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地鸡毛
村里没树,而村西小桦树林真有乌鸦在飞,我赶紧去了一趟,乌鸦有,又飞又叫,那些草根差不多都被老帽儿捡去了,因为可以卖钱。那些小虫子原被我堆在一起,现在多数也逃走了,剩下的可能是死了。
排长说了,我们是基建排,开春就是盖房,没别的活儿。盖房这活儿不错,打过了年不久,我们就拆了原来的女宿舍,那会儿天冷,不出活儿,每天比划比划就收工,但是现在天暖和了,真得干,不干不行了,在雨季之前,要拆光了,砌起来,封好顶子,不能漏水。然后处理里边,俗话说:房上盖儿,完一半儿。这破房要忙一年,我就盖过这一次房,后来读梁实秋书讲:要想一年不踏实,盖房。我就想起这次盖房,真是让人一年不踏实。
此时排长班长是军书扺死催,累得够呛,偏又伙食差得要命,每日里土豆汤,冻洋白菜,加上馒头,味道的没有,要不是食堂有点关系,早就闹起来了,可现在只能忍着。对了,还有冻豆腐,这玩艺儿要是没油没肉又吃多了,真是和木头一样,这会儿是一吃冻豆腐就集体骂我。
食堂知道这冻豆腐得抓紧吃,要不天暖化了冻,就得扔,结果上顿下顿的吃,大家伙儿是一天到晚的骂,骂我骂食堂,好像我也成了食堂的。我梦想着是和她并肩挨骂,心里觉得好像还有个着落,有犯罪感,就起劲儿拆房。这知青干活不能老干一样,老干一样他们就烦了,烦了最少就是不干,不出活,你催我、催他,他就瞎干胡干,还不如不干,四面墙拆完,拆土炕,很呛人,本来不想干,滿地乱哄哄,铁锹下不去,有老帽儿教我说:砍倒榛柴露出狼,要我先铲出一个平面,贴着地慢慢铲,铲走了土,就露出石头啊,木头等杂物,逐项清理,我得了法,干得起劲儿,可是大家都不爱干,他们想到原野中去,想去狩猎。
这地方盖房有资源,首先有石头,就那二三十斤一块的火山石,盖房最是合适,用完了,拆下来,接着用。有水泥厂,水泥50号,不怎么样,但比没有强。另有一种叫大块儿,就是用这破水泥掺上火山灰脱成的大坯,青灰色,挺好看,挺棒,所以砌墙容易,有一搭无一搭的,也就都学会了,较劲在挑灰上跳,这水泥灰两大桶过百斤,再上跳板,天天练,爱听人夸奖,傻小子嘛!
但是,力气是越来越大,也为以后扛麻袋打下了基础。农村盖房比不得城市建筑公司,什么都有规矩,这里是方便为门,什么工具抄起就用,抓到什么是什么,尤其是脚手架就甚是马虎,其实这东西要求很高,否则肩上挑了百多斤的灰桶,一个不稳,轻则闪腰伤腿,重则掉下去就出大事儿。偏这绑脚手架我是内行,原因是我们大院前面六七年盖了一片平房,我们这一院的孩子,除了钓蛤蟆之外,就是在那儿玩,一年到头盖完房子,我们从打地基到瓦瓦,都学会了。
尤其是绑脚手架和推独轮车,驾轻就熟,此时盖房我要挑灰上跳,为自己的事不敢大意,所有的脚手架全部按规范重新绑过,又好看又牢靠,一众人等,无不称奇。还有钉子,瞎钉不行,终有一天,一根柞木杆上钉着一个大钉子,一下扎在卢大脚上,那时又不会极时拍打,瘸了一阵,那钉子眼里的脏物异物长在里面,长出一个巨大鸡眼,就为这个鸡眼,也有了外号,每天都瘸着走,每天晚上洗了脚,就坐在炕上摸而又摸,看医生,吃大药,没有用,哥儿几个还为他跳过大神儿,效果也不明显。最后性格都变了,抑郁狂燥,最恨起床走路,几乎废了。现在回想起来,丫可能是装的,其实不一定有那么严重,因为在后来的日子里,除了干活以外,他什么也没耽误,静水流深啊!
