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不是嘴馋
我不是嘴馋,或者说不是单纯的嘴馋,还有就是我在长身体,我需要营养。而这营养在当时情况下,只能是在肉里,而肉通常在猪身上,但杀猪吃肉在中国是大事,在兵团也是大事,在二队就是天大的事。
中国农村杀年猪,就是一年杀一次猪,吃一次肉,但是他们可以杀鸡杀鸭杀鹅,平时还可以吃鸡蛋鸭蛋鹅蛋,我们不行,我们没有鸡鸭鹅可吃,也没有市场可买,我们吃肉只能靠食堂,食堂只能靠连里杀猪,连里自打过了年,已有半年没有杀猪,全连知青口里淡出水来。
二队要杀猪了,一似晴天打了个霹雳,再看连长时,都觉得他比铲地麦收时长得帅了,好像有句话说:要征服一个人的心,先要征服一个人的胃。我就是那个人,或者说是那种人,谁想征服我的心,就先要征服我的胃,我没有心,只有胃,心的事咱们以后再说。反正现在要杀猪了,我就是因为要长身体,所以要吃肉,这些事原来和杀猪没关系,但现在是知青,二队的知青,想吃肉就得杀猪,这杀猪吃肉就是长身体,我经常摸着自己的肋骨想:谁都能一眼就看清我有几条肋骨,这简直比裸体都严重,羞人巴拉的。
杀猪在前,吃肉在后,那就先说杀猪,我对工作呀,干活呀,没有概念,碰上干啥就干啥,干这不干那,大抵是无所谓,但是有一件事不在此例,就是杀猪卖肉,而杀猪的爱好是起自卖肉。
六十年代初,吃肉不光要钱,还要肉票,说是为了平等,有钱了不起吗?你没有肉票,一样是没有肉吃,也说是为了计划,一切都要有计划按比例,但那时我还不懂比例,有这两种说法就够了,没提控制胆固醇什么的。肉票决定了吃多少肉,钱是没用的,但很快发现肉票平等靠不住,因为随着高级点心高级糖的高级市场的出现,也有了高级肉,有钱照样可以多吃肉,肉票平等,吃肉不平等。只凭肉票吃肉的人是穷人,毫无疑问,我就是穷人,我只能凭肉票吃肉,那就说明我只能到肉店凭票买肉,数量有限,质量却全在肉案后边那个满脸络腮胡须的胖子手里。
一个卖肉的,一个人,却在墙上有个刀架,上面挂有十几把刀,还有其它工具,如小斧,如钢刀棍子,小斧用来劈砍猪骨,钢刀棍子用于钢刀,这厮肥胖,且事儿逼,切猪肉不同部位要换刀,那刀有大有小,有宽有窄,大刀如车轮,专一在人多时使用,小刀如手掌,用于切腿肉,中刀用于剔骨,那长刀用于切去周边散碎肉屑。
胖子口气还大,每于卖肉时高谈阔论,肉好肉坏的事,如何看人下刀,而在买肉人少之时,又频繁换刀,有时切一块肉,要换两次刀,还要取那钢刀棍子咔咔铜几下,同时大讲换刀之必要,你听了会觉得肉好不好吃,不在猪肉,而在换刀,像我等小户穷人,受了政府恩惠,有这一纸肉票,被他反复折腾,早已忘了何方是北,这吃肉倒成了他的施舍,我由此对卖肉这一行业极为佩服且极为想往,总在得意之时,想像自己是个卖肉之人,这感觉一直缠绕住我许多年,直到见过了领导,而那领导办事时也是千言万语的叮咛,签个字要换好几支笔,我着着领导换笔,就如看着那卖肉的在换刀。
但是我去过东小口看过了杀猪以后,我就再也看不起收肉票卖肉的胖子了。因为我了解了肉是从猪那儿来的,我了解了胖子的上游行业,了解了肉的缘起,既然如此,我看那卖肉的不过是杀猪行业最末一等,卖肉而已,而且此时已取消了肉票,胖子变得冷落,平日里话也少了,但他还是胖子。
