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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作者: 咕噜 点击:866 发表:2020-12-11 17:50:20 闪星:2

不管值班也好,备战也好,我每天都在村里乱转,就想起一事,我该给家里写封信了。之前看到大伙儿都写了家信,之后又见他们都收到家信,我从来忙,却是忘了这事儿,于是到小卖部去买那信纸信封。在家时我爸总不在家,因而家里也总有信来,多数都是爸的信,有时也问一句我们兄弟好不好,结论是不好他回来臭揍,所以我不喜欢信,我喜欢书,那时以为,不会写书的人才写信。

现在我得写封信,否则别人都写了信回家,我没有信,我妈该着急了!我到了小卖部,想买个信纸信封,可一进屋,这里边可热闹了。这售货员是个女生,上海人,因为有女生,我就不常来这里,现在进门一看,滿滿的都是人,就如秋深了,苍蝇都跑进了屋子,曲尺形的柜台上坐得滿滿的,统统脸朝外,坐在柜台上、垂着两条腿,抽烟聊天,乌烟瘴气,屋里又暗,我是很不习惯。这些人哪屋的都有,都有不上班的理由,都有到小卖部聊天的爱好,谁进来挤兑谁,谁进来捉弄谁,那售货员并不欢迎他们,但是赶不走,惹不起,此时只好坐在柜台里面一个水桶上,她想看着货物,其实不用,她自己别让人偷走就行了。

我找她,买东西,柜上坐的闲人和我说些废话,让我抽根烟,一块聊会儿。我说我得走,回去给家写封信。有人说你还没给家写信呢?那你可真行,有人让在信中问我哥好,他们继续在屋里胡扯,我就走出门来,出门就看见一个奇怪的胖子。那年头胖子极少,百姓都是身材苗条,面有菜色。我们那儿就是肉铺里有胖子,猪肉铺里的胖子姓张,一脸的络腮胡子,面白唇红,也是一个哥们的叔叔。羊肉铺也有个胖子,好像是姓白,比猪肉铺的胖子要重一百斤,自然是回民,我从小就认为这胖子是怪胎,要么就是动物尸体吃多了!但肉铺里的胖子都是一脸的络腮胡子,面白唇红的模样。后来到了这二队,所见之人都是鸠形鹄面,骨瘦如柴,有胖点的就是婴儿,吃粮食的都不胖。

此时眼前明明白白就是一个胖子,活生生的成年胖男人,我一时觉得新奇的不知如何是好,我就是惊奇的死盯着这个胖子看,那厮一张黑脸,脸上黑得几乎什么也没有,没有眉毛,眼睛极小,鼻子、嘴唇、耳朵、下巴都是一色,无从分别五官,个头矮,不算是中等个,所奇者,生有一个巨大的肚子,比肉脯里的胖子肚子还要大,不用按比例,就是绝对的大。头上戴顶马裤呢帽子,看到帽子,我有些警觉,这东西别是团里来的?穿军装,戴军帽,吃得跟肥贼似的。

这时烂指和连长从两个方向向这里走来,就听那胖子黑呼呼的脸上发出一声大吼,山东腔的:你们他妈的快点走哇,到你们他妈的小卖部看看啊,那小卖部里卖孩子呢,柜台上都他妈的摆滿了。才讲这几句话,再看他模样已有了变化,约是嘴角部位,泛起了两堆白沫。我看了大吃一惊,心想这厮必是猛兽,此时那烂指连长加快脚步,几近一溜小跑向这里奔来。我推开小卖部门喊了一声快跑,然后转身向大宿舍飞跑而去,那伙人冲出小卖部,四下奔逃,那胖子、烂指、连长大喊站住,怎么都跑了?谁听他们的,一转眼,跑了个踪影不见,连长托词去找一找,就走了,剩了胖子和烂指。

我在宿舍门口张望着,见那胖子挥着手,大声骂人,烂指站在对面,好像一声不吭,我有点替烂指担心,我怕他一激动回话,甩胖子一脸哈拉子,他就惹祸了。皮子说我光会替别人想,还真是的,我想我不光会替别人想,我还会想别人,我此时就想像这胖子和烂指,一个大声咆哮,满口白沫。一个一言不发,闷头流哈拉子,真他妈好玩!好玩不一定是好事,这一幕因为好玩儿,从此就深烙在我的记忆中,半辈子挥之不去。

这大肚子的胖子,是团政治部主任,以后又足足的恶心了我们好几个月。过了一会儿,大家从四面八方绕回到宿舍,大叫好险!亏了你那一嗓子,大伙儿才撤了,要是落到这胖子手里,不定怎么着呢?后来讨论的结果是这跑得好,怪不得说游击队厉害呢?光是这一跑,他就没辄。

