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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红五月、爱读书的赵老大、“两五一十”

作者: 咕噜 点击:1040 发表:2020-12-19 17:46:48 闪星:2

五月就五月吧,老说是红五月,一直都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我却是喜欢五月,好多事都会在五月发生,这是因为,五月比较闲,该种的都种了,人不能误了地,种上了就可以等着作物自己生长。好风好雨好日头的五月,人们也都脱去了棉衣,就算不讲究个桃红,但柳绿还是不少,这是革命时代,是准备打仗的边境地区,所以穿绿色充军派的人自然很多,那时看这绿,有点意思,多数是草绿,就是当时现役军人的军装颜色,好像屎黄的档次要高一些,牛山东就常穿屎黄色军装,还有一种人字呢的,大肚子以及指导员常穿。至于有些草绿色,不是正宗,都是家做的,不能算是军装,军装要在后脖梗子下面有一军队特用的印,就如军马屁股上的烙印,至于什么意思,那只有谁烙的谁知道,军装要正宗,要能说明自己以及自已的家庭和军队是有关系的。因为军队是毛主席的军队,所有的军装都是毛主席发给自己军队指战员的,而且不要钱,用钱能买到的东西是最不值钱的,当然牛山东的英格手表还是值钱的,自家没有军队的关系,但是心向往之,就由家母到集镇之上,扯上一块近似绿布,缝件绿衣,好在有当年拥军支前的手艺,无大次病,穿了也可乱真,谁还有心翻开后脖领子验看真假,何况多是花季少女,不待验看,已犯了其它大忌,徜是叫将起来,吃不了要兜着走。

至于更有那贫家子弟,看人穿绿,艳羡不已,无限憧憬而又家境贫寒,为娘的只得扯数尺老头细布,用些靛青靛兰染一染,亲手缝制,那肩头尚是实纳的,穿上不用细看就知是假的,不似军装,倒似元制下,家有淫行人穿的绿衣,但所求不高,绿而已矣,若说是有效颦之嫌,是口下无德,有报应的。

毕竟是年轻人,毕竟是城里人,毕竟是花季,所以穿什么都是好看,都是别出心裁,都是生机勃勃,充滿活力。这半年多的三大革命实践,这些男女,有长高的,有长胖的,有长黑的,还有长了一肚子坏心眼子的。我属于长高了的,但没长胖,所以不能算是长大了,此时也换了春衣,还是下乡时穿的那件兰色上衣,这是件神衣,永远穿不坏,是早几年我哥传给我的,那时穿了有些大,结果越穿越小,现在更小了,但还是能穿,我每穿上这件衣服,我就觉得特别精神,不是好看漂亮那种精神,而是精力充沛那种精神,就好像窦儿墩穿了夜行衣靠那种精神。但此时我的精气神不在这儿,不在天好地好风好,也不在马好牛好人好,而是在于书好。

前些日子春播,有个富农子弟搞破坏,被领导揪了出来,也是为的在农忙时加些花絮,提掁士气,因而要阶级斗争为纲,大批判开道。这人是机务上的,从小是孤儿寡母,家里有地。三十亩,还有一头毛驴,这妇人寡妇家家的拉扯个孩子,不谙农作也没功夫,所以常要请人帮工,个中辛酸不足为道,谁知到了土改一算帐,剝削率差点够上地主,工作队作了人性考虑,才订个富农成分,这厮长大,偏又聪明,好读个书,说些废话,后来进了机务,又是各种技术活计拿得起放得下,干活讲个效率,多说几句闲话,与人结了怨就要了命。翻拣了一通又一通,按照他的言论行动。实在不配当个反革命,于是就定了个坏分子,罪行主要是破坏生产。

但现在有知青啊,知青不敢冒充八路军,但也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啊!红卫兵碰上黑五类怎么办,先抄家啊!去一队人,大呼小叫喊着口号到了坏分子家,先将其老母收押,再把老婆孩子赶到一边,去一个人给老婆子讲政策,要求认清形势,划清界线,坦白从宽发落,其它人就是翻箱倒柜,挖炕洞,拆烟筒,连灶都砸了。吓得孩子直哭,有那穿了绿衣的女知青提了皮带嚇唬小孩儿,老实交代你爸罪状,不许哭,我这皮带是烈士传下来的,从来不是吃素的,可那孩子不过三岁,越吓越哭,很没劲。