好长一段时日,我每天纠集几个人走去东小口看杀猪,有时也买一些,这里杀猪的一男一女,那女人年纪已不轻,不知是哪村儿社员,这工作不错,她不大动手,每日只干半天,猪身上肉想吃哪块儿拉哪块儿,所以她虽已徐娘半老,但是心情极好,每日里不住嘴的说着下流话儿,左手拿个水舀子,不住往圈里的猪身上浇水,终有一猪不耐其浇,冲到门口,她即用右手所持连了电线的电棍往那猪身上一点,那猪刹时楞在当地,尔后倒下,全无叫声,那屠夫此时正等在猪圈门外,听她骂人,看她电猪,到得此时,便开了圈门,将那猪拖出,拖到一个砖彻的矮台上放血,这屠夫是从放血开始,猪是那女人电死的,她才是这里真正的屠夫,关于此事,闫王要问时,我做证。
那男屠夫瘦高个子,大手大脚,可力气挺大,放血之后,上挺仗,吹气猪,都自己来,不用那女人插手帮忙。那女人也知不用帮忙,也就不添乱,站在一边专一骂人,不是骂客人,而是说些骂人话,不冲谁。等到刮毛,要帮忙提些热水来,用水舀子往猪身上浇热水,那屠夫用了个卷边的铁板刮猪毛,吹起的猪浇了热水,毛一刮就掉下来,露出白白的猪皮,显得很干净,刮光了毛,卸下头蹄,开膛破肚,取出五脏六腑,劈成两片开卖,此时早已有了十几个四乡八里的男女老少眼巴巴等着,卖肉吧。
女的来替一会儿卖肉,都是乡里乡亲的,称上别太扣儿,女人操刀卖肉,男人去翻肠子,手法精熟,有人喝彩,夸他好手艺。他说是祖传的手艺,他们家在这块地儿上杀猪卖肉二百多年了,眼下是东小口村的杀猪点儿,实际上是公社的,就图个吃肉方便,那肠子肚子心肝肺是俏货,早有人订了货,屠夫不敢怠慢,收拾得干干净净等人来取,来者都是女人,不言不语的。
卖完猪肉,收拾干净,那女人用报纸包了四只猪蹄,招呼一声:老冯,走了啊!径行走了,我一听这屠夫姓冯,想起《范进中举》,那里面有个冯屠,是范进的老丈人,就是打了文曲星耳光的人,又看到眼前这个冯屠,不免发笑,想到二百多年,这冯姓屠夫真是大有来历,心中也是佩服,此时对这屠夫行业,亦是向往得很,但他是家传,他不会教我杀猪。
后来就下乡了,到了二队,有次去团部看到杀猪,猪不大,有人帮屠夫将捆绑好的猪抬到木案上,那屠夫手拿一块厚木板,向那猪耳朵上一劈,猪即一伸腿晕去,此时,那屠夫搬过猪脸,一刀捅入胸膛,那猪一动不动死去,面含微笑。这里的猪肉不卖知青,周围知青都是来看杀猪的,有人来晚了,猪已死了,于是问那屠夫:老冯,今儿还杀吗?我一听又姓冯,怔了一怔,仔细观察,个比较矮,别的差不多,最像的是也有一部络腮胡须,我就想这姓冯的杀猪定有来历,而这络腮胡须一定和这行业有关,比如朱亥,比如樊哙,比如张飞,就如被鲁提辖三拳打死的镇关西,都是络腮胡须,但镇关西不姓冯,后来听说良种连有个特务会杀猪,上吊自杀了,姓陈,就因为这二人不姓冯,就动摇了我以前的观念,但现在二队要杀猪了,那杀猪匠是二队专有的屠夫,他也不姓冯,他姓张,叫张辽,他还有个新助手,就是我,也不姓冯。至此、我才摒弃了杀猪的都姓冯这想法,我想姓冯的不一定杀猪,杀猪的不一定姓冯,就如张千李万的后代不一定都是衙役。
但张辽虽不姓冯,可还是有一部络腮胡子,这想法还是没破,杀猪匠可以不姓冯,但络腮胡子还是要的,张辽这么和气的男人真是少见,是好人,历史上张辽张文远也是好人,我老爷就讲:曹操营里还有个张辽呢!他是讲再坏的人群里,也有好人,二队要杀猪,当然是张辽出动,杀猪要助手,排长又指了一下我,我又欢天喜地的跟着张辽跑了,班里弟兄们有意见,讲怎么有点事总是他去呀?这事得轮班啊?班长也想去,但此时只能说:找排长去!
