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nu
加入书架

第四章 情系向阳沟

作者: 张志鹏 点击:1904 发表:2020-12-27 20:39:13 闪星:18


1、水井边的尿盆


  1969年,中国与苏联的关系变得异常紧张,3月,东部发生了珍宝岛之战,8月,西部发生了铁列克提之战。战争的阴云密布,全国都在准备打仗,边防急需补充力量。警卫团缩编为警卫营,只留了一个营,另两个营打散,全部补充到南疆和北疆边防一线。接着,军区步兵学校解散,勤务连被分配到塔城军分区。除我带的一个班到向阳边防营报到外,其余打散,补充到刚成立的八五加农炮营。

  我们从繁华的大城市来到艰苦的边境地区,但我并没有产生丝毫的留恋,反而觉得这里有仗可打,非常兴奋。

  向阳边防营,番号为塔城军分区独立步兵第四营,代号304部队,因其营部驻地为向阳沟,又实为边防部队,为大家之习惯性叫法。我班被分配到一连,一连是机动分队,跟随营部。

  9月底报到时,向阳沟的营房还没建好,部队驻扎在托里县反修中学。一连部分人员参加了8月13日的铁列克提战斗,此时距战斗结束才一个多月,还笼罩在失败的阴影之中。我们这个班的到来,给部队带来了活力和生气。

  指导员夫人来队了,住在一间教工宿舍。战士们围着她,嫂子长嫂子短地叫,异常亲热。嫂子也给部队带来了活力。这天早上起床后,指导员出门,嫂子端着尿盆倒尿。将尿往树丛中泼掉,将盆子放在水井旁,先上厕所,准备回来冲洗。回来一看,盆子不见了,嫂子纳闷。原来那天是星期天,早上吃饺子,由各班自煮,盆子不够使,这个尿盆被一个战士发现,拿去煮饺子了。指导员到各班巡查,发现了这个盆子。

  “今天的饺子好吃吗?”指导员问班长。

  “好吃,好吃。”班长回答。

  指导员笑了一笑,没再说什么。嫂子听后,笑弯了腰。

  部队需要欢乐气氛,战士们的情绪需要调节。

  晚饭后,指导员组织“击鼓传花”活动。全连围成一个大大的圈儿,坐在篮球场周边。鼓停花落,需表演节目。

  鼓声阵阵,时鸣时停,花儿频频落下,很多人表演了节目。唱歌的,跳民族舞的,学狗叫驴叫,学鸡打鸣的都有。轮到我时,我朗诵了一首毛主席诗词。

  大家齐声喊叫:“指导员——来一个”。指导员有一副好嗓子,京剧是他的拿手戏。他唱了一首《打虎上山》,高亢有力,穿云裂帛。我敢说,他的唱腔与童祥苓相比,也毫不逊色。

  大家又齐声喊叫“嫂子——来一个”。几个战士跑过去,将在旁边观看的嫂子拥到圈儿中央。嫂子漂亮大方,站在那里唱了一首歌。指导员夫妇的表演,把“击鼓传花”活动推向了高潮。

  人民解放军有优良的文化体育活动传统。开展形式多样,健康向上的文体活动,有利于活跃生活,振奋士气,凝聚人心。特别是军队,训练、执勤、战备任务繁重,生活比较单调、乏味。但是在那个年代,正处于文化大革命时期,扑克不让打,象棋不让下,连队搞文体活动,只有打篮球、打乒乓球,搞搞“击鼓传花”了。当年在边防站,还看到一种游戏:打“克郎球”。类似于现在的台球,但打的是象棋棋子,在桌面四角设有四个洞眼,先将棋子打入、打完者获胜。只是桌面设置较小,只有家庭餐桌那么大,正方形,不像台球桌那样的大长方形。

  至于看电影,当初更是稀奇,开始一年也不见得能看上几次。记得后来到向阳沟,上级派来电影队放电影,片名是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预计晚饭后开始,部队早早集合,坐在小马扎上等待,真是“盼星星、盼月亮”。但由于路途较远,又因为迷路,电影队到拂晓时才到。电影是开放了,但不一会儿天光大亮,屏幕上什么图像也看不到了。放映员征求意见:“还放不放了?”战士们齐声大喊:“放!哪怕听我们也要听完!”结果真是,“看电影”变成“听电影”了。


2、兵小胆大


  上级命令:部队必须在入冬前进住向阳沟。营房正在加紧建设,但是砖运不上来,工程时断时续。砖在约300公里外的克拉玛依,现在还有30多万块待运。部队没有运力,需借助地方。营里决定,派人前去催运。营部后勤组的韩组长命我前去,执行这一任务。这样,我这么一个小兵,开始独立工作,去完成这一艰巨任务。

  那时不比现在,运力紧张,是“货找车”;而现在,运力强大,则是“车找货”。

  开始,我在克拉玛依找人,寻求支持和帮助。找车队队长,找运输公司经理,甚至找了石油管理局领导。领导们都很好,表态都很积极。克拉玛依产油不产粮,每年秋冬都要派大量卡车到塔城运粮。去塔城时都是空车,就让拉粮的车顺便拉砖吧,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主观看好,客观未必。一是有些车宁肯放空,也不愿载砖。二是不愿去向阳沟,到托里卸载后就走了。托里距向阳沟还远,并不顺道,且路况不好,他们不愿去。这样发生二次转运,多次装卸,成本增加,更何况缺乏运力。营首长命我想法解决,我心里着急。

  后来,我就上乌鲁木齐,到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革命委员会生产指挥组。接待我的是新疆军区后勤部一位副部长,他兼任自治区生产指挥组组长。他看了看我的介绍信,没说什么,批了“利装”二字。当我拿着这份“批件”,找到那家运输公司时,才明白“利装”是怎么回事。经理说:利装就是“方便的时候”的意思,我现在没有车往塔城方向,不方便。他不方便,我懵茬了。

  在“必须完成任务”信念驱使下,又跑到新疆军区后勤部,找到的是又一位副部长。这会儿可不一样了,副部长拿着介绍信,反复观看,询问加盘问。

  “你们部队没有向上面报告吗?”部长问。

  “当然报告过,只是问题没得到解决。”我回答。

  “是谁派你来的”?