抄家有收获,先不说金银财宝,头面手饰,连他妈铜鞋拔子也抄来了,那个时代鞋拔子是重点,有时有好多有价值的东西都化装成鞋拔子,这些胜利果实当然交公,但是这里有我的人,告诉我他们抄到一本书,一本半新的《红楼梦》前四十回,这东西一转眼即落入我手,好长时间没看书了,却得了这本《红楼梦》,以前老听说,小时看过小人书,是个叫王叔晖画的,横长本,但不叫《红楼梦》,叫个什么《宝玉出走》,没大看懂,就知是家里给他娶错了媳妇儿,就在漫天大雪中出走了,问了黄永河,他也认为犯不上,但是现在我懂了,娶错了媳妇儿就是一件天大的事儿。

我得了这书,就日夜抓紧了看,后来赵老大知道了,拿起来看了看,讲了许多话,不光讲了《红楼梦》,还讲了《石头记》,还讲了俞平伯,李希凡,还为我讲了曲演红楼梦讲了金陵十二钗,也讲了初试云雨情,正照风月鉴,听了他讲,加上喜欢,再看一遍。

此时对赵老大极端佩服,他是六八届,但只比我大半岁,但是他爷爷在前清有功名,他小时就长在爷爷跟前,受了熏陶,家学渊博,现在和我聊这眼面前的知识,我就是一个佩服,他对什么管仲论相,李斯矫诏,孙策托弟,王昶戒子,马援戒侄,所有著名事件,都能背得郎郎上口,一字不差。这对我一个渴望知识,无书可读而又有小人书底子的人来说,简直就是魅力无穷,除了《红楼梦》其它如《水浒传》《西游记》《三国》《封神榜》《平妖传》《儒林外史》《老残游记》三言二拍,以及晚清民国现代,等等等等,我和他是大大的印证了一番,最后,还是归结到《红楼梦》,连看带聊,每日荡气回肠,开始懂了,正在那年五月里,心随着这春天过去,随着这红楼一梦,再看她,便觉如梗在喉,却是沉甸甸的。

我这儿正做着红楼梦呢!班长通知我明天到马号工作,跟牛车,我说:谁说的?我不去。班长说:找排长去。

我懒得找排长,不去就是不去,这会儿没什么活儿,上班都是聊天扯淡,我这还忙着看书,还得忙着找赵老大探讨和切磋我读过的书,还得向人家学习新东西,你们一句去马号,就把我的事儿全停了,跟牛车,跟马车还差不多,跟牛车,一天价往地里送粪,要不就是给食堂拉菜,慢着,给食堂拉菜可以考虑,就是说还算个有兴趣的活吧,排长来了说:赶紧上马号去、该套车了。

我听话,就去了,到了马号,人人和我打招呼,问豆倌儿又干啥来了?找王才做豆腐吗?我进了马号,有人看到我,就对王才说:王才,豆倌儿来了,今儿做豆腐吗?王才是头也不敢抬。

我找老周头,套牛车拉粪,走到马棚后边,老周头已将牛车套好,正站在大牤子头前往牛脸上撒尿,牛伸了兰色的舌头舔着,尿完了,牵了牛,将车靠近粪堆边上,开始拿铁锹装粪,我也拿把四股叉装粪,一叉子我就有数了,这粪不好装,这粪里有草,叉子不好装,用铁锹没法装,可老周头就用铁锹装,他不着急,他轻轻铲,一次铲一点就行,我看他这意思是磨洋工啊!那行,我也不着急。

装了一个小时,装好一车,赶往东边菜地,辕牛是大牤子,边套是头小黑牛,车行极慢,就是牛信步的走,我坐在外沿,我想这可不算赶车,这老周头好慢的性子,为什么都说他不好相处呢?

老周头是冀北人,早年当过二十九军的兵,个头不高,粗手大脚,人很结实,但走路姿势很僵硬,他脑袋巨大,脸上的皮肤上边,可以看到一片片细细的血管,肯定是有五十大几了,家里有个女人,是他老婆,相对要比他年青的多,看上去也就四十出头,但我那时眼光不准,总之觉得和我妈差不多,一张方正白脸,话极少,给人一种大家出身的感觉,夫妇二人关系极好,有一女儿,长相不似爹娘,总是目露凶光,已在二队参加工作,常穿一件绿色上衣,也属老娘山寨水平。