我跟着张辽,先回家取工具,到他家,有老婆孩子,那娘们问我饿不饿?有早上烙得油饼,我笑得傻呵呵得摇头,其实我不傻,我笑是因为我感谢她,表示友好,我说不吃是因为张辽也是出身不好的人,我怎么能公开和这种人打得火热,开大会都不坐在一起。
拿了工具,是个布包,他夹在腋下,来到马号东侧大碾盘上,猪还没来,工具放在碾盘上,我和张辽说想看看,他打开布包,里面一把锓刀,一把小斧,一个刮毛的小铁板,还有两截小绳子,是很细的绳儿。
过了半个小时,老周头赶着牛车来到,猪在车上,四蹄交叉绑住,一口黑白花大猪,老周头问张辽猪有没有三百斤,张辽说他看三百斤打不住,有三百三十斤,之后将猪卸下牛车,猪落在碾盘上,张辽绰刀放血,杀了那猪。随后解开绑猪脚的绳子,提起右后腿,洗了两把猪脚腕子,选那平整地方割开一个口子,到豆腐房的房梁上取下一根近两米铁棍儿,这是挺仗,将一头从割开的口子上捅入,前胸后背都捅到,翻过来又捅了几下,拔出挺仗,将嘴凑近那腿腕上口子,向内吹气,一边吹,一边让我用块木柴敲打,猪一会儿就鼓了起来,尔后卖肉,老帽儿家属排着队,等买肉,老娘儿们看着猪,联想丰富的开着下流玩笑,我笑都不敢笑,干完活儿天都快黑了,按规矩得给杀猪的猪蹄下水,还要食堂炒个杀猪菜吃,可张辽什么都没拿,也没人要我到食堂去吃杀猪菜,合着这猪白杀了。我问张辽,他讲以前有,现在没了,别人杀,可能有,他杀就没有,连累我也没有,他让我去他家吃肉,我说没事,我不要,我有食堂女炊事员炒的肉吃,我就够了,明天还有。
那以后的几天,可能我都吃了肉,但肯定不多,因为大伙儿又在打倒梁子的狗爹。
杀了猪,吃了肉,全队上下喜气洋洋,就如李自成攻入了北京城,家家户户喜气洋洋,李闯王也是为民祈福,说是要一年到头吃饺子,此时二队的欢快劲儿就是如此,啥叫过年?阖家团圆,有肉吃饺子,男人劈柴挑水烧大灶,女人剁肉合面包饺子,小孩子自然又是跑进跑出唱儿歌,但此时唱的儿歌已不同以往,养成习惯了,一吃饭就开唱天上布满星,其实此时不大开会,也不大忆苦思甜了,但这是余韵,反映在小孩子身上,就是唱些歌谣。
大人心里清楚,这次二队隆重杀猪,一是为了庆祝麦收胜利,收成也好,二是迎接秋收,大田作物已陆续成熟,一样一样的都得收回家来,闹秋收嘛!三是考虑大家久事农作,又苦又累,体力消耗过大,吃肉是为大家贴些秋膘,以利再战。
总之,二队人民是人逢吃肉精神爽,本来可以多高兴几天,八连又来添乱,他们以蜂场为饵,打到熊了,虽是一只,却有八百多斤,二队人民听到消息,一时气苦,把个吃肉的喜悦顿时抛到九宵云外,想入非非了。八连打到熊是真的,尽管后几十年说而又说,让人觉得八连成了打熊专业连,不知曾猎得多少只熊,但那次是真的,是真的猎到一只八百多斤的大熊,我亲眼看见的熊掌,还摸而又摸的摸了一手的熊血,直摸到那给团长进献熊掌的信使黑了脸,痛惜的收了熊掌,匆匆去了。
