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国家将兴,必生祥瑞。国家将亡,必生妖孽。
国家将兴,必生祥瑞。国家将亡,必生妖孽。
人们每日都沉浸在去与留的惶惑当中,人们因此变得恐惧与轻信,流言蜚语,胡说八道,滿天都是。大家伙儿一天价也不干活儿,就是吃饱了打探消息,然后加上自己的分析,就是所谓添油加醋,然后再传播出去,一天之后,消息又传了回来,已是面目全非,令人哭笑不得。就在这种惶恐不安中,产生了巨人,要我现在说就是生了妖孽,这妖孽就是大勇子,本来形势人心都乱哄哄,大勇子就趁乱变成了神棍,就是搅屎棍子。
他有两种本事,一种就是认识工区的小逗儿逼,能有工区方面的消息来源,这来源原本是可靠的,但是可靠性到了大勇子这里要打折扣,他要先把消息编辑成他的消息才告诉大家,而且现在和以前不同,有点事你就说吧,不行,事儿妈似的要弄得得和新闻发布会似的,而且和我们也来这套,问他点事儿,他说要等人来多了,他讲一遍就完,别让他讲了一遍又一遍,就讲出叉子来了,我和辉子爷一听他这口气,就骂他是母驴下笊篱,驴逼里编。
由此,我二人也就不听不信他那一套:小逗儿逼说。我们有的是消息来源渠道,不会在他这棵树上吊死。虽然羊拱子已经折了,复员了,消逝在人海中了,那一张布滿色疙瘩的脸,从此不见了,羊拱子消逝的诡异。这事后来是小逗儿逼澄清的,就是赵副主任下的手,那季节根本没有复员的人群,羊拱子是向赵副主任报告了北京知青评论赵副主任的消息之后,赵副主任立即做出决定,让羊拱子复员回家。而且写了一封信交给羊拱子,让他到了他们家乡县里,交给县武装部,信里写的是羊拱子是勒令复员,理解成开除军职也成。武装部一看羊拱子那德性,长头发,一脸色疙瘩,两肩膀头子的头皮屑,把个武装部的女干事恶心的够呛,赶紧给他办完手续,要他立即回村,先干活,等通知。羊拱子走后,女干事玩儿命洗手,玩儿命擦雪花膏。玩儿命吐唾沫。
可怜羊拱子就这样被赵副主任给害了,羊拱子当兵也有过好多梦想,也想过英勇杀敌,也想过马革裹尸。后来当了饲养员,直接在赵副主任领导之下,也想过靠近组织,爭取入党。学不了技术但是入了党,复员后一样的前程似锦,最起码说个漂亮媳妇儿没问题!以前想着的女生,那些同学,那些玩伴就算了,因为这些年里,她们都嫁了。但是,可以说一个过去低年级的女生,也有漂亮的,反正缺啥也不缺好看的女生。河南就是块宝地,我们是解放军,还能娶不上个漂亮媳妇儿?但是和赵副主任打交道不容易啊!硬就是看不见羊拱子的进步啊!他也不看羊拱子,他看猪,看羊的眼神都比看羊拱子温柔。羊拱子看出来了,入党不昜,从此他就是一心一意的干活,把猪养肥了,把羊养肥了,把牛养肥了。但是运气不好啊!先是牛丢了,让兵团的人捡了去,好容易牵回来,又让耗子给吃了。早知道这样就不牵,让牛养在知青手里,耗子吃了就得赔我个女兵团战士做媳妇儿!这倒好,找媳妇儿的事儿本来挺靠谱,牛被吃了以后,知青就糊弄我入党,可有赵副主任我入不了党。
接着狼又吃了羊,赵副主任关了羊拱子禁闭,羊拱子就恨上了赵副主任,常把赵副主任的事讲给知青听,再把知青说赵副主任的话讲给赵副主任听,当然也有添枝加叶的时候,也有记不清胡编的时候,但重点不在这,重点在于知青的话他不理解,但是他讲给赵副主任听了之后,赵副主任理解,而且越想越气,渐渐地就发觉羊拱子夹在他和知青中间变得有了危险,因为一来二去的传递消息,羊拱子就掌握了大把的情况,于是写封信让羊拱子自己带着,销了军籍,成了农民。那个年代,农民当个兵不容易啊!寄托了多少梦想啊,凝聚着多少人的期待啊!多少的锦绣前程啊!羊拱子去了、经历了、回来了,到此为止,一场春梦了无痕。
