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nu
加入书架

第三十三章 我正从书里走出来

作者: 咕噜 点击:830 发表:2020-12-29 14:52:58 闪星:2

副政委走了,回团了,副政委走了之后,副政委和工区签的协议条款开始生效,工区是迫不急待,工作任务几天就下达了,二连承接五号洞掘进,撤销一连,人员分到其它连队,二连也分到不少一连的人,有江湖好汉,也有弹琴唱歌的人。

工作有了着落,人心就安定了,至于那些害相思病的人,那就只能是活该了,革命几时照顾过相思啊!生猴子、孟凡保好多日子里不爱说话,就是因为相思,人人都知道他俩的故事,只见他俩的信雪片似的飞来飞去,当时我是非常的纳闷儿,这生猴子也没见他写过字儿,他丫怎么还会写信呢?我看他一天价发信,就憋不住问了他,他讲他认识字,也会写信,只能写认识的字。我问他认识多少字?就能老写信,我告诉他我就是因为认字少,老不给家写信,我妈老说我。生猴子说你那是懒,而且是给家写信,这和写情书不一样,他讲他从来不给家里写信,就给文晶晶写信,写情书。

我想这我做不到,我给谁写啊?我写什么啊?我是真不会写。我问猴子怎么写情书?他说:就写我想你。我问:下边呢?他说:没了,就是我想你。我说:就三个字儿,三个字一封信,我说这也太费邮票了。猴子说:再写多少都是废话。

我觉得这事挺逗,告诉了辉子爷,辉子爷说这成地下党送情报了,问猴子真的假的?猴子立马打开信,说你们看真的假的,我和辉子爷看丫这么公开,就猜想这不光是情报,而且是密码,辉子爷这时只是说:这相思病可也死人,还没药,连他妈病号饭都没有。

闲下来时,我和辉子爷聊天,觉得这事太高深,可繁可简,一直想自己要是遇上了,是真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辉子爷说:咱俩这辈子,不定怎么着呢?哪就遇上这事了?那时我俩真是看不透这一生啊。

孟凡保相对生猴子,是显得狡猾老练得多。他也是每天在收信、写信、发信,但是他和谁也不提这些事,这也许是去年他在六连把事情搞的轰轰烈烈,大有关系,大凡人们喜闻乐见的是新的人的相爱结合,待到二人已成了老情侣,大家也就不再关注,只是视他二人为有关系的一对,平时也不做多想,除了二人闹掰或有新创举,但这新创举眼前没有,要等到几年以后,也就是要谈婚论嫁了。

这会儿孟凡保每日心事重重的,不时的写信,帐篷里不能写,可以到餐厅去写,那里总有人读书,也就是老侯这样的人,没有人聊天儿,像我们这种人除了上厕所路过,往里边看一眼,平时根本不去,也不敢去,不是怕谁,而是学问不够,怕现眼。老侯在里边读《反杜林论》,你到里边聊《西游记》,会让人笑话,瞎聊就更不行了。

但是,孟凡保可以在这里写情书,这没人管,而且好像还很受尊重,有人碰上,都说:凡保来了,写信啊?没有人开玩笑,好像孟凡保是到这里来给他妈写信,那也就是说,大家把孟凡保看成了一个有家室的人,别人的女朋友还在眉来眼去猜世界的水平,他却因了这两年的风风雨雨,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别人见怪不怪,领导不闻不问,即便是像我这样的外人,也常是善意的关切。这事儿当时就是独一份儿。别说我这样的,小洋拉子以前看不起孟凡保二人的关系,如今看到人家两人鱼雁频传,想想自己,真是欲哭无泪。

但是谁也看不到孟凡保的信,不管是发出去的,还是外边来的,他都会小心收好,每天带在身上,对邮递员也嘱咐多遍,他的信只能由他亲自来取,不能交给任何人传带。邮递员一口答应,不久发现,无须担心,每天信一来,孟凡保早就像只等开饭的鹅一样在连部门口逡巡良久了。取了信就急步走到餐厅或者房后的楞堆上展读,我没有近前看过,据说是唏嘘流泪,时有抽泣。这也是被大官人看不起的地方,常说他是农民,没见过世面。但大官人又是在吹牛,别的不敢说,就这事儿的所谓世面,大官人还隔着好多年,八丈远!他说孟凡保没见过世面,是他用他读过的书里的情节来比人家孟凡保的真事儿,他才是没见过世面。可是我也没资格说他,我也没见过世面。我对此事也是活在书里,可见书对人又有用,又没用。弄得孟凡保真实的流着情人的眼泪,我和大官人辛苦的用书去证明,然后说着外行的风凉话。