这使得二队许多人怨我,因为他们来晚了,没有看到熊掌,尤其是我对他们讲熊有八百多斤,就是我一再的摸熊掌估出的重量,大伙儿更生气了,因为他们认为,如果他们也摸了熊掌,他们就能估出一个比我要准确的重量来,比如八百七十斤,比如八百六十八斤等等。但是,他们没有摸到,那熊掌就被我摸得太狠摸跑了,没得摸了,都来怨我。我说根本就不怨我,怨指导员,指导员问那信使,熊啊掌啊送到哪里去?那信使回答是送到团长家里去,那指导员就整了脸说:这是你们连党支部决定的?那信使讲:是连党支部决定的,也是全连人民的愿望。指导员说:你们八连指战员是聪明的,这个决议也是聪明的,你们快走吧,不要让二队的人误解你们,以为你们是送给二队的。那二位信使听了指导员这话,才匆匆收掌起程的,哪里是我摸得太狠摸走的!人家是怕二队人误会,以为大家邻居一场,打了熊要分一杯羹,怕出意外,所以才匆匆而去,其实也怕耽误了团长吃熊掌。
吃了晚饭,菜里有肉,却是全无味道。到了晚上,只有一个话题,八连打熊,如何打到?讲先是联络了当地驻守的人民解放军,议好是从头到尾,一家一半。八连不提蜂场受损,军队不可吝惜子弹,要一击必成。该着这熊倒霉,不期为了几口蜂蜜,促成了两军的联合行动,且惊动了一位英雄。
此人少数民族战士,眼下充个班长之职,平日不过带几个兵站岗种地,听说打熊,自告奋勇,主动请缨。自称祖宗多少代,俱是猎户人家,自幼随父打猎,猎得狗熊老了去了,家里边吃的穿的,铺得盖得都是熊产品,当时就有计划,如何诱熊深入,如何使熊掉以轻心,如何在地上扣放数口大锅,如何下好地枪,待熊中枪之后,如何各条船上一齐开火,利用交叉火力,几把冲锋枪,子弹打完为止。
然后连如何运送回部队,如何剥皮如何分脏,如何烹饪,如何善后洗涤被服,条分缕析,一样样讲得头头是道,清清楚楚,领导一见,立即决定,此行动交尔等执行,不得有伤亡,死一个人,闹腾起来比熊都贵。通知八连,诱敌深入,不要害怕打碎一些罈罈罐罐。也就是说蜂场豁出去了,故意多日对熊开放,渐渐诱其深入,布好锅阵,几日之后,正规部队进村,由那行家带领,下好地枪,十面埋伏,待熊上钩,那熊是连日吃蜜,口中甜不胜甜,别的吃啥都没味儿,在哪儿吃饱了,都要到八连蜂场补这点饭后甜食,那行家早已谙熟熊性,不怕不来。
而熊就终于来了,入了锅阵,着了地枪,大惊失色,却苦于腿短又受了伤、在那数口倒扣大锅的阵中,无路可逃,此时埋伏已久的解放军战士一声号令,众人齐出,端了五六式冲锋枪一通扫射,可怜那熊一声不吭,一头栽倒,倒下之后,又身中数十枪弹,再无活路,只得一命呜呼。
两军怕熊诈死伤人,又换了新子弹,指向熊尸,过得两个时辰,那熊再不动弹,又射了几枪,熊受弹再无反应,知其确已死了。
于是两军会师一处,先是一起欢呼胜利,后是相互恭维,最后是抬熊上车,运回军营,剥皮分肉,据说那熊体大,足有八百多斤,许多人聚拢来看,但觉这熊并不十分难看,也不是十分凶恶,许是蜂蜜吃得多了,脸上像是有笑容,尤其是脸部中了弹,牙巴骨也打碎了,熊闭不上嘴,只是咧着,像是在笑。据说熊的心窝处有一撮白毛,就是传说中的心脏部位,最是要害之处,猎人只要枪法好,一枪打在此白毛之上,那熊就是不管多大,一枪毙命。但此白毛在熊两前腿之间,非要在其人立之时,还须張开两臂,方可见到,所以忒也难中,一般猎人不做此想,此次这猎熊专家及众战士也不做此想。