最后小逗儿逼还说:这赵副主任,脸黑,心黑,手也黑着呢。最近有件事他和你们的张副参谋长意见不统一,谁也不让步,闹得关系不好,二人谁也不理谁,说要等黄主任回来定夺,可黄主任可能是黄永胜的亲戚,能不能回来是难说!中央那还不得清查清查黄永胜的余党吗?赵副主任现在说了算,不按他的意见就是不给钱,把个兵团张副参谋长急得都犯了病了,一天到晚蹲在厕所玩便秘,吃药就是牛黄解毒丸,吃得厕所里都是中药味儿,赵副主任闻到了,闻到了也不给钱。
给什么钱?兵团战士的冬季取暖费,这是国家待遇。在大兴安岭打山洞,这是国防施工,那到了冬天,各种防寒越冬工作要由兵团战士自己来做,这是好多工作,即辛苦又有危险,但是自己承担了这防寒越冬工作之后,国家给每个人一份取暖费,这钱以往都是赵副主任负责分发,都是发给个人头上,让每个人知道,这是国家给得待遇,要感谢毛主席共产党领导的国家,要全身心的报效国家。
但是张副参谋长不同意,他要求工区赵副主任把钱一律转到兵团帐上,由兵团统一安排,统一处理,要由兵团统筹发放,什么时候发,发多少钱,发给谁,都要由兵团的领导人来决定,张副参谋长据理力争,讲有协议条款为证,任何福利交兵团统一处理。
赵副主任就他妈不给兵团,要兵团造表,造了表,签字就是发给个人。
二人闹得很僵,张副参谋长放话给赵副主任,再不按协议办事,老子不干了。
赵副主任说:发给个人就发,国家是对个人发取暖费,不对组织。你没有权力以组织名义代领,你要是不干,是你们违约,可以给上级打个报告,上级批准了,你就可以不干了,这事儿争了好长时间,急得张副参谋长好多天拉不下屎来。
对了,羊拱子是向赵副主任汇报说:知青说你黑得像屎壳郎钻烟囱。赵副主任当时气得差点打了羊拱子,这才发配了他。但是心里也是老想着这屎壳螂钻烟囱,老也忘不了,一天到晚,怒火中烧,此时比张副参谋长拉不出屎来也好不了多少。
上小学的时候,学过一篇课文儿,还有一幅插图,是一个独木桥上有两只山羊在对着头顶着,一只黑羊一只白羊,谁也不肯让步,现在的情况,赵副主任和张副参谋长就如同这两只对顶的山羊。那黑羊肯定是赵副主任,那张副参谋长虽不是很白,但也只能充当那只白羊,因为那图里没有灰羊或者花羊,现在要看结果,看谁能把对方顶下桥去,但是也有可能都掉下去。
大勇子的第二个本事是编段子,这编段子是现在的说法,当时这编段子用天津话说就是糟改,糟蹋人,用北京话讲就是造谣,他自从在小逗儿逼那听了这取暖费的事儿,他就给大家伙儿讲了一遍又一遍,添油加醋,添技加叶的说成了故事,说得大伙儿倒不信了。但我和辉子爷的想法是,这布苏里不可爱了,不值得为去留而不安了,因为我俩对赵副主任残害羊拱子这事非常不齿,一个小农村兵,一封信就能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小人物,你一个副主任也欺负人家吗?羊拱子可是鞍前马后的跟你干了三年,像赵副主任这样的人凭什么当官?在江湖上也不配作老大。
而对张副参谋长呢!也就是对兵团的这帮领导呢!我们是早就不信,我们早就知道他们不会干好事儿,要是没有便宜赚,他一个半大老头子,撇下六个孩子一个老婆,忍着拉不出屎的痛苦,到这大兴安岭布苏里干什么来了?妈的每次闹待遇都是他搞破坏,把国家给的那点意思全弄成了不好意思,团里还不断的对他嘉奖慰问,敢情就是夺我口中食,剝我身上衣嘛!咱们这帮人,不怕苦、不怕累、不怕吃亏,但是最怕被人利用被人耍,所以我们不喜欢布苏里了,我们要同进同退,我和她也是同进同退,我想我们必须要同进同退,再有就是,我坚决听她的!
