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女生宿舍冷不冷?
参谋长军人出身,雷厉风行,没用多少天,烂指的处分决定就传到二队,撤职调走。调哪去?不知道,烂指这一撤,二队有如倒了大树,许多人的许多旧习惯,旧势力都有了改变,有如一个巨大的腐烂树根,里面原来寄生的各种虫子,都因这树根的拔去而失去了旧有的生存条件,即使有的暂时还没死,但是,他们已然感到冬天的寒冷,知道自己已经是朝不保夕,不免就有些惊慌失措,有的调走,有的终日只是个混字,等着、等着看下一步怎么走,怎么算。烂指一撤,先调来了一个付连长,付连长就姓付,一字两用。
他也是老农场时的名人,那时农场春秋都出一个开荒队,到别的新农场协助开荒,算是出劳务,这开荒队的队长,就是这付连长,那时一提开荒队队长付小走,人人皆知,这小走不是真名是外号,就是因为他开荒时,土地不用丈量,只靠他披个破黄棉祆在野草荒甸里走上一圈,所开荒地便已了然于胸,接下来机车接他所说大干一气,事后收工算帐,严丝合缝。所以,那些个开荒汉子对其尊重有加,传之如神。但是现在不开荒了,要准备打仗了,那开荒队也散了伙,连人带机车分散到各连机务排,付小走无事可干,无路可走,正赶上二队烂指撤职,就被调到这二队任付连长,跟随他的有两人,一个是个老人儿,常在开荒队追随左右,此时也到二队,任职机务排长,原来的姓邓的假高干被北京知青一天到晚的嘲笑挤兑,早已调走。于是排长空缺,这老帽来了就顶了这个缺,排长是干部,按干部调动,一般人顶不了。
另一个是个老机务人员,也是一直在开荒队混,这人好色,历史上曾有两件著名的做为,一件是隔壁邻居女人偷汉,被他窥破,每逢那奸夫来时,他便于窗外偷听偷看,事后到外面作新闻乱说,居然有好听的人,每日里寻他讲述,时间久了,无多新闻,就信口胡诌起来,瞎编的事儿当然新鲜,后来就传到那妇人的男人耳中,那男人赶回家来,要打要杀,坚持离婚,那妇人咬牙不认,最后告上青山法庭,就传这人出庭做证,判离而后,甚是没面子,就久久混在开荒队,不肯回家,此是一件。
不肯回家,农忙时就到外连支援,帮助开点田头地角的小片荒以及春秋翻地,检修机车。恰好这时上山下乡,各队都有了男女知青,而知青看到机车,爱不释手,领导翻档案,查了三代,就补充了一些知青到了机务,机务人员号称油耗子,又说这东北有俗语,称大姑娘搂断油耗子腰,所以这女知青到了机务排,城里女孩,正是花季,师傅叫得铺天盖地,机务小子难免心旌摇动,想入非非,时不时的讲些下流故事,说些双关语句进行挑斗,那些女孩似懂非懂,娇嗔假怒,更平填了油耗子兴趣。
我们这位老牛,姓牛,也不能免俗,夜里值班翻地,恰好有弟子陪伴,开到近半夜,那女孩告之师傅肚子疼,牛师傅会错意,以为要女娲造人,便说肚子疼那就打一针吧。可那女孩回说:没听说过肚子疼还有打针的。牛见不投机,但还是试着说:肚子疼打一针也管用,哪里疼打一针都舒服。那女弟子没回答,只喊肚子疼,牛师傅只好开车去找医生,医生到卫生所处置完毕,开了病假,那女孩问:不用打针啊?医生说瞎讲:哪里有肚子疼打针的?那女孩讲:牛师傳要给我打一针,还说哪里疼打一针都舒服。医生问是不是真说了,女孩儿肯定,医生立刻带她到指导员家敲开了门,二人把事儿又对指员讲了一遍,指导员让那女孩儿回宿舍休息,然后到连部找了通信员、司号员,又到食堂找到正在吃夜班饭的牛师傅,五花大绑抓到连部,讲要天亮送到团里,牛师傅此时已绑成粽子,心里委屈,哭了一夜,吵得指导员睡不着觉,气得又起来揍了他好几次。