熊肉分得公平认真,都是人民子弟兵,都讲认真,自然是公平合理,分了熊肉,运回连里,砍下两只熊掌,一前一后,指导员、连长都讲快给团长送去,于是取了两只书包,一包一个,发动了二十八马力胶轮拖拉机,向二队方向疾驰而来,二队有八连送熊掌信使的朋友,如此新鲜物件自要给朋友看看,如此光荣任务,也务必要讲给朋友听听,于是车到二队,展开熊掌与朋友大谈打熊经过时,被我将熊掌摸了个够,最后又被二队指导员揶揄,立时开车就跑,直达团部,找到团长,献上熊掌。团上问尔等从何而来,讲从八连而来,途经二队。团长问二队遇到谁呀?信使讲遇到二队指导员,他说八连党支部聪明。团长听了,再不打话,提笔写了一张条子,交给信使,信使看时,上面写道:八连打的熊,应该八连人民吃肉,团里有狩猎队,要吃可以自己去打。团长让信使将熊掌带回,将信转交连长,信使照办,携了熊掌并信,回连復命,连党支部正在开会,熊肉已分完,连长、指导员看了信,问熊掌呢?信使一拍书包说:在这儿呢!连长说先送食堂吧,然后问了信使沿途情况,信使一一说明,连长见他已说到眼前,就止住他让他走了,他即背了熊掌书包去到食堂,将熊掌与炊事班做了交割。
他走之后,连长、指导员只是跌足叫苦,众人不解,问是何故如此啊?指导员讲:打熊没有成本么?我连蜂场损失多大?你们不知道么?原打算将熊掌送给团长吃,然后将蜂场损失着落在团长身上,可团长却将这熊掌退回,这蜂场无处报损,却便如何是好!这天杀的二队指导员,关你啥事?早知你是小人,也送几斤熊肉与你,让你也下个投名状就好了,如今悔之晚矣,从此八连与二队不通问。
团长将熊掌批复之后,反复揣摸自己的行文,感到与毛主席批复芒果的文字大有相似之处,于是又写了一遍存了起来,留作纪念。
我当时还有肉吃,但我想吃熊肉,听说了熊掌回了八连,我又想吃熊掌,我想当个八连人,后来的日子里,多少八连的朋友们为我讲述了多少遍猎熊,吃熊肉,吃熊掌的故事。我寻寻觅觅二十年才吃到熊掌,感到世事沧桑,已届中年了。
熊的故事没有完,因为那些人还在,由熊漫延的故事,如今还在上演,后果还在,尤其是在应用了新科技,而又无限怀旧的日子里。
不知从哪里找到了古老的传说,讲那好吃蜂蜜的熊是姻脂熊,是奉了月老之命专事牵线姻缘的。这熊有两个特色可以断其是否姻脂熊,一是好吃甜食,山里没有别的,所以就是好吃蜂蜜。二是这熊生有异相,就是那熊双眼上面,生有一道白色眉毛,白色的,弯弯的眉毛,有了这眉毛,那熊面相慈祥和善,总如带了笑容。
第一条是没问题,坐实了是因为偷蜂蜜惹得祸事。第二条不好证实,因为中枪太多,众人看到时,头已被我军乱枪打碎,面部表情依稀记得,是不大凶恶,也似乎带笑,但是那最重要标致,白色眉毛是真没见到,恐是已被血染红了?但是,从后来发生的故事来看,却可以反证那白眉应该是有的。
那就是八连人吃了熊肉,以及熊掌,但都属熊肉。传说熊肉透油,人人皆知,这是真事,亲眼得见,二队老灯有挚友,吃熊肉为老灯留了一块,老灯吃后透油,那油即由鼻翼两侧鼻沟淌下来,擦不胜擦,弄得脸上油光瓦亮不说,全身都油腻腻的,很是烦恼。二队只是老灯一人吃了熊肉,一人透了油,一人有烦恼。你想八连上下多少人欢欣鼓舞的吃了熊肉,要有多少人,要透多少油,要生多少烦恼!男生还好,最是那冰清玉洁的城市女孩儿,不小心吃了些熊肉,却莫名其妙的透出这许多油来,脸上油光光的像烤鸭不说,而且衣服、抌头被子都沾了油,因而要大洗特洗,于是一天到晚,井边总有许多女知青洗涤衣物,男生有好洁之人,透了油也要去洗,男生有不大好洁但却非常好色之人,看到那里有女生洗衣,也拿了衣物去洗,人人都透了油,人人都需洗涤衣物,所以那井边如同开了全连大会,人头挤人头,于是有对话,于是有合作,于是有对歌,那歌都是和洗衣打水有关,什么中国的《洗衣舞》啊,朝鲜的《在泉边》啊,还有《锡兰罐舞》啊,有那阳春白雪的如《蝴蝶泉水》啊,直把这八连井边洗衣变成了大理三月的泼水节了,但是傣族没有,歹人却有,于是浪漫丛生,私相约会,月上柳稍头者有之,暗渡陈仓谷草垛者有之,自那时一见钟情,伉俪情深到如今者有之,待到花事已了,油也不透了,诸事都已谈定了,有那不怕透油、安卧东床的人起来一看,诸事已了,唯自己形单影只,空留遗情。