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回到二队
欢歌笑语的回到二队,相对布苏里,这就是家。唱歌就是唱这个布苏里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我喜欢这首歌,我就不停的唱,我喜欢这歌,是因为这歌词是那么潇洒,比柳屯田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都他妈潇洒,起码差不多。
到连里,已是半夜,弟兄们兴奋,于是大呼小叫,吵醒了所有的人,都是自家弟兄,今又重逢,怎不欢快,聊了一阵,到食堂找吃的,吃饱了接着聊,一边聊,一边唱,唱得最多的,就是这布苏里不养爷,自有养爷处。由此感觉胸襟开阔,这二队原本是同学众多,原是从学校毕业就来此二队,除了家乡就是二队,再无其它,后来虽多数人经了一次探亲假,但又回到二队,发现自己还是从家乡到二队,别无其它,唯有这次这布苏里一行,真是见了新天地,认识了新的人,新的事,这一干人才觉得是大长了见识,纷纷觉得,这新增的见识,才使自己走出了清河,走出了二队。自己是在天上翶翔过的人,是否还能落在地上,是否还能再次起飞,自己并不知道。自己知道的仅仅是布苏里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即使会颠沛流离,但是已然告别了坐井观天。
没聊够,指导员来了,不许聊了,睡觉了,明天还干活呢!哥几个躺下了,躺下了还想,这二队怎么还这德性啊,布苏里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啊!
第二天不干活,收拾内务。
第三天不干活,收拾内务。
第四天不干活,团部看病。
第五天不干活,住在六连。
第七天不干活,住在八连。
第八天回到连队,连里急了,通知都算旷工,我们也通知了连里,还得到团部看病,今晚不能回来,要去加工连,要找人作证,在布苏里受了工伤,连里的旷工暂时记着,等工伤跑下来,再转成工伤。,
第二天,一大帮人又准备好了去团部,被连里截住,要求谈谈,那谈吧。
连长问,为什么不干活?
我们说,干不了!
连长问,为什么?
我们说,有工伤!
连长说,谁证明?
我们说,加工连的人、
连长说,还算旷工。
我们说,要算总帐。
最后,连长说你们要上班干活,以前的都算上班。
我们也同意了,上班了,但是我们已经干不了农活了,我们上班就是站着聊天,老有的聊,站一天不住嘴,一点活也没干。
连里生气了,连里所有的领导都生气了,找了一个好活儿,三班四倒,金龙岗脱麦子,就是他们当年割的麦子,堆在金龙岗上,到现在还没脱完,本来有人在脱,连长看我们不干活儿,就让我们打夜班脱麦子,不是喜欢聊天吗?夜里到金龙岗去聊。十二月份,寒夜中,走十里路到金龙岗去脱麦子,聊吧,好好的聊透,麦子爱脱不脱。
这下可把大伙儿冻坏了,想开天病假吧,大夫早已得到通知,不许给任何人开病假。我回来这些天,一直和赵老大在一起聊,他去过布苏里,因为打架被开革回连,现在是班长,我老和他聊是聊书,我们俩好长时间没聊了,所以这会儿是聊不够,就为了这,我被借调到他们班,大家一起到金龙岗打夜班脱麦子,聊天是方便了,但是太冷啊!半夜三更起床,吃点夜班饭就出发,走十里路到金龙岗顶上脱麦子,要脱到天亮,这可真是又冷又累,所以有一哥们说:要说咱干得这点活啊!真不值三十二。要说咱受得这点罪啊!是真不止三十二。
其实也就是路上冷,有风,穿得不够暖和,走十里路是真不容易。但是到了地头,不冷了,为什么呢?这金龙岗上脱了这么些日子麦子,那麦秸老了去了,到地头就点火,烤火,烤火,烤馒头,都是吃夜班饭时在食堂偷的,最热衷于此道的是赖茄子,这哥们儿是一点活儿都不干,一年到头,一点儿活儿都不干,最喜欢玩牌,玩归楞,就是赌烟卷,每晚上两根蜡,就是九个小时,现在就是点麦秸,烧火,烤馒头。我们就是烤火,烤了两天,发现一乐儿,就是八十二晌地也有人脱谷,是八连的人,也有人烧火,这下大伙儿都来劲了,一点就是十几堆火,八连人也是比着点,我们点三堆他们也点三堆,我们点六堆,八连也点六堆,我们点十堆,八连也点十堆,这可好玩,玩了两天,麦秸烧了不少,到处都是一片一片的黑地皮,可这时赖茄子还是每夜都点几十堆火,我们一看,他丫的把麦子都烧了,有人说他,他说他后悔了,应该先烧麦子。
大家伙儿就说赖茄子就仗着出身好,胆子是特大,我以为是高干,人说不是高干,是烈士。烈士比高干还受人尊重,赖茄子就经常的以疯撒邪,后来连里严肃的通知他,文革中武斗打死的不算烈士。
赖茄子这一搅和,麦子也脱不了几天了,因为每天都是连脱带烧,脱的没有烧得多,看看就脱不了几天了,但是该着出事,一切就比想得都快。
