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是“豆倌儿”
老灯是北京老高中的,大我五岁,家世也好,为人也好,学问也好,用我们话说就是除了出身不好,哪都好。但是这时的形势,只要出身不好,哪都不好了。本来在七连,一向老实做人,周围都是比他小的知青,理当照顾,有个啥不懂的,不会的,手头短了的,都问他,都找他。尤其是本院小孩,亲如兄弟,可是善口难开,善财难舍,兄弟们先是找他学会了看那列车时刻表,又说要借些钱,然后就结伙逃走了,逃回北京去了。
这也没错,偏又做事不够机密,前脚出逃,后脚被人告发,连里迅速派出抓捕队,沿途搜索,夜半时分,已被抓住,五大大绑押回七连,有人一脚踹开宿舍大门,高呼老灯名姓,老灯惊慌之中起坐,见手电光闪烁中,众武装人员提了两个人进来,扔在当地,五花大绑,面有泪痕。老灯一见,心中格登一下,暗道不好,此时指导员腰系武装带,挎了盒子枪走进屋来,众武装人员纷纷立正敬礼,指导员行至老灯面前,和蔼地说:这两个逃兵你认识吧?是你指使协助他们逃走的吧?老灯摇头说:不是。指导员脸色陡变、厉声喝道:那你就等着无产阶级专政暴风骤雨的洗礼吧!说完,转身走出宿舍,威武之极。众武装人员先是立正恭送,然后提起二逃兵人犯,逡巡而出。
老灯不敢再睡,其实是想睡也睡不着了,忍到天亮,起床一看,门外己贴了大标语,打倒逃兵总后台老灯,还有的写:打倒逃兵的指路明灯。老灯想这可赖不着我,没哥们事。可一会儿就有武装人员把他押到一个小屋,屋里还有那二位逃兵,此时己松了绑,正在互相埋怨且破口大骂绑得太紧,老灯哭笑不得,这时已知无可逃脱,一小时后就开了批斗会,宣布了罪名,两名逃兵,一名逃兵总后台。有数人执稿发言批判,看来也是忙了半宿,开完会就劳改,劈柴火烧大炉子,把会议室烧得暖暖的,晚上还要开会批斗他们,晚上批斗完了,还要值夜班给宿舍烧大炉子,也没让他们写检查,写材料,可能是因为案情清楚。
三人也不知道会判个什么罪,看这架势,一个劲让烧大炉子,估计就地正法是没有了,但是会判刑吗?也不大可能,因为跑掉的人太多了,还能都判刑?最后猜是在连队劳改,可连队干活都是劳改,其实就是干活,干什么?刨粪吗?刨就刨,反正干这不干那,想到这儿,也就不怕了,至于有人说打起仗来先枪毙几个逃兵鼓舞士气,那就随便了。
那时七连正在整党,整党工作队的队长,就是这大肚子,他把连里出身不好的都调出了七连,成立了二营,成立了二营的武装连,就是七连,破获了逃兵团伙,抓到了逃兵的总后台老灯,他就胜利的完成了七连的整党工作。下一个任务,是到二队整党,他依然就任整党工作队队长。
于是他就威风凛凛来到了二队,信心滿滿。到了二队一看,秩序井然,人工每天上山捡柴火,马车每天往团里送粮食,食堂每天都是馒头菜汤。一点新鲜事儿也没有,大肚子穿了旧军装,披了军大衣,戴了一顶品相极好的狐狸皮帽子。这帽子是他钟爱的东西,压在头上,那狐毛太长,盖住了上半个脸,脖子又短,军大衣的领子又高,所以下半截脸缩在领子里,也看不清,他远远走来,人们看到军大衣,狐皮帽,就是看不到脸,不用看脸,就知是大肚子来了。看肚子也行,因为那年月,这样大肚子的男人实在罕见。
最初几天,他在连里东游西逛,就是为了找个突破口,然后揭开二队阶级斗争的盖子,然后运用他的政治智慧,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整堂运动,达到高潮后,抓几个倒霉典型,最后订下几条规矩,就算是大功告成,和在七连一样,就可以到团党委报喜了。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这是他挂在嘴边的话,不整人会死,这是我们对他的评价。但是二队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儿,很忙又很放松,他每日里就如盐店的长虫一般闲出溜,总是能找到把柄,开展工作,他有经验,他不着急。所以,大部分人都看到过这个没有脸的人,上面是一顶狐皮帽,下面一个大肚子,在村子里来回走动,踩得积雪咯吱吱的响,先时谁也没有在意,不过是议论一下他的丑样儿。
可这天是他的好日子,这天还真不是出来游猎的,这天是吃饱了出来撒尿的,可巧就碰上了老灯。老灯遇到他,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不过也是活该,一个北京知青,虽说是大了几岁,多上几年学,虽说是家世好,家教好,可你在二队,凭什么就坚持要到厕所撒尿,那宿舍门口的尿冰如山没看见吗?你不会入乡随俗的就地解决吗?坚持到厕所小便,那你置我等道德水平于何地呢?再说,一点政治敏感度也没有吗?不知道有危险吗?你以为那个在村里四处遊荡的大肚子是条龙睛鱼吗?你没吃过他的亏吗?你这小鱼小虾的对鳄鱼没概念吗?你啊你啊,造化低了。
二人相遇,怔立当场,老灯已然是遍体麻木,思维一片空白,如为魔咒所拘。又如一只兔子突然面对一只老虎,叫苦都忘了。大肚子看到老灯也是一楞,他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位人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这样的好,成功得来全不费功夫,昨日辉煌又将重现,把眼前的工作全都着落在眼前这个倒霉蛋身上,谁让你遇上我哩,我就是你的天敌啊!想到此,那狐皮帽子抖动起来,帽子下面发出咭咭怪笑。
队里逃兵不断,防不胜防,有的白天进山,说是捡柴火,实际已将该带的东西都带在身上,一进林子,即穿山越岭,逃之夭夭。队里见天黑未回,许是迷了路,组织人打了火把,提了马灯,滿山叫魂。及至发现蛛丝马迹,知道已然逸去,追之不及,徒呼奈何?