只道是狼多肉少,可是这种时候,狼再多,肉再少,也要有自已的份,要不对自己如何交待。
而今那些人对那只熊,一听说那古老神话,便来探问追索,更有悄悄在家悬挂了那熊的画像,日夜还受些香火祭拜,这还真就是和二队杀猪不一样,二队杀猪是为了吃肉,八连猎熊,事关人天。
一猪二熊三老虎。二队杀了猪,八连打了熊,难不成还有哪个连猎得一只猛虎尝尝,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那就断了念想干活儿,还有那么多的大田作物站在地里呢,最难是割谷子,要力气,没有力气割不了,放了趟子,打成捆,垛成小垛、用马车拉回连,脱谷机脱了谷穗,还要拉到马号垛成万吨轮船样的大垛,不是力气就是技术,但是谷子种得少,几天也就割完了,豆子多,人工要割十几天,绝大部分还是机器联合收割。
人割豆子,一人拿一条垄,五垄放一个趟子,也就是五个人五条垄,中间这人撂趟子,自己割了放在自己的垄上,两边一边两人,割了也要放在这中间人的垄上,两侧的人如果割得快,追上前面的人,两人换位,再追上前面的人,再换位,直到自己撂趟子。这样快手都在中间割撂趟子,谁不服谁追上他换位,这种方法有个名,俗称狗撵狗,这样快手越来越快,慢手撵快手,以期自己撂趟子,不知何年何月哪个混蛋出的主意。
捡土豆是个辛苦活儿,但不用壮劳力,女人小孩儿干得更棒,配上马车,直拉到菜窖,挑拣一番入窖。
这年最美的事是割豆子时,连里讲有头老母猪要淘汰,活一天白吃一天的料,早杀早了,張辽出动,后边跟着我。
此次没人争,因为上次杀了猪,我回去大讲辛苦,要给猪脚吹气,那脚也不洗,很臭。食堂也不给杀猪菜吃,那天大家看我回去老晚,啥也没有,于是心里也就断了杀猪念头,所以这次杀猪,杀老母猪还是我去。张辽回家取了工具,我同他又来到大碾盘,张辽说这老母猪要剝皮,杀完了还要把肉卖掉大部分,只能在这碾盘上干活儿,我们就坐在碾盘上等着,等着猪号的人和兽医小高一起把猪送来,母猪被淘汰都是因为产仔不好,发情了挂不上怀,白吃饲料,就留不得了,这里是讲不清的理。俗话说:母猪好,好几窝,公猪好,好滿坡,重要在公猪必要是良种,母猪讲究一代本地化,那就是后备母猪有的是,老母猪犯点小错儿就淘汰,杀淘汰老母猪就是剝皮如杀牛羊。此时猪已赶到碾盘旁边,张辽一捧将猪打晕,就杀死了。然后就砍头剥皮,好多人帮忙,我乐得不干,抽烟聊天,张辽杀好后,开始卖肉,卖完一半,将另一半劈开,讲要送食堂一些,以往食堂是不吃母猪肉的,现在太忙太累,连长让送一块去。
让我去找牛车,我一看时候尚早,要这么干一会儿就完了,完了就得上八十二晌割豆子,那我可不去,我不能干这么快,杀猪就是一天,杀什么猪也是一天,张辽不敢不去是他的事,一直拖到开饭,我送了肉,又把碾盘洗了洗,明天江队长还得站碾盘上派活呢!