但这事儿我比大官人强,我在现实中,在心里,在眼前是真有一个人,我眼下是在书里,我还不能和孟凡保去比,但我正从书里走出来,走向现实世界,我知道假以时日,经历风雨,我一定会像孟凡保一样,开缄展读,一语泪双流。

我感到这境界是真的很美,只要是我和她之间发生的事儿,一定都是很美很甜,即便大不了和孟凡保一样,流个泪,哭会儿呗。为了她也是值得,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没想到,也没从读过的书中感受到,那境界有多么深,有多么苦。那看到的所谓流泪,那心有多么疼。

不说了,我又坐在围栏上看着院子,我眼巴巴的望着,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此时却是我一生享受爱情最幸福的时光,最饱滿的方式。却原来,我的命运比孟凡保要坎坷得多,残忍得多。

凡事怕掉个!

前些日子大被复完了以后,每天干杂活儿,人人心中去留不定。也就是一个个心怀忐忑,现在这一安定,有了新的工作,新的编制,人的心也就安定下来,但是这毕竟是生过涟漪之后,许多人露出了珠丝马迹,像孟凡保、生猴子这种早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男女关系,此时都是昨日黄花了。现在新的问题是出现了好几个新人,不是好几个,而是好几对,虽然测不准他们关系有多深,但少男少女有了瓜葛,让傻子来猜,也是八九不离十,虽不中不远矣。

你要让他自己坦白交待,那更是想也别想,有的信封落款写有内详字样,被人拿到,假以威胁,促其交待,那个瞎话啊!编得比老师都好。有的讲是个同学,有的讲是个发小儿,就是唔一院儿的孩子,有的干脆讲就是表姐妹,我冷眼旁观,这男人之间犯不上说太多的瞎话,不该说的可以不说,但这男生和女生发生的故事,那是一句实话也没有,真要有了实话,说明那事实已失去意义了。所以要看这类事情,就要大概的一看,那共同特征都是男女间事,那就是一句实话没有,他说他讲得是实话,那你可千万别信。

我会做统计,统计而后发现,每一个男生心里都有一个女生,在这事儿上,每一个人说得每一句话都不可信,这里没有一句实话,那实话都去了哪里呢?都去了那一对男女之间,他们两人在互诉衷肠,欺骗世界,人说乳燕呢喃细语,我觉得就是特别的贴切,我懂得了这个道理,那我就有了应对的办法,我永远都不暴露我们的关系,我知道每个人都在那里呢喃,每个人都用这种呢喃细语在构筑他们的生活蓝图。

我不相信一个男人心里没有一个女孩儿,那女孩儿没有在他的生活中出现,是因为他没有成功,或是错过了,所以当一个男人信誓旦旦的说他没有,他就是在骗你,他是在掩盖他的失败。

我这人没什么英雄情结,逞强好胜,基本与我无关。那原因就是从来都是无依无靠,底子薄还吃得多,这就造成一种性格,底子薄就是不能逞强好胜抢别人的,吃得多就得手急眼快,不能拉空。小时候大院孩子一起出去玩儿,贼不走空,能拿就拿,能顺就顺,不能拿不能顺,那就是能毁就毁。

所以容易惹祸,常与那些主人发生冲突,有时是同行,那时像我们这种孩子帮多得很,相遇了,冲突了,怎么办?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就让人打一顿,打得鬼哭狼嚎,鼻青脸肿,滿面泪痕,零乱不堪,在农村就找条河,在工厂就找个水管子,把脸一洗,什么都忘了,继续前行,下回要是那孙子走单了,让我们碰上,那绝对是往死里剋丫的。

就这样,就长大了,就下乡了,下乡和上学一样,不逞能,不向前,你领导让我干啥活儿,我就干啥活儿,也不多干,也不少干,也不是尽力而为,你领导信任我,交给我一项任务,我同意了,我答应了,那我一定干得比你的期待要好一些,反之,你是领导,你要我干一件事,我不同意,我不答应,你强迫我干,用权力,那好,我一定干得让你后悔把这任务交给我,你不要以为硬来就行,我自有办法证明不行,大不了同归于尽。因为你忘了一件事情,因为你是交给我干,交给我干的时候,你忘了我是谁,别说我不干你就怎样怎样,你说这话是因为你知道你手里的棍子不够粗,你打不死我,你说要是战争时期你可以枪毙我,但你想好了,那时候也要看谁的枪快,只要在你的面前站立着一个我,你就一定要感知我的存在,同时你也不能利诱我,因为你两手空空如也,我要的东西你一件也没有,不能用权力威逼,不能用权力利诱,那你就是等于零,我看你就是一个傻逼。