先是赶上星期天,农闲时星期天休息,我起床就中午了,下午在我们屋聊天唱歌儿,挺晚了才去找赵老大,一到他们屋吓我一跳,张副政委正在和赵老大下棋,有几个人观战,多数人都跑到别的屋去了,谁愿意在领导身边呆着啊?我看了一会儿,我看出张副政委棋艺不行,赵老大是有意逗他,慢慢玩,不进攻,偏偏张副政委看不出来,兴致勃勃。
但赵老大只是耍他,并不让他赢,张副政委奋战半天,一直在进攻,一直在吃对方的子,最后输了,他就总以为是哪里大意了,被赵老大蒙上了。但是再一盘还是如此,所以急得他一个劲儿的拍大腿,同时嘴里是一个劲儿的大呼小叫,分析情况,屋子里有首长,有人就把炉子烧得很热,这二人棋战正酣,比别人更热,脱得只剩条裤衩,蹲在炕沿上下棋。
一个是张副政委,一个是赵老大,这就有专人奉茶,下得晚了,屋子里的其它人悄悄地回来,悄悄地睡下,这二人一气下到半夜,不知下了多少盘。张副政委是一盘没赢。赵老大此时对张副政委说:咱就到这吧,您这老让着我,我有点不好意思。有功夫再跟您学吧,您也该休息了。张副政委穿上衣服说:小伙子下得不错,会检便宜,然后大伙儿送他出门。
回来后,我说这张副政委别看脸那么黑,大腿还挺白。
第二天夜里还得去脱麦子,我起得有点晚,起来就听人说食堂打架了,我和牛二就往食堂走,嘴里说着那炊事员该打的话,走到大食堂西侧,就看见有一个人打个电筒从南边走来,但是我们倆走得快,向北拐就走在了他的前面,我们俩向北走,他紧随其后。
我就觉得他用电筒照了我们,我们嘴里骂着就进了食堂,这食堂走这后门,右手是厨房,左手是宿舍和仓库,我走进食堂,向右边厨房看了一眼,人挺多,我就向左一拐进了宿舍,我就是对有人用电筒照我不放心,等我进了宿舍一侧的通道,牛二跟进来,我们俩回头一看,拿电筒的人走进来,是张副政委。
他没有发现我俩拐向左侧,他就用电筒照着进了厨房,我拉着牛二,快速退出食堂,回宿舍了。后来张副政委果然用电筒照着找我们俩人,还问屋里的人,刚才进来那俩人在哪儿,大伙儿说没人进来,您到宿舍看看,他打着电筒又到宿舍找了一圈儿,还是没有,他又回到厨房,大为光火,用电筒照着屋里那几个人,问谁打架了?
炊事员指认一人,讲为什么,炊事员讲他一次买一两,买了四次,张副政委抡圆了给了那哥们儿两个大嘴巴,正待再打时,听到窗外有人大喊:嘿!打了!真打了!张副政委真打人了!张副政委一听,举电简向外照去,没有发现人,他走出厨房,到外边用电筒照了找人,没有人,没看到有人。
他再回到厨房,厨房里也一个人没有,他心里纳闷儿,这人呢?人都哪去了?人都跑了,因为这些知青看到戴着领章帽徽的解放军,张副政委,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打了北京知青,于是大家就都跑了,不跑怎么办?还站在这里等着挨打吗?哪有那么傻的知青。
所有的人都跑回了房间,就是赵老大他们房间,因为那挨打的人就是这个房间的人,赵老大是他们的班长,我也在这个房间,我是借调到他们班一起打夜班脱麦子的,所有的人都在骂,都在骂张副政委,都在骂他欺负人,因为我们不能还手,他就骂我们,打我们。如果可以还手的话,我们一分钟就能打得张副政委叫爷爷,人们气坏了,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挨了打,张副政委不是打了一个人,他打了我们大家,他打了所有的知青!
这个时候,还提上班吗?谁敢提,谁能提,是工贼吗?但是也没有人提不上班。就是在骂,骂一会儿,停一会儿,骂一会儿时群情激奋,停一会儿时,悄无声息。人们,所有的人们,感到受辱,感到疼痛,说不清哪里,就是周身的疼痛。
一小时后,张副政委来了,问为什么不上班?人们怒目而视,就在这黑黑的点了油灯的屋子里,你实际上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你能感到,那一道道目光的忿怒,失望。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穿绿军装的人,每天吹牛撒谎,骂骂咧咧的人,他是我们的副政委,他今天开始打我们了,因为他觉得骂知青已经不过瘾了,他就开始动手打了,他心里知道知青不能打他,但他不知道,知青到底是什么人。
他这时看到赵老大,赵老大就安坐在炕沿上,面沉似水,张副政委对赵老大说:你是班长啊?快点带他们上班去吧。赵老大看着张副政委,慢慢地说:毛主席制定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听说过没有,你是不是还记得都是什么意思。张副政委说:先上班,下班有功夫再讨论纪律,这时有人大喊一声:不上班,不说清楚就是不上班,我们是知青,不是让你随便打骂的人,我们到这里来,是来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不是来让你打骂的!
