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心随物转
连声号炮之下,大被复开始了。这是全营会战,阴指水鱼总要开大会讲几句,讲了意义,讲了安全,最后又讲了排班儿。剩下的就是各排排长安排,主要是三班四倒,干六个小时,休息十二小时,男生在模板上面倒灰,女生在地面干。
六号洞的洞口,已是彩旗飘飘,南边洞口那个破席棚子成了现场指挥部,里边有台放音乐的机器,前后左右不知装了多少大喇叭,昼夜播放革命歌曲。我听着是什么红米饭南爪汤,红军最爱穿草鞋,还有后来被孟凡保改成布苏里不养爷的布苏里战歌,还有一首曲子,说是叫什么炮兵圆舞曲。总之是没日没夜的闹腾,因为这大被复就是用水泥浇铸洞顶,开弓没有回头箭,要一气呵成,不许停顿,一直到所有的水泥活完了才能胜利收兵,那时再唱什么歌就随你便了。
洞里是按各排分段,那模板上有一个两尺见方的开口,称为料口,料口下方地上,铺有两张铁皮,女生就持了铁锹等在这里,那汽车在料场,也就是搅拌机下装了混凝土,就拉了料从南洞口进入洞内,将料卸在铁皮上,卸好后车由北洞口出去,再到搅拌机下装料进洞,循环往复。
混凝土卸在铁皮上之后,女生用铁锹将料装进一排小桶,小桶就是那种上宽下窄的喂得罗,装好后,那料口有个滑轮,垂下一个小铁钩,将桶挂在这铁钩上,几条大汉即拉那绳索将桶吊上料口。
料口处有人提上,传给下一个人,模板上排了一队人,料桶就由这些人传递,需要倒在哪里就倒在哪里,这工作有如燕子叼泥筑巢,原始之极,而且极其累人。每天要干六个小时,中间休息半小时吃饭,可以走出洞外,有时是黑天,有时是白天,饭是花卷柞菜白开水,最迷人处是那小花卷做得极嫩,美如艺术品,不像是这里的吃食,倒像是仿膳的制品,我至今也不知是美女炊事员中哪双巧手做的。
我的具体工作是玩震捣器,一个小马达,连着个棒缒样的铁头,开动起来有震动力,看那些人一桶桶的将料排排倒好,我即用那震捣棒一插,把混凝土中的空气震出,要求是厚度要掌握均匀,我的活儿相对不累,但却是在最里面,要在混凝土中行走坐卧,因为要保证水泥和石壁紧紧相连,我一个人在里边忙活,稍有情况,前面的水泥就一捅捅堆满了。
我穿了雨衣、雨裤、雨靴,戴了安全帽,全身滚得像个泥猴儿,只有到吃饭时才能看到我,我也累极了,身上都是汗,但我走出洞,找个能看到她的地方吃花卷,听音乐,夜幕中还是有风吹来,凉凉的,我心里还是无比欢欣。
但是忙中出错,汽车拉料进洞,从南口进北口出,为了排放汽车尾气,洞内要安装导风桶,要及时的把汽车尾气导出洞外,而且有换气作用,要保证洞内空气新鲜,否则这么多人超强体力劳动,汽车出入往来如穿梭,洞里就会缺氧,这是大事。
但是大事也会出错,导风桶方向装反了,把个汽车尾气全堵在洞里,洞中作业人群全部汽油中毒,昏昏沉沉,头疼欲裂,但是工作没有停,一直干到换班。许多人呕吐不止,无力走回宿舍,此时是又热又累头又疼,到了连里,无人吃饭,像小洪那样的人,已近半死,倒在床上,不知是睡死过去,还是昏死过去,反正食堂美女炊事员来到宿舍给他洗脚,他是全然不知。第二天醒来看着脚说:我哪儿都脏,就是这脚不脏。一屋子人听了愕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么?真的假的,小洪不会说谎,我会说谎,但是我也没有说谎,因为没有人给我洗脚,我也不想问为什么,因为我只认识一个女生。
