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生命中最凄凉的一个春节
其实我并不是个很馋的人,馋这事也是很难定义,有人很不在乎,什么都吃,于是大家就说他很馋,什么都吃,不挑剔。而有的人于吃的东西很挑剔,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或是免强吃了,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于是大家也讲这人很馋。我不算馋,我比牙包子差远了,他是什么都吃,而且都好吃,而且哪来的都吃,所以他是大家公认的馋鬼。
我不是,我只是有习惯,天太冷了,要过年了,要吃肉,要吃好东西。此时就是这种情况,天很冷,要过年了,我就犯病了,犯病之后,我用眼睛去看烀料人的鸡,就渐渐的熟了,虽然烀料人正在喂他的四只鸡,四只鸡也正在欢快的吃食,一只最大的花公鸡不时的还叫两声,熟鸡还能叫,我感到奇怪,我发觉我犯病了,我赶快收攝心神,我想我不能再等了,我得行动,并且要有结果。
我就走过去,对烀料人说:喂鸡呢?是公家的鸡?还是你的鸡?他说是他的鸡,我说四只鸡就是两对儿,它们谁跟谁是一家啊?他说鸡不分对,公鸡母鸡就完了,我说母鸡能下蛋,你养两只公鸡干什么,卖给我一只吧,两块钱,他说行是行,但是三块钱,你要那只大的,加五毛,三块五一只。
我觉得他即贪婪又狡猾,三言两语,长了近一倍的价。我说行了,就这样,我回到宿舍,找了牙包子和牛二,牛二说:有点贵,两只鸡的价,可是咱又想吃,我听你的,但是我没钱。我再问牙包子,他很干脆,花钱不干,吃个鸡还花钱,你吃过鸡吗?要吃行,直截了当,端了丫的,一只不留,四只全给吃了,省得以后再喂鸡时伤心,他伤心就得骂咱们,那时候咱还得干听着,功夫大了不是惹气吗?我听了是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什么?端了它,不知道是谁的地盘吗?在自己地盘能偷东西吗?别人偷都不行,丢东西都不行。牙包子说:自己地盘连鸡都吃不上,要这地盘干嘛呀?一扫而光,不要了,要地盘最少也得有吃有喝,白吃白喝。听了他这话我是真来气了,我说你丫的地盘就是老娘们儿,白吃白喝我也不吃,你是他妈生冷不忌,软硬通吃,这阵子你牙都磨短了,跟他妈黄骟马似的,现在要让老王头给你看看牙口,得说你够六十了。牙包子看着我说:说完了吧!说得挺过瘾啊!行!明天我就端了他的鸡,还让你丫的背黑锅,我让你再跟我提地盘,提老娘们儿,提牙口儿,你等着。
我听了有点着急,因为这事儿他绝对干得出来,干了也就干了,黑祸背了也就背了,地盘不要也就不要了,可鸡呢?你偷了,怎么办?你是黄鼠狼吗?会生吃么?可牙包子不荒不忙的说:这容易,让小马媳妇儿炖,送她一只。
他这么一说,我吓了一跳,这确是一条路,但是越是一条可行的路越是要看到危险,我好容易用牛黄调开了牙包子和小马媳妇儿,别借着吃鸡的茬儿,两个馋鬼又混到一块去,那个圆眼睛的馋女人,我可不想牙包子去理她,她肯定是什么都敢干。
我想了一会儿对牙包子说:你明天找小马媳妇儿,你跟她说一件事儿,你就说烀料人的鸡吃了骨粉,每天下两个蛋。牙包子想了想,说行。第二天也就趁着跟踪牛黄的空儿,找到小马媳妇儿把这话说了,小马媳妇儿听了,眼睛要瞪出来,马上到马号找到烀料人证实此事,顺便要些骨粉回来喂她家的鸡,再后来就等着一天下两个蛋了,她的鸡目前是吃得多,而且下蛋少,而且下几天就要停一天,而烀料人的鸡一天就下两个,而且每天都下,不歇窝,哎呀!这老爷们真能干,真懂,会养马就会养鸡,怪不得给公家养马,自己还顺手养几只鸡,真聪明啊!