我有时常为这些地青悲哀,她们私下都以知青为美,可知青却感觉是落难至此,受了委屈,这可能是城市情结,后来此女嫁人,是个复员兵,人称贼卵子,我不知贼卵子也能参军,但贼卵子这病,兽医小高讲过,这叫隐睪,有一个蛋在腹腔内,但不影响生育,果然,后来生了一名小孩儿。

老周头和我送了一车粪,卸到菜地地头上,又回到村西,找个凉快地方停下车,他开始卷烟,抽上,手指也很僵硬,我转过身去,看他哆里哆嗦的卷烟点火我心里别扭,歇好了,到北边的菜窖拉了几麻袋土豆送到食堂,我,老周头,牛车,就如一只水蝎子,动作慢得可怕,我觉得我的手脚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僵,我想这活儿可不能干,常此以往,必是未老先衰,这发展速度还挺快,老周头还有老婆孩子,我要是用不了几年就僵了,那可是什么事儿都耽误了。

中午吃饭,去找老王头说这活儿我不喜欢,太慢了,老王头说:跟个老头儿干活儿,又是牛车,可不慢咋地,快了,老头子对付得了吗?大吉祥插嘴说:你知道二十九军吗?我说知道,北京人谁不知道二十九军呢?我们小学是娘娘庙,就在清河南面的小月河边上,那会儿卢沟桥事变,四乡八里的磨刀匠都聚到娘娘庙给二十九军磨大刀,永泰庄李顺儿也去了,中午吃烙饼,都是南镇那帮娘们儿烙的,那帮娘们儿平时在庙北面的小河里洗衣服,现找来的。大吉祥听我说得还挺明白,就说行了,你就行,老周头二十九军的,会盘杠子,在队伍上学的,会武术,小时在家练的。能聊,脾气大,爱他媳妇儿,那老娘们儿不开玩笑,不识逗,前两年孟老二一句话说得她不爱听了,回家告诉了老周头,老周头提着大刀找上门儿,要孟家哥俩出来较量较量,那哥俩平时也号称手底下不含糊,从小在山东老家也练过冬三月,这会儿是屁不敢放。多少人拉着!完后问孟老二说啥了?说得老周嫂子生气了,孟老二一脸委屈,说就说了句嫂子长得白。

他这话就是不规矩,我就犯不了这错误,因为我有家训,我爸说了,不许在女人面前夸人家长得好,这是不规矩。前几年有个女人问我,何以对女人的漂亮视而不见,我即对她讲了我的家训。大吉祥还说老周头话多好抬杠,你可以和他聊,可以和他抬杠,别抬死杠,不行就不理他了。

下午套车,老周头说豆倌儿不爱说话,我嗯了一声,又问豆倌儿爱看书吗?我又嗯了一声,我心说就是因为来跟你这破牛车啊!耽误了我看书啊!他说:书里面有一百单八将,你知道不?我说知道,梁山好汉嘛,知道。

他又问我最喜欢谁啊?我想说卢俊义,因为是河北人,武功又高,他可能也喜欢,但想了想,还是说了鲁智深,他听了干笑了几声,说:还算行吧,还算个人物,为什么喜欢鲁智深啊?我这会儿不想聊这个,我脑子里都是贾宝玉一家子,老周头说:鲁智深不懂事啊!欺负个卖肉的,倒拔垂杨柳毁了老鸦窝啊!收的徒弟都是二流子,练不出来。

我听了来气,但不敢言声,怕抬杠。我想好了,我得冷着他,装不知道,他没有机会抬杠,他就不要我了,我也就不用跟他这破牛车了,但这抬杠可不是说戒就能戒的,他问我三国里谁最棒,我说董卓,他说不是,我说貂蝉,他说谁说这个了?是说武功。我说那谁都知道啊!一吕二赵三典韦,四关五马六张飞。他说那许褚怎么样?我说也行,但是得排在后边,因为是护卫之臣,狗腿子,一般不上阵,他说:不上阵怎么战马超?我说:赶上他生气,他打不过马超,怕丢人,玩命了!他说:这都是谁告诉你的?我就说是我宗大爷。

他说:不对,许褚不在典韦之下,肯定是比马超厉害!我说:那怎么不斩颜良,

他说:许褚那天没在。我一听、这可不算是抬杠、还带那天不在的吗?来这套啊?