我听出是兴子,他小个子,唯是一张利口,也和皮子一样,只怕当兵的,不怕当官的。
赵老大让张副政委坐下,说坐下回答几个问题,我们就去上班,张副政委看着炕沿,不肯坐,他知道所谓回答几个问题不容易,但此时并不容他多想,大家一声大喝:坐下。他不由自主的就坐下了,人们开始提问题,主要是赵老大。
这时,我们班长来找我,让我回去睡觉,明早白班。我知道他是关心我,他怕我趟这浑水,他怕当官的秋后算账,而我不经算,不经算就是短板,那就都赖我。
我和班长走了,回屋睡觉,我觉得知青像一群鸡,只会生蛋,谁也看不起他们,因为他们不敢不生蛋,但他们多数的时候就热爱生蛋,他们常生蛋,他们失去了别的功能,忘了生命,忘了人性,忘了尊严,他们被人打了,打一次觉醒一次,他们只是不想挨打,如果能不打他们,他们就会充满热情的生蛋。
我离开那房间,我知道我也是知青,我也会生蛋,但是,我是一只挨了打也能生蛋的鸡,我不能提出我的要求,因为我会被打死。我走了,我离开那现场,但是,漫漫长夜,月亮照着雪地,如同白昼。我不能入睡,我觉得我整夜都在等着别人来打我,我在修炼,修炼逆来顺受。
第二天,我就在场院干活,捆谷草,我一言不发的干着,汗水湿透了我的内衣,我似乎不知道,我只关心那个房间。那里还没有完结,那里的知青还在要着他们不挨打的保证,他们会有结果吗?最终会怎样呢?
中午时分,来了一辆吉普车,还是那种北京2l2吉普车,团长在车上,他是来接张副政委的,团长说:我等着你们去告我!就带着张副政委扬长而去了。
疲倦的人们再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感受着生命的迷茫,被人打了,争而无果之后,他们的意志开始在这年的冬天化掉了。他们是磨盘上泡好的豆子,由王才调好了流量,渐渐地,一批一批地落入磨盘之中被碾得粉身碎骨,化为豆腐。
我就每天在这里捆谷草,我不想问,不想提那天的事,我忘了。
我也脱了几天谷子,就在场院,康拜因停在谷子垛旁边,我就靠进康拜因负责喂入,谷子经我手传入机器,有灰尘,很呛,我整天的干,不须要换人,我不想休息,我只想用干活儿来压住我的屈辱,那一大垛的谷子被我们脱尽了,班长看我要疯,他也想快点完了算了,完了就快过年了,
布苏里回来的女生最是聪明,我们体会的,她们全都体会了,我们一天到晚,昏天黑地的找位置,她们却有了更直接的办法,请探亲假回家过年,我那时候真没这么聪明,我痛苦极了,我想不出办法,以致我觉得牙包子的办法也不错,那就是我跟你丫拼了,但这肯定是假的,真拼,真拼就不说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那年的元旦过得真是郁闷,没有好事,没有好心情,也没有好吃的,我们坐在一起胡扯,胡扯的意思就是要惹点事,还没来得极立项,又被赶去六连修水利了,但这次是玩,全是玩,一点活儿也不干,就是搞吃的,搞鱼搞肉,不要客气,是好吃的都吃。
后来有一天去水利工地,半路之上遇到一只兔子,那颜色有黑有黄,还挺大。就在村东不远处,我大惊,问辉子爷你们连野兔子有特色,怎么和家兔子似的,辉子爷说:那他妈哪是野兔子啊?那就是家兔子,去年提倡搞副业,我们连想养兔子,吹了好长日子牛逼,进了一百多只兔子,派了好几个根红苗正的好姑娘养着。
想着的就是一个鸡蛋的故事,可以和北山愚公似的子又生孙,孙又生子。那时,我们六连就是兔山兔海,兔子皮出口,兔子肉有的是,谁有什么好东西都得拿着上六连换兔子肉来,就和六连这粉条似的。谁知道这兔子到六连水土不服,进门就开始死,今死俩明死仨的,把这几个养兔子的柴火妞儿给心疼的,眼睛都哭成烂桃了。梦想破灭,最后剩六只,全跑了,跑到村东,打了地洞,变成了野兔子,生而又生,不知一共生了多少?村东那地下有石龙,钻进去就是地下宫殿,谁也逮不着,连里宣布了,兔子放养在六连地里,还归六连所有,不许私人捕捉,捕到了要交公。这下倒好,这兔子成了耗子,连马料都偷光了。
所以这六连,也就是个开粉坊的料。辉子爷说。
让辉子爷这么一说,我想起我们连的副业,我们那蚕场呢?去布苏里之前,不是都想上副业队吗?如此说来这搞副业也不是容易事啊!
没干几天就被六连轰回来了,一天到晚不干活儿,以前是和六连人打架,现在倒好,两连坏蛋同流合污了。
回到二队,感叹身世,梦想变成六连的老兔子,逃至郊外深山,有妻有妾,打个地洞,连接地下宫殿,生儿育女,还能按月领工资,吃公家饭,在公家册,可是怎么能达到呢?
我也问了二队的蚕场情况,大伙儿说亏你还记得,什么他妈蚕埸啊?根本就没放蚕。那十五筐蚕茧,到开春开库一看,一个都没了,也不知让哪孙子给偷吃了,找不到人,破不了案,只好打报告说让耗子吃了,要求再调一些。团里说:放屁,这蚕都出来了,哪调去啊!于是十五筐蚕茧,整了半冬的蚕场,就这么完了。我就觉得这二队,也是什么也干不成,连粉坊也干不成,但是就是干成了。我也不想当蚕,蚕这种动物可是个傻逼!