正是由于有了自己,有了我的概念,而且甘愿为此概念舍弃一切,所以一生,终于是一无所成。

最初我不是风枪班的人,也对风枪没有什么兴趣,我还是和杨五爷,辉子爷一块混,荣建、孟凡保、生猴子是风枪班的。

后来风枪来了,是瑞典进口的风枪,很是漂亮,风枪班都在读说明,在那里摆弄,我看了甚是喜欢,想起前两年别人发了枪,而我没有,心里空落落的,因为我的心里是特别喜欢枪,喜欢这种决定大事的简单器械。这种喜欢其实是一种政治要求,但是我知道这背后又是讨厌的政治盘算,是政治信任。我在这里看他们研究风枪,我只是喜欢,有一点喜欢,我并不很眼馋,再者我也喜欢我们能继续留在这布苏里,因为我什么也不怕,也不害相思病,我感觉好极了。

我就是因为喜欢风枪,就每天跟风枪班玩风枪,杨五爷、辉子爷、大官人都说我,都说别玩那玩艺儿,你老和他们玩风枪,小心把你也调风枪班去,天天打眼儿,死得快点儿,还不如咱们一块儿推轱辘马子,想干就干点儿,不想干就玩会儿,弄什么风枪啊?

可是风枪班的人认为我不错,要是我也在风枪班,和大伙儿一起混也不错,因为弄这说明书,我显然是比生猴子、孟凡保要强好多,老侯就想让我留下来,帮着生猴子他们,可这事儿老侯说了还不能算,得要连里的领导阴指水鱼点了头,我才能成为风枪班的人。

这时阴指走了,走得不明不白,也不知是因为公事,还是因为私事,反正没有向全连同志们做任何交待,打起背包就出发了,从此这二连的小院儿里,就再也没有这号人物了,消逝了,水鱼也没和大伙儿说说阴指的去向,有人问加工连的弟兄,他们说阴指回家逮和尚去了,不甚了了。

但是阴指一走,我就成了风枪班的人,但是玩了几天风枪之后,风枪就收走了,人库了。老侯讲可能要开工了,风枪再发下来,我们就正式打眼儿放炮了。

这几天没事儿,学习,学哲学,学毛主席的五篇哲学著作,学呗!老侯带着学,老侯做些讲解,我学得云里雾里,摸不到头脑,但我自己有点小事儿,二队有人给我来信,总有些手抄的唐诗宋词之类,我抄在一个小本子上,然后将信撕掉,再一点一点背诵抄在本子上的诗词。学哲学的时候,我还是背我的诗词,风有时很凉,我们就坐在帐篷后面的小锯木场上,能听到帐篷里有人弹着吉它唱歌,歌声绕梁,有时沉郁,有时悠扬,许多人围了听。

我们帐篷前面,新装了一个单杠,在帐篷左侧,帐篷右侧原有一副双杠,我们有时玩儿。老侯会些动作,荣建和我都和他学,后来就不知在哪里找来了一副单杠,我很积极的把它装起来,还在两边埋了四根拉线,试试很好,那单杠的边上,有一把斧子,可以劈柴,我就到锯木场搬来锯成一段一段的木头在这里劈柴,东北人叫打柈子,这不算干活儿,是我自己喜欢。装好单杠,埋好拉线那天,后院一连,此时已不算一连,就叫后院,那后院天刚黑时候着火了,我当时正在试单杠,光个膀子,听到喊救火,就往后院跑,忘记了单杠拉线,一下撞在前胸,我爬起来钻过拉线又跑,他妈的还有一根呢,又撞到前胸,一下弹回,后背撞到第一根拉线上,我又钻过第二根拉线,跑到后院,看到火场,是食堂仓库。

我跑到井边打水,有几个女生拿了脸盆端水救火,一会儿人声鼎沸,灯光明亮,照到我的后背,很多血印,有人说你受伤了,换人打水。我挤出人群,火已救得差不多了,没有多大火,我感到前胸后背火辣辣的疼,我就想回宿舍,因为我光着膀子,路上我看到她,她用脸盆推我一下,我抬头看到她,她急急的说:快穿上衣服!