我干了些天,也有点烦,主要是伙食太差,天又是越来越好,农工排都在场院,一天到晚就是玩,过去我骑的老公猪,现在都让他们给骑脱了肛了。
牙包子盯着牛黄,几乎是寸步不离,两眼冒出火来。他恨这牛黄为何还不死,他总是揣着刀,我怕他冲动,常要给他降温,但是没有人给我降温,我想我得想个办法,总干活肯定是不成,劳逸结合要先讲吃喝,这天天家门口众目睽睽之下,怎么解决?有时真想让牙包子去找点吃的,又拉不下这脸来,骗女人吃的,你想想够多么下作。
现在是懂了,只要是女人乐意,吃点东西不在话下,可那时人家牙包子能懂这道理,我就不懂这道理,可能就是因为从小没有姐姐妹妹,总觉得女人心,海底针,不可揣测。想别的办法吧?
全村的人都在为吃的想办法,聪明人有得是,好办法哪儿那么好想啊?这天到卫生所,我没病,只是路过时看到卫生所没女生,那就进去看看,要几片药以备不时之需,这机会难得。卫生所的大夫已有三十几岁,却无端生得风流俊雅,面白唇红,眉眼生得有如戏子,说话嗓音甜美,且用语儒气,家有一妻,长相一般般,直追黄脸婆。女生每日大批聚在卫生所叽叽歪歪,背后说到大夫,却如那清河县浮游子弟说潘金莲,好一块羊肉。却落到狗口里。加以还有个情窦初开的上海卫生员,所以这卫生所女生来往如织,害得我们和老帽儿一样,哪儿疼都得忍着,一直忍到女生都走了,才急奔到卫生所问医讨药,而此时那大夫,卫生员已是意兴阑珊,不想看病,急于排泄去了。
我进去着到里边没大夫,只有一个哈市青年,他说没大夫,我给你开张病假条吧?我说行啊!他就开了一张,内有休息两天,饮食照顾字样,而后是大夫签字,日期。
我拿了假条就走了,反正我也没病,回到宿舍,牛二看见,说开病假了,我看看,一看之下,发现还有病号饭,就热情如火跑到对面房间,这房间号称勤杂班,凡是马号、猪号、食堂等零星工作的男生,统住在这屋。
这屋里有一号人物,叫梁子,这怪邪性,本来是七连调来的烂番薯,但其有特异功能,凭着家传的马屁功,居然在整党时,以一句打倒梁子狗爹!就一举拿下了整党工作队长大肚子,大肚子讲这才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是真正同自己的反动家庭,反动老子划清了界线,彻底的背叛了自己的家庭,勇敢的站到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边,咱们二连还有没有别的人能和梁子一样敢打倒自己的老爹啊!连问三遍,无人答腔。
没有了,哪能都有梁子的水准呐,从此大肚恶声恶气的骂了出身不好的知青好几天,最后是对一众出身不好的知青发出警告,不革命,那我们就革你的命,从此梁子不离大肚子左右,一天天的,前面走着大肚子,后面跟着烂番薯马屁梁子,成了二队风景。
像我等可教子女中出了这英雄梁子,害得挨了数天的臭骂,都变成了不可教子女,有点一将成名我倒霉的意思,这毫无疑问犯了众怒,但可教子女队伍中出了叛徒,再生气也是敢怒不敢言,除了这帮可教子女生气,更加愤怒的是二队的马屁大队,这些人是一直侍奉在大肚子左右,管吃管喝,而且自问都是根红苗正的革命好后代,每日里对这性情古怪,类人非人的大肚子奉若神明,为的就是今后能有口粥喝,比如入团,谁知跑前跑后,忙了个旗开,梁子来了个打倒自己狗爹,后来居上,大肚子一反常态的三干宠爱在一身了,大伙儿的力气白费了,这情景怎一个愁字了得。
像贼回子这等货色,能不垂泪到天明,能不对梁子咬牙切齿,恨之入骨么?于是传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谣言,说这大肚子不是党员,传呀传的,传进了梁子耳朵,梁子装听不见,每日只对大肚子讲大肚子是多么优秀的共产党员!多么优秀的共产党干部!是他见过的最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人。只是对谣言只字不提,就是一味的赞美大肚子。
贼回子听到了谣言,气得一口气跑到大肚子面前,把谣言一五一十的报告了大肚子,大肚子听了,脸都气白了,因为原来是张黑脸,此时太生气,只能是气白了脸。
当天晚上开大会,连《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的歌也没唱,弄得大伙儿直纳闷,交头结耳说今天大肚子病了,弄不好不讲话了,那也就不骂人了,那不骂人了,也就没得说了,没得说了,就得散会。那结论是今天早散会,早散会就是大喜事儿。
等了半天,大肚子出场了,两手如列宁同志一样,向下一按,场内即安静下来,大肚子抬起头来,大伙儿看到油灯后的一张白脸,惊得呼吸急促,因为从未见过白脸的大肚子,人们在惊讶当中已隐隐听到雷声,心下自忖,今夜恐是不能善了,又有些来气,暗骂是谁又不长眼的惹了这尊煞神,这不是让大伙儿又遭不白之冤吗?看把大肚子气的,脸都白了,生平一次,众人正思量时,大肚子开口了,直截了当,说:有人说我不是党员,我现在要回答他们,我说我不是党员,我不是国民党员,我是真真正正的共产党员,不是党员能当副主任?不是党员能来整党么?不是党员能当整党工作队长吗?是谁他妈的造的谣,给老子站出来,让老子问问他,你看我哪不像党员,我这样的不是党员,谁他妈的是党员呐?梁子有觉悟,他早就看出我是个真正的党员,是个真正的优秀党员。梁子不像有的青年,口口声声要求进步,没有觉悟,没有立场,听到有人说我不是党员,还有脸来报告我,这种政治上的糊涂虫,怎么跟着我干革命,怎么搞好整党啊!你这不是起到了阶级敌人起不到的作用吗?你是哪个阶级的人呢?
