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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被复前后

作者: 咕噜 点击:853 发表:2020-12-29 14:51:01 闪星:2

这些日子,盘山公路上跑的汽车都拉的是拱架,直接拉进洞里,分堆卸好。

在连里流行着一个词儿,叫做被复,初时没人懂得,说起时有些别扭,后来老侯带来官方的解释,就是掘进完成后,把洞子变成洞库的一切工作统称被复,包括最后植树对山洞的伪装,都是被复,直到正式使用。

现在所讲的被复,是其中重要一项,就是用混凝土浇铸洞顶,为了这种浇铸,要先砌大墙,墙内侧支起横木,这些工作已经完成。现在是要支起拱架,就是将拱架的两头落在两边大墙内侧的横木上,固定住。

拱架不算太重,因而四个女生可以抬动。男生则站在大墙上,用绳子将拱架提升到墙上,放在横木上,这和盖房上房架子一样,要用三根套马杆子,套马杆子是一根长木杆,上面栓个绳扣,一头固定死,一头是个套,拱架在地上时,就用绳套绕过拱架,再将绳套儿套在杆头上,用手转动木杆,把绳套儿拧紧,最高处一个,一人掌杆。在拱架外侧,这根杆的左右稍低处,各有一根,人站在另一侧,套好后,拱架升起,两侧套马杆子保证拱架直立,到达准确位置,固定拱架后,撤下套马杆子,准备下一个。

这都有随军技工指挥,大伙儿支几个就会了,最难的是洞子拐弯处的拱架,要经过计算,一点一点的拐过去,还要在拱架够不上的地方再支一条横木,看着那军工木匠蹲在地上,用钉子在地上划着计算,然后告诉大家两头拱架间隔的距离,最后一点一点的使整个拱架群如一条大龙般拐过弯去,就觉得这木匠真是鲁班的后代,一个工人居然有这大学问。老侯讲这是几何,我们听时,感觉神秘,支完以后,管丫几何呢?

工作就这工作,但是这工作用人多,常是连男带女都在洞里干活,女生抬拱架,四人一组,两付扛儿,拱架上有现成位置,一穿上就可抬走,女生倒是兴致很好,大呼小叫的喊着号子,男生是一有女生在场,谁也不敢高声,谁高声就是显圣,肯定要遭报应。

男女生要有个需要交流交代的事情,都是由老侯出面,找女生排长接洽。女排排长哈青来的,个子不高,大眼晴,发型像刘胡兰,那时看到男女排长谈话,就觉得领导和女生有关,或是代表男生和女生有关,而我们同女生的关系,是需要有人代表的。

除了这支拱的工作,就是不时的要停工开会,要整队步行到五连,在五连的院子里开会。坐在地上,地上不平,尽是碎石林立,屁股上也没有多少肉,一坐下就是骨头碰到石头,矻得生疼。领导的废话还是特别多,你讲几句,他讲几句,这几句可不是几句。就觉得领导不说实话,说好讲几句,讲起来就是没完没了,自我介绍就从他爸爸说起,家里穷得好多天才吃一次饭,然后讲参军入党提干转业到今天,才开始说今天要讲的那几句,今天那几句还得乘以几十,最后讲完。讲台交给另一个领导讲几句,另一个人又从他爸爸讲起,我靠他妈的,会场乱如一锅粥,领导还在那里讲几句,每个领导开讲还说刚才的领导讲得很有水平,讲得非常好,我没水平,只讲几句,领导都是瞎话篓子,牛逼篓子。

最早来的官小,是从团里来的,说是慰问。有保卫股长,身高约有一米四,头比正常人的拳头还小,走上台讲话,大伙儿起哄,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有的说这么矮能当兵吗?后来说是国民党造得孽,抓壮了连侏儒也抓了来,由于腿短跑得慢,被共军俘虏了,又去了朝鲜。主要是用于化装侦察,常化装成孙子,现在回国做保卫工作。也有的说就是团长掏耳朵掏出来这么个东西,用来做保卫工作,连手枪都拿不住。

大伙儿正聊得高兴,台上这位股长一开口,就跟天上打了个雷似的,旱天雷,所有的人都静下来,不得不静下来,人人就觉耳朵里嘤儿嘤儿的,什么也听不到了,除了台上的讲话,他就这么在台上打着雷,台下几百人在抠耳朵。