后院这次失火,提醒了大家,要重视防火,因为我们住得是帐篷,此时帐篷四周的围栏里已是揎满了草,草上面压了土,这是要过冬的路子,我们仍旧坐在围栏上,有时聊天,有时吃苹果。不知连里还是工区,搞来了苹果,国光苹果,两人一筐,约五十斤,我们都不知道自己一天能吃多少苹果,反正痛快的狂吃了一天之后,就开始练削苹果了。

第三天几乎就忘了苹果,只是有人发现,苹果的核呢?我们每一个人都确信,我们没有吃苹果核,我们就是把核扔在了地上,但是没有,一个苹果核也没有,没有就是没有,不用想是不是被人打扫了,不可能,那时吃苹果吃得滿连苹果味道,连厕所都是苹果味儿的,我想起夏天,一次吃炒洋葱,吃过之后,全连都是洋葱味道,就连便池也不可靠近,熏鼻子呛眼睛那真是集体生活啊!,

这次苹果核的案件是老拧范进破的、他臭美臭美的买了牙膏来刷牙,丢了,他爬到炕下去找,没有,这小子不甘心,乱翻一气,翻开了放鞋的木架。这木架宛如一个倒扣的木箱子,此时那倒扣的木箱里面,塞滿了码放整齐的苹果核,老拧范进发现了这个秘密之后,翻开了所有的鞋架,都一样,都塞滿了码放整齐的苹果核,我们看了,倒吸冷气。

我们当然知道是谁干的,我们惊讶的是这么大的工程,我们没有一人看到,没有一人听到,也没有一人猜到,每天有动物在你身边干这么多事情,你一点儿都不知道,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大家沉默之后,提出两个问题,一是这耗子是会打洞的,为什么不去打五号洞,我们可以养它们,但它们不肯做这好事。二是它们要干坏事也是一样的能干,那它们在我们的炕下火龙上打洞,那不是会着火吗?想到此,一身冷汗,我们得想个办法。

天风冷冷。

春天时看到一本解放军画报,那时这画报很流行,往往能在没人识字的地方都能看到,但最流行的,就是这本,不是最最流行的,也是最流行的之一,因为在这本画报上,有林副统帅学毛选的照片,而且那照相的人,就是江青,就是我们老师一提就脸红心跳的毛主席的爱人,江青同志。

照片很大很清哳,林副统帅光头净脸戴眼镜,一派认真的学毛选,那下面的解说词说得神乎其神,每个人都看到,都仰慕,都啧啧称奇。因为谁也猜测不到,几个月后,林副统帅就死了,嗝屁了。文件上讲:怆惶出逃,死有余辜,对于林彪死了这类的消息,当局一向是气卵子肏屄,捂得严实。不可能这么快就传到布苏里这穷山窝来,但是车有车道,马有马道,它就传进来了,不光这里的军人们知道了,而且这里的兵团战士也知道了,我也知道了。

那原因就是这施工项目本来就是军委的,军队里有点什么事,都能直接传下来,但是上级有保密条例要你遵守,你纵使知道了,也是不可外传,在我们眼下的状况,就是军队知道了,也不能传给兵团,因为在军人看来,兵团就是种地的农民,是政治待遇最低的人群。

施工营没有卫生所,有病到工区医院,这里叫医院,其实就是一个破板房,分为内外两间,有两个大夫,是军医,白净面皮,挺年轻,特牛逼。大被复时他俩轮班到现场,我都见过,没人理他俩,他俩想和女兵团战士聊会儿,也没人理他俩。在女兵团战士看来,这就是两个大兵,土鳖。可他俩是大夫,大夫看女人就如看白条鸡一样,眼神就不对,所以招人讨厌。

这两名军医此时就得到了这条消息,二人也就一惊一咋的在医院里开聊,当然他们不会来告诉我们。

可是二队老灯这天来到了工区医院,没病,就是对自己身体负责任,每次到工区,都要顺便到医院来一趟,随机应变的看看病,弄点药,有的吃了,有的存起来,有的直接扔了。老灯这日同以往一样,属于例行的到医院看看,有什么病,看病时再现编,反正就是这不好受那不合适,有功夫看看病总是好的。

进来后看到俩大夫聊天,就没敢马上开口,听得一刻,医生回头看到他、就问你怎么了?而老灯已听了几句,觉得有料,正待再听,医生来问。老灯即刻弯下腰来,说是浑身疼,头很晕,刚才走过来时,就差点走不过来,现在这头老像要飘起来。医生不为所动,知道兵团战士病好治,开点药,最好给张假条。至于他们说什么、千万别信,一句实话都没有。

此时听老灯这么说,就取了一支温度计递给他,要他先试试体温,发不发烧,然后自己就又和另一个医生对现今发生的大事开聊,这俩东西有心眼儿,怕他俩的话被老灯听了去,于是二人用俄语聊这林副统帅之死,也就是聊这死去的副统帅。在他俩看来,外屋那个缩着脖子弯着腰的瘦高青年,就是一个种地捋锄的兵团战士,而且眼下正在装病,想混点药吃,混个病假,俄语对兵团战土来说就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闻的仑音雅乐,但是今天这两个狗头医师看走眼了。