就这样晨昏颠倒的干了半个月,干完了,整个洞顶的混凝土浇铸全部完成。此时再看这洞,觉得沉沉的,人若说话,好像声音都会被墙壁和洞顶吸走,那墙壁和洞顶透出一股寒气,我们四处看看,都是修饰得好好的,心里就觉得我们真的是干了一件事情,我们真的制作了一件东西,这东西永恒的存在于天地之间,这东西比我们要牢固,要坚忍,当我们离开这里之后,它还在这里坚守,它会告诉今后天地间的一切事物,它叫六号洞,它是我们被复的,那大墙、那拱顶是我们浇铸的,它感谢我们,像我们感谢造物主一样。
我们完成了大被复,我们得休息休息,全营的大会战结束了,全营的人都得休息休息。
来了一辆汽车,来了几个军人,他们拔下彩旗,卷成一捆,他们拆下了大喇叭,天地又变得素洁与安静。六号洞里边变了样,但六号洞的外面,却变得极其的落寞,再也没有那么多的少年男女出出入入了,从此以后,它不知是获得了新生呢?还是走向了死亡。
年轻人有精力,睡醒了,吃饱了,就忘了劳累时的样子。这会儿就又生出美梦和废话来,有的说:这被复不如救火,救火那天,才干了半天,你看那女生,给男生洗了一宿的衣裳,院子里都晾满了,这被复倒好,干了半个多月了,我这衣服都换完了,早就该洗了,这回女生也没张罗洗衣服,我再等几天,没准儿有戏。我是最恨这种人,让女生洗衣服,想什么呢?你不如让我给你洗衣服呢,我全给丫烧了,让女生洗衣服,他妈的这不是占我便宜吗?
我又走出帐篷,坐在围栏上,我看着院子,院子里安静极了,我看到她,她刚洗了衣服,晒在女宿舍门前的一根绳子上,她在衣服面前左抻右抻,她知道这院子里没有人,只有我,她就不着急回到屋里去,她让我看看她,她新换了衣服,是女孩的衣服,兰色裤子,咖啡色灯心绒的上衣,衣服里面是红色的毛衣,那红色映着她的脸,又小又白。
她真是美极了!梳了短辫,穿了襻儿鞋,这是时代的标致,每个女孩儿都是这样的发式,这样的鞋。许多年过去了,我心中的女孩儿,还是这样的发式,这样的鞋,我与人提起,人们都是淡淡地说:那时都是那样。很显然,他们在那年代里,没有真正刻骨铭心的爱过,爱过,才知情深。才知那短辫与襻儿鞋,不仅仅是那时,而是从那时以后直到今天,直到永远,都会伴随着我的生命,我心中的女孩儿就是那梳了短辫踩了襻儿鞋的女孩儿。我何时闭目凝思,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儿在我心中来来往往,我便如痴如醉,如梦如幻的回到布苏里那小小的方形的院子里,看着她穿了红色毛衣,咖啡色的外套,兰色的裤子,黑色的襻儿鞋,她左抻右抻的在我眼前翩翩起舞,将这一切的景象深深刻在我的心里,使我费尽终生之力也无法剔除。
少年时代的恋人,不是你在后来的生活中遇到的男人或女人,她是在你的青春时期,和你一同印证年轻生命的人。你们心心相印的捻在一起度过的日子,燃掉的是青春岁月,留下的是对这人世的缠绵。
大家醒来了,想这休息的日子,还是得出去转转,人人都想去,去哪里,不统一。我也在想,加格达奇,太远,地方大有啥用?并没有好吃的。还是去阿里河,又近,饭馆又多,还能买烟,可能还可以看场电影。但黄烟儿是不买了,那黄烟儿抽了几天之后,牙都变成了黑色,做梦都在刷牙,看来还是抽不得。老帽儿不怕牙黑,当然可以抽,我们不行,一口黑牙,如何见人。
生猴子都不敢再抽了,我们天天叫他黑牙猴子,他还结结巴巴的还嘴,说都是黑牙,都是黑牙猴子。这会儿大伙儿歇足了,精神头儿都好极了,就又开始拿猴子开涮,辉子爷说:猴啊,长臂猿只是猴子的一种,你又不是长臂猿,干嘛老学长臂猿走道儿啊?又是闲的吧。
猴子说:我没学,我也学不会,你们提溜小桶,胳膊都拉长了,你们才像长臂猿呢!你看老拧,弯着腰,耷拉倆手那德行!