后来有内部人讲,他这嗓门儿,救过他的命,不管在国军在共军,深夜行军,谁看得到他呀?看不到,就得不断的踩到他,队伍一乱就可能踩死,他就靠着这嗓门儿,大伙儿像躲汽车似的躲着他,在营地时他管喊操,声音震得人耳朵痒,痒了抠,许多人耳朵都抠坏了,在城市里走路,他小得像只蚂蚁,但他喊着口令走,不用力,就比毛驴动静还大,安全得很。

他管保卫,有人不屑。他讲:共产党的天下,管保卫还要身材高大会武功吗?我们是下命令,下命令有嗓门儿就行了。

他是四川人,他在团里就抓过杨五爷,这会儿讲话,旁征博引的挤兑杨五爷,五爷最恨他。

另一个是施工营的副教导员,他讲话时问了一个问题,他说:我们打的山洞是东北的后方基地。他问我们说:你们知道东北的后方基地有多少个吗?我们自然是回答不知道。他说:告诉你们吧,若干个。我们听了纳闷,若干个是多少个啊,嗨!管丫多少个呢?可这句话成了笑话,孟凡保每天挂在嘴边上,见人就提问题、你别回答不知道,你只要不知道,他就告诉你若干个,说得大伙儿心里这个烦呐。可时间久了,变成了人人个口头语,这连里到处都是这一套,随时都能听到有人声嘶力竭地喊:告诉你们吧,若干个!加工连弟兄还老拿这话逗阴指,阴指初时不防备,说不知道,接着听到大吼,若干个!后来阴指加了小心,说知道,可还是有人大吼,若干个。弄得阴指躲在连部不敢出门。

唯一好的地方,就是洞里,洞里有女生,没人敢高声说话,除了女生。

工作再忙,还是得出去玩,倒班有空,就到车站,坐火车出去吃饭,买烟。可不知为什么,中档烟少了,就是中原牌,五毛一盒。什么红艺、团结、芒果、这些都没了,老抽中原抽不起,有这五毛还不如回家抽牡丹烟呢?我们就又抽回了哈尔滨牌、迎春牌、想起在连里也常抽旱烟,有要来的,也有偷来的,人人一手卷烟的好手艺,于是这日到阿里河看电影,碰到个卖旱烟的,最好的是吉林交河烟,吹得啥啥的,我就买了二两碎烟,三块四,顶一条烟的钱了,我挺心疼。

那天看的电影是越南片《森林之火》,不怎么样,着后我想,还不如中国片好看,没看懂。

日子就是这么过,不好不坏,这期间遇到过羊拱子,还那样,总是急火火的,好像他不是饲养员而是教导员,自从上次大官人出了好主意,羊拱子好了一点,也就是好了一点,因为帐好算,都要找党员,我要是个党员我不用找知青,我回老家也有大把的好姑娘等着找我呢!他对我们的信任有点降温,但他说不出来,因为牛被耗子吃了,我也没让他赔,找媳妇儿的事还在进行着,他谁也怨不着,但是他知道,他离成功很远,远过他离党员的距离,真是千山万水啊!但这是自己的事儿。

这天也想出去玩儿,但是在布苏里火车站看人吵架,车来了舍不得走,也就没去成。最可气的是车刚开走,俩孙子就不打了,越说越和气,真想揍俩王八蛋一顿。这也没能出去,也没人打架了,没事回去吧。

走到汽车连,看到羊拱子,正没事呢,逗羊拱子,说:羊拱子,入党了么?人家那头可催呢,本来要相片,我们也没功夫找你去,就把大官人相片给寄去了,就说是你哥,说你们俩长得可像了。大官人一听,说不是这样,是我们都知道那姑娘长什么样,可好看了!要相片就把我们相片都寄去了,告诉她,就在这里边,让她猜,猜到谁就是喜欢谁,可惜没你照片,你有照片吗?拿一张来,我们接着给他寄去。羊拱子今天好像不高兴,我们说了半天,都是有意逗他,要搁往日,他早就兴奋得脸通红,说话打结巴了,可今天却很冷静。

也不是冷静,就是提不起精神来,大官人一看,知道是有事儿,就对他说:是不是入党了?该进入正题了。羊拱子苦笑了一下说:入不了了,犯错误了,关禁闭了。

我们大惊,或者是装做大惊,忙问怎么了?羊拱子沉默了一会儿,要哭了!

原来是狼偷了羊,一共四只羊,三天,一天一只,最后只剩下了一只。我们见过羊拱子的四只大白羊,多好的羊啊!就这么被狼吃了,真可惜啊!我又想起我的牛,居然是被耗子吃了,不应该啊!狼吃羊,天经地义,耗子吃牛,闻所未闻,妈的!