烀料人不承认,什么吃骨粉下两个蛋,骨粉是公家的,不能喂鸡,只能喂马,你想要也不行,这要老王头同意才行。小马媳妇儿没要着骨粉,每天去要,还老看烀料人喂鸡,还老去鸡窝察看母鸡下蛋,烀料人烦死了她。烀料人只想烀料,只想养鸡?不想和这又馋又贪的女人打交道,但是,这由不得他。
然后,我让牙包子对疤子红和车结巴说想吃饺子,让她俩找老伍头一起回家包饺子,而牙包子则替她们二人烀猪食,中午吃饭时猪号见面,疤子红那俩猪头一听有这好事儿,一边一个架着老伍头就回家了,不由他不同意,回家包饺子。
此时老夏家刚搬走,猪号没人了,只有一个牙包子在烀猪食,牛二到马号找我,顺手按住小公鸡的后背,左手一捏鼻子,往怀里一夹,向东而去。我这里大呼小叫,拿了三块五和烀料人成交提货,也抱了大公鸡向东而去,走过家属房.转向南,向西来到猪号,将两只鸡杀死放血,用麻袋片一包,埋在猪食里,一个多小时取出来,扒去毛皮,俱已熟透,沾点猪盐开吃,很香,牛二憋不住乐,我说抓紧时间,他说还是憋不住,先拿条鸡腿留着,不乐了再吃,要不都让你们俩吃了,风卷残云,鸡毛鸡骨用麻袋片一包,往灶坑里一扔,加柴火,毁尸灭迹,地了场光。
我看吃东西他们还行,我就想和他俩说几句话。我说:设计这次吃鸡,有深远意义,这鸡和穷人是分不开的。我以前看书,那穷人家揭不开锅了,那家主人就会抱只母鸡,插了草标到集市上去卖,换几斤米回家煮饭,这说明没有米也得有鸡。还有古代有百里奚,他出门求富贵,她老婆是劈了门栓炖母鸡,穷人和鸡就是有缘分,要不怎么有叫化鸡呢!但是咱们今天吃的烀料鸡,肯定是比叫化鸡好吃,以后照这法子,咱们还会烀料鹅,还有别的。
牙包子听了我的话,高兴得直巴渍嘴,说他什么都吃,牛二说:只要不花钱,干什么都行。我说花钱的事儿,我来就行,关健得合算,说完我和牛二走了,不想见那俩猪头,我俩出了猪号门,向东穿家属房走了,牙包子还要烀猪食,吃饺子,他得等着那两个女生回来。
一夜无话,第二天照样上班去做豆腐,到了马号,照样干活。
天亮了,村庄醒了,人畜都开始活动起来,烀料人起床放鸡,我见他忙活半天才把鸡放出,两只母鸡扇着翅膀,他也就拿了什么在喂,我走过去看,看他眼睛红红的,就对他说,眼睛红了,怎么搞的?他不回话,我说谢谢你的大公鸡,我吃得真香,我说要不你那二公鸡也卖给我吧,我想过年什么也不买了,就吃鸡了,食堂包饺子,我也不吃了,反正我也不会包,我也不爱吃饺子,我还是爱吃鸡,我说这日本鬼子怎么老是冒着生命危险来抓鸡呢?这鸡就是好吃。
二公鸡我还出三块五,行不行?我说了半天,他也不理我,我问到底行不行,他慢慢的小声的和我说:二公鸡丢了,昨天就找不着了,一天没见,晚上也没回来,我也想卖给你,还不如都卖给你呢。我看看真是没有二公鸡,我说是让狼掏了?黄鼠狼干的?你再找找,找到还卖给我,找不到你到村里帮我买只鸡,你不是和小马媳妇儿挺熟吗?你问问她们家有公鸡吗?差不多大就行,我还出三块五。
烀料人看看我,他说谁敢卖鸡啊,连里不让卖啊!谁敢把鸡卖给青年,我是看你在这干活,挺懂事儿,咱俩又不错,我才卖给你,你自己到村里问问,有没有人敢卖鸡。我说可惜二公鸡丢了,要不我拿两瓶猪肉罐头换也行,他叹了口气,讲:说啥都晚了,我要是抓到偷鸡的,我就打折了他的腿,还得赔我的鸡,我说你还是再找找吧,找到了找我。
烀料人喂完了鸡,就去忙活烀他的料,这时王才来了,问烀料人二公鸡找到了吗?王才说就是人偷了,哪有大白天狼掏鸡的,这公鸡偷了就是吃肉,要想想是不是青年偷了,要是母鸡丢了,那是另一回事儿,不定谁偷了,养在家里下蛋用。烀料人看了王才一眼,说你看见谁偷了就告诉我,别公鸡母鸡的瞎说,我猜你是知道,就是不告诉我,王才说真没看见,不敢瞎说,要是看见了,一准告诉你,豆倌儿买鸡给钱了吗?买了几只,给了多少钱?烀料人不想提卖鸡买鸡的事儿,大公鸡卖了,好价线,提它干吗?说的是小公鸡丢了,王才说你看没看清,豆倌儿抓了几只鸡?