这割豆子狗撵狗,一开割就是飞跑着割,豆子不是用镰刀刃割,而是用镰刀钩住豆子,左手向前一推,同时进一步,一步一步,如同跑步,抢的就是五人中中间位置,手不抓豆子,直接放在自己垄上,这样就是越来越快,后边的人要抓了豆子放你垄上,就慢了。
八十二晌是最后一块豆地,一直割到九月最后两天,天下雪了,只有不到两寸厚,但还是盖住了地面,每个人都知道这雪留不住,但是雪后的那种清冷味道还是压住了深秋的腐草味儿,天要冷了。
有道是:寒露不算冷、霜降变了天、可这里天冷,到了寒露就要开始防寒越冬工作,基建排就不大下地了,女生还要去干些拔罗卜,砍大头菜,捡土豆的活计,最后还要到菜窖挑选好菜入窖。男生则是跟了老帽儿到各处捡查过冬设备,主要是烟筒、炉子,还有一些草房要抹一层新泥,这一气活儿虽是不累,却也干到了入冬,大伙儿想这回可以伸伸腰歇会儿了。没想到连里却开了个大会,讲接到团里命令,二队人马要到六连去参加水利会战。
这又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哪有干完农活儿去挖河的道理,就欠今年再来一次八十二晌割麦子大会战!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又要到六连水利大会战,六连的水利工程是六连的,六连自己挖啊!有咱二队什么事儿,这他妈正准备猫冬儿呢!可连里不管,说这六连的水利工程,说起来是六连的,其实是咱们师的水利项目,咱们二队不是六连,可是咱们是一师啊,是一师就是咱们的项目。
这是个狗扯连环的说法,其实就是告诉你,你一直在网中,只要扯一个更大的谎,你就被罩在网中,这就是你永远挣不脱的千层锦套头,从任何一件小事,都可以通到国家,通到国际,通到世界无产阶级革命,为的只是告诉你,你的责任是无限的,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都是你的活儿,俗话说:九等人下泥河儿,不下泥河儿没有活儿。
另外说了,打好行李,有车送到六连,不去的,以后没工作,再想去,扛着行李自己去,反正现在连里不是农忙,有得是功夫收拾你们,还有个说法儿,叫阴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连里讲过之后,一大批人打好行李,跑回北京去了,剩了二十几个,跟车到六连修水利,其中有我。
六连是个伟大的连队,它地处农场中央,六连在农场中心最大的一块岗地顶上,在团部的东北方,约距三公里。从团部东路一直往北,出了团部,就来到三泡子边上,这里有座水中桥,其实就是用石头堆的桥,水少时,水从桥下石头缝中流过,水大时,水可以从桥上面漫过,水多水少都不影啊走车,水大时行人有渡船,六连西边有十三连,是三泡子渔业连,他们有船,有人摆渡,不要钱。穿过水中桥,桥上边就是场长坟儿,还有几株松树,冬夏常青,一副烈士陵园模样,令人看了感到肃穆。其实王场长是酒醉串门子淹死的,从这捞起来,就近就埋在这儿了,正好在泡子北岸,又是个小桦树林子,栽几个松树苗子也活了,看上去像模像样,取个名字又叫场长坟儿。再加上他淹死时有个伴儿,淹而未死成了半疯,后来公家就让他看坟,他就看坟,他就老是坐在坟边公路上给过往行人讲述他当年和王场长一同打鬼子,一同烧炮楼的战斗故事,这就让这场长真成了烈士,这场长坟儿也就真成了烈士陵园了,但是没有人献花。
我们在此常来常往,弄清了此事来龙去脉,就觉得历史靠不住,怪不得老周头也弄不清许褚厉害还是哪吒厉害。
拐过场长坟儿,向北走一里路,往东就是六连,六连南面就是三泡子,水就是从那石桥下流过来的,这不是三泡子的主体,但水面已是够大,里面有好多鱼,而且深不见底,据说水下是石龙。
知青大宿舍就在村西头,我们一进连就是大宿舍,安排住处,我们几个就住在整个大宿舍最西头一间,两铺炕,我们住东炕,西炕人住得很杂,有知青有老帽儿,我们问这屋怎么还有老帽儿啊?他们说这是六连的小号,腾出一铺炕给你们住,我们一听就急了,他妈的老子到六连修水利住小号啊?拿老子当劳改犯了,不住,换个好人住的地方,领导来了,是个上海知青,不好使,我们都是师里派来得给师里修水利的,你他妈六连一个破副连长算个屁呀,换房间,不换也行,劳改犯迁出去,你看着办?