第二天,党支部开会讨论了一下案情,认为不太严重,不过是嘴欠,再看嘴,已被打得血肉模糊,不能即送团部,就决定通报原单位处分,停止支援,牛师傅被放了,浑身疼痛难当,卷了行李,步岀村外,有同车的机务小子偷偷开车送了一程,后来落个处分,记过,落个外号,一针。后来,调到二队。
那女孩肚子不疼之后,开始上班,所有人称她同志,再没有故事玩笑,而且也渐渐觉得她长得很丑,又黑又丑,真是贫农的好后代,更没人敢和她一起夜班翻地,但是真出事的有的是,连长传达过文件,那里面有布告,就是讲和女知青一起值夜班翻地,生了暧昧,一夜未睡,萎靡不振,早上开车顺手撞死一人,两罪并罚,却忘了判了何罪。
后来还是兵团朴参谋长主持制定了男女工作生活规范,才好了许多,后来出事,多是领导权力对知青美女,大姑娘搂断油耗子腰的历史就此断绝,与知青无关,机务小子只是开车的苦力,并不高于农工。
那牛一针再衰三竭的到了二队,已是一只缩头乌龟。而这里也没有女弟子,他遇到的这两位男弟子却又都是知青中人物,对他的故事除一味打趣之外,全无一丝同情,对他个人也全无一丢丢儿的尊重,虽在人前,总是一口一个我师傅,却全都是为了糗他,没有一回是为了夸他、偏这二位又都是糗人高手。一针到此,苦不堪言,有时对这二弟子明志,讲自己是好人,只是遇到了坏人,被人所害,但从今往后要革命加拼命,因为现在遇到了好领导,对自己有知遇之恩,问是谁?讲两个人的恩德没齿难忘,一个是付连长,一个是机务排长。
哥俩一听,你这是想利用我俩拍马屁啊!这哪成啊?不能按他说的办,就问他是不是要给付连长和机务排长打一针啊?他俩可都是大老爷们儿,你是男的也爱啊?我们哥俩可都是红卫兵出身,除了打流氓,什么都不会,碰上我们俩,你就剩下好好干活了,你想拍马屁的事儿门儿也没有,牛一针说对你俩很失望,不够朋友。
这俩徒弟,那大的是哈尔滨的,酷爱文艺,唱歌跳舞拉提琴,有媳妇儿,家里给说下的,眼下是团里中学的校长,比他年长,是发小儿,管他一辈子,他也曾另有初恋,但父命难违,还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分了手,投奔这父母之命而来,由此即每日里悲情悲调的唱歌拉琴,哈市这类青年很多,后来也有做了名曲名歌的,常有人传唱,这人除了自己唱,还教别人唱,比我们要大好几岁,除了能听他唱歌,也没别的。
后来见他总是和北京几个年长大哥聊女人,我们就不参与了,只是有时称他师兄,但我称他师兄却有个来历,因为那二徒弟正是我要好同学,小学中学都是同学,并且性趣相投,我曾在他家学习,就我二人一组,我与他有登堂拜母之交,他亦和我一样,最不喜欢听别人的话,一定要我们听别人的话,那一定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所以我们是终生的死党,起码到今天还是,他们那排长年纪已不小,但心理上和牙包子一样最重荣誉,一般来说这是一种没本事的表现,就喜欢听表扬话,就喜欢评先进,最喜欢颁奖状,一次都不能没有他,他说他简单,一句话就能概括,能满意,就是孙才同志是从一百年前到今天,都被评为先进生产者,有这句话,就能乐得找不到眼睛,跟个鼹鼠似的。你要再说他会武术,那你这先进生产者也就也当上了,又奇怪,又准确,所以我哥们一去机务,这么一说,我就知道干不长。
新指导员已经来了,像个大人物,神龙见首不见尾。复员军人,老革命,虽是本地人,但是参了军,属四野,打过仗,追击过敌人,一直追到上海,娶了个上海老婆,才算完事,后来复员回到地方,就是回到家乡。