大勇子挺贪财,取暖费这事儿让他恨上了张副参谋长,他就编了好多段子糟改张副参谋长,讲得有鼻子有眼儿的,我和辉子爷听了,虽然不信,但觉得挺逗,也就和大勇子一直不错,听他讲。
他讲张副参谋长参加革命前是个小偷,当小偷之前是个拾毛兰的,拾毛兰之前是个私生子。
他讲张副参谋长在团里时也经常偷东西,在团部商店偷苹果,在招待所食堂偷油条,而且偷看小青年洗澡谈恋爱。还有一着儿,就是他有种病,就是便秘,他白天上班就是在厕所蹲着拉屎,那些上厕所的人脱裤子解手,经常丢点东西,这就成了副参谋长一项收入,于是他就更爱在厕所蹲着了。
所有的他编得故事都和真的一样,生动活泼,严丝合缝。我和辉子爷就感叹他何以有这大本事,我们俩也正式的问过他哪学的这本事。他说不用学,从小就会,就是受了欺负,或者看谁不顺眼,或者是收拾老师。就用这个,编个故事,造个谣,糟蹋人呗!时间长了,有现成的故事,换个人名,掐头去尾的再编点儿,要嘛有嘛!
这让我和辉子爷很受震动,因为我们也是淘气包子出身,但无论对谁,哪怕是对老师,我们也从来没用过这种招术,我们想起列宁的话,敌人只会贴标语,造谣言,但那是政治啊!是敌人啊!
我一生不善用这造谣言。
相由心生,便秘之相生于贪吝之心,张副参谋长,其性最是贪吝,于是自幼生成便秘之病,越是不可得,越是解不出,越是解不出,越是有一股粪力所化之邪气上升,直入大脑,致于变态。终因取暖费不能到手而与那黑厮鱼死网破,把个施工任务做了赌注,一发不可收拾,其实败局巳定。
所谓败局已定,就是兵团与工区一拍两散,不能再继续合作。各自首长都说了,你走你的阳关道,但这还是峰层决议,那八百将士,却还是蒙在鼓里。
知青是种奇怪的动物,他们能够自省,他们能够通过蛛丝马迹,再加上逻辑推理,就就够得出合理的结论,这就如人类之于上帝,上帝虽然创造了人类,但是人类也拥有创造力,并且会依靠自己的创造力提出新的问题一一万能的主能否创造一块连你自己也搬不动的石头呢?
这时的我们为了自己的前程利益,一天到晚的揣摩圣意,因为我们不信任任何人,不管是工区的赵副主任,还是兵团的张副参谋长,他们都是按自己的好恶为自己的利益着想,没有人是为了我们,而我们要为我们着想。我们要为我们的利益着想,就一定不能相信他们,一定不能相信他们!