大肚子遇到老灯之后,兴奋得不住搓手,声称他又找到了逃兵的总后台,他说总后台就是老灯,老灯到了哪里,哪里就有逃兵。抓住老灯,这是个现成的活靶子,打击他就能制止逃兵,大肚子轻车熟路地做了打击老灯的安排,老灯从那以后一直到返城,再也没有去厕所尿过尿,牙都悔青了。
先时八十二晌全团大会战时,参谋长站在大卡车上讲话,滿口的污言秽语,我讲这参谋长是团领导里最操蛋的一位,老灯说不对,老灯说参谋长不过是个混人,大不了是个土匪、坏人。但是大肚子不算是个人,我当时听了他这话,有点不太明白,但现在有点懂了,因为整党开始了。
大肚子先宣布了他前一阵子工作的战果,就是成功地抓获了逃兵的总后台老灯,然后宣布了工作计划,从揭批老灯入手,把逃兵的现象彻底清除掉,再进一步揭开二队阶级斗争的盖子,开展两忆三查,处理一些文革遗留向题,然后抓革命、促生产,一年上纲要,两年过黄河,奇怪的是没提今冬明春一定要打仗,他可能不知道这回事。
整党开始了,每天晚上吃过饭不久,就要集中到食堂开会,一开就是几小时,屋子里烧个大油筒炉子,有逃兵总后台老灯主持烧火,经验老到,很负责任,所以,常将那油筒炉子烧得通红,若大房间能不冷,开会能坐得住,几小时不出事故,可见老灯烧大炉子的功夫。
先前几天是大肚子讲他自己的故事,从参加革命讲到今天抓住逃兵总后台老灯,讲了几天,看看讲完了,该换内容了,他又回到从前,又从猴变人讲起,大家听得耳熟能详。每天白天,所有宿舍所有的人,都在用他的山东腔讲他的故事,大家伙儿肦着能有点新内容,大家伙儿不是肦着有点儿新内容,大家伙儿是盼着这一切赶快结束,什么整党,什么大肚子,什么开会,什么烧大炉子,都赶快地结束,都赶快地再回到从前。但是不行啊!这游戏要耍笑的就是大家伙儿,慢慢的,大伙儿明白了,大伙儿也习惯了开会,习惯了这会场的气氛,也习惯了这会场的气味。
每天晚上,大家吃好饭,在宿舍里歇上一会儿,就抄着手三三两两走向这食堂改成的会议室,进门是个大油筒炉子,炉火熊熊,老灯安静地缩坐在木柴垛上。屋子里摆放着一条条的圆木,供大家坐了开会,前面是张小桌,一灯如豆,桌边站着几个领导,指导员、连长之类,大肚子后到,他一到就开会,一开会先唱歌,不唱歌不行,不唱歌大肚子不依,真不知是个什么毛病!这唱歌一下赶走了刚刚的睡意,唱什么歌呢?随便,当然不能再唱杨子荣之歌,但不管唱什么歌,最后都要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这歌不唱不行,这是大肚子最喜欢的歌,这歌能带来他讲话的灵感,有次他来晚了,没唱这歌就开始开会讲话,语无伦次如白痴,连长赶紧指挥大伙儿唱了一遍《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大肚子才正常起来,大伙儿也正常的开始打呼的打呼,放屁的放屁,有人专营放屁,屁声此伏彼起,响声古怪,遇有经典的,连长都笑了,但大肚子不笑,他讲他的,他帽子太大,盖住了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他也看不见会场人们什么样子,因为灯太暗。
他只是闭目塞听地讲着自己的故事,自己的从前,这一讲就讲了一个星期,我们再打呼,再放屁也听清了他的过去。他讲:我是梁兴初的警卫班长来,后来调任林副统帅的警卫班副班长,亲身保卫过林副统帅,经常为林副统帅站岗放哨,林副统帅指挥千军万马,彻夜不眠,真了不起,难怪是个常胜将军。
又讲:五五年到北京去见毛主席,吃了国宴,把肩膀头子上的金牌牌摘下来,往胳肢窝里头一夹,参加劳动,干什么活哩?上北京老百姓家里去掏大粪,北京人拉屎那叫一个臭啊!
他讲:他是军官,待遇好,八块钱一宿的宾馆他住过,你们算什么呢?那海淀区是郊区,跟老农村一个样啊!还叫什么北京知青啊!