但这时二队出了个大事,让我改变了对处境的一切看法,我觉得我无比幸运。
这大事就是有一个女生死了,一个自我感觉极好的女生,身材高大,面目姣好,思想进步,工作积极的女生,死了。
生命无常。
这女孩似乎是二队女孩中最幸运,最完美的女孩,她自下乡以来,就被领导认为是个晈皎者,她是二队专案组的人,专办阶级斗争的案子,居然可以四处出差查案。
敢以家世交朋友的,她是独一号,而她真有一个朋友家世相当。
那天中午打饭我看到她们俩人,她们排在我的前面,她那朋友说她是个造人机器,她当时回说:那我可不敢当。当时我没听懂,不过听懂了我也不敢搭茬,我怕她们打我,那天吃花卷。
下午一点半,我听人说,她被电线杆砸到头上,我去时她人已被送进边上的人家,那现场有一根广播线杆,边上停了一辆马车,据说是马车撞倒线杆,砸在她的头上,但我不信,我看了那线杆,不粗,我不认为能砸死人,我认为她没事,只是受伤了。
几个小时后,来了一辆卡车,为了车行安稳,车上要装一些麦子,我一个人扛了一车的麻袋,我觉得是救人,应该的。连里挑了一些政治可靠,身体建康的人。车上装了麦子,中间偏凹、众人坐在边上,担架在中间,人们抬着她,车终于开走了,天早已黑了,当时我只是想说:这么长时间!算什么急救。
第二天,那些人回来说,她死了。他们说一出村,她就不行了,那卢医生叫车停下,给她打了一针强心剂,车又慢慢开了,开到团部医院,有个大夫爬上车来,检查了一下,说人死了,送到太平间去吧。二队随行的人要打他,坚持要抢救,大夫同意了,送到抢救室,两个医生开始抢救,半个多小时后,医生出来了,一个医生说:这姑娘不瘦啊!宣布死了。
我听了之后,一直不相信,怎么会死了?就那么细的小电线杆,就砸死了她,不会的,一定是她受了伤,抢救不及时,于是她死了。后来我又想,一定是那马车轮子压倒了电线杆,那电线杆倒下来时,带了马车的力量,所以速度快,力量大,她来不及躲开,被重重的砸到头上,头碎了,她死了。但是,无论何种原因,她死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哪怕这里的日子再艰难,她也不会回来了。
我心里很别扭,很不受用,我觉得她不该死,二队前两年已经死了一个哈尔滨的男青年,为什么还要再死呢?我觉得死了不好,我们只所以忍受艰难困苦,都是为了活着,如果不是为了活着,哪里有什么艰难困苦?一切都早已经结束了。
夜里,我盘点我从小到大的经历,我觉得我没有权力自怨自艾,我是一个幸运的人,我至今安在,至今还在活着忍受这艰难困苦,我又一次感到我就是那只被人类、被狐狸、被老鹰追赶的痛不欲生,要投河自尽的兔子,当它看到青蛙被它吓得跳下水时,它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和信心,我就是,我就是那只兔子,我还活着,而活着就是奇迹。
我想通了,我从多日的郁闷中走出来。
请假回家, 我回到北京,北京天翻地覆,一个是到处都在批判那已死去的林副统帅,这时我才知道,林副统帅一家一伙是如此之坏,比我还坏。我知道为了什么,我知道,一个人是好是坏不重要,关健是别人说你是好是坏,不管你有多坏,说你好,你就是好,同时,不管你多好,说你坏你就是坏,那就是说,没有真好真坏,只有说好就好,说坏就坏。
我想我得伪装起来,我不好也不坏,我得想办法让人说我好,那就是好。
我去赵老大家借书,吃了他家的炸酱面,他是满人,家里讲规矩,吃面也有程式,我又很新鲜,吃面嘛!便饭啊,但有了程式,就要郑重其事,便饭不便。吃过饭他送我离去,送出挺远,一路交谈着,我真觉得这是朋友在送我,感到美好,送别的美好。
从他家出来不远处,有个拐弯儿,拐过来就是一家废品收购站,这种废品收购站俗称收破烂的,由于也没店房也没柜台,算是个苦活,常年在当街收破烂,无冬历夏,不避风雨,那就要找个避风朝阳之处,还要有个棚子,人不怕雨,货还怕雨呢!
现在我俩就走在这收破烂的门前,向那破烂棚子里一看,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一片红海洋,都是毛主席的红宝书啊!毛主席的语录本,毛主席的著作,大本小本,各种版本,都送到这来了,当废品卖了,换钱吃炸酱面了。
赵老大幽默,笑完了感叹!说这人呐,脑子可转得过快的,搁以前这都是掉脑袋的事啊!
我也跟着乐了半天,但我说我觉得不是人的脑子快,而是这革命形势快,林副统帅一死,这红宝书,语录本就成了把毛泽东思想庸俗化,谁再存着就是犯错误,老百姓一想,这不当吃不当喝的,还算犯错误。卖废品吧,换顿炸酱面吃。
第二是尼克松要来北京,片警,居委会老组织开会,让知青早点回去,别在北京添乱,杨五爷,生猴子卷进大案,都折分局了。我回老家了。
我已经有七年没有回老家了,老家更老了,我惊诧于何以七年的时光,就使这千年的县城衰败如此,要知这本来是鱼米之乡啊!且不说还寄讬着我童年的梦。过去的老家已是天翻地复!
这是真的,数年来,为了一定要根治海河,他们每年秋收冬藏之后,就锣鼓喧天兴高采烈的去挖河了,挖河有收益,政治上的政绩和经济上的补贴,管吃管住有钱赚,一身力气有处使,村村的青年男女聚在一个工地上开展劳动竞赛,有许多女人会唱刘巧儿那段戏词:那一天在劳模会上,我认识了人一个啊!
