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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 子


  枪毙汤兰亭的那天,四喜和李排长天没亮就早早地到了刑场。刑场设在一个丘陵环抱的小山洼里。初春的季节乍暖还寒,小山洼的背阴处还残留着星星点点的积雪。积雪的旁边,只有耐寒的小野蒜钻出了几根茎叶,用它那微不足道的一点点绿色宣告着春天的消息。

  太阳没升起的时候,天色灰蒙蒙的。还是四喜耳朵尖,听见远处隐约的有警笛叫声,他急忙招呼李排长说,八成是行刑的车队快到了。说也奇怪,就在警笛响起的一刹那,刚才还是冷清寂静的小山洼,骤然间狂风大作,那狂风在初春裸露的土地上搅起漫天的尘土黄沙,遮天蔽日,一时间天也黄黄,地也黄黄,天地被玄黄尽染,一派混沌初开的茫茫气象。

  多年以后,四喜回忆起刑场上那股没来由的狂风就觉着蹊跷。一个人要死了,尤其是一个好人要死了,总要有些不寻常的怪异征兆才是。关汉卿写过感天动地窦娥冤,除了六月天降鹅毛大雪,更奇的是头断之处,一腔热血悉数喷溅在一幅丈二白练之上,地面上不曾着星点血迹。

  行刑的车队到了。四喜和李排长被设警戒线的战士赶到了一个远处的小山包上。汤兰亭是自己跳下车来的,抬着头,光着上身,露出黝黑的脊梁。四喜估摸汤兰亭早就看见了自己和李排长,只是在有意的躲避着他俩的目光。两个荷枪实弹的战士把汤兰亭推到一个挖好了的土坑前,解开了绳索捆绑的双手,又喝令他跪下。就在行刑命令下达了一半的时候,汤兰亭突然转过身来,高高的地扬起双手,莫名其妙地把食指和拇指交叠在一起,朝着四喜和李排长打了一连串清脆的响指。

  暑假里一个燠热的下午,没一丝风,树叶都蔫蔫的低垂着。脸上的汗水流进琴托,湿漉漉粘唧唧的,弄得那把小提琴几次的滑落下来。第二十一节课的小三度和弦练习曲也让四喜心烦意乱,都拉了几十遍了,听起来还是那么干涩。皓的脸上挂着泪痕,抽抽搭搭的蹭到了四喜跟前“你哭啥呀,搅的人家练不好琴。”四喜有几分气恼地“芦花鸡三天没米吃了,它是不是要饿死了呀?”皓已经开始抽泣了“行了行了别哭了,你就知道你那只芦花鸡。我领你去给它找点吃的来吧。”

  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一片低缓的荒坡。荒坡上戳着个日本鬼子的大碉堡。碉堡里的鬼子早已被当年苏联红军的大炮炸成了孤魂野鬼,现在的大碉堡也只剩下了一片凄凉的断壁残垣。也许是当年的血雨腥风让人们心存余悸,那片荒坡便鲜有人至,于是野花野草们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乌烟瘴气地在荒坡上蓬蓬勃勃起来。四喜知道野花野草里有一种早熟的野糜子,还是在盛夏的季节里,它的籽粒就黄澄澄的成熟了。

  走进了没人深的野草丛,四喜有几分胆怯。他担心那个烂碉堡里会突然的窜出一个面目狰狞的什么人来;他更担心脚下会突然踩着一条花花绿绿的毒蛇;可是在皓的面前,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必须若无其事,他必须气宇轩昂。

  荒坡上的野糜子挺多的,不一会就把皓那只小筐装满了。眼前的收获让皓破涕为笑,四喜也不再害怕了。突然,不远处传来一连串的奇怪的啪啪声,俩人惊慌地循声看去,只见一个人光着上身,露出黝黑的脊梁,背对着他们坐在大碉堡上。只见那人把食指和拇指交叠,飞快的打出一连串清脆的响指。停下响指,那人又站起身来,从地上拣起一根油乎乎的车链条,先是像个街头打把势卖艺的拼命收腹,然后把那车链条在自己腰上紧紧的缠了两圈。他作了个深呼吸,似乎要运动起全身的力气。只听他低沉的吼了一声,猛然发力,只见那根缠在他腰上的车链条被崩得四分五裂,稀里哗啦的撒了一地。做完这些后,那人转过身来,朝着四喜和皓深深的鞠了一躬,然后从碉堡上纵身跃下,一转眼的功夫,就淹没在草丛中没了踪影。

  几天以后,四喜和皓又去了荒坡剪野糜子。两个人特意到大碉堡前仔细地寻找了一遍。那儿没有了那个打响指的人,就连洒落在地上的车链条也一片都找不见了。靠着四喜和皓剪来的野糜子,芦花鸡大难不死的熬过了那个饥饿的夏天。

  记忆中坐在碉堡上的那个人和眼前的汤兰亭都露着一样黝黑的脊梁,都莫名其妙地击打着一样的响指,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冥冥中的某种暗示?突然,两声沉闷的枪声震醒了四喜,他猛地想起阿Q临刑前那句无师自通的口号,几大步跑到小山包顶上,“啪”地在眼前的一块大石头上面摔碎了一瓶太河老白干,攥紧双拳跺着脚,声嘶力竭地冲着汤兰亭喊道,

  “汤师傅,二十年后,你还是一条好汉。”

  枪声刚刚响过,那天昏地暗的狂风骤然停息,漫天的尘土黄沙也纷纷坠地。转眼就是云开日出,一片艳阳高照的风和日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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