辉子爷说:老拧也像,但还是你最像,你一窜一窜的,就和长臂猿爬树似的。
大伙儿一看,猴子还真是的,老是一窜一窜的,真像长臂猿爬树。于是一起哄,让猴子走两步,猴子半信半疑,真就站起来走了几步,大伙儿哈哈大笑,齐声说像,太像了!都是你整天一窜一窜的拽那桶练的,猴子一听,真信了,站起来又走了几步,大伙儿又大笑,说真像。猴子你丫麻烦了,看你回去怎么跟文晶晶交待,就你现在这两步儿走,文晶晶得真认你是猴子,才能和你玩。
猴子一听,马上坐下,不敢走了,说我今天哪儿也不去了,我得改改。
我快乐得像只鸟儿,急着要走,干了这么多天,累死累活的,还不赶紧出去玩会儿,在这废话。我和辉子爷、杨五爷、大官人走出屋子,后面一群人都走出来,荣建不去,要洗衣服写信。生猴子忍不住,还是出来了,今天去的人多,浩浩荡荡,高高兴兴地沿着盘山公路向布苏里车站走,一路说笑。
猴子真走起来,还和原来一样,并不太像长臂猿。可是半个多月一直在洞里干活儿,倒班干活儿,说不上是不见天日,但是真的没有注意景色的变化,此时走在路上,低头可以看到山谷中的草多已变成了黄色,许多已是枯死了。再抬头遥望东山,那山也不是昔日的苍绿颜色,而是在朝阳下显得斑驳陆离,有的树叶发红,有的竞已黄了。
这是秋色啊!我们对秋天是一向的喜爱与敏感,但此时布苏里山谷中的秋色,却有一种隐隐的悲凉。因为这里不是我们的家,我们从春天到来,一直的工作就是为了六号洞的被复做准备,这么多的日子,这么多的辛苦,都经历了,都干完了,连大被复都干完了,那我们还干什个呢?现在是秋天了,冬天来到时,我们到哪里去呢?这是人人心中所有的事,因为他们喜欢这里。
还是去阿里河,阿里河好吃的多,还能买烟,还有就是生产资料门市部,除了买枪要证明,别的随使买。别的地方卖刮刀都要证明,这里不要,随便买,从三寸到一尺四的刮刀,都有,便宜得很。还有就是各种锤子斧子,什么都有,都很便宜。每次到了阿里河,先要买几样工具做防身武器,以防发生意外,要先武装起来,要不然真打起来,人家有家伙,你没有,那你连个小孩儿,连个老头儿都打不过。但是这些工具就是个防备,没有真用上,因为去阿里河,只有我们一帮知青施工队,当地老帽儿都知道,一般不敢还手,要是去加格达奇,就有宁波知青,就有可能真打,真用得上这些工具,这些工具,用得上用不上,回去就扔了。只有生猴子不扔,他有一把羊角锤子,随身带,有次去布苏里火车站,顺了一把铁路工人的锤子,我劝他给扔了,那锤子有尖头,会打死人的。最抠儿的是孟凡保,他只带个书包,不买工具,到阿里河下火车,捡块石头放书包里,号称流星锤,这让人看不起,因为我们都是从小玩这流星锤出身,我二年级就玩了,书包里放两块画白,有事一抡,抡到谁脑袋上就一个包,后来不玩了,现在都大人了,还玩这个,很丢人。孟凡保不怕丢人,他讲他用时就流星锤,不用了,把石头一扔,书包装东西,好,方便又不花钱,于是大家买了东西,都放他书包里。
到了阿里河,吃了两顿饭,先吃炒菜,喝一点酒,后来换一家清真馆吃饺子,每人又吃了好多,我喜欢吃饺子,但是一次在吉文吃饺子,吃着怪怪的,吃了半天不知什么馅?只好问了服务员,她说是大酱馅的,好吃!从那以后,我这是第一次吃饺子。
二队的人喜欢看电影,我要是和二队的人去阿里河,就同他们一起看电影,但是现在我们不看电影,就是吃饱了在街上逛,胡说八道,一直走向火车站。