老灯是什么人,外交部的,老高中的,学了好几年的俄语,并且一向是高材生,不仅如此,发小儿就是俄国人,哥几个从小就打嘟噜说俄语,上学又学俄语,所以这俄语于老灯就和中文一样,熟到烂。要不是毛主席改变了试验路线,搞了文革,老灯早去了苏联卧底也说不定。这会儿这倆傻逼在老灯面前用俄语交谈,那真是瞎了狗眼,因为狗眼看人低啊。

老灯此时将温度计往腋下一插,头伏在桌子上做万分痛苦状,先听了几分钟,一个大夫走过来,说把温度计拿来我看,老灯取出递给他,他看了看说:怎么搞的,你夹哪儿了?怎么连三十五度都不到?老灯说:就夹在胳膊底下了,就这儿,他抬起胳膊让大夫看。大夫说:你没试过体温表啊?不知道得放在衣服里边啊?老灯说:以前病时候试过,但没注意。大夫走过来,把温度计从领口插进去,放在老灯腋下,告诉他夹好喽,老灯说夹好了。

那大夫重又回到另一大夫身边,二人继续用俄罗斯语大聊林副统帅之死,等到大夫给老灯取下温度计,看了一眼说,不烧,吃点药吧。给了老灯一包药,老灯出门就扔了。老灯心事满满的回连了,林彪死了!连树都知道了。

这消息自然也有朋友告诉我,我却没搞清楚,以为林副统帅病故了,我那时还弄不大清楚什么死了、牺牲了、病故了、逝世了等等一系列死法是什么意思,因而对这消息也没上心,只是想着春天的照片,光头净脸的戴了眼镜学毛选,一转眼就死了,不可思宜,等到大家聚到一块儿聊这个事儿的时候,才觉得我的想法不大搭调,好像林不是一般死的,大约是犯了错,我就四处打听。

我问辉子爷,辉子爷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我问大官人,大官人说:老大、老二常要闹事,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我问杨五爷,杨五爷说:林彪也不是老大,还他妈那么牛逼,写着倒霉呢!

我再想问问老侯,可没人再有时间理我,因为我问得太他妈外行了。我突然觉得谁都比我强,谁都有看法,不管是从什么角度,谁都能来一套自己的看法。

于是人们开始猜测,为什么?也是人人有看法,但是好像都认为和中美改善关系有关,都认为林副统帅是要投靠苏联。

但这都是平时那些聪明人的看法,除此而外,是我这样的人,再有比我还傻的人,他们想的是林死了,和咱们没关系吧?不会对咱们的去留有关系吧?

这样的人,提出这样的问题,真是不学无术,林是副统帅,咱们是打洞的,影响咱们,挨得上吗?

还是最傻的人说得最对!

天变得很阴很冷,所有的工作计划都停顿下来,一切像是被冻住了,人们陷入了惶惑之中,人心开始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的散了。

我们一天到晚什么活儿也不干,没的干,上山,山已枯了,了无生机。而且山上风大,有时还挺冷,出去玩吧,钱也花光了,没钱了,还得扒车,还不敢大吃大喝,而且此时景色也差了。

阿里河街上刮着风,空空的不见个人影儿,感觉这大兴安龄的冬天比团里的冬天来得还要早,主要是人气儿不行,知青太少,撑不起这地区的街市,这里的人也没个心气,不得不出来时,就缩个脖子抄个手,没个生气儿。那太阳也是越来越懒,升起的越来越晚,懒洋洋的照着空落落的街道,照个半天也没个热呼气,这里死了。整个大兴安龄进入了死亡的季节,群山变得像死去的黄灰色巨虫的尸体。

这天就如以往的各天一样,我还是坐在围栏上,辉子爷和大中都在,我们一般不聊国家大事,因为不太懂。国家大事要有很多知识积累才能聊,而且要聊得内行,要聊出新意思,要真有见解,那不知要看多少报刊杂志,但是我们对报纸是一点兴趣没有,我们认为报纸和文件一样,是开会学习的时候,阴指水鱼念给我们听的,占用工作时间,是有工资的,那不开会了,休息了,没人理你了,你这会儿用自己的时间去看报纸,也没人给钱。再一个,我们对谁说得对是毫无兴趣,要想判断谁说得对,那要看多少报纸,好容易弄清楚了,知道谁说得对了,怎么了?说得对怎么了?说了半天也没人听你的,因为你说了不算,说了不算,那说得对和说得不对还不是一样,