最初也是管些武装工作,招个兵啥的,反侧就成了二队的指导员,不见露面,先做工作,就是要对二队动组织手术,其实就是调出一些有理论没理论的不干活的人,剩下一些听话的战士,能指挥的动,这要调出的人共十个,皮子、老砸、老石都在其内,先时以为有我和牛二,后来听说团里只负责安排十个人,要调往十个连队,要做十个连的工作,如果再多,那连队都不够用了,难不成把我和牛二这样的调到团部去吗?就因为连队不够,我和牛二得以留下来,还在这二队。
其实我这样的人,本人没有什么落后表现,各连基本喜欢出身不好的知青,因为这种人被出身压住,不敢挑战无产阶级专政,只能老老实实,不会乱说乱动。牛二不行,他出身好,但是有好吃懒做的习性,而且明确告诉你,他就是好吃懒做,就是争当后进,就是不需要一切的组织照顾,当然也不需要很多的组织纪律。一般来说,只要能滿足他好吃懒做的习性,也就行了,他可以一心一意的争当后进,与世无争。
要调走的十个人定下来后,大家都是依依不舍,此时才知道这二队自有二队的温暖,偏就是个不易得的地方。现在要告别了,就是失去了一个温暖的家,这家是不远千里来到此地的第一个家,不管好坏,不管这二队如何看待自己,如何对待自己,反正这几个月的休整,已经把一个北京孩子变成了能对付社会的男人,之所以有些不舍,有些感情,大部分倒是有些感激。皮子说:二队就如李玉和的那碗妈酒,可以垫底,调我去八连也不怕,我就是我那个理儿,急了我就吼丫的,不急我就有理讲理。老石也说他就是个练武的,要是天天干活,还练武干吗?本来这练武就他妈比干活还累。老砸也说了,我这手艺就是干活,干活不就是挣钱吗?你种地挣钱,我出货也挣钱,都一样,就是专业不对口。惹急了我还吃轮儿去,这回还能试试吃大轮儿,大不了折呗,折了也就是个种地。后来大家就这样分手了,除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有些邂逅,大多是返城后才相见。
除了害群之马,从班长开始到排长,都是新调来的,每个排分为3个班,一个男班,一个女班,还有一个老帽儿班,巧得很,我和牛二又分到一个班,班长是个哈市文艺青年,特别真诚,对我不错,对牛二不好,因为我这毛病对政权有碍,对班长无害。而牛二的好吃懒做,对班长来说就是最大的反动,因为班长就是要你干活,就是要破坏你的好吃懒做,你要是能好吃懒做,他班长别干了。但班长聪明,他把我和牛二分为一组,给我们两个人的定额就不管了,我和牛二一起干,但是好吃懒做可不是不会做,我和牛二合作的很好,这也算是班长的能力。
排长也都是从外连调来的,只有我们排长是二队老人,党员、支部委员,说是老人,其实不过二十七岁,极建壮,人传说十七岁就是抬木头好手,后来打赌累吐了血,才一心务农,不再上山伐木,但二队每年上山伐木的老人,没有人敢对他不服气,我们是三排,基建排,主管连里盖房子,修火炕之类活计,一般不是农忙,不会下地。现在己过了秋收,大堆的土豆、大头菜已堆在了菜窖边上,有农工排和家属排的人在处理。
我们排的工作就是防寒越冬,这工作重要之极,以往的活计,不干也就不干了,但这防寒越冬,不干就能冻死人。第一年冬天就冻死,以后就没有故事了。所以大家认真卖力,因为屈指一数,冻死谁都不合适,这时就连牛二也暂时放下了好吃懒做的习性,每日和我一起干活唱戏,倒也快活。