  “谁也没有派我,是我自己来的”。

  “部队是有组织有纪律的,你一个小兵,怎么不经过组织,自己就跑来了?”

  我无言以对。

  “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部长批评的对。部队有层层级别,从一个小兵到一个军区指挥机关,中间隔了多少层次?这在平时决不可能。谁叫那时处于文化大革命高潮,天旋地转没了规矩呢?

  部长说话虽然严厉,但人是好人。他叫来运输部门负责人,当面布置,确实帮我解决了部分问题。

  年轻人有闯劲,才可能破茧成蝶啊。


3、蒙古包也能过冬


  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运砖的任务完成了,营房基本建好。部队入驻向阳沟。

向阳沟,地处巴尔鲁克山南麓,西距铁列克提边防站约30公里,东离托里县城约90公里。铁列克提河在这里由东向西流过,经铁列克提边防站附近进入苏联。这条河奇怪,在流经铁列克提边防站附近地区时,转入地下:地面上看不到河水了。河边长满杨树。这也是该河得名的缘由:铁列克提即“杨树河”或“杨树沟”之意。地属裕民县,是优美的冬牧场。山间牛羊遍地,到处可见牧民的冬窝子。流水潺潺,绿树丛丛,阳光明媚;野生动物成群出没。这就是向阳沟,好一个向阳沟。

  连队虽然入住营房,但房子门窗尚未安装,只能用毛毡堵上。冬天很冷,早起,四壁和屋顶挂满冰霜。房子也不够用,需一个班住蒙古包。我时任重机枪班班长,全班配备两挺重机枪,十二个人。连长找我谈话,我二话没说,带领全班住进蒙古包。

  蒙古包与哈萨克族的毡房略有区别。蒙古包是蒙古族牧民居住的一种房子,建造和搬迁都很方便,适于牧业生产和游牧生活。包顶呈园形,顶上和四周用毛毡覆盖。普通蒙古包顶高约3-5米,用木棍支撑,围毡面积不小。外形看起来虽然不大,但包内却很宽畅。哈萨克族牧民居住的毡房,一般高约3米,占地20-30平方米。毡房的骨架是用戈壁滩上的红柳木做的,连接的材料是牛皮绳和牛筋。功能和作用同蒙古包,只是形制略小。

  新疆的冬天,异常寒冷。塔城地区最底气温可达零下20多度甚至30度以下。取暖用的炉子,是当地牧民常用的一种铁皮炉子,肚子很大,不裹泥,样子像学校供学生饮水用的大保温桶。烧的是劈柴,河边有的是树,砍枯树就是了。睡前,炉子烧得通红,胸前很热,只穿一件衬衣,背后靠毡一面发冷。“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一点儿不假。前半夜热,后半夜冷,盖上棉被,加上皮大衣、棉衣棉裤,还经常冻醒。不要说,这地方牧民过冬,都不住蒙古包,他们住的是用石头垒砌的窝棚;只有夏天,他们才住帐篷。虽然夜夜挨冻,大家的情绪稳定,晚上围着火炉侃大山,白天照样训练值勤。在蒙古包过了一个寒冷的冬天,也很别致。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


4、洋芋蛋


  春天的日子并不好过,青黄不接,没菜吃。连队有一个很大的菜窖,里面储存的主要是土豆、萝卜、大白菜。到后来,只剩土豆了。只有土豆最耐储,可以吃到来年七、八月份。司务长们最看好土豆,冬备季节,一定要大量储存。老战友范海超,曾任连队司务长,他曾说过:白菜萝卜是冬菜的王冠,土豆是王冠上的宝石。可见土豆对部队过冬是多么重要了。

  早餐炊事班打面糊糊,要放土豆,又面又香。中午清炒土豆丝,晚上红烧土豆块。天天吃土豆,顿顿吃土豆。首长到连队视察,对战士格外亲切,问寒问暖,又问生活。

  “你们吃的怎样?”首长问。

  “好着呢,早上吃羊,中午吃鱼,晚上吃蛋:天天都吃洋芋蛋”。战士的回答很幽默。

  “你们的生活不错呀”。

  战士笑了,给首长解释:我们天天都吃洋芋蛋呀。

  首长也笑了。

  生活越来越艰苦,没有菜吃,没有肉吃,营养跟不上来。连长命我去打猎。我是连队唯一的猎手,其他人都不准去。猎物主要是黄羊,当年不禁猎黄羊、野猪类。山里的牧民多为民兵,家家有枪,还是半自动步枪,与部队的装备一个样。国家为了创汇,鼓励边民打猎。猎物只要去掉内脏,带着皮毛就可收购,一公斤一块五角钱呢。要知道,那时商店卖的羊肉,才几毛钱。山上黄羊很多,从不空手。连长史建国爱吃红烧肉,指导员贾忠启爱吃饺子。那就两样都来吧:今天红烧,明天包饺子。没有菜作辅,派人上山挖野菜。春天,漫山遍野的野葱、野韭菜,长得正欢,不是最好的辅料吗?这顿饺子,吃的真香。