烀料人听了这话就去找我,问我吃了几只鸡,我说我给你多少钱,你给我几只鸡,他想了想,说:王才让我问问你。我说:行,我去找老王头、大吉祥,问他们有没有偷你的二公鸡,我也告诉他们,是王才让我问的。烀料人一听,吓坏了,说这事儿咱们说好了谁也不告诉,你找他们,他们就得说我,传到江队长那儿,我就是投机倒把,传到连里我就是腐蚀青年,你可千万别问他们。我说:我不让别人知道、都是为了你、你告诉王才、让王才出主意说我吃了二公鸡,是想讹我再出三块五,你们吓唬我也得看清楚我怕不怕闹事儿,王才聪明,我找王才,你要是聪明,你就躲远点儿。
我找到王才,直接就说:是你说的二公鸡是我吃的,你是不是想找打,王才说:我没说,可是我也不怕你,我不光不怕你,你们那知青我谁也不怕,我王才就是不怕知青。我一听,就说:你王才有种的等我收拾你。王才小个,小王八脑袋小脸盘儿,此时气得发紫,说:我再怎么着也不怕你个小孩儿,就凭你能把我怎么着哇?今天豆腐做完了,不用做了,明天你也不用来了,剩下的活我自己收拾,不用你了,你回农工班去吧。我说回农工班是我的事儿,你的事儿是你的事儿。
这王才还真就是矬人肚子三把刀,不光和我放了狂话,还真就找来两个人,都是村里小老帽儿,个子高,身子壮,当初知青未来时,在村里淘气,谁也不服,知青来了,也是不服,但是苦于没有理由和知青交手,也就自以为很牛逼,整天也是晃过来晃过去,王才找他俩来,就是要告诉我,他有朋友,且比我厉害,像我这样的小个子根本没法和他们打,他们俩一看我那小个儿,也没把我放在心上,就径直走进马号里屋,歪在炕上卷烟抽。
这时牛二来了,我对他说这王才欠打,他和烀料人说是我偷了他的二公鸡,牛二说我现在就打丫一顿,说着站起来找棍子,我说等会儿,王才还找了俩人,都是小老帽儿,挺牛逼,在里屋。牛二听了,就说要去找几个人来,我又拦下了,让他看看情况再说。这时小马媳妇儿来了,她是来看烀料人的母鸡下蛋、这些天她是天天来、她想研究烀料人的母鸡,想弄清楚这两只母鸡怎么下蛋,怎么下蛋一天才能下两个。但是今天那两只母鸡不想下蛋,总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就是不肯进窝下蛋。小马媳妇儿等了着急,就抓了两只母鸡塞进窝里关上了门,可巧这时烀料人进门看到,问小马媳妇儿干什么?小马媳妇儿说想看下蛋,烀料人很生气,一边给灶坑加柴火一边说:你别抓它,抓坏了你赔,一只鸡十块钱!说完就出去了,小马媳妇儿被他说了这几句,嘴里恶狠狠的骂着,手上就去开门要放鸡,想了想停下手,又骂了两声,出门走了,我和牛二对视一下,走过去放出母鸡,一人一只,揪了脑袋扔进灶坑,用木头捅到里面。
烀料人刚加的木柴,烧得呼呼的,就将那母鸡火化了。我俩快速走进马号里屋,里屋正讲笑话,大家伙儿笑得甚是开心,我又坐在料豆围板上,牛二只是抓了把料豆吃着,没有坐下,这会儿又有人说句笑话儿,是嘲笑那俩小老帽儿的,我和牛二听了好笑,就也是跟着大伙儿大笑。这时两个小老帽儿中的大个子问道:你俩笑啥?我说我愿意笑,你他妈管得着吗?他举起一只右手说:我一只手打你们俩。我说:你找死,出来。说完我转身出了屋子,来到马号东侧大碾盘处,碾盘西面是马号东山墙,贴着山墙有个砖砌的烟囱,烟囱和山墙脚下有一块砖头,是我一来马号就放在那里的,以备不时之需,因为这时讲的就是备战备荒,讲的就是要准备打仗。
我快步抢到烟囱下面,弯腰去抓那砖头,刚捡到砖头,忽觉两脚一轻,有人抓住我腰带,将我提将起来,原来那小子看我出去,怒火中烧,跳下炕就追了出来。见我捡砖头,就一把抓住我腰带,一下将我提起,而且得意大笑,已跟出的几人也跟着笑起来。