连里的小卖部进了货,主要是鞋帽,鞋是棉胶鞋,还有大头鞋,大头鞋要十几块钱一双,看上去好,但一者太贵,二者没人相信天有这么冷,如果非穿大头鞋不可,那还卖棉胶鞋干什么?可见棉胶鞋也能混,能混就行,这通常就是我们生存的原则。小卖部还同时推销一种皮鞋,是军用牛皮底的翻毛皮鞋,十五块钱一双,我喜欢,就买了两双寄回家,买了一双棉胶鞋自己过冬时穿。剩下的是买帽子,也是分为三种,一种狐狸皮帽子,要十四元,蓝色呢面,看了真是好,但是太贵,也太好,不是干活戴的,也买不起。一种是狗皮帽,黑狗皮居多,绿色布面,只要四块几毛钱,我觉得很适合我,但是试戴时牛二说:你戴这个好,特精神,就跟威虎山的小匪似的。我说:威虎山小匪我知道,但是没看出精神来。他说:要不就像伪军,他老是以为伪军小匪精神,我不以为然。我有份私心,我不能变成小匪和伪军,我不在乎,有人在乎。或者说:我在乎别人的看法,哪怕只是一个人。这很奇怪,那时我真是可以不在乎一切,大多数人都是如此,但我到了山穷水尽之处,我还是在乎,哪怕是仅仅在乎一个人的一点点看法。于是,我放弃了狗皮帽子,多花了四块钱买了一顶羊剪羢帽子,也是绿色的,我还买了一双毡袜,看到它厚实的样子,我感到放心。
大宿舍另外的三间房屋已经盖好,新宿舍做了改造,分为小间,有南北炕,北炕有上铺,我住在北炕的下铺最里面的铺位上,全铺一共五个人,一个房间十五个人,算是一个班,有正副班长,最初的工作是倒菜,不久就倒完了。
起了一次麻,许多人说这起麻,似乎是很冷很艰苦,我倒觉得没什么。那天下午天很晴,三个班的男生都到了村西的小桥边,这挢南面河面较宽,像个小泡子,那河边放了个篮子,篮子里放了两瓶酒,让下水的人先喝几口酒,也可以用酒在身上搓一下,我看到有人喝了酒,呲牙咧嘴的走进水里。水面有一层薄冰,此时已被人打碎了,我有样学样,抓起瓶子喝了几口酒,其辣无比,涕泗横流,扭头撒腿就跑,后面人大叫,我不答话,一路跑进马号喝水,屋里有两个猪号女生也顾不上了,喝了水,又洗把脸,又跑回河边,一直跑进水里,开始捞麻,一直干到最后,即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累,心里最后悔的是那几口酒喝得我太难受了,别人见我不怕冷,以为是喝酒喝得发热,于是争相喝酒,酒喝光了,脸都喝红了,还是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刚入冬的时候,煤很少,没有木柴,炉子里没了柴火,就灭掉了,火灭之后,屋里很冷。我冷极了,被窝里凉凉的,睡不着,睡着了也睡不久。我踡缩着躺着暇想,我想起保尔柯察金在波耶卡车站,想起他们喝得素扁豆汤,这是那本书中我最不喜欢的一段,我不是不喜欢那艰苦的工作和生活,我不喜欢的是保尔的初恋情人冬妮娅乘坐的火车因没有木柴而停在这小站上时,为了能换取些木柴以供火车继续行驶所用,车上的乘客要下车劳动,工作是铲雪。
这时他们相遇了,当冬妮娅问他何以没有一份比铲雪更好的工作时,保尔斥责了她,并且很严厉。我由此不喜欢保尔,我觉得他不好,因为他贫乏,即没有感情也没有礼貌。如果他不能帮助冬妮娅,那也不该斥责她,要知道当他一无所有而冬妮娅是林务官家的小姐时,冬妮娅爱他并救了他,而现在他却变成了坏人,起码他敌视这个曾爱他并救她的女人。
半夜时分,月亮照在雪地上,亮如白昼,靠近窗户,可以看到南面的坡地陡立如雪山,有狼狐在行走,能听到犬吠声。雪路冻得很结实,有人走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时想尿尿了,冷尿热屁。招呼一声,全屋的人应声而起,比听到连长的起床哨齐多了,所有的人都已憋急了,只等这声招呼,一起出动,门前都是尿冰,有高个的出入都要低头,牛二说:要一直尿到爬进来,连长指导员就再也不会上咱们屋来了。我说不行,咱们得尿在门外,尿在门里,连长让你刨了,你敢不刨?尿在门外就流走了。但此时这伙人一起开尿,尿在冰上,扑扑的,热气腾腾直扑人面,老本说:下次轮班尿吧,人多热气太多,都吸进肺里了。话说得多了,人就不困了,反正也是冻得睡不着,就干脆聊会儿天儿,东拉西址。