  后来,我曾写过几首小诗,回顾这段生活。


洗  衣

小河水潺潺,战士洗衣忙。

一首走西口,心回桑梓乡。


缝  被

穿针如打靶,走线似堑壕。

都是小儿郎,巧妇莫与笑。


三  餐

早餐胡辣汤,汤中煮只羊。

中午有鱼吃,做法不相像。

晚上吃炒蛋,味道恒一样。

不畏艰和苦,都是好儿郎。


四  得

猎得野羊归,采得野葱还。

包得饺子香,过得假日欢。



5、夜半枪声


  驻地背后紧靠大山,山顶设有哨位。哨位没有任何遮挡,任凭风吹雨淋。山势陡峭,上山的路很难走。冬天很冷,要穿大毡筒才能在山上立足。这种毡筒长至膝盖,穿上行动不便,更别说走山路了,只好抱着,到山顶换穿。毡筒很笨,但穿着暖和,脚是不冻了。

  一天深夜,山上突然传来阵阵枪声。

  “哒哒哒,哒哒哒”,连续几梭子,是冲锋枪。

  我被惊醒,从枕头下面拿上手枪,跑到外面。这时我已担任营部书记,成为军官,有手枪了。

  连长也在,一面紧急集合部队,一面命令一个小组以战斗队形上山察看。

我们在下面等着,做好战斗准备。过了一会儿,当班哨兵下来了,跑得气喘吁吁。

  “什么情况?快说。”连长问。

  “我看见一大队人马,在山下运动,以为敌人来了,就开枪了”。

  “之后呢?”

  “他们就跑了”。

  附近的牧民也来了。

  “可能是马吧,我们有一大群马在那里野放呢。”

  天亮后,到现场察看,地面上有成片的马蹄印迹。

  果然是马,虚惊一场。哨兵是新兵,一个人在山上站哨,不免紧张。

  数十年之后,2018年6月,我曾重返边防,又到向阳沟。营长刘盛强陪同,旧地重游,无限感慨。随着边境形势的缓和,边防部队的规模也在缩小,我曾经服役的营部机动连已被撤销,营房也被拆除。当年栽种的小杨树,早已成为参天大树,绿荫遍地。山顶的岗哨早已废除。

  “听老同志说,你们当年在山顶设有岗哨?”营长手指山顶问我。

  “是呀。当年中苏关系紧张,战备任务很重,我们时刻都在准备打仗!”

  对我来说,这个山顶岗哨印象特别深刻。即兴填了一首词,反映的正是这个哨位。

 

忆秦娥  夜哨

                 

高山颠,群峰相对姮娥看。

   姮娥看,风雨无情,飞雪扑脸。 

    

     极目关河狼声冷,身被广裘钢枪寒。

  钢枪寒,与月争辉,却丧敌胆。



6、区委书记的葬礼


  中苏关系越来越紧张,战备的弦越绷越紧。一晚上好几道战备命令,等级一个比一个高。讲究的是战备的弦要永远紧绷,永不松懈。因此,战备等级命令从不撤销,只有不断叠加。战士们夜夜抱枪而眠,和衣而卧,时间长了,难免疲倦。俏皮话也来了:一级战备加二级战备是三级战备,二级战备加三级战备是五级战备。战备等级越来越低了?说是说,笑是笑,思想上可从不松懈,执行命令也毫不含糊。我将我的“后事”做了“安排”:将我的全部“存款”汇给家里的老父亲和两个弟弟——三个光棍。款额为160元,全部来自近两年的津贴。那时每人每月有8块钱的津贴,我几乎全部存起来了,没有花过。

  部队离开营房,前出到一个叫“独立排”的地方附近,住进地窝子,准备打仗。这里离铁列克提边防站很近,便于支援。在山间敌人可能进攻的方向挖壕沟,以阻断坦克。在道路狭隘处的山包上挖坑,准备埋设炸药,阻断道路。那天在山下挖反坦克壕,太阳下山,即将收工。山顶有三只黄羊探头,排长命我出击。我要了一支半自动步枪,从侧面绕过去,从侧后开枪。击毙两只,一只跑了。弹夹内还有八发子弹,我跪在地上,对着渐渐远去的黄羊背影,连续开枪,将子弹打光——练练靶子吧。改善生活,有肉吃了。

  返回营房不久,新的战备命令来了。这回可不一样,是特级战备。根据中国人民解放军现行战备等级区分,我国全军战备等级分为四级战备、三级战备、二级战备、一级战备。一级战备是最高等级战备。可那时我们似乎只接到过三级战备、二级战备、一级战备和特级战备命令。可能是现在战备等级区分与那时不太一样吧。

  按照特级战备命令,部队前出,进入预设阵地。阵地上架起机枪,山坡下部署火炮,道路上埋设地雷。我们在山头阵地静静地呆着,等着敌人。虽然已届春天,风很大,不时飘着雪花,穿着棉衣棉裤,仍然冻得发抖。两天后,接到命令,准备撤出。对面山上下来一群黄羊,慢慢靠近河边喝水。排长利用阵地上的一挺重机枪,掉转枪口,扣动扳机一通狂射,黄羊都跑了,一只也没打着。

  后来得知这次特级战备的原因。原来高层截获苏方一份电报,由莫斯科发往阿拉木图,内容是:区委书记的葬礼,按计划进行。我方判断,这是暗语,敌人要向我们进攻了。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虚惊一场。有几首战备诗:


战备令

一夜三道令,战备报声声。

有增没有减,长弓须紧绷。


抱枪眠

夜夜抱枪眠,只因军情紧。

忽然喊杀声,惊醒一床人。


特级战备

战备愈加急,战士进战壕。

飞雪罩衣白,寒风透骨膏。


军号

紧急军号声,划破夜与梦。

至今犹隔耳,想来还惊魂。



7、书记和营长,谁的官大?