我说:你知道那天许褚为什么不在吗?他不说话,我说他受伤了,他被一个小孩打伤了,他问谁打的,我不说,直到下班卸车,我才告诉他是哪吒,他笑得像个木头人,我问他明天还来吗?他说:你明天吃饭不,吃饭就得来。我很懊丧的回大宿舍了,我这么倒霉,牛二还嫉妒,说:你又回马号了,我也去不了。我说换吗?他说换,好!他是不知道利害,第二天找排长,排长说自己上马号换去,留下谁是谁,到了马号,问老王头,老王头说豆倌儿是老周头的人,要换找老周头,

我俩二话不说,来到马棚后面找到老周头,老周头正在往大牤子脸上撒尿,

我说:今天他跟车、我不来了。

老周头一听,回头好牛二说:你先走,我和豆倌儿说,我一听回头就走,老周头说:没让你走,我告诉你呀,昨天算你赢了,行不行?许褚打不过哪吒,行不行?我说:我不管谁打得过谁了,我不跟牛车了,再说你那也不算抬杠。

他说:下回,下回不这么抬了,要是抬杠就说一个事儿,不说神仙。牛二听到这儿,回头就走,我留他,他说不换了,怕抬杠。

这天我和老周头到猪号装了两口大缸,这缸在猪号里屋放着,装之前要先从屋里抬出来,老周头从车板下面撤出一根棍子,交给我,又在猪号门后的墙上取下条绳子来到缸前。嘴里和我说着书中的故事,把绳子套在缸上左一歪,右一歪的,最后挽了个扣儿,两手撑着,让我把棍子穿过去,二人上肩将那大缸抬起,走向门外,一路上虽有碰撞,但那绳扣儿不仅丝毫不松,而且随着大缸抬起,重量下坠,绳扣儿是越坠越紧。

我着了神奇,问老周头这是个什么扣儿,老周头说就是个抬大缸的扣儿,别的地方用不上,但我知道这是个专用的扣儿,这同马号里用的那些专用的扣儿一样,是先民通过千锤百炼创造的扣儿,里面充满了奇妙,只要系得对,多重多大的缸形物都是越吊越紧,我最佩服的就是这种小事儿,我学会了这扣儿,只觉这扣儿是如此简单,却如此奇妙,心中喜之不尽,后来返城做临时工时,我用这扣儿吊过锅炉,所有的人都不知是如何搞的,担心不已,却是无比安全,越吊越紧。

装好大缸,送去食堂,看到女炊事员还在门口洗菜,又吵又笑,但她们不能帮忙,她们没劲儿,大马倌儿蹲在营部门口看到了,跑过来帮忙,而且很殷勤,卸了缸,老周头牵了牛车,却是没回马号,一直向南,走到连部南边草地里,牛就地吃草,老周头和我就来到这连部门前。

这里立着三根方形的柱子,穿着两根铁杠,一高一矮,就是两架单杠,这我们常玩,也不知是谁何年何月立在这里的,也算是个体育器械,而且是这村里唯一的体育器械,开春时,我们就在这连部东侧盖房,每天都玩,玩不好,有几次指导员看到我们玩单杠,他也从连部走出来玩几下,水平也和我们差不多,基本上也就那几种上法,动作还不如我们利索。

此时老周头一路叉手叉脚的走过来,显得很僵硬,大吉祥说过老周头二十九军的,会盘杠子,我知道这种人,我爸就是,会盘杠子,还有就是厂里有个滿脸胡子的装卸工,他也是军人出身,看看年纪不小,会盘杠子,我见过他在青工宿舍门前盘杠子,转得呼呼的,这能在杠子上面拿倒立,转一圈,立一个,转一圈,立一个。围观众人齐声喝彩,那人就叫胡子,没有家。

眼下这老周头要盘杠子,我看着有点玄,手脚动作如僵尸,怎么盘杠子,可是老周头越走近杠子,手脚却越是灵便,居然还前后左右的做了几个准备动作,来到杠下,一举手间,未见窜跳,已是抓住铁杠,直接收腹挺身,杠子已停在腹间,这个我也行,接着翻滚转动,撒开身子,大车轮,忽地倒立干空中,攸然而落,又接大车轮,又是倒立,来往四次,收式下杠。我已惊得呆住,这时指导员走过来,问老周头是不是当过兵,老周头说年轻时当过,指导员问我会不会倒立,我说不会,没当过兵,我说指导员会,指导员当过兵。他说他也不会,他说他当兵不学盘杠子,我说是军队不一样,二十九军顶多耍大刀,但不是革命军队,指导员看着我说:你还挺会说。