牛二讲因为撒尿挨过警察俩大嘴巴,我说被警察打过,人就成熟了。这是我们那的一个说法,恐怕年代久远,是说家里孩子不懂事,让警察拉到派出所,没头没脑暴打一顿,无处求告,才能认识王法,从此就懂事多了。牛二是因为折树杈被砂轮厂看大门的送进派出所,关进小号,本想关几个钟头就放了,没想到一忙忘了,关到天黑,牛二憋不住尿了,就在小号里尿了一地,警察一看滿地是尿,抬手就给了丫俩嘴巴,看他叨唠,问他叨唠什么?牛二说:我说你手真快,我以为一个呢,原来一下就俩。警察乐了,说:我以为你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呢!牛二说:那我哪敢呢!警察说:下回别尿了,想尿说话,牛二说:没下回了,哥们下乡了,随便尿,
那天我傻瓜似的问女宿舍冷不冷,大伙儿笑起来,问我怎么想到女生宿舍,问我是不是想去女生宿舍,问我是不是想女生了,问得我昏头昏脑,不知如何回答。后来班长说:一个样,前几天到女宿舍开班长会,也是冷得要死,可能还不如咱们呢?咱们还能偷柴禾抢煤,她们什么都没有,冷着呢!这时没有人再说话,安静了好一阵子,有的人睡着了。
我却一直没睡,我在想我是不是很傻,我干吗要提这么个问题,女宿舍冷不冷和我有关系吗?我睡不着,一直想这问题,想到好多,不是今冬明春一定要打仗吗?那让这么多的女生来干吗呢?她们能打仗吗?想想这些女生还要住在这么冷的屋子里,等着打仗。就觉得这一切都是很荒谬,花木兰是替父从军,要化装成男人,当时也是不要女人从军,估计那时条件还不错,花木兰要是放在二队,她可没戏,别说打仗如何,看瓜她就受不了。
我想啊想的,我就是想男人挨饿受冻很平常,甚至是无可避免,就该如此。因为男人要打仗,要保卫家园,但这不就是为了女人不挨饿受冻吗?小时在家里,冬天屋子里也常常很冷,但兄弟们只是怕妈会冷,总是轮番的问:妈您冷吗?我妈就说:我不冷,别问了,快睡觉吧。我们为什么问呢?不就是因为她是女人,不该被冻到吗?如果男人都不管女人死活,都不问女人是不是冷,那可就真冷了。我想了好多好多,就是觉得女生宿舍不能冷,女人不该来打仗,现在,眼前这一切都不好,都不对。
连里决定要有两项改革,一是食堂的死伙吃不下去了,据说早己寅吃卯粮,亏空了一个天文数字,管事的列举了多项浪费现象,比如牛二往尿桶里扔馒头,还有人偷馒头喂狗,把全村的狗都喂肥了。反正极度的夸张,说得合情合理。要改成活伙,每人换饭票,吃多少买多少,那时我们定量是陆军水平,每月四十六斤,不知谁讲了个什么故事,就变成了四十五斤,但是每人四十五斤,三个月吃亏了几千斤我就不信。牛二只扔了一个馒头,全村的狗也还是瘦得滿村乱窜,根本就没有肥。当年也是议论纷纷,不是贪污,就是渎职。要改活伙,改就改呗,那时再偷馒头,更合算。
前些时为了打仗,七连改成了武装连,满连的人都要发枪,那一手拿镐,一手拿枪的日子真真的在七连实现了。在二队,我们还是两手拿镐。但七连原本也是个自然连队,也是一般的学校下乡知青,成分复杂,后来领导要打仗,要搞武装连,要发枪,就要挑好的留下,那些成分高的是不能一手拿镐一手拿枪的,保垒最易从内部攻破,这些不可靠的人只能调到非武装连去两手拿镐,枪把子重要极了!