说到此时,大肚子停下来用眼光狠歹歹的扫视会场。他什么也看不到,所有的人都在黑暗中低着头,没有人去想大肚子是不是党员,没有人会在乎他的推理,大家想得是不管你是什么,赶快闭上你的臭嘴,放大伙儿回去睡觉。
大肚子后来讲什么我都没听到,我困极了,就是想睡觉。有两种情况能对我个催眠,一个是吃饭等菜,菜点好了往上端时,我就睏了,越来越睏,要睡着了。直到有人讲:吃吧。我才清醒过来吃饭。另一个就是听人讲话,不是聊天,聊天我有瘾,不睏。是那种领导讲话,他永远在讲,我永远在听,这事儿不行,我听不了一会儿就睏了,小时候是老师讲课,长大了是领导讲话,听不了。
后来就散会了。那天晚上,大肚子连他最经典的祝同志们晚安都没有说,散会了,回去睡觉。第二天听到有人在讨论大肚子昨晚的讲话,这令我反感,听了一晚上的臭骂,有如吃屎,还要讨论,怎么了?吐出来再吃一遍吗?可听到最后我明白了,人们不是在讨论大肚子的讲话,而是在说,大肚子自己说的,他是国民党员。我吃了一惊,怎么有这么聪明的人,而这话当天就传进了大肚子耳朵,据说大肚子长叹一声宣布,今儿个晚上不开会了,放假一天,我喝点酒。
我每次细细的回想此事,我就能深刻地感到拍马屁是分层级的,每家传承的马屁经也是分层级的,而这功夫是要百炼成钢的,而中国文化中对马屁功的封赏是极严格公正的,所以有功莫大于救驾之说,那极致就是舐痔者列土五百。
我是说梁子家传的马屁经要高于贼回子家的,贼回子家的马屁经适用于自宫入内,而梁子家的弃子攻略和应时投君所好,是每天适用,所以他入了团,而贼回子,发配七连充军。
牛二拿了我的假条进了对门,我就知道他去找梁子,于是就叮咛一句,假条别给他。梁子只对假条上的饮食照顾有责任,看了一眼问我在哪儿?牛二说睡着了,中午到食堂就打了一盆破面条,但好久没吃了,大伙儿就吃了,大笑不止,说晚上还有。下午上班干活,四点来钟,梁子带个围裙来到我们干活地方,甜言蜜语的要看我的病假条,我告诉他已交班长,用于记考勤,他走了,去找班长,班长告诉他没有见到。他又回来问我,他讲今晚有特殊的病号饭,特别的好吃,要验证一下所有的病假条,决定做多少份,我说交班长了,他说他找了我们班长,没有,你一定是记错了,我说那就是记错了,交排长了。
他看着我,我无比真诚的回望着他,他又转身走了,他去找排长,他如此耐心的想骗取我的病假条,就是要做到铁证如山,然后到连里告上一状,让连里收拾我一顿,最好是写份检查在全连大会上念一念,然后连长指导员一人挤兑我一顿,大家哄堂大笑,这就是批判会的效果。为什么这样做,就是因为自从他以打倒他的狗爹出卖了可教子女之后,我见他面就喊打倒梁子的狗爹,慢慢的就有人做势问我为什么拿他当狗,因为他就是梁子的爹,更有人不断推理,推出梁子的妈也是狗,更推出一切狗的生活习性对应梁子一家。所以梁子心里对我是极为仇恨,并且对我所做一切都做了政治解释,他以为如今拿住了我的尾巴,他就不放,他就是忍气吞声,不厌其烦的要找到我做案的铁证,就是那张病假条,他想打击我,通过打击我,来打击我们这一圈的人。因为我们这一圈人的存在,就是他生存的威胁,在我们面前,他失去任何伪装,他只能原形毕露,每天活着,就如一只剝了皮的兔子,他的虚情假义,花言巧语全部归零。
