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狼来了
小高是科班毕业,手艺自是极好,有回见他给马打针,是静脉注射。我一听就奇怪,这马一身毛,看不到静脉,怎么会有静脉注射?那时广播里老讲农村缺医少药,于是孕育了滿地的赤脚医生,讲究一根针,一束草治大病,哑巴、瞎子都有治好的,时常听到那治好的哑巴在广播里啊啊的喊毛主席万岁,那瞎子治好了眼睛,就是一味的摸着红旗流泪。有家军马厂已试验成功了骡子能生小嫘子,还有搞牛与兔子杂交的双革小组,总总都是革命的功劳。
但是给马静脉注射在我看来不容易,看不见啊,射哪里啊?我小时生病去过卫生所,见过那护士给人静脉注射,一边举了针管,一边对那患者扯闲篇儿,说:何师傅啊!晌午吃饺子吧,咱食堂那素馅饺子可香了。一边说,一边将针刺入皮下找静脉,一回一回的试,我在旁边看真真的静脉,她都找不着。功夫大了,患者就提醒她,说不姓何,她说:我知道你不姓何,我姓何,这不打针呢吗?还是静脉注射,我也就那么一说,您还当真了。不知要扎要挑多少次,才碰巧插进静脉。就练这手艺,广播里讲那些为人民服务的小护士用兔子耳朵,青蛙大腿练啊,还有拿自己耳朵练的,相互拿耳朵练的,不说这革命态度,这牺牲精神,只说这静脉注射有多难。但人为裸虫,马却是带毛的畜牲,静脉注射,天方夜谈!
我想着我就是得看看,看看这年轻的小白脸,农大兽医科毕业的小高,怎么给这个马来个静脉注射。那天小高回家取了药箱,和村里唐大夫的一样,新的,说是新换的,旧的给卫生员了。取来药箱,打开,找到药物,再打开消毒盒,取出注射器,抽进药液,前头有一节软皮管,皮管前头是一个比人用要大一些的针头,小高左手拿了注射器,右手捏了那枚针头,走出屋子,那马就吊在马杆子上,吊得高,昂着头,小高讲:吊好了?老王头说:行了,放心吧。小高走到马面前,把那右手捏得针头交于左手,右手伸出两指,在那马脖子上一个部位一按收手,右手捏了针头向那按过部位,一针刺入,一针见血,马血流入软皮管,证明己刺中静脉,左手注射器将药液缓缓推入。没用一分钟,注射完毕,用块典酒棉按住针口,又擦了擦,一声何师傅也没叫,完了。我觉得神乎其技,便问如何做到?小高悠悠的说:羊马比君子!
这话不知是何出处,一定有来头,什么《齐民要术》《农书》一类著作中对人医兽医的说法,这话就是小高的口头禅,我最初听了,感觉他在吹牛,感觉他在说,他是兽医,但羊马比君子的情况下,他也可以给人治病。这我有点不信,就算羊马比君子。那还有妇女呢,妇科呢,因为妇女不是君子,你看得了吗?