这天在车上,几个喝醉了的鄂伦春族人骂汉人,我们动了杀机,因为他们有枪,但是有别的汉人先和他们打了起来,我们就没有插手。
我们其实不是民族英雄,也不懂民族的事儿,也不管民族的事儿,小时候就见过回民,但理解不到民族的高度,只知道他们是不吃猪肉的人,但是猪肉很珍贵,他们不吃,我们却没有因此而多吃到一些,他们要去吃牛肉、羊肉、这很奇怪,因为显然猪肉更好吃,其实是那时我们的胃对油水是太缺乏了,猪肉有油,尤其是肥肉,我一张口,那油就被我干枯的肠胃吸收了,感到猪肉真是受用,也听到我宗大爷常挂在嘴边的话,百肉不如猪肉。
于是就是几十年大啖猪肉,但不可得,一直是有计划按比例供应的,感觉就是永远的不足,这猪肉的永远不足就决定了我一直在追逐猪肉,对牛肉、羊肉的鲜美一直无暇顾及,因此也对回族没有认识,基本上就是觉得不吃猪肉就是傻,后来看到有高年级的女生跳新疆舞,一头的辫子,戴个瓜皮帽,美得瘆人,很是向往,但文革以后我有点长大,又听说了新疆人也不吃猪肉,后来我看到她们顶了一头的辫子转啊转的,就觉得她们的肠胃是和我一样的枯竭,就理解了她们是从沙漠中来。
民族的感觉就是猪肉的感觉,我觉得我不会是一个民族英雄,像岳飞那样,我看岳飞打仗,就是看谁打得过谁,因而我更喜欢挑华车的高宠,人家不用岳母刺字,一样有好武艺。
此时这几个鄂伦春族猎人惹我们生气,不是因为吃猪肉,而是因为在我们面前拔份,那就是喝点酒、大呼小叫,骂骂咧咧,就是不行。他们讲得我们也不是不懂,他们不过是说他们民族伟大,这没什么,我一直还就是认为鄂伦春族挺伟大的,因为他们会打猎。我最看不起的是种地,但他们的话有人不爱听,就争执起来,是民族问题,我们也不懂,后来鄂伦春族人开始破口大骂汉人,有个年轻的鄂伦春人还说他肏过汉人,这就不成了,我们就是汉人,学校添表时有一栏是民族,我们都是添汉族,现在你大骂汉人,就是骂我们,我们就站起来,没说话,因为说不清。
我们就是骂他们找死,我们是兵团战士,我们抢了他们两杆枪,我们会用枪,我们手里也有武器,有岁数大的鄂伦春族人来劝我们,我们先头还是想给他两刀扔下车去,要不就把他的枪扔下车去,那鄂伦春老人求我们,我们把打架的双方挤到车门口,想把他们都推下去,可有人说那汉人是我们的人,就没干。
下车后走着回连,一路上就数中国的少数民族,数来数去还是和吃肉有关,数到一个民族就问吃不吃猪肉,好像民族都是按吃肉划分的,我们坚信如此。我们是无神论者,就是从你吃什么肉来判断你是什么人,吃什么是分界线。有次一个朋友讲故事,讲过去在江湖上闯荡的英雄好汉,讲究吃和尚包子,就是用和尚的肉做包子吃,讲那和尚每日撞钟念经,还要添油烧香,多年如一日,于是那和尚就养得细皮嫩肉,而且肥硕,更而且是被油香、高香熏得皮肉有异香,做包子好吃,好汉们常偷和尚,然后杀了做包子吃。我听了这故事,有点不信。我知道吃什么决定一个人是什么人,但是拿和尚当唐僧吃,是个什么妖的意思,与人无关。
这事过去了,也就忘了,民族问题是大人的事儿,大人的事儿不是我们的事儿,我们现在还不俱备大人的意识,我们说话聊天时,讲到自己的朋友,大院的孩子都是说唔院小孩儿,其它地方的人都是说:唔那儿有一孩子,对应的就是唔院大人,唔那儿大人,每一个人都是这样说,他们的心理上他们就是小孩儿,是孩子,我也是,就是个小孩儿,不是小孩儿能用吃肉来判断民族问题和哲学问题?