羊拱子说三天吃了我三只羊,没法交待,而且这羊是他一手养大,通了人性,他心里是无比难过。于是就借了一把枪要去打狼,这都没问题,但借他枪的人说,要他和赵副主任说一声,他就去了,找到赵副主任,说是借了枪,要打狼,赵副主任未置可否,顺手就拿过了他的枪。问他有子弹吗?他讲没有。赵副主任老兵油子,一下拉开枪栓,一颗子弹跳了出来,赵副主任脸色黑如锅底,大声命令,关禁闭,羊拱子吓得直哭,没有用,一直关了五天禁闭。

羊拱子问大官人,知青里边有没有河南人,大官人说没有,知青都是大城市人,北京、天津、上海、最近的是哈尔滨来的,河南人的没有。羊拱子说要是没有河南人,他就不想找知青了,他说他们指导员和他说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是一个地方的人,生活习惯不一样,过不到一块儿去。吃的东西也不一样,一辈子吃两样饭,不好!还有的知青,晚上不睡觉,唱歌、看书,白天睡觉,不下地。他说他受不了这样的,他不想找知青媳妇儿了。

我们听他打了退堂鼓,也没心思逗他了,谁知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不久他就复员了。后来我一直想念他,这一是因为他是我唯一认识的军人,二是他是唯一让我给他找媳妇儿的军人。那天生猴子说了一句顶一万句的话,他是结巴,所以是结结巴巴的说出来的,他说他发觉世界上最没劲的事就是干活开会,一样的没劲。

他刚说完,大伙儿就一通的欢呼,都说他是一只天才猴子,将来能变成人,还能七十二变,变一苍蝇就飞女宿舍去,看文晶晶去。你一言我一语,把个生猴子说得红头涨脸,结结巴巴,说出来的话都是刚才的话题,但他喜欢别人拿他和文晶晶开玩笑,他喜欢文晶晶,我见过那女孩,个不太高,像是很结实的样子,但我其实不能准确的写她的名字,到底是文晶晶还是文京京,我不知道,我个人喜欢晶晶,那就这样的写晶晶,我不怎么喜欢名字里用那个京字,我是觉得,这个字是北京的京,个人不能占用。

大伙儿见生猴子已说不出话,就更起劲的编排生候子,讲他和文晶晶的故事,这有真有假,有的是传说,有的是编的,最令生猴子脸红的话是他自己说的真事。他觉得奇怪,想找人求证,但别人总是装糊涂,一直到把生猴子的行径都问清了,才告诉他一个假话,或者直接就说我也不知道。其实有的是可能真不知道,但孟凡保可能知道,所以重要的事儿猴子不问别人,问孟凡保,有一次生猴子用突然袭击的方式问孟凡保,说女的比男的爱亲嘴儿,这问题孟凡保不敢回答,说是,不合适,说不是,更不合适。想了半天,想完了,又骂了猴子半天。

最后生猴子说了实话,说每次约会偷偷摸摸的,想说会儿话,有多少贴心的话要对你讲啊!文晶晶倒好,特别喜欢亲嘴儿,没结没完的,我一共也说不了几句话,憋得难受,分手了,我跟着她,我想说句话,她回头看我跟着,抱着我又亲一通,最后说她真得走了,说完就是一溜烟儿跑了。我这啥话没说,就是让她亲了一通,下回见面儿,下回见面儿还这样,他知道孟凡保有女朋友,常约会,他就想问问孟凡保是不是也这样,一约会,不说话,光是亲,那他妈干吗叫谈恋爱啊?叫亲恋爱得了。

孟凡保刚要说,猛一想不能说,这事儿不能让别人知道,说是吧,猴子学会了,会去告诉文晶晶,说不是吧,猴子跟个傻蛋似的就得去骂文晶晶,还得说是我说的,那文晶晶和我朋友就没法玩了。于是他就告诉猴子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说。把个猴子差点气死,就这么点破事儿,还就打听不明白了,结巴喜欢谈恋爱,我就见过这么一个,一个结巴,为了谈恋爱能说话,连亲嘴儿都不喜欢,后来知道,最渴望说话的,就是结巴。

他俩的谈话不久就辗转的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也想了,我不行,我要是动了这个念头,她肯定是非常的不高兴,就会不再理我了,因为我太脏了。