  当满两年兵,我就提干了,职务为营部书记。很多人搞不清营部书记是干什么的,官有多大。其实,营部书记是正排级干部,负责文秘工作,包括会议记录、拟制工作计划、起草年度工作总结、起草领导讲话稿、统计上报军事政治实力等。有时还要奉命下连队搞调研,写单行材料。其实叫营部秘书可能更为确切些。

  向阳边防营下辖七个边防站,横跨裕民、托里两县,管理边境线近200公里,均在巴尔鲁克山西部地区。与营部最远的边防站,通行道路要在300公里以外。联系方式除密码电报外,就是电话了。密码电报签发的要求很高,除非特别重要的事务,一般事务是不能随便发的。记得后来我在边防六团工作时,军区首长来视察边防,团里要某边防站安排接待,大风刮坏线路,有线电话不能使用。团里只好使用密码电报,内有午餐食谱,包括手抓羊肉、鱼、蛋、马奶子等。年终工作总结会议,机要人员提出批评意见,团领导还做了检查。

  书记工作中有一项任务:每季度上报军事、政治实力。无法使用电报,只能使用电话。电话的保密性差,只好自己编制密语。记得有一次编制政治实力上报办法,用“木头”代替党团员,党员为“大木头”,团员为“小木头”,满十人为“一车”。用文件下发,用电话上报。好在巴尔鲁克山是天然林场,盛产木材,听起来还像。把党员和团员都变成一根一根的“木头”,听起来可笑吧?

  营部书记既不是营党委书记,也不是营党支部书记。他只不过是营首长的秘书罢了,可是很多人不知道。说到这里,还有一个笑话。一次我随营长康有福勘察地形,路过牧民帐篷,口渴了,想讨碗奶茶。吉普车停到帐篷前面,牧民大叔出来迎接。驾驶员先介绍营长,说“这是营长”。后介绍我:“这是书记”。牧民大叔先是跑向营长,听到介绍“书记”后,又转身跑向我,热情与我握手。弄得我哭笑不得,营长却哈哈大笑。


8、营长、政委的眼泪


  我到营部担任书记,到职时间是1970年4月。此时距1969年8月13日铁列克提战斗过去不到一年,战败的阴影还笼罩在人们心头。营长康有福,政委蒲其武,都是20世纪40年代、50年代初入伍的老兵,有过战斗经历。铁列克提战斗中,他俩被客观地推上了战场指挥员位置。

  我作为书记,是营长政委身边的人,与他俩的接触比较多。闲暇时间,多次交谈过铁列克提战斗话题。开始,一提这话题,他们都哭,不断掉眼泪,像个小孩子。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们为何这么伤心?

  是因为没有指挥好这次战斗,心怀愧疚?是因为思念战死的战友,伤心而泣?还是心中有什么委屈,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很想解开这些秘团。在他们情绪平定之时,才能展开对话。

  张:你们是什么时候到的铁列克提边防站?

  蒲:我们是1969年8月12日下午到的铁列克提边防站。

  张:你们到该站的任务是什么?

  康:我们带着上级机关的整编命令,来此是为了宣布命令,整编部队。

  张:你们上来之前,塔城军分区赋予你们其他任务没有?比如指挥边防巡逻或者指挥战斗?

  蒲、康:没有。到了铁列克提,才知道第二天要巡逻。我们是抱着观摩的心态,想熟悉边防情况。只是到了晚上,军分区司令部李效智参谋召开会议,部署第二天的巡逻任务,我们同他一起进入指挥组的。

  张:那么,你们事先有没有勘察过地形,有没有研判过敌情?

  蒲、康;没有。我们以前是骑兵部队,第一次到边防,不熟悉边防政策,也不熟悉敌情地形。因为当时部队正在整编、办理交接,对自己的部队也不熟悉。

  张:你们到站上,是怎么开展工作的?

  蒲、康:8月12日下午到站,吃点东西后,宣布铁列克提边防连领导任命,组织班子交接。晚上参加李效智参谋主持的巡逻部署会议。

  张:参战兵力有多少?都是怎么组成的?有后续部队吗?

  蒲、康:参战兵力有100多人,包括我们当天带来的50多人,边防站原有的30多人,加上其他一些人,总共100多人。没有什么后续部队。我们带来的50多人,是根据整编命令,补充到铁列克提的,事先也没有准备打仗。

  张:苏军有飞机、大炮、坦克,你们有反坦克武器、有火炮吗?

  蒲、康:反坦克武器只有四0火箭筒和枪榴弹,有效射程不超过150米。没有火炮。

  张:战斗打响,发现敌人那么强大,为什么不下令参战人员迅速撤离,避免重大伤亡呢?