我们每天都是不断的说,就是不管对不对的瞎说八道,我们不追求说得对,也不佩服说的对,谁说了算听谁的,我们都变成了老拧范进。我们觉得我们活得简单而快活,回忆起来有点后悔,干吗过去老挤兑人家老拧范进啊?也有点惭愧,这么好的思维方式,这么简单舒适的活法,却是人家老拧范进发明的,我们牛逼哄哄的,到头来还得学人老拧范进做人的法子。

但这是我和辉子爷的想法,不是大中的想法,大中是八连的人,八连有八连的想法,八连人只认八连是他们的家园,他们认为他们到布苏里来,是为了执行国防施工的任务,是来站岗的,下了岗,完成了任务,他们还是要唱着歌回到八连去。八连以外,他们都是做客,为什么会这样?我想除了他们的出身而外,他们连没有女生,他们连只出来一个女生,而且是个哈尔滨女生,虽是文书,但不能代表八连人心中的女生。他们的女生,是那些和他们同样出身的同学同事,他们离不了她们,她们于他们,有如邺城之柳,不关情事,只是一团文化之氛,凝聚不散。

所以此时大中坦然,八连人个个坦然,干就干,不干就散,还回八连,了尽思念。

而这时院子里开进了一辆新新的2I2北京吉普车,这车从盘山公路上下车驶入二连。这车开得霸道,它在院子里绕了一个大圈,头朝北尾朝南的停下,赵副主任下了车,面色黑如锅底,披了黄呢大氅,手里拿了一卷图纸走进连部,那开车的司机将车向后稍倒了一下,就停在了篮球场上,靠近南边的球架。这车进连这么一转,就如火车开到苗家寨,惊动了这一连的人,若是别的知青还则罢了,这一院住的可是绝大多数的北京知青。

此时他们受到了这辆北京吉普车如此霸道的轰鸣声的惊扰,他们就从各个门洞中涌出来,看清了情况,然后就如东非草原上的野狗一样,围上了这辆开得无比嚣张的北京吉普车,各住爷抄着手,围着车,从车的前后左右窗户向车里看,嘴里说着纷纷的话。

北京2I2吗?嗄新的。

谁的车啊?这么大牛逼?

这会儿进的车,林副统帅批的吧?

来了就开,真不闲着。

工区多大干部啊?坐这车。

对啊,毛主席定的,这车是给县太爷坐的。

得够得上七品正堂!

这平面是仿美国的吧?

鼻子还是仿苏,仿嗄斯。

此时那小司机吓得不敢抬头,趴在方向盘上,一声不吭,他不敢吭声,他看到这许多知青都在说着领导说得话,他是越听越傻。

这时有人问他是不是专门给领导开车?

以前开过这么好的车吗?

知道这是哪出的车吗?

知道我们都是哪来的吗?

这工区谁官儿最大?

你丫开车这么牛逼跟谁学的,车上有官儿,撞死人不尝命啊?

你看这儿的人,你敢撞死谁啊?

那小司机后悔开车这么狂,此时就是不抬头,他以前听工区领导说过多次,兵团就是种地的,那知青就是一群农民,所以他一直以为知青都和他那贫农爸爸一样的半傻不苶,一直也没把知青看在眼里,这会儿被这一群知青一顿的抢白,只觉得知青说话比领导变化都快,而且不是一个,是一大群,每个人都能说出戳心窝子的话,他趴在方向盘上,想哭。

这北京知青不同干外地知青,他们懂得多,对历史懂得多,对党史懂得多,对时事政治懂得多,对领导人懂得多,说起将军,说起个中央委员的来龙去脉,如数家珍,就和说他大爷似的。

当时流行的中央文革,三总部,中央军委,国务院在文革中的沿革故事,内部传达,小道消息,总总的宫中之事,人人都有两口儿,许多知青下乡时箱子里就带了大批的文革资料,那资料都是各军委大院,军区大院,部委大院的文革资料汇编,没书看,就看这个。随便讲个故事,领导都听得目瞪口呆,别说一个农村来的小兵芽子了!