这些天,我们在两个洞口的矸子坡中间搭起了一个平台,平台是用木头搭成,很牢固,平台上面装了叁部机器,一台碎石机,两台搅拌机,又在这平台之下修了一条环行的汽车路,准备好了在大被复时的用料,汽车又运来了大批的沙子和水泥。

洞里有二队和加工连的人在钉模板,前些天我们支拱时,他们就在钉了,一种两公分厚的木板,要严实的钉在拱架上面,所有的木板都是新的,松木的居多,所以洞里飘散着一股松油味道,我们支完拱架,调到洞外干活。

洞里的模板钉得很快,拱架上面钉了木板,这洞里就看不到怪石砬子,两侧有大墙,顶上有模板封住,洞里就显得干净多了,此时要有上下两层照明,解放军电工低头做好了照明设施,又低头走了出去,因为洞里有女生。最开始的时候,我们也是低头出入,谨慎小心,生怕出错被女生看了笑话那就如掉进了粪坑、,怎么洗都是臭的。但是最近好多了,最近由于常在洞里一起干活,老繃着也就繃不住了,也觉得这帮女生不错,即不说话也不笑,不苟言笑,就是妇德,所有男人看到女人不苟言笑,都会由衷的生出敬意,现在这敬意就表现为有点自然了,有点自然了,我也是,我就有点随便了。

随便偷看她,但人的目光似是一种物质的东西,我一看她,她就知道,有时她背对着我,我一看她,她还是知道,好像是我碰了她,男人的目光对女人有魔力,但首先是女人有魔力,这魔力能吸引住男人的目光,把男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形成一种感应,男人的目光看到哪里,哪里就有感应,有了感应之后,女人就会回应,你要是没看好,就会惹怒女人,但有的女人释放了魔力,却不喜欢你看她,不接受你的目光,你着了她的魔力,你就不得不看她,但是你一看她,她就不高兴了。

她就是这种女孩,而我则吃尽了苦头,这天,我要到水房去,而在女宿舍北面,被她叫住,这里没有人,只要盘山公路上没有人,这里就没有人,她显然是看到了盘山公路上没有人,所以她就叫住了我,更重要的是这些天我总是偷看她,她心里起火,她叫我,我停住脚步,转头看着她,她繃着脸,挺严肃,我等着她说话。

她说:就这么看女生啊?

我说:没、没看。

她说:敢说没看。

我说:没看别人。

她不说话了,她又脸红了,她的脸越来越红,连耳朵都红了,她转身走了,走回女宿舍了。

这之后,我还是忍不住看她,可是她没有再找我,没有再说我。

从此以后,我变得从容而安详,我能看她,而她知道我还看她而不生气,而且她知道我没有看别人。于是,我们像是被两只铁环套住了,一头是我,一头是她,再也看不到周围的其它人,而就在这种状态下,我俩度过了好几个月。

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准备工作,被复大会战的号角要吹响了,工作反而安静下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但是东风得等,不是你说来就来的。

人工无事可做,就全都集中在两个洞口外面的矸子坡上,这两个洞口的矸子坡,到头时相距很近,男女生就坐在这矸子坡上,工作就是检石头,游戏就是对电影名字,我捡石头还行,反正是捡小块的,捡了就扔到坡下去,极其容易。但是对这电影名字我却不行,我看的电影太少,此时的英雄豪杰是老侯、大官人、老灯这些老泡儿厉害,大官人虽然不算老炮儿,但他是北大的孩子,从小又酷爱电影,又过目不忘,所以他也越战越勇,老拧范进在大官人旁边,一个也不会对,大官人每对上一个,老拧就大喊一声文豪,我没看过几个电影,更没去过几次影院。

小学时学校开会,借了清河大楼的礼堂,先开了学习雷锋的大会,主席台上都是中央领导的题词,挂滿了,我也不认识谁是谁?更不认识那毛笔字,人家说过雷锋题词就是中央开的书法展览,但我连书法二字也不懂,开完会演电影,名字好像是《谁是凶手》,内容是个老地主隔窗投毒害死队长的事情,那时看电影,最终要落到阶级斗争上,要有坏人搞破坏,最后被好人消灭,大坏人有希特勒、蒋介石,小坏人有周扒皮、刘文彩,都有电影。我在清河大楼礼堂开大会看电影时,最喜欢的是那成串的椅子,座位可以翻起来,他妈好玩。