  康:这个不敢,没有上级命令,我们不敢下撤退命令。我哪怕战死,也绝不擅自后退。

  由此可见,蒲、康在上铁列克提之前,没有打仗的任务,他们主要是来完成部队整编任务的。只是后来赶上边防站组织巡逻,他们的职务最高,自然而然成了战斗指挥员。

  仗不是这么打的,指挥员也不是这么当的。

  战后50多年来,很多人在研究铁列克提战斗,总结失利的原因,其中有一条:蒲、康指挥无能,“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嘛。

  我为蒲、康悲哀,他们不哭,我也要为他们而哭了。

  2018年9月,新疆军区边海防学院主任教官胡勇上校来到兰州,就边防建设和铁列克提战斗经验教训进行采访。我也是一个“老边防”呀。面对摄像镜头,我谈了自己对铁列克提战斗的一些粗浅看法。

  铁列克提之战,从事先准备情况来看,其实质是一次巡逻行动,而不是一场有充分准备的作战行动。

  首先,从事先准备的《巡逻方案》,而不是“作战方案“看。只是后来在巡逻过程中遭到苏军袭击,发生了战斗,人们又把它理解成了战斗方案。方案实施过程中虽然安排了巡逻组、掩护组、指挥组,做了一定的防范准备,但目的是为了保证巡逻行动顺利进行。根据时任塔城军分区司令部作训参谋的任凯旋同志相关描述:“巡逻方案实质是作战预案,由我拟制报大军区、总参、外交部批准。”可见,他上报的是一份“巡逻方案”,只是后来又被“解释”成了作战预案。巡逻行动为边防站的正常勤务行为,难以引起高层的特别注意,作战方案可就大不一样了。

  其次,从参战兵力火力看,并不是在准备打一场硬仗。参战兵力仅为100多人,勉强凑够一个普通连队人数,且都是“临阵磨枪”,又处于部队整编时期,事先没有准备,又没有后续部队。反坦克兵器仅为四0火箭筒和枪榴弹,有效射程不超过150米,远不能与珍宝岛战斗相比。

  第三,从指挥组织看,现场指挥员实际仅为一名参谋军官,所谓的最高指挥官一名营长、一名营政委,都是临时“抓”来的。现场并没有塔城军分区首长指挥,更没有伊犁军区、新疆军区首长指挥。须知,珍宝岛战斗后来的总指挥是时任沈阳军区副司令员兼参谋长的肖全夫将军!

  第四,关于“诱敌深入”,即巡逻方案及后来的上级指示中都有“如敌武装挑衅,诱其深入歼之”内容。反映出两个问题,一是导致有些掩护分队配置地域过远,致使其火力射程达不到有效掩护巡逻分队地段;二是一方面反映了某种功利思想,另一方面又低估了敌情。须知,这是在“争议地区”实施的巡逻行动,必然被敌方认为是中方在“挑衅”,又鉴于中苏两国当时的紧张关系,苏方可能做出强烈反应。还有,“诱敌深入”的战法适应于战争时期,此时中苏双方并未宣战,并非战争时期,并不适用。所谓“诱其深入歼之”,只不过是中方“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

  总结铁列克提战斗的经验教训,应从高层做起,应从当时的中苏关系、中苏边境斗争形势、国内政治斗争等方面进行考量。仅从战场指挥员的得失出发,是远远不够的。


9、小马鹿探亲


  向阳边防营营部位于巴尔鲁克山南麓,下属边防站均在该山西部地区。山名为蒙语,意为“富有、无可不有”。现为新疆第一个国家级自然生态保护区。这是一座奇妙的山,山上原始森林密布,黄羊成群,野猪成群,马鹿成群,棕熊豹子出没。春天,百花盛开,红黄蓝白,争奇斗艳。初生的小马鹿、小山羊,呱呱鸡漫山遍野,欢奔跳跃。是天然的植物园、动物园。秋天,野苹果成熟了,黄澄澄的挂满了枝桠,棕熊开始行动。棕熊聪明,利用自己的力量,抱着苹果树摇晃。苹果掉落一地,棕熊开始享受美味。

  边防部队地处边境艰苦地区,对敌斗争的任务艰巨而复杂,边防战士的训练、执勤、巡逻任务繁重而紧张。但在紧张严肃之外,他们的生活也有丰富多彩的一面,“小马鹿探亲”就是一个真实感人的故事。

  丘尔丘特边防站隐于巴尔鲁克山西部较深处,丛林环绕,景色优美。战士们收养了一只迷失的小马鹿。小鹿温顺、活泼可爱,成了战士们的宠物。小鹿渐渐长大,应该放归山林了。战士们惋惜,也十分想念。这时,已经长大的小马鹿回来了。战士们抱着它,抚摸它,它乖乖的站着,呦呦地叫着,十分亲热。小马鹿一住几天,就是不走,不断用头轻抵人身。后来发现,鹿脖子上有一根铁丝圈,隐在鬃毛深处。那是小时侯栓它时用过的,现在它长大了,圈儿太小了,它受不了了。找来钳子,绞断铁丝,鹿儿走了,战士们以为它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过了一段时间,鹿儿又回来了,战士们拿来盐巴,由它在手心舔食。此后,鹿儿每隔一段时间,就回来一次。于是,有人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小马鹿探亲》,发表在《战胜报》上。优美的故事迅速传遍天山南北。

  边防战士还收养过小狼、小山羊、小熊。唯小熊难养,在地上挖一个深坑,将小熊放进去,从上面投食。小熊慢慢长大,变成了大熊。问题来了,首先是食物。熊是杂食动物,喂的是野草、蔬菜、水果、肉类。大熊的食量很大,经常难以保证,又不敢放出来。与动物园联系,让它到动物园去吧。


巴尔鲁克山

大山巍锷峙西疆,卫国戍边第一岗。

拱地萌猪草根肥,摇树憨熊野苹黄。

冬雪万年千峰秀,春风一夜百花香。

当年曾养小马鹿,探亲故事美名扬。



10、爬犁和旱撬


  据说,营部书记是指导员的摇篮,由此发展,必然是政工干部。但我并不想干政工,我想干军事。所以,在营部书记的岗位,并不安心。经我多次要求,营里同意我到连队去任排长,方向是塔斯提边防站。