于是就有十余名烂蕃薯调到二队,和我们这些人一起来两手拿镐了,还有一些人调到六连和八连,也是两手拿镐。这些人调入二队,本来是极为烦恼,但很快发现,二队的温暖无处能比,是块修正主义热土,有这好事儿,他们飞快的与我们融为一体,结为死党。
连里的第二项改革是知青停下一切手头工作,统统进山检柴禾自救,免得冻死,还派了老地主和还乡团长每日到大宿舍门前锯木头劈柴禾,我们,我和牛二每天进山捡柴禾,我们刚开始什么工具也没有,就是手上戴了棉手套,走到林中,找到一根约略能扛动的木头,扛回宿舍。一天的活儿就算完事。
在秋天的时候,我们也进过几次山,感觉那山里很潮湿,蚊子多得滾成蛋,也没啥收获,没啥景色,后来也就不去了。但这冬天进山就容易多了,雪地,林中小路窄窄的,天气冷得清徹,雪多,显得干淨。山里还有许多我不懂的东西,我要好好学一学,最初的几天,觉得很冷,总是快去快回,回到宿舍,已觉冻得要死,赶快烤火。但是几天之后,赶上晴天,阳光亮亮的照在雪地上,林中有鸟,有石龙,有各种树,杨树上有冬青,看上去像是能吃,还有刺梅果和大串的五味子,能吃,能治神经病,可惜我们都没有神经病。我和牛二又开始以玩为主,不着急回去了,我们对别人讲要找质量好的木头,我们要干木头。
这只有石龙里才有,树倒在石头上,晒得干了,都是好柴火,就是在石龙里,要爬冰卧雪的拖出来,而我最喜欢干这事儿,每天都要到石龙里找木头,然后拖出来,扛回宿舍,又干又好的木头,而每次在石龙里拖木头,我都是拖得滿头大汗,里面的夜服都湿透了。因此我一开始干活就不能停下来,到了林子里,先是玩,玩够了,找到一根石龙里的木柴,开始干活,拖着木头爬出来,一刻不歇,扛了就走。一直走到宿舍,都是滿身大汗,然后歇一会开饭。一顿五个馒头,早上四个,中午和晚上都是五个,牛二跟不上我的节奏,告诉我不用这样拼命,他不懂我的乐趣。
我发现我喜欢干活,我不喜欢好吃懒做,先前都是因为没有找到我喜欢的工作。但是我这样干,也还是不能解决宿舍取暖的问题,于是连里找了一些人进山伐些木柴,然后用马车拉回来,让老地主和还乡团长锯成一段一段,再劈成木柴,各屋就可抱柴来烧。
我们也被分成小组,跟随伐木的人打下手,把伐倒的树变成柴火。
伐木不是玩的,要讲山礼山规,要保证安全,还要配套作业,保证效率。我们这位伐木工是连里统计,身材矮而壮建,经验丰富,是个进山的好手。他带工具,一把歪把子大锯,他用,主要是将树锯倒。一把刀锯,牛二用,是树放倒后将那较粗的杈子锯断。最后是把大斧,玻璃斧子,我用,打丫子,所有的树技,都须用斧子砍下,我握紧斧柄,找棵树试了几下,心里高兴极了。
我终于有了一把大斧,我忠爱大斧,我看小人书,就喜欢用大斧的武将,像盘古,像三国的徐晃,隋唐的程咬金,还有金兀术,我觉得他们会选兵器,大斧比狼牙捧好。小时我家有一把斧子,短抦的北方木工斧,非常旧,旧得像民间故事里的破斧子,斧刃很厚,厚得让人觉得就是个锤子,但我相信它是斧子,就是钝了,要磨一磨。我自幼就有爱磨刀的习惯,其实是从磨那把斧子开始的,我每天拿着它,有个合适的地方就磨磨它,五六年我爸被抓走了,我的小弟弟刚生下来,半年后大人们商量好,要将他送给别人家,相看的人来了,一切都同意,要走时,看到我握了斧头跨在门坎上,谁也不许出门,我那时四岁,人们先是笑,后是惊,最后我妈大哭反悔,这事儿就黄了。小时我妈常说起此事,说后就要哀声叹声的数落我,我知道她是在夸我,后来那斧子丢了。