我此时已是大怒,左手一揽他大腿,右手一板砖砸在他脚面上,他大叫一声,放开我去捂脚面,牛二从后面照鸡巴一脚,这孙子一头就扎在地上,我和牛二围着他,这一通的暴踢,又踢又踩,一转眼间,脑袋成了血胡芦。与他同来的那小子,呆在一旁,一声没吭,再看王才,有如得了失心疯,一溜烟向村西跑去,我和牛二鞋都踢繃了,看看王才已跑过村西小桥,追无可追。
此时屋里面人已尽出,有人劝阻,也有人呵斥,老王头大声说让我俩快走,我俩也我向东回了宿舍。但是我鞋坏了,不能穿了,中间断了,一走路脚就会冲出来,其实这鞋上面一入冬没多久就断了,刚入冬时,早上进山捡柴火,早上出去很冷,一干起活来,脚出汗,鞋就湿了,往回去时,半冻不冻,没用几天鞋就断了。断了就想方设法对付,总之是很不舒服,但是干起活来也就忘了。
后来到马号做豆倌儿,除了早上起来走到马号一路上有些冷,一开始挑水劈柴也就忘了,此时这一场踢,彻底不行了,前半截只有鞋底还连着一些,一抬脚就会垂下来,买双新的吧?这已过去了半冬,太不值得。但眼下还要穿了走路,这会儿正是近过年的数九天气,没了棉鞋就等于没了脚,不能出门,但不出门也不行,现在豆腐做完了,豆倌儿也当完了,要和班里弟兄们一起到八十二垧去脱谷,走路就八里路,要脱谷半夜,脚肯定会冻下来,这肯定是不行,班里弟兄虽是又跑了几个,但也都是穿了鞋跑的,没有光脚跑的。
此时还真是麻烦,只好又找牙包子,说我这鞋得修一修,牙包子知道原因,不说话,拿我鞋看了看,说扔了吧,说那天他在场院南边粮坉下边看到一双别人扔的棉鞋,都比我这鞋好、起码鞋底是连着的,你这鞋底都断了,补好了一走路,又得断,又得补,补到春天得补多少次?他说:再说了,打人非得用脚踢啊?不会用砖头啊?这鞋不是花钱买得啊?还有一样,我每次帮你,我都要倒霉,忘了上回拆被子了。我说那事赖我吗?他不说话了,拿鞋走了。
说起拆被子,我也来气,我被子好好的,他给拆了。那时才九月份,他在宿舍倒尿桶不上班,看到天好就洗衣服拆被子,他是上海人,有这习性,我知道,我们院儿全是上海人,都这样,南方有梅雨天,东西返潮,经常要晒一晒,他们到了北方,常有睛天,于是晒而又晒,久之成了习性,见那太阳一出,自己若不晒些东西,那太阳就是白出了,那阳光就是浪费了。浪费了就是罪过,那时公家也说浪费是极大的犯罪。牙包子就有这习性,一看见太阳就洗衣服晒被子,他的被子拆了不过瘾,把我的也拆了,我到下午回来,已然干了,还让我帮他抻一抻,在家时,我妈让我抻我都不管,他就在宿舍大炕上铺开了缝被子,我在边上埋怨他为什么拆我被子,他也生气,他就给我的被子绗了三趟,我嫌少,要他再绗一趟,他有理了,他讲结婚的人才绗双趟,你结婚了吗?那时视结婚为可耻之事,我觉得自己不懂而且现眼,就走了。
他很得意,得意之下,给他自己的被子绗了十一趟,晚上我回来,看到他还在搞他的被子,而且得意的对我说他绗了十一趟,我一看,真是密。我觉得我要不说他,可能他也会给我多绗两趟,现在只有三趟,觉得有点吃亏。但是,新洗的被子,加上天天晒,还是挺舒服,我安然入睡。
第二天一早,我一睁眼看见牙包子又在拆被子,大吃一惊,以为他有了毛病,问他,他说昨天太累了,夜里尿炕了,我听了后,都忘记怎么笑了,我想我不能这么快就笑出来,我得出去,我得找个地方,一层一层的想,一层一层的笑,那才能把这事儿笑透,那才是享受,我一言不发,慢慢起床向门外走,刚走到门口,牙包子追出来拉住我,严肃到狠狠的说,不许说出去,说出去我就跟你丫拼了,我没说出去,那笑还不成么?
从那以后,我一求他点事儿,他就害怕,推三阻四,还提醒我说:忘了拆被子的事儿了吗?乱混淆,那被子是我让你拆的吗?