我和老周头回马号卸车,我说你这杠子盘得太棒,你打架肯定也厉害,跟许褚似的。老周头说那有个屁用,跟许褚似的也打不过个小孩儿。

我说咱不说打小孩儿的事儿,孟家兄弟不是小孩儿,你打得过,这二队里没人打得过你,要是在二队,你就不光是许褚,你就是吕布。老周头说:我不当吕布,我也当不上,有一个人我就打不过,虽然没打过,我就是打不过。

我问是谁?他说就是老孟头,他是孟家兄弟的爹,你见过吗?我说我见过,个子高,白眉毛白胡子,他太老了,我看打不过你。老周头肃容说:小孩儿家,别胡说,这个事儿你不懂。那个孟家兄弟不是东西,那个小的最坏,复员回来,老孟头花了钱给他娶了媳妇儿,天天就会听他媳妇儿的话,不给他爹饭吃,他兄弟两个轮流养着老孟头,谁也不让他爹吃饱饭。你看老孟头瘦啊,那都是饿的。老孟头跟谁也不说,就是迸山找吃的,我就是想找机会揍这哥俩一顿,不孝的人啊,谁揍谁有理,不能让他们混在人堆里活着,大伙儿都跟着丢人。

我这会儿想起老孟头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身子,看面相宛如病熊,原来是被儿子饿的,咱这二队不缺吃的,就能饿成这样?老周头说:他兄弟就想着饿死他爹,饿死了就不用管了,就各家过各家的日子去了,就吃饱了关上门儿跳那个朝鲜舞多拉吉去了,我看不下去,才找的他们,要是别人,我会讲理,和他俩,我就不讲理。我就是打,我就是许褚。

我说:就是,就是,我们北京也不能不给老爹饭吃,老爹要是告到派出所,抓起来也得打。老周头说这两小子胆子小啊!没人敢出来,大伙儿又拉着,俺媳妇儿气得直哭,说我不怕丢人,那老孟头就是怕丢人,不敢说,怕丢了孩子的人!才饿成那个样,我没打着这哥俩,让人拉回来,过了一会儿,老孟头来了,他把那兄弟俩的锅都砸了,说他俩不配吃人饭,老孟头看见我就说:对不住老兄弟,我那儿不是东西,怨他爹没教好,我给你赔不是来了,接着就打自己嘴巴子,说儿子丢了山东人的脸,对不起祖宗。我赶紧拉着,直叫大哥,你说这老孟头我打得过吗?

我听懵了,想了好长时间,觉得老周头不光会耍大刀,还讲仁义。 

一天,我和老周头一边装车一边聊,碰上江队长,江队长问老周头:豆倌儿不错吧?老周头说:就让他跟着我吧,这小子挺能干,江队长说:我说了不算,一开铲都得下地,豆倌儿也得回去了,这节气是快了。 

我知道芒种要开铲,这五月里人们要歇好,吃好,养好身体力气,因为铲地是个大话,人称要脱层皮,付连长开大会时讲了技术要求,一句话,头遍铲地如绣花,一共是三铲三耥,这就是所谓的夏耘,也就是要锄禾日当午,还讲了神秘八连的口号,早上三点半,地里三顿饭,晚上看不见。但连长没有采用八连的口号,我们是修正主义连队,我们的口号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反正就这意思吧。 

月底时候,我休息天上了一趟东山,实在是季节好,景色好,满山的树长滿了黄绿色的新叶,有一种感觉,就是有一种东西拼命的往你嘴里灌,灌得你肚子鼓鼓的,太阳晒你,晒得你就是想睡会儿,熏风吹你,吹得你只想飞跑,其实这一切灌入你身体的,就是生机。 

从村子里遥望东山,先是一片林子,是一大片的柞木林子,都是幼林,胳膊、杯口粗细的柞木,其实就是一大片的柞木组成的灌木林。这林后即是石龙叠成的山,一片灰绿颜色,如巨大的城墙,可以看出层层叠叠,极是巍峨险峻。但是穿过那片柞木林,来到这石龙边上,才知也如龙门山一样,只是从山顶流下的一片石龙的瀑布,一直从山顶到山下,俱是石龙。没有树木,石龙上布滿二寸厚灰绿色石花,从山底一直到山顶,绵延数里,远远望去,就如一道高耸石墙。 