女生宿舍里不知谁的一本俄国小说《大雷雨》落在他的手里,他讲:小孩子们长了本事了,会看《大雷雨》了。但是他从没说过这书内容,我就一直怀疑他把这《大雷雨》和曹禺的《雷雨》混了。后来回想,我怀疑大肚子根本不识字,因为他只是在说,在骂人,从没看到他读书写字,他的文化水平和他的脸一样,看不到,看不到。
我也是每天晚上要去开会,去听大肚子骂人,我没事儿,比一般人去得早,我去到会场时,有时只有老灯一个人和熊熊燃烧的大炉子。我就坐在炉子的后面,这里比较暖和,也比较黑,并且可以看到老灯烧火,看到大肚子讲话和连长打盹儿。因为除了大肚子,每一个人白天都要工作,而此时是大肚子在工作,工作完了,回去睡觉,明天早上,大家都要起来工作,大肚子不用起,他可以睡足了再起床,不开会还可以喝点酒。这事他在大会上讲过,一天他说:昨天晚上,我哈了点酒,拎了个棒子,在这村里头从东到西我就蹓啊,男宿舍、女宿舍我都去了,猫在那个黑旮旯里,木人能看见,我就听啊!男宿舍里他妈的骂人,女宿舍呢?说什么?哪个哪个大小子和哪个哪个大姑娘好!我想好了,谁要是要让我碰上,我就削他两捧子。
大伙儿一听,吓了一跳,这东西晚上喝好了会拎个棒子滿处找事儿,还会到宿舍偷听,这要是让他听到什么话,或者听错了什么话,那事儿就大了,弄不好就能用你把老灯换下来,让你烧大炉子。
所以第二天赶紧抬进几根木头,先把能藏人的地方用木头堵死,让他藏不进去,而说话也变得没有内容,变成清一色的骂人,无比刻毒,无比大声的骂人。外边是不敢去了,怕被大肚子碰上削两棒子,后来想好了,出去时也拎个棒子,先防备着。
每晚开会时,我安坐在大炉子后面的角落里,看着老灯,炉子需要加柴时,他打开炉门,小心毅毅的把木柴一块块的放进炉膛,尽量不发出声音,他可能怕惊扰了大肚子的吹牛,也可能怕影响了大伙儿的睡意,这时炉中的火光就会照亮他的脸,一张极其年轻英俊的脸,在二队的男生中,他是最英俊的,因为他此时已是二十出头的年纪,风华正茂,而我们只有十六岁,男孩儿十六岁,基本上就是豆包儿。我看着他加好木柴,关上炉门,他又坐回到木柴堆上,他那里基本上也算是黑暗之中,但是距离炉子太近,炉子中的火烧起来时,火光从炉门缝隙中透出来,还是可以睡亮他的脸,虽然那光是一闪一闪的,但在我的位置,还是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他基本上是毫无表情,闭着眼睛,面对看热情洋溢的大肚子。
我就忽然的觉得,他和我想的是一样的,就是他也是怀着和我一样的心情在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每天工作之后要心甘情愿的坐在这里听这个又肥又矮的胖子肆意的辱骂几个小时?而且每个人都是无言地忍受着,每个人都似被魔鬼驱使着,抄着双手莫明其妙地坐在这又黑又冷的屋子里,坐在这又脏又硬的圆木上,听这个大肚子男人滿口白沫的讲废话。
能不能不来啊?能不能换个人说点别的啊?不能!那这大肚子凭什么啊?他凭什么就可以每天每天的站在前面,面对这一屋子忙了一天的人们,肆无忌惮的信口胡扯乱骂呀!先时,我们都不知道为了什么,我们不是不熟悉开会,但是以往开的多数是批斗会,是批斗别人,现在开的是骂人会,挨骂的是我们,我们每晚开会,每晚挨骂,久而久之,我们就开悟了,我们找到了上山下乡最令人恐怖的东西。
这之前,我们都以为上山下乡最可怕的是天气寒冷,工作劳累,是生活艰苦,是水土不服,但是这一切摆在我们面前的艰难困苦都不可怕,都不能把我们怎么样,都被我们轻而易举的克服了。
我们此时意识到,最可怕的是我们一直倚靠的,一直期盼着能为我们分忧解难的领导,是他们手中握有的权力,这权力才是真正不可战胜的恐惧力量,男生害怕,女生更怕,女生之所以更怕,是因为她们软弱,女生之所以软弱,是因为她们可爱,她们的可爱能够吸引权力。所以,她们更害怕权力,权力威胁着她们。想到男生,我想到了皮子的话,皮子说:咱们有什么呀,咱们不就是有点力气吗?他们安排这么多领导,这么多办法,不就是要咱们卖力气干活吗?咱们只要卖了力气,咱们也就没事了。
我先时一直很佩服皮子能一眼看穿这点事儿,但是现在我让这大肚子骂明白了,光卖力气不行,你还得让他羞辱你,你还得向他表示你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就是给他添了麻烦,他这样辛苦地骂你,你应该领情。