青萍之末的异动就是五连老望撤岗。
二连和五连之间是配电室,外观看去,就是一个围起的院落,里面都是我们看不懂的管线电器,电从天上而来,粗粗的电线从高压线上垂入这配电室的电器中,再从这里发散出去,用于照明,用于机械动力,另有一功,那风管中的风,也是由这里产生,就机械而言,这里就是心脏。
这里有心脏,那就要保卫,因为敌人也能发现这里是心脏,所以要搞破坏,一定要从心脏下手。但是,这里是国防施工,除了正规军就是兵团战士,对这阶级斗争可都是内行中的内行,尤其是五连。
五连的前身是十七连,当年是专为了武装连而建的连队,不种地,不打粮,吃喝都由团里供养,人人有枪,各班有冲锋枪,各排有轻重机关枪,连里有无后坐力炮,专打坦克,还有迫击炮,专门炸人用的,但是除了打了两次靶,敌人也没来,枪炮也没用上,一直背在身上,还要用油擦拭,有如祖宗。唯一的实战,就是站岗和救火。
连里着过两次大火,战士们奋力抢救武器弹药,最后是连行李裤子都烧了,穿个裤衩儿背杆枪,然后一个劲儿要补助,没人应承,只抓出两个责任人让大伙儿批斗,开春了,集体发往布苏里施工,就以这施工任务做为补尝了,也落得耳根清静。但前回书说过,这武装连可都是根红苗正的好青年,没有怨言,一天到晚的唱歌儿,唱《打靶归来》,有一部分新编进五连的人,都是哈青独主营的人,这些人好唱个《南京之歌》,很为五连人不齿。
由于五连离这配电室最近,工区就把这配电室的保卫工作交给了五连,五连一听,感到无上光荣,站岗嘛,是咱们连的强项,从一建连开始,就为着打仗,敌人没敢来,可不就是一天价站岗放哨,时刻准备着,务歼来犯之敌,但敌人终于没敢来。
工区交待,最重要的,是配电室东面的树林,敌人要来搞破坏,一定会从东边树林中来,因此东边树林这个岗哨是重中之重。这个岗哨的作息时间和太阳一样,日升上岗,日落下岗,因此,这岗哨任务极为艰巨,务必要有可靠之人,时刻监视东面树林,这一带安全了,任务也就完成了大半儿。
接了任务,马上安排上岗,两人轮换,一人半天。第二天接到报告,两人不够,时间太长,要求加人,那好!再加一人,三班轮换。转天又接到报告,要求再加三人,讲情况异常复杂,要求两人一同上岗,连长有些犯难,但是眼下没活儿,人有的是,那就再加三人。过了一天,公休,这里不比老团连里,到了礼拜天,休息不休息连长说了算,他不让休就休不了,这里不行,休息了就是休息了,所有的工作都停摆了。
人人换了干净衣服,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前往布苏里火车站,乘火车出游了,晚上回来,一个个醉脸熏熏,意犹未尽。站岗的人却不能去,那哪成啊!我等下乡以来,都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两次大火,所余唯此一裤,一提补助,领导就面有难色,一推再推,终于用这国防施工做了补尝。好不容易熬到此处,站岗!他妈的又是站岗!这不二返头堂吗?别的不说,这太耽误玩啊!
噢!休息天不休息,人家喝酒我们站岗,晚上人家下车我们下岗,人家酒足饭饱,然后聊大天,然后做美梦,我们到食堂吃没有盐的疙瘩汤,别扯淡了,不站岗了,连长另找人吧。
我们得休息,出去一趟,坐坐火车,喝点小酒。连长威胁利诱没有挡住,找了几个班排长顶了个班,连同自己也搭了进去,一天下来,发觉这工作奇特,不是人多人少的事,得有奇才,能当此任。想那取经的师徒四众,好像是到了什么国?与那妖怪打赌比打坐,那三个徒弟再能打仗,但打坐却还是要师父出马,徒弟三人只是观敌撂阵即可。
现在东山上这个岗哨,就是个打坐的活儿,一般人去了,顶得了敌人破坏,顶不了四下无人,风声习习的恐怖,顶得了这风声习习的恐怖,顶不了这四下静寂无人之时,那种极尽悲凉,沁人心魄的寂寞,那寂寞一入人心,心即冰凉如水,进入一种求生不能,求死不能的境界。所以下岗之后,人人如去了鬼门关,一丝儿心气也无,只记得那似有似无的风的沙沙声,这沙沙声在耳边,在心中,挥之不去,伴人入梦,醒来后只要心略一沉,又是沙沙声。
俗话说得好,国民党靠税,共产党靠会,最后只好开会,召集班排长献计献策,但这些班排长来开会之前已受到多人警告,东山岗哨万不可接,接了你自己去,没人陪你玩这个。所以这些个班排长会间是一言不发,都在想着要是连长硬派下来如何推辞,连长指导员动员了一遍又一遍,强派了一回又一回,在班排长的坚拒之下,还是没人承担,这任务重千斤!派谁最好呢?