他找到排长,讲了原委,告了我的状,排长说你们搞得啥伙食,弄得人连个面条汤也吃不上,他没歇病假,每天上班,晚上让他上我家吃面条去。梁子一听还没有,又回来找我,我告诉他,你别找了,真要打倒你的狗爹吗?这里的人都不答应,你妈也不会答应,病假条早就没了,我能让你拿到吗?现在是谁也拿不到了,梁子知道拿不到了,梁子也急了,他扬言饶不了我,我也告诉他,我们是终生的仇人。
他找到连长,添技加叶的告了我一状,连长非常高兴。因为他想起一件事,就是前些日子我看到一个连部人员打了二老板子家的黑狗,我在村东头大宿舍一眼看到,一气儿追到卫生所,问他为什么打狗?他讲我管不着,我说:我知道我管不着,但是现在我想打你一顿。我给了他两拳一脚,看他不再起来,我就走了,连长带着他找到宿舍,通知我写检查,我就写了,开大会时通和我在大会上念检查,连长讲完话,四处找我念检查,我早跑了。
连长对大家讲:我对狗比阶级弟兄还亲。这次一听梁子汇报,非常高兴,说我是坏人,总要干坏事,干了坏事就要严肃处理,他找我了解情况,我说不知道,他说歇工了吗?排长说没有,说你吃病号饭了吗?我说我吃了,是梁子给牛二的。因为牛二唱戏,梁子睡不着觉,他就答应牛二中午给一盆面条,我就跟着吃了,大家都吃了,还告诉梁子了,明天照样,否则一定吵得丫一分钟也别睡。连长四处求证,我们说法一致,连长心知肚明。但是,他没有办法,他害怕我们这种团结的集体,他告诉梁子,此事不可再提,我也告诉梁子,在我们这里,打死你的狗爹也没用。
但这事是我和食堂的矛盾,我心里也咯咯叽叽,我有我怕的东西,我怕她会笑话我,也怕她担心,因为最近老是出事儿,都是我的事儿,我想找个机会解释一下,但是我不敢!而且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也没机会,冥思苦想之后,不得其解。
看看天气转暖,就又恢复了我坐在路边的习惯,坐在路边的大石上,看着来往的人群,看着场院忙活的人们,有时八连的车也会从路上通过,排气管呯呯响着,卷着一条土龙向东而去。东边是莫了姑子山,八连在山的西北,车开到前面要向北拐,开个一里地,再向东穿过那条峡谷,穿过树林往北,进入有名的八十二晌,再向前是八连,途中右手是八连蜂场,神秘的隐在林子里,几年后有个八连朋友告诉我,他在蜂场偷蜂蜜,那蜂蜜中含蜂蜡太多,他吃多了,就醉倒在蜂场,蜜蜂飞舞过来,拿他的鼻孔耳孔当了蜂巢,产了卵。
总之我坐在路边,眼前所见,心里所想就构成了一幅画卷,我就乐于享受这幅画卷,和我小时候一样。
而这些天我没有坐在大路边,我心里有事,我退回到铁匠房里,那洪炉边上有个打铁的砧子,我就坐在这铁砧子上面,铁匠房早已破败不堪,靠南面的土墙不光倒塌,而且那土也早已被人蹋平,被水冲走。而这南面,就是大宿舍去食堂的必经之路,我坐在这里,我就是在等她经过,我骑在铁砧上,莫名其妙的像只巨大的乌鸦,她走过来时看到我,装着不看,笑容在她脸上浮现出来,先是一丝丝的,然后逐渐漾成一片,她扭过头笑了,真是美好,谁看过自己心上女孩儿在春风中的笑容,他就是幸福无比的人,她笑着走过,我跳下铁砧向东走了,后来她告诉我,她看着我的背影,看着春风吹动我的一头乱发和满身的破衣烂衫,就那么坚定的走,真好看!真帅!