这样做就是用小孩儿的眼睛认识世界,有一段时间我对自己的这种认识世界的方式非常的不齿,因为让人一看一听,就是个出身贫贱之人。但是几年后我读一本苏联书我知道,我并不是凭空这么想,我这么想是因为我有经历,我有真实的经历,这经历化成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这记忆存在于潜意识里,表达为用吃肉观察一切行为意识。这来自于我幼时的记忆,我记得,吃不到肉了,很快就吃不到饭了。
那本苏联的书里讲,没有了多余的粮食,牲畜饿死了,牲畜饿死了,人们就失去了肉禽蛋奶,接着就是没有了粮食,人们开始挨饿。也就是吃不上肉,马上就要吃不上饭,吃不上饭,人就没有了区别,不管是民族问题还是哲学问题,只有吃饱饭,又有足够的肉吃,人们才有了分别,所以用吃肉判断这些问题,是对的。但是也不能光研究吃肉,如果光研究吃肉,那就该吃和尚包子了。
杂活儿、杂活儿、杂活儿,
再开始干活儿后,全是杂活儿,有时伐木,全体人到山上,玩一天,伐一根木头,不大,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不伐大木头,危险。找那三十、四十公分直径的松树,三下两下伐倒,截成几段,犹如宰了个兔子,一点都不费力,下山的时候,不用担惊受怕,树小,速度起不来,听话得很,不服再截一锯,变成两段,那就要它怎样就怎样。
山上已没有什么可玩的,自从上次和大官人玩过野蜜蜂之后,我对上山就兴趣大减,以致连下套儿的事情也耽误了。好在一天到晚都是瞎忙,所以也没觉得受了很大损失,我想开了,都是玩儿,不一定要有收获,什么都没有得到,只是快乐的度过了,就都是美好的,一个人如果只会看前面,那只好前面有什么,你就看什么,而且你看到什么,你就想得到什么,以前的野蜜蜂啊!下套儿捕猎啊!都属于这种眼光。
这就是心随物转,要从这里走出来,是一点一滴地从这里走出来,我不知我行不行,我对向前看并没有厌倦,我还是一如即往的兴致勃勃,但是我感觉我有了不同,我有时会不知不觉的向上看,看什么?我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如果免强去描绘我何以会向上看,并且有所收获的话,我只能说我看到了快乐,无比的快乐,我的无比快乐和无比快乐的我,但是为什么呢?我当然不会告诉你,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是她在那里,她如满天花雨,她化身做千万亿笑脸在那里看我,我看到她看着我,无比的赞赏,无比的欢欣,我不能不接受,不能不看她,我想我不看她,她会不高兴。
我说我在向上看,其实不是真的,是我想象的,真的她就在那里,真实的做事、琐事,而我就端坐在围栏上,没有人和我聊天,我也是端坐在围栏上,我觉得我像一只猫,面对着眼前的鸟儿,我只是眯着眼睛欣赏。
不只是我有心事不告诉别人,别人有心事也不告诉我,这时每天干杂活儿,有得是时间暇想,想什么,就一个事,是去是留?