最后小董说:如子行。指导员一听,大声宣布,散会。
如子就叫如子。有大名,没人叫,久而久之,老人忘了,新人不知道,就如青蛙的尾巴,消逝了,怎么消逝的,不知道!为什么消逝的,不知道!所以现在,如子就叫如子。
如子是高干子弟,个子不高,大脑袋,大眼睛,前额鼓起如寿星,怎么看,永远一身破衣烂衫,怎么看,也不像个共产高干的子弟。但他就是高干子弟,有黄呢大衣为证,他有黄呢大衣,但他不穿,总有个朋友在穿,平时也放在那朋友手里。那朋友也有,但颜色质量不如如子的好,他看如子也不穿,就借去穿了,穿而未还,就使如子这黄呢大衣得以躲过火劫,依然还在人世。
但是看到如子火厄之后,连裤子都没有,朋友就赶紧把大衣还了如子。如子此时没有裤子,但没有裤子,也还是不穿这大衣,不是装逼,不是玩深沉,就是不穿,不穿也不说话,跟谁都不说话。
后来了,我只是知道他是后妈,但这不算什么,革命成功了,胜利了,万象更新,许多事情都要起变化,要胜利就会有后妈,离婚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如子有了后妈,而后之后,后妈又生了弟妹,但如子就是不爱说话,他爸对他极好,后妈对他好极,他和弟妹亲密无间,一切都是美滿幸福的。但如子就是不爱说话,一直到长大,一直到下乡,他也就被六九届连锅端给端到了兵团。
但是他还是不爱说话,以致连里有人不说话,别人会譬喻说:说话呀,别跟如子似的。
连长携了指导员一起找到如子,讲明了任务的光荣与艰巨,如子一口答应,于是准备上岗,先在那东山坡下林子边上选了一棵大树,在那门枝与树干间钉了一块木板,可以坐在上面,背靠树干,树干上系有一根粗绳,甩下两个绳头,树上钉有若干木块,可以借此攀上树干,坐于那木板座位之上,然后将那两个绳头在腰间打个结,把自已牢牢绑在树干上,开始站岗。就是两眼盯住东山树林,敌人只能从那里来,敌人来了,发现了,大吼一声,不许动!配电室的军人就会持枪赶来,将敌人活捉或者击毙,你都是大功一件。连长指导员语重心长,讲了如何在连里千挑万选才选中了你这革命的好后代,而且你是人才,你可以不说话,这无可替代,岗哨最怕爱说话,被敌人听到就知道你站岗不专心,就要打定主意摸你的哨。
如子只提了一个问题,敌人开枪怎么办?连长指导员哈哈大笑,说如子你真可爱,敌人敢在这里开枪,那不是等于自杀吗?敌人一开枪,他就知道我们全工区有多少只枪对着他了,如子你就是咱们工区的眼睛,组织上相信你一定会心明眼亮,完成任务。
把如子绑在了东山站岗,五连的连长指导员长出了一口大气,讲工作就是要认真做细,敢于发现人才,敢于使用人才,这就是我们事业必定胜利的根本保证。
如子从此有如瞎子日家雀儿,起早贪黑的绑在那大树上遥望东山,从春到夏,从夏到秋,只是端坐树上老等,那东山是否会有特务来,成了如来,来又未来,未来又来。
如子不用说话不想说话,他可能从小就已悟到,这个世间说无可说。或许如子是对的,但是如子有金刚之心,却无金刚之躯,东山的风不问你想啥或不想啥,你看我东山,那山风就吹你的眼睛。如子的眼睛被吹坏了,下眼睑垂下来,露出一道红色,眼球沉下来,像是要滚出眼眶之外。