但这话没这么简单。
我出生时已没有了地主,地主都被土改运动给收拾了,看不到了,文革时又把一些老头子,老太太拉出来打一顿,然后批斗,批斗完了还打,随便打,谁打都行,且不许他们吃饭,这里面有我同学的父母,爷爷奶奶,那同学都吓得要死,人前行走,总如夹了条尾巴,憋了泡尿的样子,怂极了。至于书中描写的那些地主女儿,我在现实中却无缘相见,只是觉得这天下最可恶的女孩,可能就是这地主女儿,一天到晚,看到贫下中农就撇了个嘴,说话尖酸刻薄,时时刻刻让人看到她的恶毒,长到少女时,就好像已然是跟了官长,滿身的啾啾唧唧,哪都盛不下她的样子,一天价土鳖冒洋气儿。地主没了,见不到真人了,就如见不到潘金莲了一样,让武松给宰了。
但此时说得是,我见到了一种相似物种,虽因时代不同,表现不一,但我敢断定,她们不光是表面相似,她们一定是血脉相连,一定是同一块地里产出的茄子。那就是居委会干部的女儿,她们的心态做为,生活习惯,审美观念,艺术追求。绝对和地主女儿一模一样,她们就是地主女儿转世投胎在今生今世的存在。
我们南面的猪号有两位女知青,就属于这个物种,有个叫疤子红的,和老石是同学,老石都知道她,以前就说过,疤子红傲得厉害,但不是真傲,是他妈明打明的势利眼。文革前拍老师马屁,说的话办的事让全班都肉麻,连老师都声色俱厉的对她说以后不许这样说,这样做,她就跟个傻子似的改不了,天天说老师像她爸爸,还让同学证明,大伙儿一致认为,除了性别哪都不像,她还说像,老师气得眼圈都红了。
她还每天给老师带饭,家里吃什么,给老师带什么,带来了就甜言蜜语的哄着老师吃,弄得老师天天盛情难屌却地尝一口,这尝一口,等到了文化革命时,老师成了反动派,想吐都吐不出来,挨了疤子红几千皮带,每次都是一边用皮带抽,一边要老师把吃进去那口早饭吐出来,声称喂狗也不能喂反动派,最后弄成老师骗她的早饭,抢她的早饭,甚而至于讲老师是对她有企图,有意吃她剩饭,步步深入,老师冤得差点上吊,辛亏老师老婆来了,年轻漂亮,温文尔雅,大伙儿一看之下,谣言风流雲散。再有人提起这事来,众口一词,说是世上要有瞎眼的流氓,才会找她。
同学一见了她都是一句话,我可不像你爸爸,别看错了,可她依然是很得意。好穿个红衣红袜,好朗诵个毛主席诗词,开口就是我失骄杨君失柳,岁数也不大,却总喜欢在棉祆里套个棉坎肩儿,弄得肥肥的,开口说话就是居委会老太太的范儿,还说她亲自参加过革命,说来说去,就是红卫兵来到她家街上抄家,她帮忙带路指门。革命造反派抓人,也是她带路指门,弄得我后来一读这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我就想到是她在带路指门。
就这么一位,在前面猪号里养猪,有时也放猪。她不知从哪儿听说,马号要骟马,高兽医要骟这青球子,这事儿是真的,青球子太闹,到岁数了,该骟了。江队长说两次了,老王头也准备好了单喂的槽子,兽医也准备了红布,药箱,手术方案,手术器械,连我都参加了几次讨论,并且自告奋勇帮忙遛马,就那红布也是我帮着撕成条的,这红布条要在马被骟之后,系在马鬃马尾上,然后才能牵了在人前遛,因为这马为了人的利益失了势,它害羞。人为了人的利益伤害了马,人要对它有份敬意。因此妇道人家,尤其是孕妇,见到这有红布条的马走过,要回避,这是世界对雄性的尊重。
就这事儿,就我们马号骟马的这么一档子事儿,和你疤子红有什么关系啊?碍你疤子红蛋疼了?你他妈找小高说:骟马要通知你,骟马时你必须在场,你算他妈什么东西啊?可小高就为了难了,她来了,她说了,她就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说了骟马时候她要在现场。小高没见过这种女人,小高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小高不懂这一件本当让女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事儿,怎么就引起了这位疤子红的莫大兴趣,从专业上讲,你也是猪号的人啊!要是劁猪,你有要求也就算了,马号的事儿你掺合什么?想学兽医?马号不用女兽医,这是规矩,女人制不了马。
就为这事儿,就改了日子,谁也说不出咋办?牛二来了,听了这话,说我先给丫两棍子,让她回宿舍躺着去,咱就把事儿办了。我说你要给她打坏了,她就给你当媳妇儿了!牛二吓得呆住,再也不敢说狂话,后来江队长又催了,小高下了决心,不能告诉她,不能让她在场,理论根据就是这句话,羊马比君子!骟马,这是男科,妇人不可近,不可观看,不仅如此,马骟好后,挂了红开遛,一切妇道人家一律回避,谁不回避谁就是不守妇道,这是祖宗的规矩,是人伦在畜牲界的体现!