他拿了我的鞋走了,我只好坐在炕上,好多人来问我要不要再去找他们,找王才,我说不用,牙包子本事大,他用缝麻袋的绞包针穿铜丝补好了我的鞋,我看了高兴,感到一种温暖,穿上一试,很不错,美中不足是鞋的头朝上,我穿上后,倒是像极了扑克牌上那大王的鞋,不管了,没有钱,没有鞋,没有修鞋的手艺,还能混,行了。
第二天,牛二老看我的鞋,说:你穿这鞋不像马号的小豆倌儿了,像戏台上的小丑儿,我说你知道我这鞋像什么吗?他说不知道,我说像他妈牛二!
马号不用去了,因为豆腐做完了,食堂已经有了十几麻袋冻豆腐,吃不完了,吃到开春,就存不住了,不能再做了,王才本是打算做完豆腐后收拾我一顿,没想到是这种结果,这可以理解,他怎么能了解北京人是什么样?怎么办事儿?他个老帽儿怎能看出我和牛二两个骨瘦如柴的小孩儿都是身经百战的人呢!听说那天擦黑才回来,没敢再去马号、直接回家、没敢再出来打听情况、第二天上班,有两拨人急着找他,一拨是他找来那孩子他爸,爷俩找他,那儿子鼻青脸肿,眼睛乌青,那爸气得也是脸色铁青,但那个大人还是个通情达理的老实人,本就是和我一个排,他说了王才几句,王才不敢言声,主要是让王才别去惹知青,尤其是不能带孩子去和知青打架,说那些个知青都敢杀人!
第二个找王才有急事儿的就是烀料人,他已想好了,不管王才怎么说,说什么!都得赔他两只母鸡,因为母鸡丢了,不是牛二和豆倌儿偷的,这全体在场的人都可以做证,那两人绝不可能又打架又偷鸡。你王才和知青有仇,这和我没关系,你不能趁乱偷我的鸡,你和谁合伙我不管,我就找你王才,你得赔我两只母鸡,我那鸡一天下两个蛋,你也亲眼看着了,今天就得赔我,你找谁要去我管不着。
王才一听,吃了一惊,他想这母鸡要是真丢了,还是真坏了,一定是有人趁火打劫,而且八成就是小马媳妇儿,这娘们儿是早就相中了这两只母鸡,她说这两只母鸡吃了骨粉,每天下两个蛋,从不歇窝,这些天总来看鸡下蛋,昨天也来了,也来看鸡下蛋。后来就打起来了,她是什么时候走的?自己没注意,要真是她趁着打架乱哄哄,偷走了两只母鸡,悄悄养在家里一天下两个蛋,两只就是四个蛋,这烀料的一天到晚要我赔鸡,那我成傻蛋了。再往豆倌儿身上推,是真不敢,找小马媳妇儿去要,肯定是要不回来,王才想而又想,心里乱乱的不知如何是好。
不管你好不好,你得赔我两只母鸡。那烀料人就是这么说的。王才后来急了,还真去找了小马媳妇儿,小马媳妇儿一听脸都绿了,连声大骂外加扑过来抓打王才,王才又是回头跑了,那娘们儿又堵在马号门口大骂了一个多小时才走,这回算开了头,以后见了王才就追,追不上就堵在马号门口开骂,所有的人都被她烦死了。
我开始上班了,可是不用去八十二垧脱谷了,年关近了,那机务排的人也懒了,不想去了,就推说机器要大保养一番,估计要过了大年才能开干。连里本来也是因为有了八十二垧大会战,才硬着头皮脱谷,一个班脱不了半斗儿麦子,纯粹是赚个吆喝,现在就坡下驴,停了,过了年,机器修好了,再脱不迟。
现在是连人带马全部撤回,收拾收拾准备过年,人工还得干几天,干什么呢?到牛圈刨粪,牛一年就是白天放出去吃草,晚上回圈,圈里牛粪现在冻得比石头都硬,一镐下去,老是有牛粪碎屑溅进嘴里,所以没人爱刨,大家都说要是不冻时清个圈,不知要省多少个工,现在干这活儿,都是无效劳动,所以大家都不刨,在牛圈里跺脚。
我和牛二对马号熟,就老是跑到马号里玩,有时大伙儿也跟着来,但是他们不行,他们闻不了马号的味儿,闻不了豆腐房那股馊味儿,闻不了马号里的那股人气哄哄和料豆气味儿,更闻不了了马棚里的马尿马粪味儿,他们认为,相对还是牛圈的味儿好些,那就在牛圈跺脚吧,每天刨不了几镐,跺会儿脚就收工,工具存在马号,最后一天,真要过年了,班长叫今天下班工具交保管员,明天不来了。
我和牛二还是在马号玩了一阵子,就拿了工具也往宿舍走,但我俩是从马号出来,就一直向东,从家属房中间穿过,走过兽医小高家,走过司机小马家,到了第一排房的最后一家,他家这狗有毛病,见了知青就大叫不止,怎么吆喝也不听。