这时地开始翻浆了,满村里只要是士路,就没有个下脚的地方,宿舍门前,尿了半年多的尿,每个门前都是一座冰山。此时冰雪消融,不仅是满地污水横流,而且充满恶臭,在屋里躺着都睡不着,那上山的路上已是少见行人,因为眼下还脱不了棉衣棉鞋,走在泥泞的路上,很容易变成泥蛋,湿了脏了,这棉衣棉鞋都不好侍候。
所以老帽儿轻易也不上山,但是开春以后,山里的动物却是活跃,常有人家窖到了狍子,獾子啥的。我们心里也想有些收获,抽空上山转了转,主要是想不劳而获,但是狍子不掉近窖里,你是连狍子窖也看不见,因为这是陷阱,怎能让人看出来,人看出来,狍子也看出来了。至于夹子就更难找了。
所以在山上忙活大半天,一无所获,只好悻悻然下山。晚上还是吃那馒头和冻豆腐汤,大伙儿一开饭,就开始骂我。我骂王才,因为做多少豆腐是他决定的,他是看我能干,有意耍我,天天做豆腐,要是做两天歇一天,哪来这么多冻豆腐?哪来这么多骂啊?这上山什么也没弄着,鞋湿得像水泡过,脚就更别说了,又白又发像两只猪蹄。
想想这春天怎么也这么难混啊,上班时排长说了,往年没有这么大水,这都是因为去年的雨水太大,这地里都让水渗透了,开春一化,无路可去,不翻浆等啥咧?说到去年,想起烂指,那时他是指导员呢!下这么多雨,他没责任吗?排长不赞成,又阻止不了大伙儿乱骂,就说再等等吧,等等春分,春分地皮干吗!
这时机务排已是上滿了絃,招了一些三代出身没问题的男女青年,这些人到了机务,不几天就开着东方红满连飞跑,好多人羨慕。尤其是小锁,开车时手脚叉得开开的,两眼死盯着前方,问他为何这样紧张?他说是师傅教的,我当时想:要是去机务我也是像小锁儿这么开车,我可不去,出身好也不去,让我去也不去,我开得了这车,我现不了这眼。我这时心里还真不想干这个,图什么呀?就图个大姑娘搂断油耗子腰,那些机务老帽儿的媳妇儿我见过,最牛逼的就是小马媳妇儿,就这大姑娘搂断我腰,这不是拿我当傻逼吗?所以我坚信这机务不是出路,还多出一个师傅,师博是什么呀?咱们连千年不遇的打老师都经历过,我他妈跑这么老远来认个师傅,干吗啊?取经啊?要个师傅管自己吗?管我的人是太多了,不是太少了,我缺的是孙子,不是师傅,再说我的腰也不是别人能搂的。
春分还没有来,那就少干活,我喜欢到点就起床,吃饭、上工、但是不干活,最少是不干我不想干的活儿。我就喜欢上班大伙儿坐一块儿瞎聊,聊到高兴处,一哄而起去惹祸,比如去打猎,比如去打架,但是此时在这里盖房,有点发挥不出来,因为就在食堂前面,和食堂隔不了多远。而天暖和了以后,食堂的炊事员都在食堂门口洗菜,刮土豆,总有相干的人在那边,你就会心不在焉且心有顾忌,于是就是干的不爽,想不起排里的女生都在干啥,反正都是不干正好,一干就多的活儿,女生能干活儿,但是不能受罪,比如鞋湿了,脚泡在鞋里,又冷又湿,这不行!你要是没有受罪这事儿,在场院干干净净的干活,那女生比男生能干,多数老帽儿喜欢和女生一起干活儿,没有人喜欢和我们一起干活儿,尽管我们是一些最好的人。
春分来了,地皮没有干,我的节气经出了错。我心里熬淘,跟眼前排里这些老帽儿又说不清。我就抽空儿回了马号一趟,我得问问老王头,老王头讲还是去年雨水大的原因,地里水渗透了,加上化的雪水,一时半会儿没地打发,就成了这,节气到了也管不了,节气就是条杠,常有杠里杠外的事儿,总之不离杠太远就成了。
有点懂了,有点懂就是知道凡事不过是条杠,真事上下左右、不离那杠太远,那就还是条杠,还得信这条杠,还得拿这条杠当规矩。我就爱听老王头的话,我觉得他的话就是不近不远的围着一条杠,人生历练,就是认清这条杠,然后一生不即不离的围着这条杠活着。