厂里演电影多数在露天地里,后来厂里有了操场,就在操场演,还是露天。每次都是女孩儿先得到演电影的消息,她们就会早早的搬了家里的小椅子去占地方,到了要开演时,就换了大竹椅,那做父母的就倚坐在这大竹椅上看电影,大呼小叫的,都是上海人,那情景就如木心写的《上海弄堂》的景色。

每次我们去看时,好的座位都已没有了,只好看反面,看的时间长了,都成左撇子了。我小弟弟看电演认真,也想找个好地方,他就早去,花时间也占个地方,但是一开演,那些大人一换大椅子,就把他挤出来,还得去看反面,但这事惹怒了我们,就在每次看电影之前先去我家,我妈上夜班了,家里没有大人,我们用墨汁在脸上画,画成鬼脸,然后再去看电影,专一装鬼吓人,小孩儿一吓就哭,大人也怕鬼。有次演《梁山泊与祝英台》,是越剧,这帮上海男女工人看得唏嘘流泪,被我们猛然一吓,哭得止不住,哭一夜,垂泪到天明!

再有就是看批判电影,国家搞文革,文艺大批判,好多反动影片遭批,老百姓以疯撒邪,看电影搞大批判,到处都演,我们是不分远近,到处去看,可恶的是老跑片,弄不准几点开演,玩累了还不开演,睡觉,睡醒了还不开演。一操场的观众,都是四乡八里赶来的,坏小子多了去了,一晚上打好几次架,后半夜才开演,回家天都亮了,辛苦死了!

可是没用,这么辛苦的看电影,也没看多少,到这对电影,就觉一个也用不上,好容易想到一个,别人提醒,对过了。一个电影只能对一次,我记得我听过一个相声,里边用好多电影名字组成废话,内行叫贯口,但此时我是一个也想不出来,辉子爷也想不出来,我们就到一处清静地方,用弹弓打石耗子,棕色短尾,叫石鼠,打了也没用,不能吃,只有生猴子敢吃,他把石耗子放在炕洞里,点一堆小火烤一烤,就咬着吃,我倒不佩服他吃耗子,这没啥,我看了惊奇的是生猴子啃石耗子时,嘴里一边啃着,一边翻起眼睛看你,这太像动物了,只有动物才一边啃,一边翻着眼睛看人。

这捡石头,对电影有一样不好,费烟。比平常多抽不少,存在手里的烟,不久就不够抽了,今天你断烟了,明天他断烟了,断烟了不能不抽啊!辉子爷聪明,一下想起我的旱烟,我是买来后卷了两炮抽了,劲挺大,就扔到头顶上方的格子里。

那时大家都有烟,谁也想不起来抽旱烟,再者也怕现眼,传出去,传到她耳朵里,就祸事了。这会儿断烟了,断烟的人就得等着别人抽烟时发一根抽,别人不发就没得抽,自己想抽就得向别人要,别人没什么,但自己不好意思,觉得挺舍脸的。所以通常想抽烟而没有烟,那就得忍着,等着,这会儿这个感觉就如同没吃饱,有些饿,但还没到开饭时间,又舍不下脸来到食堂要饭。

所以这人过日子,缺了什么也不行,日子是个整体,是个机器,哪坏了一点儿,都不能运转,而这时,辉子爷就想起了我的旱烟。他张口问:你那泡儿黄烟儿呢?一下子过来好几个,都问:黄烟儿呢?我也想起来了,赶快爬上炕,到头顶木格子里取出黄烟儿,一个袋子,挺多的,我当时买的是二两,但是要三块四,我觉得挺贵,有点心疼,这三块四能买一条烟了,一条烟也不止二两啊?我觉得丫坑我了!我就又顺了点,哥几个在场也都顺了点,卖烟的也没敢废话,他这算投机倒把,碰上黑皮大爷没抢了他的就算便宜,那会儿的小贩子都是投机倒把,我们成帮搭伙的一过去,嘴里就念叨着胖翻译的话:老子在城里吃馆子都不花钱、别说吃你几个烂西瓜。那些小贩子全怕我们,背后叫我们黑狗子,当面叫黑同志。

拿出黄烟儿,一看真不少,找纸、卷,一通忙活,点上烟抽一口,呛得直咳嗽,赶紧上炕躺下,躺下抽,就学林则徐电影里那些烟鬼样子,吞云吐雾。抽完了迷瞪半天才说话,说这旱烟抽着真过瘾,要不是怕现眼,我就改抽旱烟了,这是生猴子说的。旁边有人接茬儿,说对你还有一好处,你改抽旱烟了,文晶晶也就不亲你了,生猴子说又提这事儿,不好,没劲,我再卷一袋。拿过烟来说:这二两可真不少,明儿我还真得买丫二两。辉子爷说:你买二两也想这么多,这叫贼不走空,知道吗?当时就是嫌贵,顺了点,如今还真派上用场了。