但如子没有时间去看医生,秋深而后,天黑得早了,如子下岗回连,常有狼尾随,如子就倒着走,狼看到他的眼睛,不敢近前。连里有人看到这一幕,编了一首《老望战歌》,人人会唱,如子此时有了新名字,是大号,望东山。
现在如子下岗了,是工区撤了这个岗哨,这是讯号,是一切终止的开始。
如子眼睛疼,来到工区医院,那会说俄语的医生给了如子一瓶眼药水,如子回去了,如子的黄呢大氅又被人借去了,借去了穿给赵副主任看。
后来我们分开了,两年后我走了四十里路到他们连,看到如子,如子一天里对我说了无数遍,只有四个字:这坏小子,这坏小子,我听了无比欣慰,我像是听到他说:我喜欢你。
解放军部队的战士们,林副统帅一死,就进入了一级战备,据说是要发枪在手,而且班排有子弹弹药,就存放在帐篷里,防备苏修突然袭击。战士们严肃的沉默了,与兵团战士的来往几乎绝迹,连女兵团战士也没人看了,汽车连一天到晚有如在演《空城计》,看不到人,看不到车,中午开饭,各班各排整队进入餐厅就餐,那乒乓球案子也早已收了起来,不能再玩。一下子,军队和兵团,隔离得干干净净,我们有时路过军营,也是急步快走,知道军队当着大事,别误会了。
兵团战士不算军队,就算百姓,没有军队的地方,没有军人在旁边时候,他们自称军队,也是军队的编制,也觉得自己挺像个军人。就是每月要领个工资,没有工资,屯垦戍边都不干。
其实兵团就是农民,这要和真正的,和穿军装戴领章的军人放一快儿,就一眼看出,我们是老百姓。他们是八路军。此时摊上大事,才能看出,人家是钢铁长城,是政治上受到信任,军事上受过训练,后勤上保障供给的人,军米白面照吃。
我们是兵团战士,种什么吃什么,这阵子不干活,连食堂美女炊事员也懈怠了,就如当年在连里一样,兵团战士爱唱汤了。一天三顿汤,吃完瞎逛荡。这才是我们原本的生活,我们不需要紧张的工作,严肃的纪律,我们要的,我们最喜欢的是一种散漫,一种不成形的生活,馒头菜汤就行,吃饱而后,有人睡觉,有人歌唱,有人闲逛。我属于闲逛一派,每天吃好了就是闲逛,在连里时各屋乱窜,在工区各连乱窜,出去了从加格达奇到甘河,到处乱窜。
平时也在围栏上坐着看院子,我想看看她,但是现在天有些凉了,她也不常出来。我坐一阵子以后,看不到她就心生焦燥,又去到处乱窜,乱窜不是我一个人的爱好,好多人都喜欢,只要吃饱了,瘦狗紧蹓。
这天吃过晚饭,自然又要出去开窜,这几天我的窜伴是大官人,因为要说事儿,就是讨论个问题,这是大官人最喜欢的。因为在此时他就又恢复了他大官人的身份,我是从头到尾的向他请教,他的身份就是他的外号,文豪。
一连几日了,我俩从早到晚,一天价聊书,这书里的故事,老侯也懂,但老侯不和我聊,偶而会给大家讲几句,都是微言大义,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和大官人聊不一样,同一本书,见解大体一致,聊到微妙处,齐声喝彩,心下好大受用。
他偏好《儒林外史》,总聊这个,他聊这个,我也聊这个。主要是听,这天在盘山公路上,一边聊一边向北走,走过五号洞,还聊,走过配电室,还聊,走过五连,还聊。再往前走,就是三连女兵连,不能向前走了,因为害怕碰到乱窜的女兵,这不好,好像我们是专门来看女生的。