我也不同意皮子说的我们只有力气,我们不光有力气,还有尊严。我也不同意皮子说的卖了力气就没事儿了,老灯卖了力气,可是走到哪儿都有事儿,再卖力气也不行,也是有事儿。尤其是遇到大肚子这样的人,他无所逃遁,他就是再服从,再卖力气,也不能滿足大肚子,大肚子就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是权力的人格化。
我在暗处看着老灯,这样想着,我想老灯一定明白自己的处境,他比我聪明,比我有学问,他一定早已开悟,知道自己真正的对手。但老灯有短板,他的短板就是他暴露了,引来了恶鬼缠身,而我还没有暴露。虽然贼回子之流屡次加害于我,但是由于贼回子本身也暴露了,所以有朋友掩护我,我又没有过激行为,工作又肯卖也气,会说话也会不说话,到如今我不光没有暴露,而且隐藏得更深了。
但是就目前的状况,我怎么才能不被大肚子伤害到呢?我想第一是不能让他认识我,记住我,不论贼回子如何汇报我的问题,大肚子不至于提审我,那我就不能让他对上号,我不能和他朝相,不能让他看到我的名字就想起我长的什么样,怎么办?三十六计走为上。
就是无论何时何地,遇到大肚子,撒腿就跑,那时大家穿得一样,戴着帽子,看上去差不多,再加上跑得快,他认不出来。有时已走到对面,大肚子拉开架势要询问了,还是扭头就跑,气得大肚子大喊:你们他妈的跑什么啊?我是日本鬼子啊?我们不管,就这么古老的招数,就废了大肚子。后来大肚子看这游戏简单,就想在一排排的家属房里玩堵截,但他那两下子,和我们这些从小在排子房里长大的孩子相比,简直就是个猪娃子,三转两转,转到大路上,原本是对头堵截,此时向西一看,没有人,再向东看,几个背影已回宿舍了。
大肚子生气,他想拿老灯出气,但他不能证明老灯是走为上的总后台,但他还是生气,开会时,他带头呼口号,先问大家老灯要脸不要脸,再掁臂高呼:打倒不要脸的!没有人回应,大肚子问为什么不喊,黑暗中有人回答:我们都不要脸!接着是哄堂大笑,大肚子沉默了,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这是不是一个修正主义连队啊?再以后,他发展了几个团员,多数是积极向上的好青年,也有马屁精,没有贼回子,他不喜欢贼回子,不管贼回子在他面前多么柔软可怜,他就是看不起贼回子,他没有怜香惜玉的本事,他喜欢喝酒,喜欢骂人,他喜欢吹牛逼,这些事儿贼回子伺候不了他。
他在年前撤点的时候,宣布二队是个修正主义连队,号召连里领导仍须努力!
这时的工作,已无须再上山捡柴火,因为柴火巳太多了,二反起劲的劈,木柴堆积如山,够烧好久了。逃兵牙包子已回来了,好得很,没人找他的麻烦,他妈送他回来的,上下作了打点,他又可以作恶了。工作有变,刨地基,用鹤嘴镐刨冻土,要刨开一条沟,明年开春要盖新食堂。
但这节气干这活是非常的不智,如果放到不冻的节气去挖,一个人等于二十个人,但是实在没有活干,只有刨地基,那就刨吧,地点就在铁匠房后面,铁匠房要每天升火,为了钢镐。因为这镐刨两天后尖头就钝了,钝了就不能用了,白费力气,要拿到铁匠处,将镐尖烧红,按角度需要打尖,还要淬火,而且要淬得合适,不合适不是太软,就是太脆,太软不禁用,过两天还得来,太脆一用力镐尖断了,再钢就得重新打尖,那就更费事儿。
开刨最难,要一下一下刨开茬口,才能真正展开力量,找准点,才能下大块,出效率。这也不是每人都会,要学,要学找点,就如认穴,找到后一路刨下,每一镐都能震动地面,有了震动才有大块被刨起,用力也要讲究,找穴时要轻,找到了要开几镐刨出局面,仍不须用大力,待到局面生成,产生震动,那要用大力,能刨十镐的力气要化为三镐,一气呵成。
用镐很累,一会儿就是滿身大汗,看着刨下的大块儿冻土,有成就感,铁匠叫于千,嫌我老是钢镐,排长关照了他,他也就没意见。
我也很佩服这铁匠,因为以前都是听说打铁,从来没见过,到二队后,入冬马要换蹄铁,就开了洪炉,我亲眼见他用钢筋打成马蹄铁,打成马蹄钉子,我当时觉得匪疑所思,真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啊!那小锤敲啊敲的,就敲出那么秀气的铁钉,而且很快,他真是个铁匠,平时他就是和我们一起干农活,冬天出劳务,上山去伐木,今年是家里有事儿,没进山,此时就在这里生这洪炉钢镐,我干活卖力,刨得多,排长看了惊奇,就允许我常去钢镐,有时还帮着抡大锤打铁,我觉得好玩,也不是为了学什么。