大吉祥又拿了些他做的新诗给我看,我还是喜欢,不管他的诗好不好,大吉祥见我喜欢他的诗,他就高兴得年轻了好多,大家高兴,就聊起年前的事儿。最终王才赔了一只母鸡给烀料人,还赔了二十个鸡蛋,王才媳妇儿见天揍他,他经常鼻青脸肿的。他媳妇儿身材高大,最喜欢在家里头打王才,不分白天黑夜,想起来就打他一顿,王才小个小王八脑袋,挨揍合适。有次小马媳妇儿追到王才家,堵了门口骂,王才媳妇儿开了门打王才,王才跪在地上像个口袋,任打不出声,把个小马媳妇儿吓得动了胎气,再也不敢骂王才了,因为王才挨打都不怕,还怕骂吗?可自己挨得了王才媳妇儿的打吗?她看到王才媳妇儿打王才的样子,就是一个恶鬼,她后悔认识王才,后悔看见王才媳妇儿,她想起肚子里的孩子,她梦到王才媳妇儿把孩子从她嘴里掏了出来,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来马号了。
小高后来工作安定,接了冬产仔后,这又开始阉小猪,看到我,难免聊几句,他给我讲了仔猪要二十天就阉,又好阉,又利于成长,他又讲了马的无血去势,是《农书》里所载中国古人的方法,最后归齐末了,还是那句话,羊马比君子!这话仁义。
这些天机务忙着播种,几个人站在播种机上,东方红机车在前面拉着跑,地里土太干,机车一跑,尘土漫天,后面播种机上的新徒弟如小锁之流,全身之下,包括鼻子眼儿耳朵眼儿,一律是黑土,好家伙,土猴一样,小锁本来就长得灰头土脸,此时被这尘土一染,就如一只掉在灰堆里乱动的小狗,小土狗。
见了我,咧半天嘴说,烧心。我到卫生所拿了一大包苏打粉,跑到地头等他,他来了,来扛一些种子到车上,我抽空把苏打粉给他,让他快吃,他师傅看到了,大呼小叫,我走过去,用最简单的北京话骂了他一顿,小锁还挺过意不去,我骂他不知好歹,我从来不给机务老师傅留面子,我觉得这种人,自觉得有点技术,真就是大姑娘搂断腰了,我想就算搂断油耗子腰,那我也不是大姑娘啊,你牛逼什么?就冲机务这种人事关系,倒找钱我也不干,干准干出错来
我算了一下日子,不对啊!怎么开始播麦子了,地温不够啊,节气上说,清明忙种麦,这不到日子。为此,我就到处打听为何如此,问到排长,他看了我半天,和我说:是清明播麦子好,地温时间都合适,但是从四月五号到四月二十号这最好的日子咱们也播,但麦子地太多,都等那会儿播就播不完了,所以得早播,抢点日子,因为还有黑地,没有黑地,养不活这么多人,不是粮食不够吃,而是帐上不好看,亩产太低,上级生气,你这连长还干不干了,每个连都有黑地,摊些成本,再把产量摊进亩产,不是好看吗?知道了,别胡说,我不管别的,排长是拿我当自己人,我就没说出去,到了后来,我参与其事,我还是不说,不说出去。
春风一天的吹呀,一天到晚的吹呀,吹得人心定也定不下来,总想着那树上草上能快快的长出些能吃的东西,食堂已经是指不上了,猪号有那么多的猪,为什么不杀了吃啊?白天长起来,除了有人唱几支黄色歌曲,一点意思也没有,没有也行,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过日子,也就不想了,你不想啊,他想,不想什么,来什么,二营的营部迁到二队来了。
团里下了决心,一定要加大力度,整治好修正主义二队,要在新的一年里,夺取革命生产双丰收,墙上贴滿了大标语,什么当年开荒,当年打粮。什么一年上纲要,两年过黄河,三年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什么意思?不懂,后来懂了,就是吹牛逼,吹牛逼的大标语就贴在食堂的老房子上,老房子的机务排有了空房,就改成了二营的新营部,来了二位营级领导。一个是营长牛山东,但这是外号,应该有正名,可是至今不知道,看来这外号也够用了,够我们用了,其它用正名的地方,比如领工资,那也不用让我们知道,所以正名与我们也没多大关系。另一个人是教导员,姓羊,也不知道真名是啥,他也不告诉我们,他可能怕冷,这节气还是披了军大衣,戴着狐狸皮的帽子,那狐皮帽子品相之好,好像比大肚干那顶还好、好就好在颜色、颜色深、远看发暗红色、这色头儿就好,因为这是火狐狸,火狐狸皮就是这颜色,毛针也长,也挺,但是柔和,这么大,这么红,这浮在皮毛上的长长的毛针,闪烁颤动如头上有一环灵光圈,煞是好看,好看就舍不得摘下来,节气管不了领导!后来也听说了另一个理由,他有头疼病,受不得凉。