为了避人,第二天清早,大家还没上班之前,小高、大吉祥、老王头、我,四人在场,小高动手,大家帮忙,骟了青球子。完后小高在马鬃马尾上系了红布条,老王头先在院子里遛着,小高收拾起手术器械,送回家去,又回到马号,牵了青球子,迎着朝阳向东而去。小高为什么要迎着朝阳向东而去,就是因为这是冬天,东边人少,穿过村子往东,沿着大路走,就不见人烟,多遛一会儿不碍的,为什么怕见人,就是因为羊马比君子,这去势是个丢人的事儿,哪有去势还张扬的。只有人,但人是有目的,是为了更大的收益,才会拿个去势也当政治资本,马不是,马是被迫的,马是为了人的利益才遭此荼毒。所以,那下手的人,懂得羊马比君子,懂得人道,才会对马的去势有歉意,对去了势的马能谦恭,能花力气去远远的遛它,给它最大的满足。在这天地之间给它一点空间和颜面。但还要穿过村子,让人敬它一下。当我读懂了小高的纠结和苦心,我对小高也有一分敬意。人用不着在有力量达成某种目的后不给对方一点余地,但能与人以余地,在人间就是行善。
疤子红大怒,她知道她能闹一气,因为小高仅仅是个兽医,没有权势,有点技术,顶多如老师。最重要的是小高出身不好,成份高,家里那个时刻离不了他的老爸,早年就是个富农,现在就住在他家里,为什么一刻也离不了小高,就因为他害怕,他心里充滿恐怖,他怕小高不在的时候,贫农团突然闯进门来,又把他抓去批斗,而且伴有一顿臭揍,他老了,没什么肉了,不经揍了,揍坏了要拖累孩子,同时,他也怕小高在外边受人欺负,成份高,从小就受人欺负,功课好更受欺负。他喜欢一家人都躲在家里,安全,儿媳妇贤惠能干,养些鸡鸭鹅狗猪的,日子比当富农时还好,所以这小高除了兽医这点活,什么也不惦记,就是回家陪着老爸和媳妇儿。能和大吉祥论个诗,那真是少有的快活,媳妇儿来叫,马上回家。
但是这回青球子骟了,得遛马,这不一定是他的活,但是他不放心,他得亲自遛几天,再交给马倌儿去遛,马倌儿遛好了,可以上套了,交给二老板子,铁中,御车后还要遛,遛得不够马闹病,不是身体垮了,就是性子坏了,到那会儿想遛都晚了,只能和黄骟马一起当个散马,混吃等死,所以参与其事之人,无一懈怠,各负其责。
现在疤子红也用她的眼光察看了形势,她觉得不让她参与骟马就是存心欺骗组织,是欺骗革命,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大事情,于是她除了背后大骂小高,还上小高家找小高理论。小高又为了难了,到马号来诉苦,那天牛二也在,我也在,牛二听了大怒,他觉得这是诚心找茬儿,疤子红看错了形势,二队没有居委会,只有牛二,他就立刻起身到了猪号,告诉疤子红,青球子骟了,就是不让你看,下次骟你爸爸你再看吧。说好就回来了,疤子红屁也没敢放一个,她不敢惹牛二,牛二看不上她,她觉得牛二没眼光,但牛二出身好,亦不怕批斗劳改,她疤子红那两下子在牛二这里等于零,这都是因为疤子红有心眼儿,鬼得很。但是另一个女生不怕牛二,是因为她比牛二大,她妈和牛二妈是好朋友,小时两家来往,她能欺负牛二,但那也是极小时候的事儿,偏女人能记得,这女人嗓门儿粗且是个结巴,姓车,叫车结巴,她意思很清楚,就是要为疤子红出头,为疤子红出气,方法就是要打牛二一顿,她说:牛二还手也打不过我,牛二敢还手就写信告他妈,看牛二怎么办?说来就来,她还真就拿了根棍子来马号找牛二,有人告诉她牛二不在,她就说明天还来,我怕她明天还来,真碰上打起来,很不好收拾,我当天下班赶紧告诉牛二这两天先别去马号,小心结巴打你,牛二当时没说什么,晚上唱戏时和我说:马号明天必须去,不能让结巴糊里糊涂的臭美,惹急了我就打丫一顿,这是社会,顾不了她妈我妈了。我看他坚决,也就没说什么,是啊,有人要打咱们,提了棍子找上门来,今天没找到,明天还要来,咱们没个表示,没个说法儿,以后在马号怎么混。让人说牛二和豆倌儿让猪号那俩女的给欺负了,不敢言声,那他妈哪行啊!