牛二觉得刨地没劲,就老是抽烟聊天,班长说他,他就上火,旷工上团部,马车每天去团部交粮,我陪他旷工,坐马车去团部,一路上和老板子聊天,想到团部买点好吃的,因为这时每天吃麸子,这麸子是麦皮,是糠,不好吃,如何吃起麸子?是因为前些时支援了二团15o吨口粮,目下就不够吃了,那就吃麸子,反正知青是来接受教育,改造思想的,不是大爷,吃点麸子不算什么,就当忆苦饭了。
再说帐上是明明够吃的,怎么就不够了呢?那就是吃死伙闹的,每个连都亏空,自然就不够了,说到底是知青浪费粮食现像严重,牛二就把好好的馒头扔进尿桶,还有人把全村的狗都喂肥了,能不亏空吗?能不吃麸子吗?我和牛二都不愿提这吃麸子的事儿,这帮孙子有一个算一个,说来说去这全团吃麸子倒成了我俩弄得了。
吃麸子能得病,算是后遗症吧,二队得了后遗症的有好多,先是肛裂,后改痔疮。牛二说了,说我智民的智是痔疮的痔,这回看他妈谁是痔疮的痔,那些得了此病的人非常可怜,他们是莫明其妙中着的,先是因为饿吃下了麸子,然而请神容易送神难,吃下去了,排不出来,先是到厕所长蹲不起,却了无消息,挣扎站起,两眼昏花,若有所思回到宿舍,总是心有所想,不能放下,吃睡不安,知道是麸子所致,却无可奈何!此时就是不吃,也去不了那条病根,直一似姑娘怀了孩子,后悔莫及,恨不得长些志气学了日本人的剖腹,其中苦楚,不言自明。
此时明明白白是有了病,看医生,不用望闻问切,来人都是通病,有特效药在此。你道是啥药,蓖麻油嘛,早己装好小瓶,来人无须问话,顺手一瓶,打开就是一饮而尽。我所见延医用药,没有比这更灵的,喝下药去,走不几步,即觉腹鼓隆隆。大有溃势。急跑向厕所,此时每一步都嫌慢,每一个动作都嫌多,但该有的程序却少不得,跑进去,站好位置,脱下裤子,未及蹲下,己然崩盘。
弄得一塌糊涂,但心里还是痛快了,收拾好,回宿舍换衣服,刚换好,又来了,急奔厕所,半路上身子一挺,扭头就向回跑,用天津话讲,拉裤里了。如此一天足有近十次,告诉自己,没了没了,不拉了不拉了,可那蓖麻油本是泻药,喝了就停不下来,此时麸子排下去了,药力还在,前些日子得的肛裂也就势跟进,床上躺了一片。
连长看了说:战斗减员了,要轻伤不下火线。可躺着的人想,这吃麸子比打仗也差不了多少,所以就势装病,跟马车到团部看病,然后到别的连看同学,然后就一起跑了。此时虽不提打仗了,但逃跑的人越来越多,有的连女生都跑了,抓捕队还是挺精神,但是已是很难抓到,逃跑的人会趴在雪地里,会躲进老乡家里,总之是水平大大提高了,别以为跑回北京病就好了,所有的肛裂后来都改成了痔疮,跟一辈子。
当时我能躲过此劫,实是歪打正着,这要感谢皮子,早些时他看场院时,在晒麦棚的房梁上发现了半麻袋种子,灰色的,他认识,说是小麻子,上次连长说的出口日本,就是这玩艺儿,日本人用它喂鹦鹉,八哥儿,好吃。他时不时的用饭盒炒一些吃,我也吃过,油太大,但是真香,吃多了头晕眼花,也拉稀,后来我不敢吃了,他调走时带了一些,还有一些留给了我,他说这东西有毒,别多吃。我收在身边,有时想起就生吃几个,也给牛二吃,怕有毒不敢给别人,后来就发现这东西润肠,到了吃麸子时,感觉不畅就多吃几粒,平时有空就少吃几粒,就凭这,我生就是没发生任何事儿,没有他们的痛苦,也没有他们的病。
此时和牛二一起去团部,我是想去看看麻子,看看他们武装连是不是也吃麸子,看看他丫的吃麸子还抬不抬重机枪了,谁知到了他们连,迎面看到了大肚子,吓得我和牛二腿都麻了,好在他不认识我俩,全是那会儿走为上的好处。麻子让我吃饭,我不敢吃、麻子看我俩紧张,以为我俩惹了祸,赶紧准备了半口袋馒头,说路上吃,他以为我俩是逃兵,我说不是要跑,是那个大肚子厉害,他怎么会在这里?麻子说:整党。我说:当心。
我拿走了所有的馒头,这馒头比我们连的强多了,到了团部,和老板子在招待所食堂吃饭,我知道这食堂换饭票的女孩是我小学时的班长,也是厉害极了,也是我不愿遇到的人,我就把钱和粮票给牛二,让他去换饭票,牛二说怕她呢!来劲我抽丫的!我说你他妈比我厉害呀?啊!这事儿是打架的事儿吗?牛二不懂,他也不是我们班的。我一路有点来气,我喜欢刨地,喜欢钢镐,我陪你旷工来团部,你还想打我们班长,我这样想,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天擦黑时,我们就回到连里,回到宿舍,把麻子给的馒头分给大家,大家正在吃晚饭,比了比说:果然比咱连的强多了,得找他们问问怎么回事儿?第二天问过之后,司务长去交涉了,从此,我们连的馒头也像个馒头了,这之前过吃过豆饼、豆渣。说到豆渣,不久后的一天,班长通知我到马号做豆腐去,说排长点名让你去,你不能不去。