是因为我有了一把禅仗,我极是喜欢,因为我就是喜欢鲁提辖,鲁智深,那时不兴叫偶像,其实鲁提辖就是我的偶像,我更是喜欢他有重六十二斤个水磨禅仗,我那把小禅仗是从厂里检来,就是一把禅仗模样,我先是藏起来,高兴时取出来磨磨。后来我哥看到,说这不是禅仗,是厂里钳工用来在钢板上铲花的工具。这以后我才拿出来玩,因为它太硬了,我不能把它改成斧子,我不能做工具,只能玩,只能做兵器,而且磨不快,因为太硬了。久之就厌倦下来,我还是喜欢斧子。那时有俗话说: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跑腿的行李大姑娘腰,称这是四种对其人无比重要的东西,外人不可乱动。可见这斧子重要,对木匠重要,我不是木匠,对我也重要,因为我喜欢。
木匠的斧子短柄,南方北方不同,北方斧子上面是方形,敲钉子用,斧刃在中间,两手都可用。南方木工斧子头长方形,斧刃偏一侧,分左手斧,右手斧,两种我都喜欢。山中砍柴的樵夫都是用小斧,而猎人则用长柄的小斧,另外劈柴有劈斧,坡面较陡,斧头又大又重,增加劈开的震动力。一般农家则只是用旧洋镐打个顺刃,以代替劈斧。
真正用来砍树伐木的,就是我现在手里握紧的这把,斧面宽扁,斧刃宽,坡度缓,利于入木,分大小号一二三四,一般称为玻璃斧子,专一用来砍伐林木,我这把是二号,是常人最常用的,就是说:我握着一把长柄的二号玻璃斧子,在这伐木小组里充当一名打丫子的人工。
这里打柴火伐树,不比大山里伐木,那里伐的是木材,这里伐得是柴火。大山里的林子整齐,树高林密,排着队就伐了,拉开距离,五十米开外一组,喊着顺山倒类的号子,极是雄壮开阔,伐倒的树截成规定的尺寸,有人牵了牛马拉套子到方便路边,再有那一干的牛逼力士归楞装车,回来后喝氿吃肉吹牛逼!
这里不行,第一是没树,没有可伐的树,你得东一棵西一棵的找。这是火山,硬木长到筷子粗细,就烂心,外面虽也是参天的长,内里却是全部烂掉,只是一个空壳在长,这种树叫空筒子,可以伐,可以烧,我们找树,就是找这种树,找个三五棵相距不远的,也就够一车了。
第二是没路,没有现成的公路,只能看马车能否过去,所以不能走远,要在原有路边修整一条马车能走的路,才能就近装车,这里没有专业拉套子的人,道路自己要打扫干净,不能难为马车,因为惹不起车老板子。第三是没好树,没有直溜的树,这里是火山杂交次生林,什么树都有,长在哪儿的都有,长成啥样的都有,伐前要看好树形,观察是否有大横杈,这横扠倒树时会咯得树干横着一扫,称为打盘拐,树大,扫着了不死即伤。看清了,判断好树倒时往哪边躲。还要看树上有无大死杈,有死扠,要时时当心,否则树未倒时,那死扠先掉下来伤人,好树多是杨木和椵木等软质木,能成材、不许伐,别以为没人管,伐了当心吃官司,但知青除外,知青专伐好树。
桦木有黑桦白桦,黑桦可伐,白桦成群的不可伐,因为能长成群,必是那里土质不错,留着让它们长成材。
如今我们要干了,心里有点激动,因为是第一次,一旦开干,工作就是环环相扣,我怕因为力小手生,误了别人,所以此时握了斧子,紧张看那持歪把子大锯的统计。他相中了一棵柞树,不用说是空筒子,他抬头看看,让我俩先躲开二十米开外,他判定了树倒的方向,先在那方向个树根部锯了一道口子,再用斧子在锯口上方砍了几斧,砍出一个小斜面,然后开始锯另一面,锯口比先前锯口要略高些,所以先前锯口称下口,此时所锯为上口,空筒子,很快就倒了,统计先用歪把子量了长短,将树干截为几段,再用大锯锯断大扠,就交给我和牛二,牛二用刀锯锯小扠,我用大斧砍断树技,我用右手斧,站在树干左侧,一斧斧砍着,感觉这用斧子是有名堂,要有角度,是砍,要有斜面。不是剁,角度太陡,就成了剁。这一斧的力气就白废了,因为要这角度,就要准,斧头下得准,斜面砍得对,才能省力,才能快捷。
