相守着，天天柏拉图，像极《荆棘鸟》里的拉尔夫与梅吉，直到一个圆寂，一个逝世。　

　　从镇江回来的路上，米奇设计了这个全新的纳米版本，准备和以往所有版本一拼，以实际行动缅怀法海。米奇是个细心人儿，一股脑把演员都安排好了：姜文演法海，秦海璐演白素贞，李湘演小青，李亚鹏演许仙，邻居老刘家的寡妇由芙蓉姐姐扮演。　

　　设计中，米奇渐行渐远，回头凝望镇江，再次慨叹那里的安然与宁静。也许，是人们怕透了这个水陆交通便利、商业贸易繁盛的“银码头”，担心自己一旦被转述，不知道会成为什么精或者魔，就不怎么来了！　

　　没准！　

　　                    写于2005．9，改于200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