经过年复一年,待到河道开通,才看到地处九河下稍的人称华北明珠的家乡,那饶益生民数千年的慈悲之水,汩汩东逝,回家一看,春时淀底一片杂草,河套里已可种麦,那些自古打鱼为生的汉子,此时拉家带口,行走天涯去找有水的地区去为人打渔,要讲外出流浪觅工,白洋淀的渔民比黄山的小保姆要早二十年。
这已不是装满我童年之梦的家乡了。家中景况更不堪言,外公已数年缠绵病榻,舅舅年齿已长,却因成分太高,家境贫寒窘促,不能婚姻以时,每日不事劳作,只是赌些小牌,他高中而后就是县剧团的编剧,常只身到京,变卖数件古玩,价格便宜的如被抢劫,但是他就这样壮丽的度过了他的年轻时代,不过十数年,潦倒至此。
最不变的是外婆,她不足二十岁嫁到这人家,又是小脚,生了六个孩子。五十多年了,她就操劳在这院子里,孙男弟女的都认不全了,还在忙里忙外,我每见她有程序的擦拭桌椅,洗涤茶具时,我便诧异的想,我姥姥这一生到底想要什么?
我有一个表姨,有六个孩子,一家八口,文革开始即被遣送还乡,她家已被拆光了,变成县里的文化广场。原来门前的石狮被弃置路旁,搭了高台,开批判会用,我也去看了两次,都是四乡八里的老农民奸污幼女的罪犯,批判过后,即押上汽车游街,而后送去服刑。我对此事全无兴趣,但批斗判决大会是村民的聚会娱乐,借了这大会的召开,人们可以走亲访友,我想这大约就如鲁迅笔下的社戏罢。
无人可聊,于是常到表姨家兄弟姐妹谈谈,已回乡几年了,生活虽是艰苦,但总是安顿下来。一家人还是有如惊弓之鸟,说起往事,最难在离京,不肯走,不肯服从这命运,孩子们就在北京以撕大字报纸卖废品,聊以为生,温饱亦不可得,后来悟通了一家人死也要死在一起,才一起来到这县城,男耕女织,成了一家人家。每说起过往时日,说到撕大字报纸为生之时的屈辱贫困,兄弟姐妹几为唏嘘,他们是想当知青也未可得之人,相比之下,我倒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那时也听说这里有北京知青,传说他的好写诗,我以为写字就不是好事,然而十年之后,他们倒成了什么白洋淀诗派,在当代诗史中占了一个座位。
我在那里时见过北京知青,我见他们穿着绿色棉大衣,跟在一个牵了两头山羊的乡民后面,一个劲儿的往山羊脚下扔摔砲,炸得山羊原地乱转,我听他们讲话,认出是北京知青,于是我想,写不写诗的,这北京知青的行径都差不多。
尼克松走了。我马上回到北京,但是弟兄们好多都已经回兵团了,没人和我玩,我也要回去了,院里小孩儿来告诉我说:贾刚死了,是让人打死的,他一年刚分红,有一百五十六块钱,他买了一斤半猪肉在火上炖,还没炖熟就被人从背后打了闷棍,人趴在炉子上,烧光了半个贾刚,钱被偷了。警察来了,给丫埋在坡下边了,你没看见。
我们讲究看热闹,啥事都要讲个星沉海底当窗见,我没看见埋贾刚,他们以为这是我的遗憾,但我现在不想看埋死人,也不想看埋贾刚。
我们的鸡屎大院,连同前后左右,这么大的一片地方,都是贾家花园,就在贾刚爷爷那一代,仅仅是贾家东花园的一半,但贾刚已死了,埋在那个土坡下面。
大家伙儿都回兵团了,我也回去了,回到二队即接到通知,六连修水利。九等人下泥河,不下泥河没有活儿。
我到了六连修水利,这工程是挖一条南北的河,南头儿就是三泡子,想从三泡子引水向北,一路之上灌溉万亩良田,到那时,就可以种水稻,大家就可以一日三餐九碗大米饭,顿顿有鱼有虾。
所以这宏伟蓝图就被师里看中,就成了师里的项目,师里项目就有了我们二队的份,就是有挖水利的责任,但是吃米饭有没有份,目前还没有人提,但是看六连用粉条换东西那鸡贼样儿,到时候想吃他们的米饭,还不知要用什么换。
但是现在还没提,因为还没有河。我们来挖了数次,加上六连自己挖的,只能算是几个坑,不能算是河。
现在我们又来到这村东的坑边,天太冷,人工用镐刨,真是只刨白印不下土,但这是师里的项目啊!师里拨了经费啊!有进度要求啊!那就买了大批的炸药,炸冻土,这炸药好玩,炸冻土也好玩,这马上变成了游戏。
先找个坑,装满炸药,点上炮下班,下午一看,炸了个坑,有半人深,主要是冻土下面的软土被挤压出一个坑,那好,装满炸药,点上,回二队,这时已不住六连,每天早晚走去走回,天寒地冻,穿越金龙岗。
第二天走去一看,那洞圆圆的,一人多深。好,装满炸药,点上,下班。就这样炸两天,就在地下炸出一间房子,北风呼啸,躲在这房子里,暖合好多。
没有领导会去工地,二队领导根本不来,六连领导不过是借此项目向师里要钱要物,他们去工地干嘛?