再有一项,军迷、武器迷、好多人,举凡军用飞机、大炮、坦克、军舰、各种枪械、门清门熟,不光知道能讲,还能画,各种型号飞机、运输机、轰炸机、战斗机都能画得真的一样,最普及的,人人都懂的,就是这汽车,汽车是二十世纪的大工业品,中国不发达。中国没有的,不见得北京没有,北京有使馆区。就是使馆区没有,不见得北京知青不知道,这是知识,这是学问,别说你这一个北京产的破吉普车了,连陈毅的本茨六百老子都见过。

闹了一阵子,老建抄个手走过来,他是刚来,他看到这车进来,但手头有事,没有出来。看到大伙儿凝聚不散,忍不住也出来看看,他一边走近吉普车,一边说:这谁坐的车,够官吗?有人嘴快说:够官儿,这是赵副主任坐的车。老建说:哪个赵副主任,是特黑那个吗?他不是犯错误了吗?没人再回答他的话,因为大家都看到,赵副主任就站在他身后,他一回头,看到赵副主任一张黑如锅底的脸要喷出火来。

他让开路,让赵副主任开车门上车,赵副主任上车之后,雷霆一般大喝一声,开车!那小司机发动车开车,大家听到那雷霆一喝,尽皆散开。正好,小司机此时晕头转向,忙中出错,挂了倒档,心下又急,一脚大油门,汽车向后倒去,一下撞到篮球架的柱子上,把汽车后悬挂用的黑色铁圈儿撞扁,车熄了火,小司机想下车看看情况,只听赵副主任大吼:看你妈了逼,快走,小司机赶紧开车走了。

以前听羊拱子说过赵副主任发火能吃人,可能是真的!那吉普车开出二连,开上盘山公路,又在五号洞口露了一下,就不见了。

大家伙儿一直笑得差点背过气去,此时仍是意犹未尽,先不急着回屋,就仍是聚在那里瞎侃,聊了一会儿,加工连大勇子说:为嘛许的呢?一个是牛逼,装伲妈大尾巴鹰,一帮人是一天到晚逮谁挤兑谁,人家赵副主任现在主持工作,林彪死了,黄主任就去北京开会去了,这么多天了,回不回来难说了?要是不回来了,以后就是赵副主任当家,那伲妈咱们都得走,所以说啊,别惹这当官的,你知道哪块云彩有雨呀?

听了大勇子的话,大伙儿有点扫兴,就觉得天津人不会开玩笑,但是大伙儿也尊重大勇子的意见,为什么呢?因为他真的了解工区的情况,为什么呢?因为他有渠道,渠道就是一个解放军战士,小逗儿逼。这孩子个儿小,是工区领导的勤务员、通讯员、警卫员,那就是因为个子小,长得可爱、嘴甜、腿勤,于是就得到工区领导的喜欢信任,那就是长在工区办公室,平日里端茶递水,有个事跑腿送信,领导出差,随身带看,充当警卫人员,但这有点吹牛,主要还是照顾工区首长的饮食起居。

但是日子久了,他就是宫中之人,大事小情,领导关系,他都了然于胸。但一个做下级的,里言不出,外言不入,是千古戒律,他也如是,从不对外人谈及工区领导之事,不管公事私事,但这里有个例外,天下若无此等例外,不知要有多少史实失传!

小逗儿逼的例外,就是他有一个至近好友,对这个好友,他心里肚里要是能藏得住一个字,在他看来,那就该天打雷劈,而他这个至近好友就是加工连大勇子,这事人人知道,但都不解其中奥妙,我和辉子爷与大勇子关系特好,曾经也是听了他透露的工区情况,半信半疑,问他何以知道这多情报。他说:小逗儿逼啊!小逗儿逼说的。大勇子回答的坚定,可是小逗儿逼我们俩也认识啊!也敢说关系不错啊!干嘛有事光告诉你呀?大勇子很骄傲的对我俩说:你们俩会说天津话吗?说得有我这么地道吗?我俩当然承认不如他,他伲妈天津人。他说:对了,小逗儿逼他妈妈是天津人,他拿我当亲兄弟。

我和辉子爷还是半信半疑,真的假的?但多次证明,情报是真的,所以我们非常重视这个渠道,也就常和大勇子一起聊天,大勇子聪明极了,所以很天真。

我们早就知道赵副主任不喜欢兵团战士,不喜欢知识青年,最不喜欢,甚至可以说是讨厌的,是北京知青。

所以在工区领导会议上总说知青的坏话,兵团的坏话,不过他讲的也有道理。他讲知青在这里干,特别不利于部队思想建设,因为我们的战士和知青相比,相对的思想朴实,他们在解放军这所大学校里,受到的都是正规教育,我们的战士有理想守纪律,素质高,思想纯洁。这些知青不行,五方杂处,什么人都有,兵团也不行,民不民,军不军,纪律性不严,社会性太强。和咱们打交道,就知道要钱要物要待遇,要了还不发给战士,战士的雇佣思想严重。

这些都是真的,都是道理,但是黄主任是一把手,他喜欢知青,他喜欢兵团,他觉得兵团战士,知识青年都很可爱,队伍要有文化。于是,他否定了赵副主任的意见,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赵副主任没辄,他得忍着,但是人其实是两面的,赵副主任理直气壮讲那些理由之时,他其实是怒火冲天,但他还是能假装在谈看法,在讲道理。

他为什么讨厌知青,讨厌兵团,最最讨厌北京知青呢?他也是有原因的,北京知青伤害了他,主要是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并且伤得挺重!