正要回头,汽车连着火了,我俩飞跑,穿过女兵连,跑到汽车连西侧的盘山路上。听到汽车连里有人大呼小叫的救火,还有人开枪,更多的人来来往往的搬东西,但是此时火并不大,就是靠近盘山路的一个帐篷,是兵营。
我和大官人都是久经战阵之人,知道先要观察情况,判断形势,然后再采取行动。此时没有别人到来,女兵连只是发出了一些人类的尖叫声,汽车连里只有解放军在救火,我和大官人此时就是趴在盘山公路上看,进去没用,人有的是,就是伸不上手。
这时五连的人马到了,这五连是专业救火队,来的人也多,来了就直接跑进汽车连,大声喝问武器装备弹药是否安全,可能是有人讲帐篷里还有,但是没有炸弹,炸弹都在另一帐篷里,这五连人有经验,砍开帐篷脚,用大绳兜住帐篷,一声吼,众人发力,一下就把个帐篷扒了皮,露出里面燃烧的梁。
火一下冲天而起,但下面的烟火都散去,有人抢进去搬东西,向外传递而出,这五连人从跑入,问话,砍帐篷脚,挂大绳,发力扒帐篷皮,进去搬东西,只用了几分钟,一气呵成。真是训练有素,有人说有七百发子弹烧着了,子弹乱飞,我和大官人听到枪声,但绝无七百响之多,这不用技术,年年都放爆仗,一听就知有多少响。
这阵子院子里消停点了,我和大官人爬起来,也想下去看看,那着了火的帐篷就在我俩正前方,左不过二十几米,我俩向火场走时,那梁已烧断落下,几根柱子在烧,风挺大,吹得那柱子上的火烧得很旺,大火苗子卷着柱子烧,我站了看,一根单独站立的柱子,烧这么大的火,这就是着火了!
我俩就站在火场边上,那火场有人泼水,火大抵都灭了,看上去就是一个方形的黑色的坑,此时突然有人大叫说:那里边是不是个人啊?我一看,是个人,是一个烧得焦黑的人,趴在那里,头昂着,像是要挣扎爬起的样子,统统是黑色的。这人一喊,就有人拿了棍子去捅,被人大声制止,这时有人又泼了一盆水,大家看清了,真是一个人,所有的人心沉下来。
大家都变得小心翼翼,有人进火场去拉那人胳膊,登时那腰间即裂开几道口子,白色的口子,是烧焦的表皮断裂了。马上有人制止,于是几人进入火场,将那人抬了出来,一股浓烈的焦糊味冲进鼻子,我想起幼时烧鸟吃的味道,人抬出,没有了右脚,已烧断了,有人用布单盖住那人,有人进到火场去找那只右脚,全体人都沉默着,军人们已经知道是谁,但他们不说话,他们亲眼目睹了军人的牺牲。
我和大官人没有再向前走,也没有再看,我们回头走了,走回了连队。但回来的路上,我俩没有再聊《儒林外史》,我俩基本没有说话,不知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说,我脑子里就是想,烧死了原来是这样。
第二天,消息传来,死者是个沈阳兵。打乒乓球时我见过,但我不打球,也就不太熟,没想到把他烧死了,那孩子看上去要比羊拱子机灵,却烧死了,还不如羊拱子。这下赵副主任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但也没什么,革命时期,一级备战,要奋斗就会有牺牲,领导知道如何处理此等事。