每个人都没有消息,所以也都不知道前程是什么,但是,只能等,等消息。然后再定自己的计划,这里条件不错,真心喜欢,能干多久?冬天在这里度过么?那回京探亲怎么办?还回这里么?明年再干一年吗?还是永远干下去?有人行,大官人、老拧、荣建、辉子爷、还有我,但是有的人不行,比如孟凡保、生猴子,还有马大路、大来子,他们都是心有所属的人,能看出他们有相思之苦,只不过他们比我们岁数大一些,不告诉我们,还有就是关系不够成熟明确,不便告诉我们,因为和我们商量不出结果,但人人心里有了这个,在大事上态度就不一样了,不能想当然。
疑心生暗鬼,于是就有了飞短流长,天上横飞竖落的消息就是工区和兵团有了不同看法,就是对我们这些人,这些兵团战士,年轻聪明,有文化,有纪律,几个战役下来,尤其是这最后的大被复,工区领导纸上谈兵,心里一点没底,可就被我们这帮人轻而易举的拿下了,吃着馒头唱着歌儿。
自打大被复完了以后,工区就生了个心思,想把我们这些人据为己有,最起码也要改变现在的双重领导,工区领导看我们的干部,是一点好印像也没有,营长不管事,啥事也不管,就是四处玩耍,天下第一的鬼难拿。工区要找他商量点事情,今天没在,明天没在,只好不商量干吧,干完了还是没找到营长。
还有一个总领队,是个副参谋长,有病,什么病?便秘。我不知道为什么叫便秘,反正这病就叫便秘,我历史上认识几个患有这种病的人,本人就叫便秘,其实是因为有病,别人给起的外号,但这也怨不得别人,那时哪里有许多厕所得给你一个专号,你占位过久,误了别人的大事。只一次,你就叫便秘了。
我小时就遇到过这种人,人们常说胖子喝凉水都长肉,这些人是喝凉水都便秘,我问过他们,他们都是大人,我说你这是病吗?他说是。我说是这病也叫便秘吗?他说是。我说是你先叫便秘得了这个病,还是你先得了这个病才叫便秘的?他说你这孩子也有病,当然是先得了便秘才有了便秘的名字,谁他妈天生叫便秘呀?我说那你这病怎么得的,他说天生就有这病,都是天生的,能算我和他玩庄生梦蝶吗?
但是我没问过副参谋长,他病得挺重,他几乎没有精力办公事,当然谁有病也没精力办公事,但他严重,他每日喃喃自语,若有所思,你可千万别理他,更不能和他谈公事,否则就是害了他,你害了他,他能饶得了你吗?就这情况,两位领导就这情况,于是这营里就生出一名妖孽,就是小衰子,他本是个瞎参谋烂干事之属,说话鸡毛不当的人,碰上这两位上司,他也在没辄之中自己封就了大爷,各连来电话、有事情都是他接,他处理,他成了精了,兵团各连还好,老骗工区不行。所以工区认准了兵团这几个领导是真不行,说了不算,算了不说,云山雾罩,推三阻四,他们哪里知道这里有个太监在当政。
工区领导和兵团领导有了矛盾,有了问题就无法处理,当然副参谋长也有好的时候,营长也有在家的时候,但是事情都是经过小衰子处理过的,他们俩就永远也没有了明白的时候,所以当工区以书面形式严肃地提出问题的时候,就只有向上级写报告了。
报告打上去,团里就来了个大官,大官就是副政委,这副政委在团里仗着政委有病,混得风生水起,此时秋收已然展开,都是司令部科室在忙,他拿到报告,才想起千里之外还有一支队伍,扎在大兴安龄深处打山洞,就是眼下最流行的深挖洞,而且这是真正的国防施工,不是在炕洞里烧砖头盖防空洞,这是军委的项目,可不是闹炸丸子的事情。
现在出了矛盾,据报告上讲,是工区想将这支队伍据为己有,脱离兵团,政变编制,成为一支军工队伍,专一从事打洞工作,因为这些时间的煆练之下,这些人已掌握了工程技术,他们不再是农民了,他们有了技能,这技能就是眼前最重要的工作,这工作就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就是备战、备荒、为人民,副政委明白工区的意思,大城市的少男少女吗?人见人爱,谁不想要?工区有钱有物,就想算计我们的人,这不可以。这头开不得,看看这兵团,除了这些大城市里来的知青算是个宝贝,别的有什么?机械化呀,志愿军老战士啊!都靠不住,只有这知青,每年可以仗着有这些知青才能上财政上要钱,理由就是贯彻毛主席上山下乡的伟大战略部署,贯彻毛主席的屯垦戍边、反帝反修的伟大题辞,这些知青就是兵团存在的根据。
没有了知青,我们都不知上哪儿去吃老米饭呢?但是副政委心里有数,这些知青,工区要不走,因为知青身上是盖了印的,一辈子都得做知青,谁敢算计知青,不成功,这只队伍对团里来说,是既光辉灿烂又有利可图,所以工作可以干下去,队伍永远是我们的,想美事是没有门啊!