一只不大的青色母狗,就这么呲着牙,低了身子对着你叫,以前我俩从这走,这狗也是大叫,我逗狗时,全村的狗都跟着我跑,这狗见了我还是大叫,每次从这门前过,都免不了被它大叫一通,今天我和牛二拿了工具从这儿路过,它又在门前大叫。这时我俩对着这大叫的狗站住了,一肚子火的看着狗,家主人是个老娘们儿,看到我俩站下,就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院子里,也不说话,也不吆喝那狗,我就问她狗叫什么?她说:狗饿了。我说:狗饿了,喂喂狗啊。那娘们儿说:你有吃的?我看了牛二一眼,牛二说:有啊!那娘们儿问啥吃的?牛二说:铁锹啊。那娘们儿说:俺家狗不吃铁锹。我说:哪儿有狗不吃铁锹的,你是没喂过。
说着我俩就推开栅栏门走进院子,那娘们儿吓得躲进屋子,隔着玻璃大叫,那狗已钻进狗窝,对着我们是仍然大叫。牛二把铁锹伸过去,凑到狗嘴处让狗咬,那狗凶,张口就咬铁锹,这铁锹冻得比冰还冷,咬住后,狗的嘴唇、牙床、舌头都沾在铁锹上,牛二一边转动铁锹,一边说好吃吧?狗最爱吃铁锹了,狗以为这铁锹是大饼呢。吃了几口,那铁锹上已都是血肉,我说试试这洋镐吧,也好吃。这时那狗虽也叫,但是滿口是血,也不时发出呜呜哭声。我说走吧,我俩就走了,回宿舍了,回去以后,检点一下,跑了好几个,人显得少多了。
过一会牙包子来了,说你们屋人少,我一会儿烧两桶水,咱洗个澡吧,过年了。我没理他,他就忙活得一屋子水汽,后来我也洗了洗,晚上来信了,是逃跑回家的人写来的。讲这时逃跑容易,先在信里联系好人,多数都是同学好友,发小儿,约好一天到团部聚齐,然后就一起跑了,从中午就跑,往青山跑,跑出兵团地面儿,就乘马车,一直到青山。马车夫是非常愿意搭载知青。
为什么?这里面有个故事,去年秋天,知青刚下乡时,好多人要到青山照相,寄给家里,唯这五十里路难走,没有车,有车也不搭人。马车夫更是凶横,决不许知青搭车,没有人看得起知青,谁都可以欺负。后来流传一个故事,讲一个北京女知青到青山照相,回来时天已晚了,可就遇到了狼群,撕咬时被一辆过路马车搭救,这女知青就坐了马车走,而这车上先就坐了几个老帽儿,着到这女知青已被狼撕扯得衣不敝体,一面提了马灯乱照,一面嘴里乱说,这女知青就感觉这些人比狼还要可怕。坐了一会儿,实在难以忍受,便说要到家了,就下了车,狼群尾随而至,刹时吃光。第二天早上找到时,只剩一副骨架。
自从这故事流传之后,那路上的每挂马车都成了那挂马车,每辆马车上的人也都成了那挂马车上的人,知青是见一个打一个,打得马车再不敢上路,后来就想出一个办法,搭载知青。只要这车上有知青,就可畅通无阻,而且免于挨打,我们这几个弟兄,正好享受了这个待遇,我知道马车夫有这个变化,但是我不知道这故事是真是假。
不管是真是假,这让我看到:革命暴力很重要,革命宣传也很重要。
春节到了,这是我生命中最凄凉的一个春节。没有什么过年的味道,一切都像是凭空消逝了,就是知道明天是春节,是过年。吃饺子免不了,俗话说谁家过年不吃顿饺子,食堂卖面粉和饺子馅,我们买了,但是不会包饺子,也没人想费那个力气,商量之下,用脸盆加些水,再把馅和面粉放进去,做了一盆肉粥。但是面放多了,太稠了,又加水,最后吃时,什么味道也没有,太像是桨糊。就是像北京文革时用来贴大字报的那种桨糊,不好吃,没吃多少。可此时食堂已没有人了,炊事员也找地方包饺子去了,我们几个人到了中午,实在太饿,只好又吃了几口肉粥,还是不好吃,吃不下,拿到外面想倒掉,又粘在脸盆上倒不掉,所有的人又饿又气,就用勺子舀了乱甩,好多甩在别人晒的衣服上,但是后来没有人找我们,我们知道我们已种下了权威。实在太饿,就去到司务长家,找司务长想想办法。
这里的司务长算干部,不管伙食,只管帐目。