我想着想着来了气,我想是结巴她妈和牛二她妈有交情,牛二有顾虑,这关我什么事儿,我管你谁妈谁妈呢!这事儿我以前一直是当公事儿办,现在伤到我了,我生气了,我不用牛二,他也别为难,我看明天结巴要敢来,我二话没有就打丫的,带棍子来就用那棍子打,这马号是我们的地盘儿,谁来强占都不成,别说你们这两个臭猪了,我气得睡不着,起来到外面,月光下,雪地白白的,天冷极了,外面静极了。
第二天,牛二就来到马号,帮着老王头干完了早上的活,我也完事了,我不理他,自己就去了猪号,我就看看这俩能怎么着,我知道这是和女人打架,是打女人,这比打男人要难得多,要复杂的多,既要打上,还要打得狠,让她一辈子记住了,想起男人就恐怖。我和牛二不一样,有人敢拿他妈威胁他,我妈都不惹我。我直接去到猪号,我直接找这两个地主闺女,我要告诉她们,我是豆倌儿,这是我的地盘,用什么方式告诉,她们得看我心情。我到了猪号,被告之二人不在,都回宿舍了,今天不来了。
第二天,老夏孙子来找我,告诉我听见了她俩说什么,她俩害怕了,怕豆倌儿真打他们,他们不怕牛二,就是怕我,她们说牛二知道她们是女的,打起来会让着她们,让着她们她们才能打,才能占到便宜,豆倌儿不会让着她们,豆倌儿不分男女,打起来会像打男人一样打他们,那她们才不跟豆倌儿打呢!根本打不过。我听了这话,就对老夏孙子说:我不光不分男女,而且不分老幼,谁惹我我就打谁。老夏孙子答应听到什么就告诉我,我也告诉老夏孙子,我在这儿上班,这儿就归我管,大吉祥、小高、还有你,都是我的朋友,谁惹我们都不行,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她俩放猪。她俩每天放猪都要先向南走,再绕到西边,再也不敢在马号出现,这事牙包子很不滿意,直说该交给他去办,保证让那俩地主闺女想起来就做恶梦,他讲他会装鬼吓唬女的,吓死她!