早上出发,戴顶皮帽,一是有点凉,二是防蚊子,没有别的帽子,就是皮帽了。进到山里,天气又热,又没蚊子,这皮帽就显得多余讨厌,刚爬到林子和石龙连接处,已是热得不行,直直腰吧,一道黑影掠过,一只半人高的猫头鹰落在二十来开外处,抓着我的帽子,它以为是只能吃的动物。我吓一大跳,看清楚了就把手中棍子抛出,猫头鹰飞走,我拣回帽子,用棍子用力敲一棵大树,边上一棵大松树上飞起一只大鹰,我看那树上有个鹰巢,就欢天喜地爬了上去,一个鹰巢,四个鹰蛋,大如鸡卵,我拿起一个,想了想,又放下了。我就是看着,看着这四个鹰蛋,那大鹰就在我身边左右的飞,我知道她着急,我犹豫,不知怎么办?要是从前,我当场就吃了它,但是现在却不这样想了。我想得就是它们变成小鹰,加上鹰妈一家五口,就如我妈和我兄弟四人,也是一个五口之家,我就想到上山下乡,我到了这里,想到老周头要教训孟家兄弟不孝,想到老孟头为儿子赔罪打自己的耳光,我想到这一切天地人伦都是有关系的,我爬下树来抬头看时,那大鹰早已趴到窝里。

这季节就是景色好,没蚊子,但是也没物产,我玩了大半天,两手空空就回来了,但这是牙包子的看法。其实我有我的收获,就是认识物候。

回到马号干了一天,就有了通知,所有的人回原编制,所有后勤班组都要压缩,挤出一部分人参加铲地,别废话,这是头遍地,豆子和草刚出苗,要把草铲了,留下豆苗,草再长起来,就追不上豆子了,再经过耥地、豆叶遮了阳光,就没有草长的份了,道理如此。所以要组织一切可能的力量,投入铲地,铲头遍地,铲好了,就赢了。

我接到通知去找老周头,老周头还是套好了车,站在大牤子前头,往大牤子脸上撒尿,大牤子伸了蓝色舌头舔着,小黑牛上次我尿过,它不喜欢,甩头躲避,我揍了它一顿,那天老周头不在,他不让打牛。这会儿我等他尿好,对他说了铲地的事儿,他讲知道,年年都是如此,都得下地,我问他今天干什么,他讲不干了,给牛淡淡口。这事儿我懂,但没见过,我们又卸了车,牵牛来到大碾盘,他让我牵着牛,他回家拎了一小桶大酱,找了个小木板就往大碾盘上抹酱,大牤子就急着去舔,牛舌舔在碾盘上,发出刷拉刷拉的声音,听了挺瘆人。我不喜欢这声音,蚕吃桑叶也有这声音,所以我不多养蚕。小黑牛也想舔,但是大牤子不让它舔,老是顶它,所以它只能是偷着舔一点边上的残余,没舔到多少。后来老周头抽烟,让我用小木板抹酱,我就抹一点在小黑牛鼻子上,它能舔着。

这时见大马倌儿牵了白头囟儿过来,他和老周头打招呼,说二营和八连一开铲,地块相接,建立了通讯联系,不用他骑马送信了,他就回来了,老周头说你回来了,豆倌儿要回去了,你俩真是参不见商啊!那会儿你在营部,你让我把豆倌儿要了来,这会儿你回了马号,我又把豆倌儿送了走。大马倌儿听了这话,看了我一眼就牵马走了。

我听了这话吓一跳,他妈的我好好的日子,每天和营长聊天,连教导员都认识我了,再加上我和赵老大聊书,这么重要的一个五月,尽然是被这大马倌儿给毁了!变成了跟老周头牛车拉了一个月的粪,这是为什么呀?要不是节气到了要铲地,我还要跟牛车拉粪拉到哪天哪月?那营部前的工作,那食堂门前的女炊事员,我都给这大马倌儿留下了,我觉得我被人耍了,被大马倌儿耍了,他轻轻的一句话,一个小招数就耍了我,在这光晖的五月里,我被他剥夺了机会。

大马倌兄弟五人,他行五,叫老六,还有二个哥也在二队,兄弟们长得挺帅,他最小,还没成家,在马号放马,人聪明手也巧,各种马上马下,车里车外的活儿都拿得起来,那时那备用的第五挂车要是临时有点活儿,多数就是他赶车去办。所以,他是老王头干活上的第一帮手,他早就认识我,知道我和赵老大的交情,上次赵老大揍他,他哥不服,要找赵老大,我也警告过他,可是并没动他。