孟凡保贪,他卷那根烟比别人粗一倍有余,这会儿抽完了,抽了一脖子烟灰,他扔了烟屁,坐起来,跳下炕,先低头抖了一下脖子上的烟灰,抬起身来,重重的伸了个懒腰,嘴里就唱出了一句歌儿,一泡黄烟欧,刚唱完,辉子爷接着就是一句,一泡黄烟儿。

第二天,要上山伐木,说是趁着现在有空,伐点柴火,这都是屁话,哪有这会伐木的,那木头都有叶子,就是木头里有水份,有水分木性就韧,夹锯,不好伐。木头要等到冬天,木叶落尽,树中的水份降到树下根部,那时天冷,将木头冻得发脆,这时才可上山伐木,事半功倍。

但是有命令,伐就伐呗,准备工具,一直磨磳到吃了午饭,又睡了一觉,老侯叫起大家,起来先卷袋烟抽,抽完上山。从五号洞边上上山,提不起精神,有前有后,散乱的往山上爬,这时孟凡保又唱起了他那句歌,一泡黄烟儿欧,辉子爷又跟着唱了自己那一句一泡黄烟儿。我一直是和辉子爷挨着,生猴子在我们后边,这时就听生猴子高声唱出一句,一泡黄烟儿欧,我听了,以为他在学孟凡保,但学得又不像,我觉得我也想唱,随口喝道:一泡黄烟儿。那声音就低下去了。孟凡保、辉子爷、生猴子、我、四人一遍一遍的唱着自己那一句歌,越唱越熟,越熟越唱,我唱着听着,我心里生起一种感动,我觉得我们四人的联唱,真像小时在黎明时被尿憋醒,躺在被窝里,一时不能睡着,就听到外面远近高低的鸡叫声,就在这种聆听中再次入梦,现在听刘宝全的大鼓书《丑末寅初》时,我还能找到这种感觉。

老侯在山顶上大叫,骂孟凡保,他听到唱歌就认为是孟凡保惹得事,在山上等半天还不见我们上去,还他妈唱歌,再不上去天黑了,我们赶紧往山上跑,

跑到山上,山上真有大树,这山上也是次生林,一路上来没有太大的树,可就是这山顶上,生有大树,而且不少,都是松树,很高很粗。我们歇了一会儿又唱歌儿,老侯他们几个直骂,荣建不骂,笑着看着我们,但是他坚决要伐那棵最大松树,伐树吗!大家都是行家,就觉这树可伐,但不能第一个伐,因为这树前后有树,怕搭挂,搭挂忌讳,好出危险,但荣建喜建奇功,坚决要伐,那就伐,看了方向,锯了下口,砍了斜面,一切预防的事儿都做了,开伐。松树,不用打丫子,伐倒就截犍子,放下山,完事。

但现在不是冬天,又是在山顶上,风大,树叶茂密,倒树的方向失了准头,伐好了,那树看看倒了,倒中拧了个身,这是极危险之事,好在都是有经验的人,看树要倒,前面的人手扶树身,后面的人紧随其后,跟着转动,这样转动都是依树而转,通常伤不到人,但是风太大,树转了个身,搭挂了,搭在另外两棵松树上,树身斜着,有近七十度。

都是大行家,不怕这个,老侯让我去拆挂,我背了把斧子,沿着树干向上爬,爬的途中若是挂开了,可以伏着站在树身上落地,这是松树,树干又粗又直,没有大横叉,树技很脆,树叶也多,所以落地速度不会很快。那树直径有一米,伏在上面,应该没事,万一有事儿,算我倒霉。

我爬到搭挂处,看好位置,就站在那棵直立的树上,我看到那棵倒伏的树搭在一根碗口粗的松技上,我绕到树后,踩在树后面的一根树杈上,抽出斧子去砍那挂着树的大杈,我的斧子一碰那树扠,那杈就咔的一声断了,它是被压得到了极限,树扠一断,树开始倒下,树的力势一起,就有横杈挂断了我脚下踩着的树杈,我就觉得脚下一轻,人就开始落下,这时我用斧子一钩,借一点力,又向树后一转,踩到另一根树杈上。我下来后,看那树下有几块半人高的黑色大石林立,辉子爷说:吓我一跳,我早看好了,掉下来准掉这石头上。老拧说:那肯定就是脑浆迸裂。老侯过来说:身手不错,你是命大的人。我说我是妖怪。