我不赞成装鬼吓人,有理的事儿,不能办成没理,可是我心里有个疙瘩,我怎么就不分男女呢?我分啊!我清楚的知道男的女的,我觉得我比牛二、牙包子都分的清楚,我心里就有女孩儿,可别人不知道,我装的太像了。但是,后来我想了,我既不是不分男女,也不是装得太像,而是一个人心里有了一个女人,对别的女人才会不认识,才会狠得像是不认识,地主闺女不傻,但也只是看破了一层。
事情平息之后,那两个女生对小高是无比的尊敬客气,小高有些糊涂了,他一直怕和这俩女人打交道,最后弄出矛盾引出他老爹,引出一大堆政治,闹到连里,总归是他的不是,而这工作又离不了猪号,马上要冬产仔了,每天都要有母猪生产,随后就是要对二百多小猪去势,每天忙得要死,真闹得不合适就耽误事儿了。而这两个女知青一天唱着歌放猪,还就都是油盐不进的滾刀肉,把个小高愁得够呛,谁知就突然一天,一天云雾散,这两个女人对他是唯命是从。再也不敢大声小气的废话了。
只是牙包子跟踪牛黄,常到猪号来,有时看到母猪产仔,惊呼连连,把这两个女生乐得够呛,她们看到牙包子这样纯真,以为男人还是傻得多,很快就和牙包子打得火热,一天到晚给牙包子带吃的,牙包子吃的时候,连声赞美,可爱极了。
我通知了牙包子,猪号这么好,就在猪号混,不要到马号来找我,免得被人看出我们的牛黄计划,他答应一般时候不会来,来了也不找我,他要找黄骟马,他说这黄骟马就是黄膘马,是他的专用战马,丫那德行!我每天早上还是去听江队长派活,但是现在有些不自在,江队长让我和牛二上家玩去,这下就耽误了这些日子,先去二老板子家,又和牙包子捣乱,最后又因为骟青球子出来那两个猪头,现在都平息了,该想想去江队长家了,要不这每天看着江队在这派活,心里就有些歉疚,反正是不自在,我找了牛二,废话少说,当天就去了江队长家。
江队长住在二排房的西头,就是靠路南中间那排房子的西头,平时在大路上走,可以看到他家的后园子,这后园子四围是毛榛柴,高有两三米,园子里的种的啥菜,外面一律看不见,因为是两间房连着,这高大的围子显得宏伟,毛榛柴颜色深,黑黑的一大片,尤如一座庄园。二队的园子都在房后,种些东西,也就种一架黄瓜,一架豆角,两垄茄子,一垄韭菜之类,房前没有园子,都是架个茅楼,堆些柴伙,柴火边上,有人家会种上几垄旱烟,烟这东西不用围着,鸡鸭鹅都不吃烟叶,讲究的是肥料要用豆子啥的,不能上粪,这会儿正是资本主义尾巴割了一茬又一茬的时候,老帽儿再勤快也得闲着,不服就上山,到山上看看有什么可以花力气找到的便益,比如采些山货,挖些草药,但这些都是老娘们儿,小孩子干的,大男人也就是拣点柴火,我问过这为什么,都是讲收购价格太低,中草药收购价顶不上个马草钱,犯不上,这供销社收东西,就是白捡一样,所以这老帽儿也就是白捡的东西才肯去卖给供销社,认真搞来的东西,比如毛皮,捡着孬头的,有打个狼、狐狸、野猫的,你要和供销社要奖金,那你就得把东西卖得供销社,当然得按它的收购价,算下来,搭上奖金都不合算。所以有了好东西,私下商量个价就成交了,既不用供销社也不用市场,再加上这儿的人都挣个糊口钱,每月工资,买了油盐粮食,所剩无几,多数还要亏空,哪有心思再去买那毛皮存货,活着,把孩子养大,算是交差。
但是这里毕竟有山、有水、有草淀子,所以也有些出产,能挖个窖,窖个狍子,夏天钓点鱼,都为了一张口,有运气好的捡个孬头,本事大的打个狐狸,都是个收益,也是个乐儿。