副政委打定了这个主意,除了将这几百人改制不可谈,别的好商量,而且这活儿好干,你说改制,我就推到知青上山下乡的大政策上,毛主席不让改,谁也改不了。你要他们在这干,没问题,都是屯垦戍边的事。但是原则上是自己的人自己管,班子不成可以换人,营长可以安排回团探亲,副参谋长可以回团去治病,至于小衰子,可以直接下连当兵。有福利交组织,组织上统筹安排,新班子加强管理工作,安排后备部队,谁不好好干,当场换人,一月一评比,一月一考核。就这样,副政委来了几天,和工区谈了几次,出卖了所有的人,出卖了所有的人以后,就要开会。开会总结,总结前一段的工作,安排下步的工作,会议就叫做总结经验,纠正错误,以利再战。剩下的就是副委吹牛逼了。
副政委敲钟开会,还是到五连。一听要到五连开大会,就想起五连院子里那一片片的碎石,就想起我瘦骨嶙峋的屁股硬碰硬的坐在这碎石上,就想着这副政委是否是个废话很多的人,我说我得告诉丫的,我就能开半小时,半小时以上,我的屁股就受不了了,再坐就坐坏了,丫得赔我屁股。不光我一个人在说,每个人都是非常生气,甚至有人连五连都骂,说五连你们不能垫点土啊!你们不能垫点土,你们不会在院子里锯柴禾吗?你们在院子里堆满了木头,不就不在五连开会了吗?这话到了五连,就和五连的哥们说了,五连哥们说上哪儿开会去啊?那不是我们也得走着去吗?就在这开吧,咯屁股啊!他妈话该。
副政委真有资格吹牛,因为他是黄永胜的警卫员,当然是以前,现在不是了,现在虽然不是了,但是他仍然很自豪。他身材粗壮,脖子和腿都是不成比例的短,脸色很黑,比大腿黑多了,他的大腿,我是后来看到的。
此时副政委站在台上讲话,他三言两语就讲清了目前的形势和今后的工作安排,也讲了他带来了团党委和全团人民的慰问,主要是精神上的,他表扬了大家做出的优秀成绩,鼓励大家再接再励,安心工作,忘我劳动,他讲他解决了所有的问题,剩下的就是和大家随便聊聊。
他这一聊就是从他爸爸开始,讲他家那个穷啊!穷得吃不上饭,他讲他不记得在家里吃过饭,后来参军了,军队培养他,让他做了我军总参谋长黄永胜同志的警卫员,是和首长一家朝夕相处的那种警卫人员,这黄永胜当时是人人皆知,连我都知道。
我上中学那年,有天在学校小西院开会,我扛把铁椅子到处乱走,碰到推三轮车劳改的郑老师,他是劳改犯,穿身破衣烂衫,这身破衣服上面的补丁都是破毛巾,是各班同学擦玻璃用过扔掉的抹布,他统统捡来缝在自己身上,前两年老三届的人为这事没少揍他,说丫是诚心恶心运动,抗拒改造。现在老三届的都毕业了,我们又不管这事,这孙子就变本加利的往身上缝这些毛巾抹布。全身上下,破破烂烂,花花绿绿,他就成了我们的玩艺儿,谁逮着谁逗,我这会儿扛着椅子找不到地方,那就只有逗他,他丫的挺严肃,告诉我听正事儿,这正事儿就是中央打倒了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新任命了黄永胜、吴法宪、温玉成,其中黄永胜就接替杨成武成了新任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