  塔斯提边防站位于裕民县境内,现在也叫小白杨哨所。需经托里、塔城、裕民,再到站上。这年入冬前,我离开营部,前去赴任。坐的是边防站派来的吉普车,驾驶员叫刘华军,同车有电台台长高诺正、司务长魏长有。到裕民时,遇上一场大雪,封住了去往塔斯提的道路。我们试图冒雪上站,路很滑,车子动不动就陷入泥坑,不能前进。拿出铁锨铲沙土垫在车轮下,还不行,又拿出皮大衣垫在车轮下,毁了几件皮大衣,也只是前进了10余公里。再也不能前进了,只好又回到县城。我们被“封”在裕民县委招待所达一周左右,等待雪化。没有事干,高台长每天出去用小口径步枪打鸽子。鸽子肉是吃了不少,但是接连又是几场大雪,上站的路被彻底封死了。吉普车是不能开了,放在县委招待所,直到来年春天。站上派来马拉爬犁,来时走了一天。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坐这玩意儿,有点担心。但是多余了,实际上它很安全。

  爬犁又称扒犁、雪撬,多用韧性较强的柞木、榆木等材料制成,似车无轮,似榻无足,适宜在冰雪中行进,用以运载货物或者人员。爬犁上铺满厚厚的饲草,坐在上面很舒服,也很安全,即使翻倒,爬起来就是了,摔不伤。看着身边茫茫雪原,爬犁就像小船一样,在雪海上飘荡。爬犁的速度很快,六、七十公里山路,当天早早到达。

  后来,在边境地区,我还见识了一种叫“旱撬”的运输工具。样子类似爬犁,架构比爬犁细小,用来拉柴禾、运农作物。用马或牛拉动,只是在夏天使用罢了。“旱撬”又名“轻撬”,它利用滑杆的作用在土地上滑行,是轮式车辆的前身。人类驯服火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50万年前,而开始使用轮子的历史只有6000余年。旱撬可能是人类最为古老、现在看来也是最为落后的运输工具了,在今天汽车、火车、拖拉机等轮式车辆遍布的现代社会,还能看得到它,甚感稀奇。可见某些东西虽然落后,但它在一定条件下,还有一定生命力。

  塔斯提边防站和邻近的雀干托盖边防站、杜拉那拉等边防站,每年冬天都会因大雪封山,道路无法通行。这时上站和下站只能靠骑马和乘坐爬犁了。因不能及时到县城取报纸和信件,每次取回的报纸信件都是成几麻袋的装,新闻也早变成旧文了。在每年大雪封山之前,还要做好冬备,备好一个冬天的食物、煤炭,猪、牛、马的饲料、饲草。冬备工作都是从当年5月开始,至10月底前结束,再晚大雪封山车就上不去了。边防战士冬天的日子更不好过。

  这是当年的情况。50年后的2019年,我有幸再一次造访塔城边境地区,又到了塔斯提边防站,看到的情景已经大不一样了。裕民县城通往塔斯提等边防站已经修建高等级公路,冬夏畅通无阻。每个边防站、边防营营部,都建有直升机机场,遇有紧急情况如抢救危病,军区都会及时派直升机过来。

  时代在前进,社会在发展,马拉爬犁的使用范围在缩小,“旱撬”的使用也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11、英雄的塔斯提


  塔斯提边防站,得名于它附近的塔斯提河。塔斯是“石头”的意思,“提“是河或沟的意思。边防站东南面是巍峨的巴尔鲁克山,近旁有农九师161团11连、牧一连。这是向阳边防营唯一一个附近有民众的边防站,能看见男人和女人,其它六个边防站都没有这个“待遇”,一年四季,战士们只能是天天照镜子,自己看自己了。

  这是一个英雄的边防站。公元1969年6月10日,这里发生过一次小规模战斗。起因是苏军绑架我牧民张成山,开枪打死怀有身孕的女牧民孙龙珍。此时,正值我一支小分队巡逻归来,立即前出到布尔干河附近应对。开始双方对峙,利用拳头和枪托对抗。后来看见苏军开枪,时任排长的李永强果断下令还击。苏军派人向我实行包抄,出动坦克装甲车,又有飞机在空中巡视。敌人来势汹汹,敌强我弱。李永强本着“不示弱、不吃亏”精神,“有利有节”原则,下令小分队后撤,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此役后来被广为宣传,并进入《中华人民共和国大事记》。当年,中国政府向苏联政府发出照会,提出抗议,指出:“苏军……首先开枪,打死中国女牧民一名。我边防人员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被迫进行了自卫还击,这是苏联政府一手制造的一次新的流血事件。”

  塔斯提边防站又名“小白杨哨所”。这是后来发生的一个真实故事,导致更名。20世纪80年代,一名伊犁籍战士陈福森回家探亲,返回时母亲捆了10株白杨树苗,命其带上,到部队栽种。鼓励他要像白杨树一样扎根边疆,为祖国站好岗,放好哨,好好干,别想家。战士如命,从近千公里外的家乡,将树苗背到部队,悉数栽上,浇水施肥,小树苗长成大树。故事优美感人,引起解放军总政歌舞团注意。于是,由梁上泉词、曲,由闫维文主唱的《小白杨》歌曲诞生。于是,《小白杨》歌曲唱红了大江南北,《小白杨哨所》名扬长城内外。

  五十年后,我再返该站。此时,塔斯提边防站已经前移和重建。保留了小白杨哨所,被改建成一座综合性展览馆,占地1000余平方米,内设塔斯提战斗展厅、孙龙珍烈士蜡像等,成了著名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和旅游胜地。

塔斯提(小白杨哨所)