最明显得是三件事,这三件事让他觉得自己毫无尊严,有时想到深处,他就觉得白干了,白干了这些年,白干这个副主任了。知青还他妈的不如个羊拱子了!他说羊拱子,是因为他最看不起羊拱子,但是知识青年还不如羊拱子,他想知青要是都和羊拱子一个德性,倒好了。

其中一个事儿就是脸黑,老子脸黑,黑就黑了,老子碍着谁的事了?

他确实是脸黑,他也承认,而且他这黑有点特色,即不是品种问题也不是太阳晒的,他是一种特殊的黑,土黑土黑的,黑暗无光,像是一种脏。这是天生胎里带来的一种黑,这种毛病是天落,有时是金色,土金色,有时是灰色,土灰色,到他这儿,是黑色,土黑色。这种黑和黑人之黑不同,黑人之黑有活力,有光泽,而且你一看到黑人,你能想起整个非州。赵副主任之黑不是这种黑,也不是太阳哂得黑,我小时老晒得倍儿黑,但与他不一样。

赵副主任的黑我知道是什么黑,是死人皮的黑,这种黑我在关西庄那明代死尸身上见过,这是尸黑。

但我并没有告诉别人,我没有告诉别人,别人还是说他黑,一提赵副主任,就说是那脸特黑那个吗?是那个面如锅底那个吗?是那个黑得看不见脑袋那个吗?还有的说卖布头相声里的话一一您看了这块布、怎么那么黑,赛过了猛张飞,不让李逵。

这些话都是小逗儿逼和羊拱子传给他的,他听不完就大声喝止,而且声色俱厉的警告二人不许对别人讲!

但是羊拱子还是会对我们讲,小逗儿逼也会对大勇子讲,我们聚在一起时就对大家讲。

据说赵副主任幼时家境尚可,所以读书识字,但就是因了这黑,怕说不上个媳妇儿,因而出来混,谁知就找到了共产党,走上了革命路一条,东西征南北讨的就胜利了。也娶了媳妇儿,媳妇儿一般人,但男女有别,也是一家子人家,我说这个是要确定他媳妇儿是个女人,后来我听人说,他媳妇儿管他叫李鬼,说他武功不如李逵,色号却是一样的,我觉得他媳妇儿不一般!

第二个是说他犯了错误,谁他妈不犯错误啊?干得越多犯得越多,那事儿是传错了命令,自己代人受过,受个处分,降了一级,屁大点事儿。也被知青挂在嘴边上,而且随便演绎,越来越离谱,渐渐地不像是工作上有了失误,倒成了地富反坏在有意搞破坏了,这他妈哪和哪儿啊?我还是工区的副主任呢!这是国防施工,组织上能让地富反坏来领导施工吗?可是这如何解释啊?跟谁说啊?这影响也太坏了,战士们会怎么想?但这是文革思路,哪有没犯错误的领导啊!

弟三件事最是莫名其妙,那就是大衣,赵副主任平时总好在身上披件黄呢大氅,以前组织上发的,够级别人人都有。赵副主任够级别,自然就有这黄呢大氅,有就可以穿,当兵的穿组织上发的衣服有错吗?没错!好!没错老子披件大氅谁他妈敢废话,有本事你有你也穿啊!这本是句赌气的话,可是消息传来说:不是不能穿,而是这种级别的破呢大衣还好意思穿,尤其是还披在身上,装大个儿的!至于说谁有谁穿吗?不劳您说,老子就穿给你看看。

接着这施工营里的知青不知有多少人穿起了黄呢大衣,有的穿在身上,有的披在身上,最可叹的是还有女生也穿了黄呢大衣,且是女式的,穿在身上有形有款,且那颜色质地明显好于赵副主任披在身上那件黄呢大氅,有女款、那就更深了!

赵副主任恨得牙痒痒的!

真的!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

【编者按】从书里走出来,走进社会走进生活走进现实。现实社会五花八门,现实生活丰富多姿。青年人懵懵懂懂的爱情正在萌动,政治形势的骤变天翻地覆,领导人的更替前景未卜。是留是去,是福是祸,只能以待来日。推荐阅读。编辑:邵魁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