我和牛二到了江队长家,心里有点紧张,这江队长是连二老板子都怕的人,天天看他派活,站在大碾盘上那个劲头有如君临天下,像我和牛二这样的人,和江队长比,基本上就是白给。虽然我们不怕连长指导员,也不怕大肚子,更不怕什么贼回子,疤子红一类狗头,但对这江队长还是有点含糊,所幸是他叫我们来的,就是有点儿来晚了。
进到屋里,才知道江队长不在家,带儿子上山了,上山事儿就多了,遛遛套儿、夹子,看看狍子窖里有无收获,但是江队长不捡柴火,这是因为头几年得过伤寒病,死里逃生,身子骨儿就弱些,有烧的就不费这劲了。再加上他爸爸老江头力大如牛,捡柴火是一等一的好汉,家里的柴火也是堆积如山。那江队长上山也就是个玩儿,他儿子也就是个十岁出头,这地方老人少,一村没几个,上岁数的人在这里活不起,挺好的老头,完秋感个冒,就许过不了冬,所以这村没几个老人儿,老人儿也不敢保证自已能活几天儿,好像都是在活一天赚一天,混吃等死。江队长他妈可能就是这种人,她坐那里,你看不出是活人,不声不响,不动,就是一小堆黑色的东西堆在那里,除了一身黑衣,而且面如锅底,我不晓得一个人怎能变成这个样子?显得又古老又神秘,后来知道,是烟,大烟,只有这大烟,几十年吸食之下,才能把一个人变成一堆想象,飘忽得有如在《西游记》小人书里的那个黑色幽灵,我小时看《西游记》小人书,造型最好的就是这黑色的幽灵,黑衣黑鞋,尖尖的黑帽子,长长的黑袖子,全都是黑色的,连同她的事业。我脑子里多年就印着这黑色幽灵,谁知如今就眼睁睁的看到了。
此时是滿脑子《西游记》,早听说他妈抽大烟,打北滿时就抽,这在东北不稀奇,那大烟撒上籽,俩月就收,老人年轻时做下病,像头痛、肚子疼、关节疼之类,抽口烟就能缓一缓,所以早年家家园子里都种几棵,收几个烟胡芦当药用,民不举官不纠的不算个啥,可文革后人们觉悟高了,你盯着我,我盯着你,谁也别想再种,唯这江家是没办法,家里有病人,缺不了这个,所以就把园子的障子加高,表示不是大张旗鼓,大家也心照不宣,依然享受民不举官不究,其实是真缺不得,没有烟了,也就没了妈了,就得偷偷摸摸的干。
我和牛二觉得压抑,却也不便就走,就还是和江老爷子胡扯,可这江老爷子不愧是经过事的人,说的清楚,聊的都是在大帅身边的事儿,大帅出行,跟在左右,有时乘车,有时骑马,夜晚布哨,一丝不苟,看见黑影就开枪,没功夫废话。那会儿是个人就想着害大帅,都想着要咱东北这地方,归齐还是出了事儿,大家伙儿想散,不让走,接着保少帅,少帅能干,可是年轻,等他砍了杨雨亭,就估摸着要出什么事,往后就是九一八、滿州国、日本人、老毛子到今天,我也老了,就是个混吃等死。
老头子抽烟袋,一边说一边抽,我看那烟袋像个好东西,他放下时,我就伸手去拿,想仔细看看,他马上又拿起来,不让我动,我说我就是摸摸,老头子却大声说摸摸,谁让你摸啊?你得说maomao,这是东西,不是女人,女人叫摸摸,我觉得这话有点矫情,就觉得索然,说江队长不在,我俩就先回去了,改天再来。牛二咧着嘴,一句话没说,一直在吃榛子,要走了,老头子让我也抓点榛子,我只抓了几个。
出来后,牛二说:这都多少年的事了,亏他还记着,人有点牛逼事儿能记一辈子,我这辈子还一点牛逼事儿没干呢!也不用记着。
我说:你往尿桶里扔馒头那事儿挺牛逼的。
他说:你扔的,我掩护你好不好。
我说:那你就更牛逼了,要是烂指当时就把你毙了,你就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了。
牛二说:别操蛋了,枪毙我,我他妈拼一个够本,拼俩赚一个。我说:你是越来越像牙包子了!