食堂由上士和班长负责,上士负责采买,班长负责日常工作。谁都不在,最后司务长找了个老帽儿,据说是食堂保管,开门卖了几个馒头给我们,别的什么也没有,但我们顺了两把菜刀,回到宿舍,吃了烤馒头,又磨了磨菜刀,大家就躺下睡了,睡着了,这下乡的第一个年就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醒了,天气晴郎,但是谁也不肯起床,就觉得这过年真正的福利,倒是这睡懒觉。这些日子可是真没睡过懒觉,每天起五更去做豆腐,真是辛苦,这会儿躺在炕上,被亮亮的冷冷的太阳光照着,每个人都感到特别的舒服,抽根烟,开始聊天,就聊这太阳,聊这过年的太阳还挺精神,大清早的这份照,都他妈把人给照饿了。
就想起小时读报读到的一个故事,说有两家人,都是鲁班的本家,相约到了鲁班生日这天轮番请客,一年一轮,但中国人是有创意的,创意就是破坏原有的规则和约定,用新方法来代替原来的规矩,再用新说法来使新方法合理化,就是现在叫做最后解释权的。这方法小学在白子家写作业时就玩过。
当时是游戏,就是无论如何的胡说八道,只要遇到对方反驳时,就讲:我还没说完呢。然后再自圆其说,再有人反驳就再说:我还没说完呢。再自圆其说,如此循环往复,使所有问题都变成一堆荒谬的废话。这就是中国人的治国之道,所有的聪明智慧都化成了孙子兵法,三十六计,实在说不下去了,那就走为上。
话说这天轮到老大请客,老二一家盛装华服来赴宴,谁知整餐只有一条鱼,一家老小没有吃饱,问老大,讲是鲁班爷的生日当然是吃鱼,因为鲁字上面是鱼。老二一家只好饿着肚子气啍哼的走回家,昱年老二请客,老大一家却穿了厚重衣服,他想上次耍了老二,这请客一事必是难以为继,今日一去,一家人甩开腮帮子大吃一气,吃他娘、喝他娘、最后再偷他娘,明年啊,不请了,这游戏不玩了。让你老二吃个哑巴亏,还要有苦说不出,只要让我来解释,保证还是伤不了交情,哥俩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兄弟。
到了老二家,有人迎入,寒喧落座,宴席摆在当院,四处结彩,有如过大年仿佛,只是这菜却是久久不见上来,艳阳如火,院子里也没个遮挡,全家为了偷菜偷东西又都穿了大衣裳,在这坐了两个多时辰,热得险些昏死过去,更别说腹鼓隆隆,两眼发黑,心下大怒。责问老二为何还不上菜,老二讲上过了,徜没吃饱,大哥请接着吃啊!老大要其解释,老二讲:鲁班爷的生日,上次哥哥请我吃了鱼,今日只好请哥哥吃这鱼下的日了。
说食不饱,讲完故事,我等也是饥肠响如鼓了,爬起来要吃东西,我拿了个盆,大盆,我说我去食堂打饭,你们等着,我其实就是想去食堂看看,到了食堂,还挺好,有菜、豆腐,里面还有几片肉,但是只卖一份,我看到她,站在卖饭窗口,凛然生威。我想我是来打饭的,我饿着呢!我不是来打架的,我打一份也行,反正我看到她就已然心安,怎么都行,我走向窗口,递进饭盆,她说:活着呢?我说:嗯。她打好饭收了钱,我拿了就走,就听到她说:别拉了手。我一下站住,没敢回头,然后一点点迈步起动,出门快步回到宿舍,告诉大伙儿,莱刀藏好,谁也不许再提。
吃饱了到马号骑马,这也是早订好的计划,于是吃好饭,点根烟叼着就往马号走,天是他妈真冷,这么大的太阳照着,天还是这么冷。东北人讲天嗄吧嗄吧的冷,就是指的这种大晴天的冷,让人感觉这太阳和温度没有关系,冷太阳。
到了马号,一看马都放出去了,老王头说:过年不套车,人休息,马也得放假,松快松快,都在西边草甸子地呢,我说大儿马子也放了,他说:放了,马没有发情的,在一块儿堆儿,就和家里过日子似的,那大儿马子不就是个当爹的吗?我说:这就是羊马比君子吗?老王头说:就是。
我们奔了村西,遥遥着到全队的马都在那草甸子地里,有的三三两聚在一起低头吃草,有的对着啃皮,小儿马子黑鬃红,就是二老板子那外套,一个劲儿的竖着尾巴跑,一身的活力,阳光照耀下,皮毛亮亮的,这表示马喂得好,使得好,能看出把式的能耐,有荣耀。