转眼春天到了,河开雁来。我比较懒,六连朋友又多,有时就住在六连,好多人探亲还没回来,现成的铺位,这时杨五爷,辉子爷都已回来了,我们是混在一起找吃的。
杨五爷挺郁闷,我问辉子爷咋回事?他讲尼克松要来,风声就紧,又出了大案子,把这帮子玩主都拘了过筛子,过完筛子,限期离京,五爷就是这么回来的。郁闷是因为他妈骂了丫一顿,说白养了儿子,干这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杨五爷和他妈说不清,就要了钱,提前回来了。
天冷的时候,有渔业连的哥们儿送鱼。天暖和了,库里就没鱼了,但是人吃馋了,老想吃鱼,找了三泡子上的打鱼船,要买要抢人家都不干,讲了,要是没有鱼,就得扣工资,扣了工资,怎么养家?我们问这鱼给谁吃啊?也不能存着,他讲有个大池子,能养两天,但一般来不及养,都卖了。有的是当官的,吃不到咱们嘴里去。
没鱼吃了,哥几个馋得够呛,有一天从团部回来,看到两辆汽车停在水中桥上,在洒鱼苗,都是白鲢鱼,十五公分长短,鱼苗洒在水里,少教游走了,多数浮在水面上,翻了白肚皮。
周围好多人在看,杨五爷一看,说快回去拿几个盆来,把那死的捞回去炸着吃,我说可能不行,这么多人看着你捞鱼苗,你找无产阶级专政你呢!他说他就是无产阶级,负责专政我。不听话算了,我看你能捞鱼苗炸着吃,杨五爷回去,找了几个人拿了盆回来,水面上一条鱼苗也没有,杨五爷以为是泡子边上看热闹的人抓走了,他一个一个的问,人家说那鱼苗是一时缺氧,一会儿就都游走了,剩个一条半条的,小尕子都拣走了。
杨五爷空手而回,叹气说,冬天一网一万多斤,咱们吃不上鱼,现在一条船上一天交十斤鱼,咱们吃不上鱼,现在这鱼苗明明是死了,等我去了,又都他妈活了,跑了,我还是吃不上鱼。这可真不是个人呆的地方啊!不适合我。
我也喜欢吃鱼,我听了扬五爷的话,我也很伤心,但我和杨五爷还有一点不同,他是十分想吃鱼,我只是三分想吃鱼,七分想打鱼。
我们新调来一个排长,
他问我:会撒网吗?
我说:会。
他说:打过鱼吗?
我说:打过。
他说:在哪儿?
我说:清河里。
他到老帽儿家借了一个旋网,就是常见的那种架在两手上一撒,就圆圆的张开,罩在水面上,沉下去,把鱼蒙在网里,再徐徐拉动网纲,将网拉出水面,那鱼就在网里。
我一见渔网,惊得闭不上嘴,坏孩子见了,和我表情一样。对啊!就是这东西啊!上小学时旷课,在那清河边上,一站一天。就是看那些黑脚杆子瘦老头子,全用这旋网打鱼。整理一番,架在两手上一抡,就将那网撒得圆圆的罩在河面上,更有奇者,一次在闸下,看到水中有异动,有人急呼看闸人快来,也是个瘦老头子,那老头提了网,在那高高的坝上向下一望,便收拾了鱼网,不撒,只是垂直向下一抛,那渔网张开不到一半,扑地落入水中,老人徐徐收纲,网里竞有三条尺多长鲤鱼。一众人等,齐声喝彩,我惊得目瞪口呆,心里说:真是神乎其技!
现在,我已是渔网在手,只须轻轻一撒。
排长说:先到院里练练吧,
我和坏孩子提着网跑到空地上,撒了一天,胳膊都抬不起来了,一网也没撒开,我俩难过得想哭。
第二天一到六连,得到通知,今天最后一天,明天不再来了,我靠!那打鱼怎办?渔网怎办?排长说:渔网带回二队,接着练,接着玩,接着打鱼,真仗义!
后来真打了一盆鱼,吃了,喝了酒,美极了!想再打一次,胳膊太疼,老拖着,渔网就还了。
这时报纸上老是在说日本,去年说美国,说美国人民是好的,今年日本人民也成了好的,中日是一衣带水的邻国。报纸上有个玉雕的照片,嫦娥奔月,那嫦娥真就抱了个兔子,我剪下来贴在墙上,我喜欢美女。
五一劳动节这天,我问坏孩子什么叫一衣带水?他说就是离得很近,就隔了皮带那么宽的一条水,我说衣带,不是皮带。他说那就是鞋带,总之是形容中国和日本离得很近。我说衣带不是鞋带,他气坏了,拿了脏衣服去洗了,我躺在床上想,衣带渐宽终不悔,那衣带就是腰带,和皮带很接近,但不是皮带。
晚上,坏孩子说:他洗错了绒裤,他的还在,把我的洗了,又亏了!