长,当然也是我们兵团的总参谋长,因为兵团全称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副政委就是我们团的副政委,副政委讲了黄总长在长征途中,十八勇士强渡大渡河,讲黄总长家里高悬毛主席发给他的免死金牌,讲黄总长如何热爱读毛主席的书,如何工作不睡觉,黄总长一家人如何的和霭可亲,又讲黄总长如何同林副主席并肩战斗,关系老好了。
我们听他讲得这些,一点都不新鲜,当时都有传说,这时最新鲜的是我们的屁股在碎石大院再也坐不住了,我已经去了好几次厕所,好多干部都站在去厕所的途中,逼着你赶快回到院子里自己座位上去,四顾一望,连女生都蹲起来了,我是实在受不了,就觉得这副政委还能做警卫员,连会场这么乱都看不出来,还他妈在那讲别人如何忌妒他们这些警卫员出身的干部,谁听啊,就盼着能出点什么意外的事,能让丫闭嘴。
出事了,有人来报告,西山着火了,大伙儿一听这个乐啊!西山着火了,他妈的李向阳炸了军火库才好呢!
抬头望西山,一股白烟是冲天而起,但是看上去太干净,像是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啊!但是这会儿谁愿意是白云啊?都希望是白烟啊!西谚有云:没有没有火的烟,那么大的白烟冲天而起,那下面一定是烈火熊熊,火光就是命令,咱们能按兵不动,听任国家财产受损失吗?听任副政委放狗屁,听任自己的屁股被碎石咯烂吗?绝对不行,谁说是白云,谁就是想继续开会。
所有的人都向副政委请战,副政委先是认定了白云说,他是想继续吹牛,他不相信他吹的好好的牛逼能吹出火来,他痛切的感到他还没有吹好,没有吹够,他是真不愿意那西山着火啊!
现在的问题是,不光不能继续吹牛了,感情上要收回对黄总长的无限思念,还要指挥作战,救火可是个危险的事儿,是真正的战斗,俗话说:开火了,就是讲打起来了,副政委下令,每连出一个排,作先头部队,抢战西山,注意安全。
命令一下,滿院子的人跑个精光,男生全向西跑,女生全向东跑。女生不许进山打火,这是规矩,往东跑是因为东边是山谷,而且有条河,我看女生往东跑了,我就放心了。
我们一伙向西跑上盘山公路,开始爬山,爬进林子,就坐下休息,我们不是尖刀排的,不用跑到山上去救火,但是我们更不会等在院子里继续听副政委吹牛逼,我们先躲在这,一会儿可以从这儿向南走,对不起了,我们回连了。
副政委喝止不住弟兄们的鼠窜,眼见得会是开不成了,对一个副政委来讲,牛逼没吹好,就是工作没做好。这就是最大的损失,他还要在这里住两天,他想再组织个会,但是没有人再为他张罗了,他郁闷了两天,带着他的警卫员,背着全团唯一的一把五六式冲锋枪回团了。
他走了以后,还真的发生了大事儿。真的!
【编者按】心随物转。生活环境,人事相处,劳动条件等都可以左右人的思想情绪。大被复,人人奋战,个个激情。暗恋女生,不言不语,都在心里。领导胡说瞎吹,讨厌至极。推荐阅读。编辑:邵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