现在我们已有了好多新的朋友,我们的势力越来越大,老大也渐渐浮出水面,他还就是大老板子掌包的,但他不喜欢马,不喜欢马号,他只喜欢万老板子一个人,他不能像大老板子那样对马对车,每天除了干活,他不在马号呆着,他只能算是跟车的,不能算是马号人,尽管编制在马号。
这天我上班,天还没亮,马号好几个人,老王头、小高都在,都围看一头小牛,这小牛让狼掏了,浑身是血,前肩上都是一道道口子,刀拉的一样,我想像狼爪子有多锋利,能挠出这么齐整的口子,小牛疼得浑身发抖,老王头唉声叹气,小高蹲着给小牛抹药,我在一边看着,心里一揪一揪的,我想这冬深了,狼饿扱了,会越来越疯狂,我每天早上一个人干活,挑水劈柴的,别哪天狼饿了,把我给掏了,其实狼不敢咬我,狼不敢咬人,除非人把狼逼急了,拼命了,才会咬人,狼知道人的厉害。
狼每天夜里实在太饿,到处冰天雪地,没吃的,狼才到这猪号马号转转,想拣点吃的,碰上跑出圈来的小马小牛,也掏,但不是有计划的偷牛偷马。狼会设计偷猪,而且百发百中,那主要是因为猪太傻。狼跳进猪圈,驱赶猪去拱门,猪怕狼咬它,拼命撞门,以为自己跑出去了,狼就去咬别的猪了,但是狼等得就是你,猪力大,把门都撞坏了,跑出猪圈,狼尾随而至,把猪包围,迫其向山里跑,跑不了多远,扑倒就吃。
但是在这里,狼的计划有个克星,就是鹅,二队的鸭鹅不回家睡觉,每天夜里所有的鸭鹅集中到马号院子里过夜,就趴在地上,满满的一院子鸭鹅,下不去脚,我小时读报知道这鸭鹅最是抗寒,最冷能抗到零下一百多度,北极熊才能抗零下八十度,可见这鸭鹅有多厉害,那时看了报纸后,就观察鸭子的脚,就这么一双破脚,脚趾连在一起,永远站在冰雪里,不冷,不怕冷也得怕冻啊,不冻。常有冻在地上的鸭鹅,不是脚冻住了,而是肚子下的毛冻住了,我就此觉得鸭鹅神了。
不回家睡觉,睡马号,天黑了才来,天不亮就散了,一夜无话。不管多冷,除非狼惊动了它们,鹅会叫,鸭子不管,鹅一叫,狼就咬鹅,这一闹,狼的抓猪计划就吹了,抓不到猪,没有吃的,狼就得回山忍一天,所以这狼是恨透了鹅,而且鹅不能吃,毛太多太厚,狼咬住鹅拖到马号后边雪地里扔掉,鹅死了,滿身是血,抛尸荒野,主人家知道后,会去那里捡回来,我也想去捡回来,但想来想去,工程太大,忙活半天吃不到嘴,早已是满城风雨,那就惹祸了。
我知道以我的力量,现在还吃不了鹅,但是我想看狼咬鹅的事儿,我找了牛二,也找了牙包子,牙包子只关心那鹅,不管谁咬的,为什么咬,怎么咬,全不管,我怕他偷吃鹅惹出事来,不敢和他多说。牛二陪我等了半夜,狼还不来,他太睏,就自己回去了,我没事儿,反正也得起早,我等着它。
一直要等到后半夜,狼实在太生气了,才会现身咬鹅,狼轻轻走到鹅身边,那鹅刚一伸脖子,狼一口咬住鹅的脖子,拖了就走,雪地上,月光下,看得非常清楚,初时像警察抓人,其实那鹅拖不了几步,就已死了,我看了全景,自是惊心动魄,可事后还是可惜那鹅,就那样扔在雪地上没人要了,虽说那家人会来找,但找不到又如何?狼干的,狼吃了,你找狼去吧!
但有了鹅怎么办呢?还是工程太大,麻烦得很,但是冬深了,要过年了,总得吃点什么吧?