排长任命我去烧水,这一年剩下的日子里,我一直在烧水,起早贪黑。要在往年,这烧水的工作就是一等一的好活儿,每天早上起早,烧好一茶炉的水,供大家洗脸刷牙。大家上班之后,也就没事了,可以读书睡觉。下午四点之后,才又去烧一茶炉热水,供大伙儿下班时用,然后一直烧到天黑,无人打水为止。
本来这不算事儿,但如今不行,首先是即没有煤,也没有柴火,烧什么?自己去找。再一是如今干活儿不同以前,一遇农忙,秣马厉兵,上阵廝杀,起早贪晚,令人感动。现在倒好,温温吞吞,磨磨蹭蹭,早上出发,各自为战,一过中午,集体返回。
一问之下,讲下午不去了。下午不去了,还洗脸吗?就剩洗脸洗衣用热水了,那我更倒霉了!越不干活儿,我烧水越多,我说我不干了吧,大军子不同意,他应着名和我烧水,但从不起床烧水,一天到晚忙他的。我要是把烧水迟了,那他就得下地干活儿,所以他不同意我辞职,他要和我一起烧水,只不过他不烧而已。我处境尴尬,于是开始研究这些懒汉,我发觉这懒人有多层,有的是性子慢,有的是不想动,有的是公事不干专干私事,有的是看不起体力劳动。但是目前有个趋势,是所有的懒人都不干活了!过去懒人是偷懒,要偷偷摸摸,现在不是,无明正大的不干活儿,还大言不惭地宣称自己就是懒人,就是不喜欢干活儿,就是看不起干体力活儿。
现在就是这么干脆的懒,垂直的懒,全无顾忌的懒。而我就是一个人起早贪黑,连踢带打的伺候这帮懒人,这不可持续啊!麦收过后,我也不干了。
从此连里就不供应热水了,这可不怨我,因为我烧光了所有木制农具,在劈农具时被连长看到,他说要我赔钱,我第二天就停了火。
女生提前请了探亲假,回城去了,连长开会说是因为没热水用,女生才提前请了假。他用没有热水掩盖了另一件事,团里巳经三个月不供应豆油了。
今年中国再版了四部文学名著,几个人探亲假回来时也带了几部书,比如赵老大带来了全套线装本《三国志》、《古文笔法百篇》,老灯带来了《唐宋传奇集》,老郑的《中华活页文选》,老安的《天演论》。反正林林总总的流行各种书,我没事就看,总之是跟着别人学,也觉得这中国事多得很,要看书学。
这闲的时候多了,也得问问为什么?怎么农忙时分,咱们也不忙啊?问的结果是人太多了,没有那么多活儿,过去是抓革命促生产,老是开会呀!整党啊!弄得很费人工,以为就是工作。再一是知青没有工作经验,工作效率低,也费人工,还有就是知青刚下乡时的安顿时期,什么住房啊!取暖啊!伙食啊!都费人工。
如今行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却发觉是大马拉小车。原本有马拉车,平白的增加了一百多匹马,还是拉那部小车。以前说是来打仗的,是来革命的,现在发觉都用不着了,就剩点农活儿,原来早就是不够干的,那自然是要闲下来了。
但老闲着可就闲出病来了,风中传来的消息,要调防了,有那地多人少的地方有活儿干,那就要把我们这里的闲人调过去干活儿,别他妈一天到晚不干活儿,除了看书胡侃就是偷鹅吃。因为工作不累了,但伙食还是太差,因此就有了专门研究伙食的人,比如牙包子,他就研究什么样的鹅好吃,怎么煮好吃,吃得很精致,这说明他也在与时俱进。
现在有了调动的消息,别人好像没有什么反映,唯有我是如遭电击,为什么?她不在啊!她从今年探亲假到现在,一直也没有回来!一直也没有消息!我以前说走就走,去哪都不在乎,是因为她在身边,同进同退,那自然是不怕天不怕地,但是现在她不在啊!先时她没有回来,我还放心,这破地方,能不回来就不回来吧,我不怕是因为她在北京,在家乡。后来连里开会,注销了她的户口关系,我也没有担心过,因为我知道她的人就在那里。
但是现在不同了,我要被调走了,要被调到一个新的地方,我要和她错过了,我害怕和她错过,因为我当时就是觉得,人一旦错过就消逝了,我怎么能让她消逝!
那时我心里还不知她为何对我如此重要,我是在听到调动的消息时,心里疼得不知所措,最初不知为了什么?当我一点一点的排除,我才在心里,在这世上找到了她,我昼夜难眠,我永远在黑暗中,没有人知晓。
我是爱她!我是爱上她了!一刹间天光大亮,以往的一切心事,一切做为,一下都找到了根源。
我想我要有个计划,有个打算,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帮我,而且从此,我不能再任人宰割,命运可以宰割我,但不能宰割我的爱情。
但我能对抗吗?我能做到吗?我能成功吗?我的精神错乱了,另外,还很害羞,自己看到了自己的心事,有时就羞得不敢面对自已。
我怎么肯对别人讲呢?这爱是我在这数年中从无到有的印证出来,它是我的舍利。
秋天的时候,牙包子探亲假回来了,最热最忙的日子。他在北京度过,看似不起眼,但他开创了农忙请探亲假的先河。以后的日子里,有好多人放弃回家过年,宁愿在连里猫冬,待到春暖花开,过了五一节,长伸一个懒腰,请假回家,过了国庆节回来,回来就是猫冬。
但是牙包子是我死党,他秋上就回来了,我就埋怨他回来早了,豆子还没有收完,他听了我一通的废话,一点儿也不后悔,一点儿也不生气。他悠悠的说:豆子没收完啊!他妈的就是着火了,老子也不管救啊!以后少他妈跟我提干活儿,我什么都不干了。
哎哟!我说你丫是不是又要拼了,这会儿还用这个吗?说是谁,谁惹了你,不用你出面,你看我能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给你找回来。牙包子说:我信,我信你的能力,也信你的仗义,但你是个受苦的命,我也信,不光我信,我妈都信。可这年头,你知道个帽儿啊?你知不知道我大姐二姐都回北京了?你知不知道她们怎么又光荣又合法的回北京了?你知不知道我凭什么说从现在开始我一天班儿也不上,除了找吃的我什么也不干,谁要是不让我吃,我就一气全端了丫的,一分钱不给,就从今天开始,你信不信!不用和谁拼了,你当我还是以前那傻逼呢!