骑马来了,骑啊!不过这也要点胆量,要点技术,还得要点人缘,什么是这人缘啊?就是得有马让你骑,有马喜欢你,服你,你要骑,好,让你骑,骑上也不尥蹶子,也不打滾,也不到树上蹭你,走几步,你要它跑,有时还跑几步。这就算是好的了,我人缘好,好几匹马都让骑,我骑上,也不要求跑,我有点害怕,骑个活物就是有点害怕,我想我先试试走几步,以后再练跑,牛二也是骑了马走,就是哈子显圣,一个劲儿的跑,其实他骑那马叫肉瘤子,也是匹散马,太老了,老母马,哈子骑了跑,大伙儿都说他是老太太骑瘦驴。
最逗的是牙包子,他认准了黄骟马,这马站那,又高又瘦,又老又黄,舌头伸出口外,嘴是永远闭不上,呲着牙,屁股上打着印,尾巴没有风时就直垂向地,一切都是自然状态,无一点活的迹象,就如小孩子随笔画在墙上的画。但牙包子对他情有独钟,摸摸马头马脸,马脖子马背,口中叫着黄膘马,黄膘马。睁眼说瞎话,那马哪有膘啊?摸索一阵儿,骑到马背上,牙包子又高又瘦,虽不重,但是下边是黄骟啊。黄骟却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硬是瘦骨铜声,让人看了不着边际。就这么一人一马,又高又瘦,就像极了唐吉诃德,可二队没有驴,有驴让大肚子骑上,就是桑丘了,凑一付多好!
此时除了哈子在那骑了马瞎跑,我们都骑了马踱回马号,先到了路北的莱窖,我骑了马跟在牙包子后面,看他坐在黄骟背上,而黄骟犹如木马似的走着,我又想到毛驴,二队咋就没有驴呢?我问过老王头,我说:二队咋没驴呢?老王头说:嗯那、没有驴。这等于没有回答,在这大牲口里,我最熟的就是驴了,北京的马车,大多有头驴,在前面拉套,要是没有骡子这种动物,人就不容易把驴和马联起来想,这关系其实暧昧,我一向认为毛驴的联想力最是丰富,别的牲口见了异性,多是打个响鼻儿,蹭蹭脖子、但毛驴却是抬头大叫:儿啊儿啊!只是一味的向那母驴要儿,说起来也是有刀无招的聪明之举,可有时为了干活,或是赶路,有人既会在驴眼前悬挂玉米胡罗卜一类,毛驴好吃,就一味的匆匆拉车赶路,此时不知那联想的聪明劲儿哪去了,阿凡提就常这么干。我说驴和马关系暧昧,就是指那叫驴见了草驴会儿啊儿啊的叫,但叫驴见了母马,却从不如此大叫,但它们却搞出了骡子这个物种,人若不参与,它们其实是偷情,生了骡子是个意外。
曾见过一头解放军军马场的种公驴,大如小马,黑背白腹,老王头说那种驴好,能生铜嘴骡子,力大劲猛,头脑聪明,性情温顺有韧性,适合军队用,人称兵骡子。
我骑着想着,就感到我的手和脚太冷了,冷得受不了了,我滚下马,想走到马号去暖和暖和,但是我的脚就如没了,手也没了,走步极为艰难,坚持到了马号,弄些冷水,手放进去,水是热的,我说不是得用冷水吗?怎么是热水,他们讲是冷水,是你手太冷了,就觉得水热,要用热水,你手就废了,我的脚也冷啊,有人脱了我的鞋,我泡着手,慢慢活动着脚,好常时间,手有了知觉,我的十指又疼又痒,太痛苦,太难受,当时真想用豆饼刀把手剁下去,此时大叫跺着脚,好一阵子才好了,我说怎么有马靴呢?没马靴没法骑,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在冬天骑过马。
从马号回来的路上,我问牙包子和牛二,我是不是长个了,怎么我这棉裤都短了呢?他们俩说你不知道你长个了?我说不知道,牙包子说你原来多高,我说一米五七,他说你回去量量吧,我回到宿舍,在门上量个记号,到别的房间找尺子,回来量那记号:一米七一,从那时至今,再没长过。
【编者按】买鸡、吃鸡、偷鸡、烧鸡,一通恶搞,一身恶习。打架、逗狗、栽赃、诬害,无以复加、无以缪夸。不会包饺子吃能吃肉糊,大冬天骑马手脚冻木,春节好凄凉,人心好凄凉。但,人还是长个了。推荐阅读。编辑:邵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