明于此,我就开始计算我每棵树一共砍了多少斧,有多少又准又有好斜面的好斧,有多少不准确,斜面不当的臭斧,我练斧子,没事就练,先练这打Y子,就是先练这砍,后来我又练了劈,人们笑我为什么老是帮地主劈柴火,他们不知道我多爱斧子。
就这样伐了几天木头,一堆一堆的堆在那里,后来又引着马车上山把木头拉回来,看着马车装了木头在滿是石头的路打转前行,真是震撼,我想我还是要争取做个车老板子。
木头卸在大宿舍前面的空场上,老地主和还乡团长开始锯柴火,先把树木锯成一尺多长的木段,再用大斧劈成大小合适的木柴,搬到屋里就可以烧了,望着这一大堆做柴火用的树木,打心里就暖和,我为了练斧子,常向二位反动派借了斧子砍一气木头,练准头,练斜面,找最佳位置,求最好效果,二位也经常指点我,我顺便也练劈柴技巧,也是要二位指点。俗语云:劈柴要劈小头,问路要求老头。小头纹路清哳,木质较脆,容易入斧,劈开小头,斧势顺纹路而下,大头自然裂开。而且劈这种空筒子,要劈树皮活木头处,劈中间都是朽木,纹路已朽坏,空陷斧头,劈不开。这老地主有三个儿子也在二队,老大大祥,三十多岁,身板挺直,常板着一张黑黑的麻子脸,像个灵官,这人有反动前科,曾在文革时讲毛主席比个牛洪武还厉害,为此挨了许多斗争许多打。二儿子二祥看了哥的遭遇,发誓少讲话,久之就如无此人。老三小坦,正是十七、八岁,带着全队的小孩疯玩,不敢到知青这边来玩,许是家里叮咛了。
常上山玩,一日在山下草甸子地里被毒蛇咬了,伤在腿上,送到团部医院一口咬定截肢,别无他法,只能等死。一家人舍不得,也不信,回到家卧床近一年,吃些草药苦水,全身脱下几层黑皮,多次痛不欲生,最后竞好了,好了而后,就离家走了,杳无音讯,因是地主身份,没人揣测老地主心中作何感想,他的存在价值,劈柴而已。那还乡团长只有一老妇,自称张刘氏,个子瘦小穿黑衣如一只老乌鸦,偏是二人相依为命,关系甚好,老地主和还乡团长年纪都已不小,然干活却都是经验老到,又有股子长劲,知青不能及。
但有新问题,有了木头,有人劈柴,本来可以无忧。然这女生一是冻怕了,二是天生贪婪,每逢二反劈柴,总有几个女生站在旁边,劈一根拿一根,就这燕子叼泥,蚂蚁翻蛋的战术,就害得男生没有柴烧了,所有劈好的柴火都被她们取回宿舍码垛起来,我心想这女生是真不可人心疼,我们也得有柴火啊!这样做没良心啊!后来的岁月里知道,女生就是这样做事的,就是这样没良心,逮个蛤蟆能抓出尿来,男生打的柴火么?应该的,男生没有柴烧么?他妈活该!害得我们把二反都抓进我们的走廊,先锯好木段,搬到我们走廊再劈成柈子,女生要木段没用,她们劈不开,这不是我们不义,是她们可气。
有柴烧,有活伙,每日里上山玩一通,做做棒打狍子的美梦,最后捡一根干树扠回来做引火柴,中午晚上围做在炉火边烤馒头,我对吃的上心,常把馒头烤得通体金黄,老灯夸我手巧,说我烤得馒头比北京同和居烤得都棒,日子挺好的,谁知不怕没好事儿,就怕没好人,徐大肚子到二队整党来了,他是工作队长,想起那张黑猪似的脸和杀猪似的山东腔,我的心就沉了下来,更何况还迎来了吃麦麸子的日子,那个冬天太长了,长得坏事多得数也数不清。
【编者按】北大荒天寒地冻,取暖是生活的头等大事。知青们自己上山弄柴禾辛辛苦苦。艰苦的生活,锻炼了生活意志,也磨砺了耐苦耐劳的思想品质。推荐阅读。编辑:邵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