我靠!牙包子真让我吓一大跳,这是怎么了,反了么?真上了梁山了,就冲他,到了梁山泊也不会是大头领,怎么就这么牛逼了呢?只怕是吃错药了,因为牙包子不是吹牛的人。
好多天之后,他才忸怩作态的,一点一点的告诉我,他在办关系,他在等消息,他万无一失,他一定能回北京,北京是咱们的家。我听了之后,我的心痛如针扎。今时不同往日,今天我已有了牵挂,牙包子要走了,牙包子能走,别人也能走,但我不能走,我不能走不要紧,但愿她能,但愿她能回到北京去,因为北京是她的家。但是爱情呢?对没有爱情的人,就是一无所有,了无牵挂,对于有了爱情的人,爱情就是他的一切,超越他的生命。知青的爱情,我的爱情从一开始就诞生在冰上。
接二连三的,渐渐露出端倪,正在办理关系的,远非牙包子一人,可以看出来,他们异乎寻常的胆大,他们原来是懒人,但也只是个懒人而已,现在他们又比以前懒了一万倍。
我心伤悲,我疲惫极了,我无法应对眼前的一切变化,我也无法应对我心中的一切烦恼,我有些失魂落魄,我想我得整理一下。
首先是我们下乡三年多了,我们从北京来到二队,除了到布苏里去了半年多以外,就是在这二队,上六连修水利那都不算事,最初是今冬明春一定要打仗,于是好青年都调到了七连拿了枪,但是没打仗,于是军干子弟就首先去当了兵,当然不知道他们是因为要打仗了,还是因为不打仗了,反正是有的请了假,有的逃了跑,却都是黄鹤一去不复返了。过个一年半载,人们看这臭杨啊!小豆啊!怎么还不回来,看他们箱子也没上锁,打开一看,箱子里一张大纸,写着再见二字,那看来是早有安排,不会回来了。箱子里别说细软,简直可说是空空如也,那时林副统帅还没死。
尔后有传说中的消息,什么中央谁家的子女,如何光荣回京,但都如神话。
但是眼前不对呀!是不是有新说法呀?是不是有新政策呀?怎么人人都说要破釜沉舟呀?他们是破釜沉舟还是胸有成竹啊?没有好多牙包子,没有好多死党,没有人会告诉我,他要走了,人心隔肚皮,肚皮厚如天呐!
冬天了,下了雪,还有一些活计,还有一些人在装模作样的干活儿。我得到消息说她不是不想回来,而是家里有了病人,要她照顾,实在走不开,也就回不来了。这更增加了我的心忧。
我想我得回家了,我得回到北京,我得和她在一起。
可巧食堂罢工了,本来就是应付时日,不知又闹了什么事,炊事员现在也是胆子大了,解了围裙不干了,都走了,买饭的人找到连部,连里在做工作,据说团里马上来人,有人开始抢东西,牙包子在内,抢到一串肉皮,又翻开仓库一个垫底的圆桌面,在那下面找到一个猪肘,有七八斤重,他拿回来,我看了很满意,他又找到司务长家,把司务长家的半袋面拎了来,我问他司务长说什么了?他说一言未发,我说你说什么了?我说:等革命成功了,还你两袋面。这时我们这大屋里只住了三个人,除了我和牙包子,还有老炮,老炮看着肉皮和肘子,觉得一时半会儿的吃不上,可眼下肚子是一刻不能等,听说团里来人了,老炮不信炊事员还敢坚持罢工,他去到食堂,炊事员已被找回来,正在擀面片,老炮太饿,就拿了两片,揣在怀里、回到房间对我说:咱们先得吃点儿。
我吃了面片,让牙包子烧点热水把肉皮泡上,又讲了需要什么调料,牙包子泡上肉皮,盘算着上哪儿去找调料,老炮得锯点柴火,我说咱仨现在就是三个和尚,一个长老,就是我,两个头陀,就是你们俩,你们俩得供养我,我闭关了。
从那以后九天九夜,我是不吃饭不睁眼,不拉屎不下炕,二人尽管啧有烦言,但还是要烧炕,还是要打饭,还是要找吃的。
我是真的闭关了,因为我在想问题。
我在想聚沙成塔,那塔可通天,但还是为沙所聚。
我在想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但千里之堤也是溃自蚁穴,大不是真大。
我想起打春阳气转,我在想那年我为了寻找这打春阳气转只身进山。
我在想滴水成冰,漫天飞雪中我心中那一动,就因了这心中的一动,我便知道了天生于子,午夜过了十二点就算是凌晨了。
我知道打春阳气转是冰天雪地中看不到的,阳气转是转在天地人心。
天地动了,阳气回转,人心明了,树在根上明了,那桃花就会笑在技头。
我想到在这二队度过的三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运动,于林副统帅死后,于人的启动家庭关系兴起的转插,就是那打春阳气转,冬天要过去了,今后的冬天,只是自然意义上的冬天,我们行走在岭上。
我早就知道,我懂得了打春阳气转,我就窥得了天机。
【编者按】又回到二队了,知青老友又聚合在一起了。一群生龙活虎的年轻人,思想活跃,敢想敢干。回城潮开始了,他们各有心思各有算盘。推荐阅读。编辑:邵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