果然,消息又传来,讲他是为了抢救武器装备弹药,被烧炸的子弹击中,受伤倒地,不能行动,才被火烧死,右脚都烧掉了。这意思很明显,英雄的责任英雄负,前半段责任在备战,弹药发到帐篷里,后半段就是个邱少云的故事。这样一来,工区没什么责任。一是形势所迫,二是英雄行为,那结论就是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其实这事我们见过很多,革命时期嘛!肯定得死人啊!在北京时,看过好多死人,怎么死的都有,上吊的,跳楼跳烟囱的,跳井跳河的,武斗打死的,游街打死的,批斗打死的,还有耍流氓让人打死的,清华也有,运河边上也有,农村打个地主打死的,都不算事。所以这死个人在我们这里就是勾起大家对死人的回忆,但忆来忆去,死的都是老百姓,没见过大人物的死,比如林副统帅,就知道是死了,也没看到,也不怎么震撼,也没人说什么,因为不太知道死得时候什么样?除了大勇子说的,说那飞机一掉下来,连摔带烧,嘛也找不着了,归齐找到一块肉,是女人的,才知道叶群也在飞机上。我们这里是靠点名,一点名,谁没到,那死有就是他。
一个星期之后,开了追悼会。他家里也来了人,他已被尊为烈士,家里人失去这么年轻的孩子,想到往日故事,伤心不巳,哀哀不止,引得六军大哭。兵团战士,尤其是女兵团战士,更是哭声震天如孟姜女。我听说以后,对女人增进了一些认识,另外,我也认为,不能死人。
不能真死,烧死也不行,我一个一个的数过来,发现烧死谁都不合适,男生烧死谁都不合适,女生也是烧死谁都不合适,当时我不理解的是,最初林副统帅的死讯传来时,并不知道死的性质,不知道是烈士牺牲还是死有余辜,可是尽管不知道为了什么?仅仅是知道死了,却没有一人嚎啕大哭,但此时哭得要断气要昏迷的人很多,为什么呢?是不是林副统帅地位太高,已然神化,还是因为常久不见,感情淡了,反不如这普通一兵来的亲切与亲近,或者这就是物伤其类,每个人都能体会到其中的残忍,这种悲惨是大家的,人人有份。
撤点的命令突然下达,我们开始吃散伙饭,任何东西不必再留,统统杀光吃光,全连上下欢天喜地,因为不过了,一切都松驰下来。没有,没有任何依依不捨,
猪也要杀光,猪小,一百斤出头,没有上膘,跑得飞快如狗,苦在不认识路,不能逃进山里,跑得快也只是在连里绕啊绕的,被孟凡保追撵,生猴子迎头一个虎扑,抓住了,砍头扒皮,肉送到食堂。生猴子提了四只猪脚,又小又瘦又有毛,他在炕洞口点了一小堆火,将猪蹄烧焦,剝去皮,再烧,然后啃,啃时不断翻起眼睛看人,真像是个动物。
我们对此地已无留恋,我们吸光了这里的灵气,这么美的地方,这么好的季节,这么宝贵的年华,这么光荣的工作,完了,都过去了。山谷一片蒼黄,溪水已然干涸,工作已然完成。
一切外在的美好都已被我们享用,都已化做营养滋润了我们的心灵,这么多美好的青春,这么多可爱的年青人,不同文化的碰撞吸收,每个人的心都是满满的。我们在这七个月里,在布苏里这条山谷中,我们得到的太多,我们每个人在今后的生命中,无论怎么赞美她,怎么感谢她,怎么怀念她都不为过,那就是一个你和我知道的地方,我们青春的约定,就在那里。
车来了,听到歌声,又是我们自己的歌,布苏里不养爷,自有养爷处。
【编者按】国家将兴,必生祥瑞。国家将亡,必生妖孽。大勇子编造“内部新闻”,羊拱子被迫复员,如子站岗放哨,汽车连突然起火,施工连要“散伙”了。真是五花八门。推荐阅读。编辑:邵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