排长让我去,我不能不去,我看岀来,这排长对我不错,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他喜欢我刨冻土,无师自通,就能刨下大块冻土,那天他看了,说我会刨冻土,能看出纹路。
第二天,我早上五点就起床到马号去做豆腐,豆腐房就在马号的外屋,有一盘石磨,墙角处放着一口卣水缸,边上一口小缸,用来泡豆子,那大锅在南炕上,下面是灶口,灶口边上,是另一口缸,大缸,是过包盛豆桨用的,我的事就是把水挑来倒在缸里,锅里也放一些,然后劈柴烧火,等着师傅来套磨磨豆子,豆子在那小缸里,是昨天泡上的。
拉磨的是一头小黑牛,蒙上眼睛,套在磨上干驴活,牛不管,一味拉,用牛拉磨,我以为是师傅王才的主意,后来知道,这拉磨是技术活,不是哪个牛马都能干的,要经过训练,不然牲口听到这多的人声就不敢走路,转圈的拉磨走路也要训些日子。在这方面,毛驴是个天才,但二队没有驴。
目前拉磨的,就是这小黑牛,师傅王才,小个,小头小脸,牵了小牛,挺般配,我想。井边都是冰,吊桶是个大号的柳罐,很重,但我能对付,我天生神力,外表看身材是看不出来的,早上挑水,会碰到好多老帽儿,他们都是起早挑水,是说那井水沉淀了一夜,变得干净,于是就起早挑水,我却以为为这点小事就放弃懒觉,大大的不值。
最初,看到我打水,几乎每个人都想下手帮我,但我不用,我能干,后来江队长看到我打水,他说:这豆倌儿不错、力量头儿不远那。我明白他的意思是夸我有劲儿,但这豆倌儿以后就成了我的名字,在马号,叫我豆倌儿我就答应,但是回到宿舍我也不说。
劈柴较难,这里的柴火都是小杆儿,也就是整根的小树,又没有锯,只有一把斧子,每天挑好了水,我先把火点着,在灶口边看着火坐一会儿,我会抽一根烟,暖暖手脚,随后就提了斧子去劈柴,这劈柴要趁着冷,木头冻得脆了,才好劈。我对劈柴有自信,因为刚入冬时进山伐木,我就是用斧子打丫子,后来又在大宿舍门前和老地主用心学过,老地主斧头功夫了得,且耐心,我也自称是从过名师,此时劈柴,驾轻就熟。取一棵小树,放在豆腐房门口,我用斧先劈开,然后就东一斧西一斧的劈碎,挑水的老帽儿看我劈法奇特,几欲指点,走到近处看过一会儿,无人言语,他们承认我劈得极好,斧头准得狠,看似玩,实则无一空斧,啧啧称奇,说这小豆倌子是块干活的料。
劈好柴,坐在灶前抽烟,屋子里暖和起来。还要再等一阵儿师傅才能来,此时老王头己开始喂马,我就去马棚去看马吃草,一排马槽,有四匹马,一般是一套车一个马槽。多下来的马槽是用来喂散马的,有的拴住,有的就散放在马掤里就槽子吃草料,散马中有老马,也有小马,马不能在外面过夜,因为有狼,狼整夜坐在马号外面的草丛里,它们就等着有落在外面的猪马牛,它们会吃掉这些牲畜,有时在追逐中咬伤抓伤了牲畜,很难医好,所以和死了的一个叫法,狼掏了。
我很怕狼,这是一种很现实的恐怖,近在眼前,我小时父亲就常讲狼的故事,这一是因为他小时家乡有狼,人要经常和狼打交道,他讲莫说牲畜,在他的家乡,就是行旅也经常为狼所困。所以流传着许多狼的故事,是狼吃人的故事。
我们这马号在村西头,是村子的西南角,狼从山上下来,或是从村西草丛里出来,天一黑就到了马号,家属房的狗只管南面,狼一在西南出现,那狗就懒得管了,而马号又没有狗,历史上申请多次,未获批准,而八连就有好几条公用狗,国家配有定量,吃喝不愁,恪尽职守。二队没有公用狗指标,也就没人养狗。没有狗,二队的马号就成了狼的食堂,虽不定时开饭,却可以抓到什么吃什么,马号的牲畜由此有一种恐怖,就是这狼。
每晚,狼就从马号与猪号夹角的通道走进来,有月光的雪地上看得清清楚楚,和狗差不多,走走停停,一声不吭,发现目标,集体出击,围住目标,令其向草地跑,如是小牛小猪,跑出三二十米,就开始袭击,扑倒就吃,几分钟就大抵吃完。人喊叫追出,根本来不及,老王头和我说,最惨就是让狼掏了,疼得哆嗦等死,谁也救不了,小高看不过去,有时候给打针麻药,还是得死。咱接生的,咱给取得名,咱养大的,让狼掏了,看着它等死,难受。
师傅王才来了,牵牛磨豆腐,小黑牛蒙着眼睛拉磨,王才在磨盘上的一堆豆子里摸索着调整流量,流量大了磨不碎,流量小了费时间,调整好了,就喝那牛两声,狐假虎威的样子。
这时他开始吩咐我做这做那,像个领导,我一一做好,问他还有什么事儿?他说这活儿是没了,但是你刚才干的活儿你要记住,我只说这一遍,明天别再问我了,我有点来气,但是这点事儿我还是一一记下了,我想我不能第一天就发火,