马号有一个烀料的人,是个神祕人。他每天工作就是烀料,有时烀料豆,就是黄豆,但是不是上等黄豆,是扬场扬出来的碎瓣豆,坏豆,这种豆才称料豆,是用来喂牲口的豆子。这烀料豆不能烀烂,却要烀熟,是个技术。我是每逢这种需要技术的活就感到神秘,就觉得那主持之人,天生就是做此事的人,所以对这种人从不问前世今生,就看今天,今天他在此烀料,那末他天生就是一个烀料人,区别在于他是二队烀料人,没有人能够替代。他每天烀料,烀出的料每天都一样,一样的硬度,一样的弹性,一样的咸香,不会变味儿,这味道所有的马都知道,都喜欢,我也喜欢,还有牛二。
除了烀料豆,有时也烀豆饼,这豆饼也是团里配给的饲料,要去团加工厂拉来,又硬又圆,像个陕西人吃的锅盔,由于太硬,要先烀软,大锅中放些水,架两根木柴,木柴上面摆放一些豆饼,隔水蒸,火候自然是烀料人掌握,烀好后放在豆饼凳子上用豆饼刀切成片,放在料缸中用水泡上,泡软了,喂马时拌在草中即可。
那豆饼凳子是一个高矮合适的大板凳儿,靠一头立着两根木棍,间距在豆饼的厚度水平,将那豆饼站立卡在两根棍子之间,人骑在豆饼之上,用腿夹住豆饼后半部分,弯腰双手执豆饼刀一刀刀将站立的豆饼片成薄片。所谓豆饼刀,就是一把菜刀,略大,两面有把,用双手握住刀把向下切,此时豆饼烀过,已然变软,切来不甚费力,反正这烀料的一切活计,工具统归烀料人使用管理,总之也是一片天地,烀料人干的挺认真,挺专业,挺快活,挺无奈。因为这只是他一个人的工作,但是要归老王头节制,就是活归你干,说了不算。
这男人近四十岁,没有来历,平时话极少,山东人。穿戴整洁且像貌堂堂,每天除了烀料,安坐一旁,江队长派活儿,二老板子骂人,老王头讲故事,大吉祥和小高论诗谈学问,统统的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却如石沉大海。再无音信,就如那庙中石佛,只是有此人,再无响动,最最闲时,无人之时,喂鸡,他养了四只鸡,且已长大,两公两母,两只母鸡已然下蛋,三天两头,个答个答一叫,便有斩获。而这鸡蛋就都造化了这厮一人,别人却只是听些鸡叫,那公鸡叫声,每日清晨,混在全村远近高低的鸡声合唱之中,也就罢了,但这母鸡大天白日的叫唤,既是报喜请功,每人听了,就知烀料又有一枚鸡蛋落袋,天天听到鸡叫,天天收到鸡蛋,久之就让人想像那鸡蛋已是堆成山样,又不见吃,也不见蛋,只见他无语闷坐,别人不知,就我想像,一定是鸡蛋吃得太多,撑坏了肚子。
我平日不喜欢吃鸡蛋,但不包括口里淡出鸟来之时,更不包括这肆冷寒天年关将近之时。
记得六十年代初朝,官方称三年自然灾害时朝,我老家称低指标时期,每日肚饿,长期肚饿,即养出一功能,就是所见动物,明明在走在动,音容宛然,但在我眼里,全是熟的,全是可吃之菜,有时注意力不大集中之时,会看到熟的动物在吃东西,在飞翔走路,而在注意力集中,也称犯病之时,会将砖石瓦块看成大肉。但是在那个年代,过年时也有国家领袖、组织配给的肉、鱼、蔬果,要不然我苦苦的熬一个长冬做什么?后来好了,文革了,我又成了可教子女,也属革命对象,我总觉吃一顿少一顿,所以对吃不遗余力,前方吃紧,我在后方,不必革命,紧吃而已,可是现在呢?我下乡了,有钱了,我是豆倌儿,有地盘儿了,但是这也是这一冬天打下的天下啊,怎么要过年了,却没有人安排我吃什么啊?看不出要开吃的迹像啊?我由此郁闷,心里空落落的,一直到看懂了烀料人的鸡,我才觉得我的注意力开始集中了,我要犯病了!
【编者按】兽医小高技艺精湛,但因为出身不好,只有默默工作的份儿。疤子红咋咋呼呼欺软怕硬,在男威面前也不得不老老实实。野狼出出没没,掏牛掏猪也掏鹅,令人战战兢兢无可奈何。烀料人相貌堂堂老实巴交勤勤恳恳。兵团连队真是个全全乎乎的小社会。推荐阅读。编辑:邵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