极目高楼山河曛,巴山风雨五十春。

枪声一响惊天地,布河两岸战马鸣。

敌人挑衅造新血,我军还击无可忍。

大风当歌小白杨,筑城还筑塔斯城。



12、蠓虫的吸吮


  塔斯提边防站有一个哨楼,位于布尔干河以东一个山包上,我们称作前哨。山包上建有一座砖木结构哨楼,有三层楼高。这就是现在著名的小白杨哨所。由于苏联解体,对面的邻国由前苏联变成了哈萨克斯坦国。哈国与我国友好,缔结边界协议时,将原中苏争议地区地段划归我国。塔斯提边防站前移,搬迁到布尔干河以西。小白杨哨所成了后方,供游人观光。

  可当年不是这样。布尔干河由南向北,在这里与塔斯提河交汇,流入苏境。布尔干河以西地区大多为苏军控制。在小白杨哨所,可以清楚的看到河对面的苏军哨所和哨楼。

  小白杨哨所是观察、监视苏军的重要哨点。哨楼上架有五十倍望远镜,可观察敌纵深数十公里。在高倍望远镜的镜筒内,对面苏军哨楼、哨所人员活动情况,道路车辆活动情况清晰可见。平时有两个战士担任观察任务,一人观察,一人记录,一天二十四小时不能间断。1969年8月13日铁列克提战斗后,周恩来总理和苏联柯西金总理在北京机场达成协议,内容有“维持边界现状,边境实际控制线两侧五公里之内不搞军事演习,不打枪打炮”。但苏军并不完全遵守,经常搞演习。哨楼上的观察员还要数苏军打枪打炮的次数、点数,打枪的单发、点射都要数的清清楚楚,记录在册。然后报告上级,在巴克图边防会唔站向苏方提出抗议。

  边防无小事,事事有政策。有一次观察员看到,一苏军人员在对面山头上撒尿,面对我方,呜哩哇啦大叫,极不文明,又具挑衅意味。报告上级,上级向苏方提出了严正抗议。

  驻守前哨的兵力为一个排,实行轮换,一般为上半年一个排,下半年一个排。这年上半年,轮到我排,我带领全排进驻哨点。除了值勤,监视敌情外,主要任务是挖地道。当时,在毛主席“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指示下,全国都在深挖地道,准备打仗。边防前哨首当其冲,岂能不挖。挖地道的任务很重,人力严重不足。营里从一连抽调一个班,从远在数百公里外的向阳沟前来支援,班长是李保民。还带来五条狗,哨所本来就有三条,哈哈,可以编一个军犬班了。

  饮用水取自布尔干河,靠牛车拉。烧的是劈柴,取自布尔干河岸边,这里长满了杨树柳树。这天下午,李保民带人到河边打柴,八条狗都跟了出去,遇到一只大马鹿。原来初春季节,山上积雪还厚,没草吃,马鹿跑到河边来够树枝树叶吃。八条狗见了,哗地散开,围了上去,汪汪地叫着。马鹿被“俘获”了,绑在牛车上,拉到哨所。喂水不喝,喂草不吃,它死了。本意是想养着它,做个伙伴,可惜死了。战士们伤心极了。

  战士们年轻,瞌睡多。在哨楼上值勤,特别是夜深人静时,更容易发困。这天晚上,我起来查哨,来到哨楼,看到一个战士犯困,哈涎连连,命他去休息,由我替他。望着满天的星辰,看着遥远的天际,心潮澎拜。自从汉武帝开辟西域,西域大地就与中华大地密切联系起来。唐时设置的北庭都护府,管辖天山以北、巴尔喀什湖以西广大地区。我脚下以及向西延伸的大片土地,不就是北庭都护府的管辖范围吗?我仿佛看见远处的巴尔喀什湖、碎叶城,看见大诗人李白向我走来。

  站了一个小时,感到面部不断发痒,又像针尖微刺,又痛又痒,双手不断在脸上揉搓。天亮后发现,手上、脸上沾满鲜血,一大群蠓虫在头上旋转飞舞。

哨楼  远望

哨楼远上白云间,望断碎叶落日残。

北庭麾下一万里,汉唐雨露两千年。


哨楼  蠓虫

东君未临天未晓,一夜蠓虫任撕咬。

金光万道皆逃去,手脸扪处还在挠。



13、哨楼上空的信号弹


  自从到了边境地区,打猎的机会多了。黄羊是主要猎物,还有野猪、呱呱鸡等。呱呱鸡虽是一盘小菜,但味道鲜美,非猪羊可比。打猎虽多,印象最深的有两次,都与迷路有关,几乎酿成重大涉外事件,铸成大错。

  一次是“我们”迷路了,差点走不回来。

  那还是在向阳沟一连,我任班长时。连队前出至铁列克提后方,住的是地窝子。为了改善生活,连长命我去打猎。同行有排长任智民,营部通信班长小萝卜头。小萝卜头是外号,他的真实名字我已忘记了。天刚放亮,我们就出发了。我提了一支半自动步枪,排长佩手枪,小萝卜头身背冲锋枪,但那天他俩未放一抢。各自背上水壶,小萝卜头的挎包内装了八个馒头。

  此行的目标是野猪。据牧民说,有水有草的地方才有野猪。驻地南面,山里有个地方有处草泽,有野猪出没,牧民指示了大概方向。我们沿着一条山沟,由北向南行进。刚进山沟不远,发现东面山顶山脊线上一群黄羊,一只跟着一只,列队飞奔,跳跃前进。太阳欲升未升,阳光透射,看得清清楚楚。我立即推弹上膛,跪在地上“啪啪”两枪。羊群照样飞奔,没有停止。