天已大亮,到了套车的时候,我听到外面有人啍着小曲,我知道是二老板子来了,出门一看,果然是二老板子和铁忠一前一后走进屋来,我叫过二老板子,叫过铁忠,就算打了招呼,二老板子看见王才,叫他王八,说有了徒弟了?这小豆倌子不错啊!你王八眼儿小别看错了人,王才答应着,应付着,说:二老板子今这么早啊?吃的啥啊?铁忠过来说:见天吃的都一样,王才躲开让铁忠进到马里去,王才回头跟我说:这二老板子惹不得,不光我,这马号除了江队长,谁也惹不起他,他压根儿就不会讲个理。我知道他是因为我听到了二老板子叫他王八,伤了他做师傅的自尊,但是他不知道,我一眼便看出他就是个王八,他不是玩主,他就是个鼠辈。
我是自幼混在江湖里的人,因为体制内没有我下脚的地方,自打托儿所起,我就知道那些有着美好名称的人,不是帮我的人,什么阿姨,什么老师,什么班干部,没有人是和我一头的。他们都是同一种人,而我是另一种人,他们是体制人,体制外就是江湖,这是现在的说法。
而我注定是江湖人,江湖人有江湖人的特色,就是看人不看事儿,先要判断你这人是否仗义,而后决是非,体制人不同,他们倚仗王法,有一定之规,所以他们看事不看人。不管什么人,事儿办好了就是好人,因为他们都是一种人,莫非王臣。
眼下我用江湖人的眼睛看王才,就是个欠打的人,这种人在人群中居末位,是吃垃圾的动物,一生所求,无非自保。他此时被二老板子一叫王八,马上向我讲二老板子坏话,下一步他一定会找我麻烦,因为我听到了二老板子叫他王八,他觉得我占了他的便宜,他要让我付出代价,而我是不吃这套的。
院子里在套车,乱哄哄的,接着是队长派活,呼隆呼隆地都走了,马号就清静下来,豆子在小黑牛的不断转圈下越磨越少,锅里的豆浆越来越多,快滿了,也快开了。
这时来了个女人,很年轻,二十岁的样子。圆脸圆眼睛,笑嘻嘻走进来,看到我停了一下,王才马上说:新来的豆倌儿,算不上徒弟,你吃你的。那女人便向磨上取了根高梁杆,有近两尺长,右手持了向那锅中一挑,那豆浆上的一层皮就被她挑起,稍凉了一会儿,就口上去一吸,那层豆皮就突鲁一声被她吸进肚去,看那样子,听那声音,真像是故事里妖怪吃人时喝脑浆的样子,我看了有点难受,那女人持了高梁杆在等第二层,王才对她说:吃完了,这么快,还有比这快的吗?那女人听了骂他。猪号老伍头走进来,看了那女人讲:天天来,都吃胖了,这小马娶个媳妇儿不用喂,吃挺胖,真合适。
那妇人并不答话,向那锅中又挑起了第二层,挑在手里凉着,老伍头子见了,就对她说:给我吃口吧,一边就行。那妇人不答话,又是将那豆皮突噜一口吸入,老伍头和王才一起哎唷一声。那妇人一手持了高梁杆插回到原处,转过身来,此时那老伍头正向那灶口处点烟,那妇人一脚踹去,正中后背,老伍头一头撞在灶口上方,疼得大叫,那女人骂着跑了,那口音怪怪的。
随后的过包、点卤、压豆腐都是王才的活儿,与我无关,理论上我可以下班回宿舍了。可是我喜欢马号,我喜欢在这里玩,喜欢听老王头讲故事,喜欢这里的生活气息,人加上猪马牛,这生活反而变得真实而有趣味了,此时我看到铡草的人走进门来,他们中间要休息一气,抽个烟,喝点水,因为这冬天都是铡的谷草,又干,铡时呛人,即不能说话,也不能抽烟,而这些人是离不了说话和抽烟的。
此时他们就拍打着身上的土和草末走进马号的屋子,他们不看我们,既不看我,也不看捂着脑袋叫疼的老伍头,也不看一边过包一边窃笑的王才,这时老伍头一边骂这娘们儿太狠,一边捂着脑门子叫疼,他可能感觉头破了,不时的把手拿下来看看,还叫王才也看看他的脑门子是不是破了,王才讲没破,又讲破了能咋的,你还敢找她去,那小马罗子不弄死你,刚娶回来的媳妇儿是让你调戏的。再说了,你没见小马动不动就包着脸出车去,都她抓的,这娘们儿你看那面相,圆脸圆眼,手指头短粗,这就是个母老虎的相,老伍头骂王才:说你行,你有货,她见天上这儿吃豆皮子,早晚上了你这王八的当。