正说着呢,满地松鼠乱窜,大伙儿忙着抓松鼠,这不是松鼠,会飞,叫鼯鼠,会飞,但是只会滑翔。这东西飞快爬上树,爬到树顶,展开四肢就开始滑翔,四肢间有肉膜相连,像蝙蝠。我一看这个,我是又飞跑,又上树,反正我们抓了两只。

这时天已见晚,把大树截成几段放下山来,树太大,木头下山时速度飞快,心想别出事儿,那放木头的小路是条小沟,木头沿着沟走应该没问题,但是木头太大,速度太快。早就冲岀了小沟,直接冲下山去了。那气势,那劲头儿,盘山公路上有辆汽车也得撞碎了,更别说是人了。

所有的人都吓坏了,一齐大喊着往山下跑,就听见山下两声大响,心想完了、完了,但是响声过后,没有人声,就安静了。下山一看!好、大木头先撞上了风管,风管就整个的倒下去了,不知有多长的一段,倒在盘山路上,第二声响是木头冲过风管,一头撞在五号洞的工具房上,这房是内外两层的木板房,里面都是各种掘进的工具,这一撞,正面缩进去二尺,亏了风管挡了一下,要不非把工具房撞碎了不可。也亏了盘山公路上没人,那么长的风管倒下来,一个人也没撞到,我们赶紧把大木头撬走,再把风管扶起来,扶不动,又到连里找了好多人来帮忙,扶起来支好,食堂都开饭了。

回到帐篷里,有人找了个木箱,前面装块玻璃,把那松鼠养在里面,放了馒头和菜帮子,它们都吃,能养,这下老拧范进有事了。

可能真的要大被复了,因为四连来了消息,让我们去会餐,四连的朋友都是原来水泥厂的人,我们之间关系很好,只要有会餐,都互相叫着。我们到了四连,先到宿舍里歇着,因为常来,认识不少人,互相打着招呼,我们一看,他们也养着松鼠,和我们的一样,也是新抓来的,但那箱子比我们那个好,鼠也多,有四只。我们就围着看,有一老哥挺明白,他讲这叫鼯鼠,也就东北人说的飞鼠子,也是松鼠的一种,《本草纲目》上讲这种鼠的粪便是名贵中药,叫五灵脂。但这事儿鼯鼠自己也知道,所以从不在外面拉屎,有屎拉在窝里,找到它的窝,才能采到五灵脂,但是这鼠都住在深山老林的大树上,谁能采到?现在被咱们采到,这就是它们的劫数,劫数就是该有此难,该落在咱们手里,我一听这话,想野蜜蜂那哗哗流下的尸体,心里有些寒意。

有人问那你们找到五灵脂了,回说还要分季节,冬天的最值钱,现在的不值钱,没人要,也没人吃,这药得中医看病开药才能吃,药性都有生克,谁敢随便吃啊!尤其是这以屎入药,没那病就是白吃屎,我知道我们留在山上那几段木头里边有五灵脂,但是,我不想要,我也没病,我不想再干野蜜蜂那事儿。

吃饭时也有五连弟兄,他们讲两天后可以到他们连会餐,说他们连正联系炸鱼呢,我一听炸鱼,这也是搁在我心里的一件事儿,因为我自认是个猎人,渔夫,我不承认我是一个工人,是一个农民,尤其是连里的农工,我不喜欢农活,就是说不喜欢干农活儿,当然你要不让我干,我也就谈不上喜欢不喜欢,谁喜欢谁干。

这炸鱼勾起我好多回忆来,我断定这是我一定要做的事情,这事儿我们研究过,夏天时,有一阵子老是在汽车连附近跟车倒货,那活儿一趟就完,剩下的时间就是到汽车连餐厅打乒乓球。这里有个案子,有拍子有球儿,解放军嘛!什么都有。