  “别打了,浪费子弹”。排长喊叫,他以为没打着。

  我相信自己的感觉,坚持上山察看。

  “这山那么高,那么陡,不好上。别去了,肯定没打着。”排长不想上山,他不想浪费力气。

  我一个人上山察看。还未爬到山顶,就听见“呼呼”地喘息声。伏身探头,看见两只黄羊,躺在背面山坡。我大声向山下呼叫。

  “你把它们扔下来吧”。排长大声向我喊话。

  “我弄不动,你们都上来吧。”

  我们三人把两只黄羊弄到山下。小萝卜头跑回去喊人,来了四名战士,两人一只,把猎物提走了。

  继续前行,一路上碰到不少黄羊。不能再打了,目标是野猪呀。

  草泽地没有找到,野猪没有找到。排长有些懊丧,命我再打一只黄羊,他觉得空手回去难看。我又打了一只大头盘羊,去掉内脏和头颅,找来一根木棍,两人抬着。水壶里没水了,小萝卜头挎包内的八个馒头,我一个人吃了六个,他俩一人吃了一个。他俩谦让,说我上山下山跑路多,体力消耗大,不肯多吃。

  太阳落山,天快黑了。慢慢地,远处只能看见凌空的山峰,看不见前进的路线。怎样走回去?我和排长发生争执。他要按他感觉的方向走,我要按原路返回。我进山打猎的次数多,有经验。进山时,我就留意,将经过的每个山垭、每个拐弯处地貌特点牢记在心,保证返回时不致迷路。但排长十分固执,绝不让步,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小萝卜头保持中立,不吭声。我只能服从,“让事实教育他吧!”

  我仔细观察了这次转变方向的地貌特点。还好,那里有一处山垭口,透着光亮,远处可见。我们应该向北走,现在是向东走了。排长的方向感失灵。越走越远,又饥又渴又累。猎物抬不动了,扔掉吧。

  排长发现越走越不对头,停下不走了,问我怎么办?这会儿他相信我了,回头再走吧。我们折腾了半夜,拂晓前回到驻地。自信本是好事,但如刚愎自用,就会变成坏事的!

  这一夜,我们跑了很多路,其中一半是冤枉路。连里也未得安宁,在高高的树上挂上马灯,派通讯员每隔十分钟打一发信号弹,给我们指示方向。连长怕我们迷路,进入苏联境内。这天下午到旁晚,苏军的飞机不断在空中来回飞,加剧了连长的担心。

  另一次是“他们”迷路,差点没走回来。

  事情就发生在这儿,就在小白杨哨所。没有菜吃,没有肉吃,肚子里没有油水,值勤挖地道没有力气。班长翟光明要求去打猎。我同意派人去打猎,但不想派他去,我知道他的枪法不是太好,但不知道他的方向感更差。班长态度坚决,不好拒绝,只好同意。提出要求:不论打到没打到,天黑前必须归队。翟班长带了一名战士,天刚亮就出发,眼看天要黑了,没有回来。临近午夜,还不见个人影儿。我更加焦虑,更加担心。是不是遇到熊豹豺狼,受到伤害了?山势陡峭,是不是摔伤了?是不是迷路越境,被苏军绑架了?越想越怕。命人在山头上发射信号弹、打曳光弹,给他们指示方向。要知道,这里可是边境线上呀,闹不好会搞成涉外事件。我不管不顾了,哪怕背个处分,也要使战友们安全归来。后来,人是回来了,是在后半夜回来的,两手空空,有劳无获。我悬着的心放下来了:只要人回来就好。

  第二天,苏方在巴克图边防会唔站提出抗议,果然酿成涉外事件。

我作了书面检查,没有给处分。领导胸怀广阔,体恤下级,令我感动。这是我在部队所犯的一个重大错误,教训深刻,终身难忘。

  向阳沟,中国西北边境深山里的一个小山沟,巴尔鲁克山南麓的一个小山沟。那里的阳光是多么明媚,那里的河水是多么清澈,它留给我无数美好的回忆。

  2019年8月,我和我的战友们有幸再次来到这里,张绍俊战友站在铁列克提河边,望着河对面的部队营房,久久不愿离去。他在这里待了整整十年呀。他在河边灌了一瓶水,眼睛湿润了,心情就像河水一样在奔腾……

  多年后,郭俊庭战友作了一首诗,怀念当年情景,我有和诗。


七律  向阳沟

郭俊庭

男儿戍边走天涯,向阳沟中即为家。

群山巍巍披朝露,流水湍湍沐晚霞。

房如磐石列队站,兵若青禾一茬茬。

杨柳已知故人去,春来仍发旧时芽。


七律  和郭俊庭战友

张志鹏

当年戍边到天涯,向阳沟里聚英华。

小河湍湍有深情,群山巍巍拒胡马。

沙盘房内布战阵,练兵场上争红花。

故人虽去新人来,杨柳春芽一茬茬。


七律   外一首

张志鹏

当年从军到边疆,男儿浩气冲千丈。

铁列克提敢猎熊,巴尔鲁克勇擒狼。

忠骨何须埋桑梓,神州到处是家乡。

他日但若有召唤,敢笑吾侪不能飨!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

【编者按】“当年戍边到天涯,向阳沟里聚英华。小河湍湍有深情,群山巍巍拒胡马。沙盘房内布战阵,练兵场上争红花。故人虽去新人来,杨柳春芽一茬茬。”这是作者当年戍边守防的真实写照,高度紧张的中苏关系,战云密布的边境形势,营长、政委的眼泪,蒙古包寒冷的冬天,还有那相伴可爱的探亲小马鹿……推荐阅读。编辑:沙海绿洲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