此时那几个铡草的人大步流星走进马号里间,我跳下炕,跟着他们走进屋去,我喜欢这样的人,最不喜欢老伍头和王才这种专和妇女调笑的猥琐男人。我进到里间,老王头也坐在炕沿上,铡草汉子鱼贯而入,爬上火炕,各自掏出旱烟和烟条,开始卷烟,其实那土炕上有一个纸盒,里面有烟有纸有火柴,但没有人动,除了我和牛二,不光动,还老是卷不好,卷不好就扔回去,老王头就说:小尕子抽啥烟呢?不知道个愁啊!这些人所抽的烟,都是自家园子里种的,有好有坏,有一般的大叶子烟,也有蛤蟆头,通常是在大叶子烟里掺点蛤蟆头,这是为了加点烟劲儿,大叶子烟劲儿小,不过瘾,但光抽蛤蟆头也不行,太呛,一个人抽,呛大伙儿,不合适,我现在是正式在这儿工作的人,虽不是马号人,但我是外屋的豆倌儿,是个有职务的人,牛二原来只是个劳改犯。我一向就坐在地下靠墙角的地方,那有几块木板围成一个方框,里面放着烀好的料豆儿,喂马的,这料豆儿是烀熟的,不是煮的,烀时放较少的水,还要隔水,里面要放些盐,烀到一定火候,开始翻炒,所以这料豆是熟的,但是却不是发得很大,表面的豆皮皱皱的,加上有咸味,吃起来很香,前些时吃麸子,我们就常来这里吃料豆,但后来被人告发,说我们偷吃料豆是剝削马。
牛二急了,说他妈老子从北京来兵团干革命,你给老子吃麸子,吃点马料还是剝削马,我剝削马,谁剝削我了。领导看这人饿的吃马科,也是真的,不管是人是马,都是国家财产,吃饱了都为干活,不存在谁剝削谁,但是不许再吃了,再吃要用饭票买,那我们也吃,就他妈不用饭票买。
此时我就坐在这装马料的木框的围板上,抽着烟,吃料豆,这料豆有一样不好,要拌骨粉,拌了骨粉喂马,说是马吃了有劲,可是拌了骨粉,马吃了有劲,我吃着费劲。我不想吃骨粉,大吉祥说这骨粉是从火葬厂拉来的骨粉,喂马行,人吃不行,我不信他这说法,他是逗我。但是,我还是不喜欢吃骨粉,我防备它是人的骨灰,我不懂骨灰和骨粉有什么区别,反正我不吃,所以我吃料豆时总是搓而又搓,后来老王头看见了,就叫烀料的人先舀一盆放在我坐的那个角落里,这一盆是给我吃的,不拌骨粉,别的拌了骨粉的料豆,白白一大堆,烀料人有时忘了,都拌了骨粉,没有我吃的了,老王头看我又在那搓啊搓的,就会埋怨烀料的人,说个孩子,吃个料豆,你都不上心,喂马能上心?
每听到这话,我就感到温暖,我就心里觉得,这老王头有见识,那些把吃几个料豆说成是剝削马的人是坏人,有坏心。真正马号的人,没有一个说吃料豆是剝削马,我喜欢马号,也是因为这里更像我想像的农村,也更像我见过的好的人堆,老王头就像我宗大爷,平日里也不说谁的不是,但是谁有了不是,他就说谁,被说的人也就悄悄改了,虽然不改也不一定会有什么后果,左不过就是个人头差呗。
这会儿,大伙抽了根烟,就开始说话,要是抽洋烟,要好几分钟,挡不住说话,一般是点上抽一口,就开始边说边抽。但抽这旱烟快,劲也大,嘴里苦,生口水,就不宜边抽边说,三两口抽完,掐了烟头,吐口唾沫,才能开口说话,这时有个人说:才见小马媳妇儿骂着跑了,有啥事啊?大吉祥说:准是王八又逗她了,一个老爷们儿,老逗人小媳妇儿,不大好。老王头说:今个老伍头子也在这儿,也调理她了,这不生气了,踹了老伍头一脚,脑袋碰了个包,那喊疼呢。大伙儿聊着说老伍头子性挺大,该续个后老伴儿,又说是儿子不让,怕妹妹受气,瞧把个老伍头子恓惶的,最后又说这小马媳妇儿,就为口豆皮子,天天来,一个娘们家,可不兴嘴馋,嘴馋的娘们不好,让坏人瞅上,好上当。这老伍头和王才没一个好心眼子!
我就坐在那角落里的木板上,吃着料豆儿,听着他们聊天,我喜欢听这种聊天,小时在村子里也能听到一句半句,但一是我忙,没时间老听,二是一准备细听,就有大人赶我走,说:小孩子去一边玩你的去,大人这儿说话呢!那意思是大人说的话,小孩子是不能听的,有时宁可让女的大人听,也不让小孩听。但是现在我是大人,我是豆倌儿,我就在外屋的豆腐房里工作,我可以听,但是插嘴却不大可能,一是没大听懂,二是我又不傻,我知道我还没有插嘴的份。
后来老王头说了,说早上二老板子进来了,逗王才、当着小豆倌儿的面儿叫他王八,我看那王才脸不好看,也没说什么,可小豆倌儿你别惹他,那家伙心眼小,他不敢惹二老板子,别让他拿你撒气,我在一边点头答应,心里却想,王才拿我撒气,那他可真是有眼无珠,活得不耐烦了。
这时大吉祥说:二老板子骂他祖宗也是白骂,凭他王才敢惹那个闫王,那才是烧鸡蛋崩瞎了眼了,我听了后,心下明了二老板子是个闫王,我想我得和他亲近亲近,我喜欢闫王,我知道这闫王往往是江湖好汉,更何况那掌包的铁忠,那铁忠的鞭功,那也是我梦寐以求的功夫啊!
牛二在马号,只是个劳改犯,而我不是,那时我是来找牛二玩的,但是现在,我是豆倌儿,小豆倌儿。
【编者按】兵团生活五花八门,兵团人等五行八作。老灯人好,却被“大肚子”领导诬为逃兵后台,批斗不止,劳改不止。“大肚子”是领导,却骂人不止。“我”当上了小豆倌儿,工作期间,见闻多多。推荐阅读。编辑:邵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