二人来到二队,也组织了几次会议,把营里的决心和计划也对我们讲了,我们也知道了一些其它连队的事情,主要是讲二营的真它连队都出了英雄人物和英雄事迹,到处都在讲用,都在传颂。二队既没有英雄人物也没有英雄事迹,因此他们要找一找,到底这死气沉沉的二队,有没有好人好事,我一听,心里高兴,我的意思不是要当好人,也不是让他们发现我是个好人,我是知道他们是来找好人好事的,这我就放心了,因为以前的领导,那些戴着领章帽徽的现役军人,以及大肚子之流,都是来找坏人坏事的,找到坏人坏事,又打又罚,总有人倒霉,这找好事么?一般来说伤不着人,但是找得着找不着,那可不赖我。
来找好事儿的领导多数和霭可亲,就是牛山东长得太难看了,身材高瘦,面相丑陋。据说是三七年在山东老家就入了党,以前我总以为革命讲个先来后到,比如牛山东三七年的党员,那他就应该比大肚子官大,因为大肚子除了唱《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再就是看到我们飞跑,说我们拿他当日本鬼子,他就没提过打日本鬼子的事,这说明他没打过日本人,他岁数不够,他说我们一见他就跑,是拿他当日本鬼子,这说明他跑过反,看到跑就想起了日本鬼子,他是小时候让日本鬼子追过,像大肚子那么牛的人,要真打过日本人,那他说话就没别的了。
牛山东是真和日本人打过,但是他也不提,他喜欢提的是到东北以后,什么三下江南,四保临江,还大大的讲过打四平。他讲打四平,进城之后,那街上稍有坑洼的地方,那血就能没脚脖子,我当时听了,心里震撼,一直以为是日本人的血。觉得中华民族伟大之极,这都是没文化闹得,要不我对知青二字总有些忸怩,原因就是这没文化。
这二位公差是来找好人的,我就觉得亲近了好多,尤其牛山东的文化,我估计和我也差不多,其实大肚子文化和我也差不多,但那时不大讲文化,讲得是谁官大,在兵团,还得看是不是现役军人,牛山东和大肚子都不是,但大肚子还装得是,还总穿旧军装,可能是转业时间不够长,军人梦还没醒,他难忘军队,他喜欢军队,因为那时军队更不讲文化水平,他就是因为级别够了,说他文化水平不够,被迫转业了,他为此哭过,不懂为啥要他讲文化水平。
牛山东不是,他早就不在军队干了,哈尔滨一解放,他就做地方工作了,他有老婆孩子,很快就转业了。后来省里有了体委,他就在体委工作,他在体委工作期间,就负责这群众体育,天冷,冬天日子长,加上有俄国人的底子,所以此地流行滑冰,这滑冰在这里有如江南水乡之于游泳,是人就会,从小就会,一直到老。
牛山东一直就是省体委管滑冰的官员,那时候也是春风得意,也年轻几岁,晚上下了班,吃了大葱沾醬,挺上火,还就打打篮球,那打球的有男有女,女的还尽是年轻的,刘山东越来越喜欢这晚饭后的篮球,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打不下去了,不知怎么的,是因为牛山东不说,只说不喜欢老娘们儿一天到晚叨逼叨。
恰好有省领导发现了这里的泡子,说冬天一上冻,就是天然的溜冰场,组织溜冰队冬天到这泡子来训练,比在城市建溜冰场要省多少事,省多少钱呢?这就在这儿成立了省体委的滑冰训练基地,那省体委派来的大员,就是这牛山东。头几年还行,夏天搞点建设,冬天滑冰队来训练,男男女女,叽叽喳喳,很有青春气息,牛山东喜欢,为此还学过滑冰,还学过文化,还学过唱歌,但都不理想,饮食习惯也不行,只一味的爱吃大葱沾酱,口味太重,也太壮阳。牛山东的老一套在眼前这些城市学生出身的莺莺燕燕眼里就成了一堆笑话。
女人就是这样,只要她看出你的心思,她就忘了你的身份,她就敢奴役你,她就敢让牛委员沦落为她们的打水人。先时牛山东觉得给队员打个水,是工作关怀,后来觉得给小妞打个水,是情趣,再后来发现所有女生都以为他就是组织上派来的打水的大爷,小妞们先是颐指气使,后是啧有烦言,再后警告牛山东只可打水,不可近前,还拟了个书面的东西,对他的打水时间范围都有了规定,因为离得近了,那葱酱之气扑鼻,也壮阳,牛山东初时热情如火,又有大葱拱着,当然也有工作情怀,没大介意。后来竞而有人当面斥责,牛山东才讲这小丫头片子都不是东西,登鼻子上脸,这话译成子曰:就是女子难养,近之不逊,牛山东无师自通,应算是个人才。