后来倒是两名看守,是清河人,讲他们是什么劳改犯啊?前两天还都是好人呢!参谋长一声令下,都成了劳改犯了,除了老朴,剩下的每天都只是个哭,我们哥俩看劳改犯,就是劝他们别老哭,别想不开。
就这老朴,朝鲜人,硬汉子,不哭,以前是六连第一条好汉,知青都和他好,他力气全连最大,扛麻袋扛俩,没人不服,一顿能吃一条狗。六连谁家勒狗都请他去,他收拾得干净,没有狗腥气,完事烧了狗肉请他吃肉喝氿,氿只喝一杯,肉只吃一口,然后抬腿就走,任你主家挽留,再不回头。这人看似生得铁塔模样,却是吹拉弹唱样样来得,最动人处,吹箫时,低唱朝鲜民歌《阿里郎》,一时动情,直至虎目泪下,听者无不动容。
但眼下这都成了罪过,只道是煽动知青想家情绪,破坏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伟大战略部署,这次又摊上大事了,六连的土地都在东边,北边,东边土地的南头,也就是这块岗地的南端,有一条巨大的草沟,基本没水,沟的南沿就是二队的金龙岗,这一条大沟长满野草,这就催生了六连的马群,六连光是散马就有近两百匹,都是散放,就在这大沟里吃草奔跑,专有几个马倌放牧,也是有好把式,马养得不错,我们在金龙岗上干活儿,北望可见到六连马群奔跑,直觉是蒙古草原。
但前几天出了事儿,马群中有十几匹马受了伤,统统伤在屁股、后腿,出了事儿,找原因,有的人说是狼掏的,八成是遇上了狼群,这沟太大太长,能通七连,八连直接进山,常有狼群出没,这次事故,只有伤马,没有死马,已算侥幸。但是年头不对啊!时候不对啊!这年头讲阶级斗争,有得是想讲阶级斗争的专家,时候也不对,农忙过去了,正是抓阶级斗争的季节,各级领导纷纷出动,遍布各个连队,希图抓几个好典型,立为英雄,再抓几个坏典型,给好典型做靶子打一打,那成绩不就出来了吗?于是这马就不能是狼掏的,好容易找到这么个茬儿,你让我找狼去,那怎么发挥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威力啊!能让坏人逍遥法外吗?能让这么多的好青年好战士没仗打吗?几次动员之后,先进分子和领导一起做了许多先进分析,最后断定,是阶级敌人干的,是阶级敌人砍伤了人民的马。
全连人民警惕起来,互相猜忌,明白人不说话了,偏这老朴,对此种言论推断嗤之以鼻,立刻引火烧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由参谋长组织先进青年,给老朴总结了十大罪状,于是老朴就成了六连的头号反革命,住进了这个小号,这领头的就是参谋长。两个看守最后说:连里的积极分子就是刚才来的那个上海知青,我们六连的先进典型,我们管他叫猴子,你们看他像猴子吗?我们说:像,太他妈像了!
这时我们已知道这老朴如同二队的兽医小高,也是个送上门来的反革命分子,我们就同意住了,因为和这反革命分子住一屋,也比和参谋长住一屋强,参谋长能把我们都变成反革命分子,参谋长在六连作恶多年,仇家甚多,几年后犯了错误,被发配到六连劳改,也住这屋,害怕有人寻仇,昼夜草木皆兵,不能入眠,不久就得了抑郁症,送去医院,不知所终了。其实那时知青一是忙于返城,二是有文化有肚量,早忘了他这土鳖山炮大傻逼了。
这样就住了下来,至于另外几个人,只是坏分子,拉拢几个上海女青年到家里聊天唱歌炒黄豆,被人揭发,定了个裴多菲黄色俱乐部,一发抓来蹲小号,但在我看来,这是活该,男人勾引女人,就是大恶不赦,只是那两个看守不让我们打犯人。
其实只干了二十天,看到一次六连男生和食堂女炊事员打架,感到六连男人真是豪气干云,而六连的女炊事员真是漂亮。不是漂亮,是美,是真美!
【编者按】杀猪,卖肉,买肉,吃肉,不是嘴馋,是身体的需要。猎熊,杀熊,烀熊,送掌,不是都情愿,是形势所迫。马伤,人慌,互骂,互打,不是习性恶劣,是心胸狭窄。推荐阅读。编辑邵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