他那两个哥都好打猎,可能是在山东老家养成的习惯,专一爱干下套子下夹子的活儿,所以这二队打猎的人里,他们兄弟是头一份,我刚下乡时就听他二哥讲过一个故事,是讲他们有几个人到西龙门山南面,和小孤山连接的地方,也是为了支援小孤山那队,赶了大车在山里拉木头,看到一只猞猁,就是一身花斑,耳朵上有竖毛,像只大猫似的那种动物,算猛兽,但是个子不大,一般也没人捕这东西,但是这一只不同,不是受了伤,就是得了病,走路东接摇西晃像是人吃醉了氿。于是他就拿了绞锥,躲在一片灌木后面,平时这兽早就发现他了,根本不可能中了他的埋伏。那兽摇摇晃晃就径直走到他面前,他简直不敢相信,半惊半怕的一绞锥打在猞猁头上,那兽就倒地死了。

因为绞锥太历害,向来是车老板子行走江湖的武器之一,凡是硬仗,必用绞锥,这东西一米多长,小碗口粗细,做成锥形,非常光滑,车要是拉草拉豆秸麦秆啥的,带挎杠装好车,大绳由车辕子向后甩过来,就用这绞锥贴住车板插入草垛,大绳就绕在这绞锥上,用根木杠插入绳扣儿,围着绞锥把大绳绞紧,这就叫刹车。车上绞锥是常用专用物件,那就要讲究,谁的绞锥大伙儿都认识,有硬木的,可用百年。 

他兄弟用绞锥打死了猞猁,自是喜出望外,随即剝皮开膛,却未找到伤处,晚上将那猞猁心肝下水作一祸炖了,众人大吃一顿,吃后浑身发热,腹疼如绞,赶快送医急救,昏迷数天才醒,又便血数日,骨瘦如柴,接回家去,在火炕上躺了一冬,身上脫下一层厚厚黑皮,总共病了近一年才好,后来再不敢猎大兽,且不敢乱吃了 。

这次大马倌儿充了营部通讯员,本想能在领导面前挣个表现,再加上那些女炊事员常来看马,问东问西的忒也可爱,这大马倌儿受用了几天,即相中一名姓武的女炊事员,这炊事员对大马倌儿的马问东问西,还对大马倌儿嘘寒问暖的,于是大马倌儿就想入非非了。高兴了没几天,我和牛二就来了,天天必到,专一和营长聊天,那帮女炊事员看到我和牛二,再也不肯过来,大马倌儿已没有说话的份,除了送信,就是在拐角处蹲着。

几天之后,人们就忘了他,于是他略施小计把我铲到马号跟牛车去了,这个大马倌儿老五,从此就和女炊事员老武眉来眼去,打情骂俏一月有余,待到望帝归来,一切阑珊,后来他二人终成眷属,伉俪情深到如今,人们玩笑,称他们是俩五一十。 

我小时我爸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是讲燕子和青蛙比数数,燕子嘴快,一溜烟就从一数到十,那青蛙嘴慢,却只是说:俩五。一直的数下去,倒是青蛙赢了,眼前这俩五就是一对青蛙,怪不得外国童话里有青蛙王子,后来我懂这俩五的厉害,又懂了这五五就是蒙太奇,我都懂,但有什么用,我的女炊事员呢?缘生缘灭,缘尽缘无,吾復奈何?

多年以后,大家都已返城,这俩五也回到北京,大马倌儿是追随老武而来,没有工作,就在我家不远处路边补鞋,我常和朋友路过,有时打个招呼,那日正在路上和朋友神聊,大马倌儿老五就在路边钉鞋,他老姿老武来给他送饭,看到我,问你怎么在这儿?我说没事儿,玩呢。她说你可别欺负唔家老五,我没说话,她对大马倌儿说:你别理他,这孩子坏着呢!我有点急,她却回头对我一笑说:走了啊。 

就这大天白日的,这两个东西就对我俩五俩五的玩了几十年,凭什么啊。 

我想起这一切,我非常的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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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解放军,人人敬之;绿军装,人人爱之。穿过的,无比骄傲;想穿的,各想各招。阶级斗争为纲,天天批,天天斗,人心不揣。人不可貌相,老周头,其貌不扬,却功夫相当。大马倌不仅马喂得精细,还当上了营部通讯员。真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推荐阅读。编辑:邵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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