但是这个事业不近身是不行的,有小人帮忙出主意,不久搭上本地的风流寡妇,其实就是暗门子,农村不缺这个,这家出,那家入,老婆也不在身边,牛山东那些年就是一只小蜜蜂,飞在花丛中了。大葱沾酱,照吃不误。
但是滑冰队是春去冬来,以后运动渐多,就不能准时。牛山东日子过得虽是滋润,但也须有活可干,这年冬天,滑冰队就因了种种原因没有到此训练,而省体委对牛山东的命令是待命,牛山东接令后心下欢喜,这里有鱼有肉,弄点小酒,东家出西家进,新近又结识了一个同道,是农场的王副场长,也是雅好此道,只是不喜吃鱼,好吃各种蛋类。但这挡不住二位一起喝酒串门子,二位每日行踪,一时传为佳话。
但忽然一日,牛山东接到一信,信是哈市老友写来,以前一起扛枪打仗,有着过命的交情。信写得含糊其辞,大抵能懂,居然是讲牛山东久不归家,老妻难耐凄凉,帏幕不守,但事涉溱洧,不便明言。山东看了,心下明了,他革命多年,串门多年,当然懂得所谓共产,是共别人之产,自己的产那叫神圣不可侵犯。
现在自己虽然在此串门子,但有人在城市串自己的门子,这实在是大大的不上算,急火火赶回哈市,大吵大闹,但也仅此而己。二人有娃两个,真离婚,组织上也不同意,只好是抓打几阵,暂消火气,想起工作安排,但原有靠山已然失势调走,求告无门,只是教他继续留守。山东心苦,我继续留守,我家谁来留守?心下一时凄凉。
只好两面兼顾,不光车马劳顿,费钱费力,且心里也从此不干净了。男人好个借酒浇愁,牛山东此时就是喜欢醉着,醒了就是个烦。他就不明白了,怎么这好好的日子就两头不着地了呢?如今自己这心情怎么就和丧家之犬一样了呢?这一日王副厂长在一户人家请他喝酒,就在团部边上一个连队,这娘们原是山东的相好,但山东这些时日心不在肝上,冷落了她,她便搭上了王副场长,今儿个请山东喝个酒,意思就是想挑明了她和王副场长的关系,以便让山东知难而退。谁知山东心里有火,此时更觉是王副厂长串了他的门子,又联想起家中之事,几杯下肚,有些失态,和王副场长互说对方不讲究,动了气,就喝醉了。又吐又骂,睡死过去,那娘们只好劝王副场长先走,王副场长大不乐意,直劲骂自己是吃蜜肏出蜂来了。女人只是一再央告,将王副场长送出门来。
当时王副场长带着个兄弟,他让这兄弟去找一个相熟的稍公来,要渡过泡子,去北岸另一个门子家,谁劝也不行,非去不可,那晚月黑风高,进泡子就翻了船。王副场长死死抱定了稍公,二人一道,共赴阴曹。这兄弟叫喊连连,挣扎上岸,虽是未死,却是从此半疯半傻,后来在泡子北面小桦树林修了个墓,就叫场长坟儿,坟边还种了几棵松树,也活了,长了这些年,也高大了不少,远远望去,还真像个烈士陵园,这兄弟干不了啥了,就看坟,算个营生,有人走过,好信的和他聊几句,我们每次从那里过,也哄他讲讲,老当兵的,一讲就是他和王副场长一同打鬼子,一同烧炮楼,不知真的假的。
第二天,牛山东一觉醒来,得知此事,懊丧不已。那众生嘴不饶人,讲这一对老串子自相残杀,在外边混,连个朋友妻不可欺也不懂,枉为人了。牛山东赶紧买票回哈市,思量着不再回来了,谁知刚到省体委,就有人恭喜,他被调到滑冰点上了,活话是以后有滑冰训练还是他负责,眼下由农场安排工作。事到如今,争也无用,牛山东是光棍儿过河一闭眼,一言不发,索性连家也搬来了。
【编者按】春来了,化冻了,烂道了,干活了。建设兵团又开始了一年的建设劳动。劳动中,卖力的,耍滑的,偷奸的,取巧的,一应具有。“大肚子”专找坏人坏事,骂人成习,令人生厌;牛营长找好人好事,男男女女,招人待见。牛营喜欢串门,串了风流艳事,前院彩旗飘飘,后院大火燎燎。人世间,百事各异,百人相迥。推荐阅读。编辑:邵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