可是这打球儿可是个功夫活儿,没有几年真修实练,名人指点,那就是不成气候,汽车连战士里有城市兵,能打一气,但是和兵团战士没法比啊!三战三北不说,还受尽语言羞辱,结果是我们一到,军人就不来玩了,只有几个城市兵来打会儿,虽然老垫底儿,但是聊得来。我那时就因此对这所谓的城乡差别有所认识,当然城里人自己也有千差万别,比如我的经历就焊不到中国乒乓球的光荣历史上,一点也不会玩,而六连有一哥们,却是中国队里一个世界冠军的私授弟子,他打球时我看不见球儿,我后来一直觉得过乒乓球最契合中国式作事,都是诡诈的小动作,所以中国打乒乓球天下无敌。但是和城市兵聊天儿,我也不会,我们这些人都是玩主,不会和平常人白白的扯淡。

这天又来到汽车连,活儿干完了,闲的,有人想打球儿,有人想找点吃的,主要是想吃军人的米饭,他们有军米,我们没有。所以每次来到这里,都要到厨房检查一遍,要有米饭,那就吃点儿,但是大米金贵,不常有,有的时候看着有,上去就吃,吃在嘴里不香,嚼了半天咽不下去,问怎么回事?军人讲这是二米饭,里面有小米,不好吃,所以剩得多,我这时就觉得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这天的节目不在这儿,而是汽车连指导员和我们对过暗号之后,找饮事员开了门,对暗号不是用天王盖地虎,那是土匪黑话,我们是用毛主席语录,这事儿都是荣建主抓,上来就是解放军万岁!指导员答:人民万岁!荣建又说: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指导员答:解放军学全国人民!这就行了,指导员问什么事儿?回答说:我等在附近执行任务,天热口渴,找点水唱。指导员说:兵团同志,请喝,我还有事,先走了,于是大家进入餐厅,啊!就见那餐厅里放着三大筐一尺多长的鲜鱼,那一股子鲜滴滴的鱼腥味飘满了全餐厅,我靠得嘞!我们全围着鱼筐蹲下了,大声的嗅着鲜鱼发出的鲜腥味儿,这和鱼肄里不一样,这是心里的馋虫碰上了梦里的好东西,那味道不一样。我对此就是展开肺阔量,大量吸入这气味,生猴子最过分,他蹲在筐边,、两手把着筐沿,一边大口的吸人家的鱼腥气,一边再大声叫着:鱼啊、鱼啊。真没见过这样儿的,太过分了。

还是荣建稳重,他叫过了那年轻的炊事员。

荣建问:是鱼啊?

炊事员说:是、是鱼。

荣建问:哪来的?

炊事员说:炸的。

荣建问:哪儿炸的?

炊事员说:布苏里那河里。

荣建问:你们有炸弹?

炊事员说:自己做的。

荣建问!今晚吃吗?

炊事员说:同志们要和兵团三连搞个联欢会,领导要是批了,今晚就吃。

大伙儿一听,什么个意思?有几筐鱼了不起吗?就想勾引女兵团战士吗?我看你们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呐!那女兵团战士都是我们班的同学,连她们的爸妈我都认识,不能让你们祸害了。

这话题提不得!虽然和女生没关系,但是军人要算计女兵团战士,就是不中,一来是从社会地位上渺视知青,这是羞辱。二来,女兵团战士是所有兵团战士的财富,其他人不得惦记。三来也有个算计,那女兵闭战士里不知存着多少男兵团战士的梦,怎么能平白的引进一群大兵来,徙乱人意。这不是找麻烦吗?羊拱子找媳妇儿那是扯蛋,知道他一辈子也找不到,弄不好就给丫玩一个贾天祥正照风月鉴。

想到这儿生气,球儿不打了,鱼也不闻了,再闻也变味儿了。回连,不就是布苏里那黑瞎子沟吗!它敢有鱼,弟兄们就敢把它炸干了河!到时候我们也找女生开联欢会,看谁开得成。

回连的路上,本来有车送,不坐了,走着回去,商量事情。觉得炸鱼这事比下套靠谱,更比野蜜蜂靠谱,只要河里有,炸弹有得是,让五连哥几个做,做多少就扔多少,就不信那几条破鱼能跑出高梁地去!

我回去后,和辉子爷试爆了几个雷管,这是军用雷管,红铜的,原来在团里用的都是民用雷管,纸的。后来有人说炸鱼啊!那要有渔网片子,铺在下游水平稳处,鱼炸死后,会在水中沉下,但不是沉到河底,而是顺流而下,要到水面宽阔,水流平缓处落子河底。河底有网,捞起,河底没网,没戏。

我们没有网,便如那后羿见嫦娥已然奔月。便说,待明日找西王母再讨一药,吃了追上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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