文革刚开始的时候批判三家村,那时就懂了什么叫三十六计走为上。咱这儿光走不行,得跑,是三十六计跑为上。我对这走为上也是有感想,从小就是不行就来这套,后来看懂了敌进我退,也是走为上,后来有个三七年入党的三野战士,也去过朝鲜,他对我讲,打游击就是个跑,一门儿地跑,跑没错。这使我想到光游不击,再后来看美国电影《阿甘正传》,那里边也讲究跑,跑没错儿。

当时我想到一切的跑,现在我们穿得都一样,别人不容易分清是谁,那碰到大肚子这样凶狠角色,如何不跑,反正他看不清,追不上,事后就是不认帐。大肚子命令烂指下午在连部前面开个会儿,他要讲几句,到了下午,两点多了还不见人,原来该去南地的人听说大肚子要开会讲话,全都跑到北地去干活了,剩下大肚子和女生在连部前面列队等候了半天,大肚子不懂怜香惜玉,女生也骂,他自已痛快了也就得了,但是这也使我们感到了寒冷,觉得团里的领导还真是个个凶狠,比这烂指连长大有不同。

几天后,贼回子带回一个消息,拖拉机要到青山县城拉砂子,这跟车的人要由我们班出,我这些天值班值得不错,本不想动,可是别的班有好几人找我要买些东西,我说并没指定我去,怎么能代买东西,而他们就找了贼回子,坚决要求让我去一趟,一通的威胁,贼回子一看正好笼络人心,就答应了。他没想到我不想去,他不知道我晕车,但我不能告诉他,我推三阻四的要足了条件,他不敢不答应,因为那些屋里的人耐性极差,一个说不清道不明上来就动手揍他,他怕这事儿,就求我走一趟,我把我的活儿交待的清楚,回来接着值班,我不在的时候,不许把活儿积下来,要一切干得利索,否则一定有后果,也一定让你贼回子吃不了兜着走,还跟贼回子说了句玩笑话,别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车要半夜开,天亮到县城,装上砂子后到青山吃饭,吃过饭买东西,然后回来。晚上回连,卸了车吃饭,然后半夜换了人再出发,一天一趟,我出发前查了书,书里边讲这晕车要束紧腰带,勿使肠胃乱动,即能减轻症状,但这是废话,因为不知何为减轻不减轻,但眼前只此一招,只好找出背包带,紧束腰间,将这肚子勒得要断了,坐在车上气也喘不过来,路况太差,车刚过团部,即已开晕,我强力支撑,苦不堪言,其间感受只余八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天亮后到达砂子坑边,下得车来,头晕目眩,身软如绵,什么活也是干不了了,那司机催我们快装车,装好车到青山吃饭,买东西,这是个复员兵,山西人,脸上皮肤白唽,大眼睛,但是永远脏兮兮,一头的乱发,说话尖声尖气,但是挺横。我说先去吃饭,买东西,然后再装车回家,他不同意,大声呵斥我们装车,还说他说了算,我们只有装车的份,没有说话的份,我身上一点劲儿也没有,只有一句话:打他,打完装车。那哥俩也同意,提了铁锹要拍他,他问清了我说的话,跳上车说:先吃饭。

到了青山县城,先找饭馆吃饭,那服务员大抵是半老妇人,穿了白衣,戴了白帽,这阵子已是见惯了知青,一看我等模样,也是熟悉,看我似是病人,进去端了一碗热极面汤,说先喝点,我一口口喝下,看那妇人一点点的漂亮起来,因为我感到体力在恢复。

东北县城小饭馆菜都一样,我不敢着急,慢慢吃喝,那哥倆怕我死了,细致地看护我,倒像是两个解差,司机不敢和我们同吃,自己找一桌子匆匆吃完,告诉我们别走,他要去买东西。我们也得买东西,不许他走,一起去,先等会儿,这孙子急得要哭,

我吃好后行了,好多了。买东西麻烦得很,那哥俩还照了相,那时照相馆生意超好,都是知青,每天都有大批男女照相,男的是要照一张寄回家报喜,女的年轻人,多是为了显圣,照相馆乖巧,照了相可的邮寄,这下方便,有人照了相,直接寄回家。可这一折腾,把司机急得快疯了,其实他也没少买东西。车开到砂子坑边,好多拉砂子车,各自找了一个位置装车,我们也开始装砂子,司机可能碰到熟人,跑去聊天了。

我们三个人干活时来了个中年人,当时看着像个老头儿,问我们哪儿的车,我们告诉他兵团的,他问哪团的,我们警惕啊!说你是特务吧,要刺探情报,他说他就是想搭车,我说行,弯一下送你都不要紧,你得帮我们装车,我不等他回话就把铁锹给了他,他也就装了几锹,我就势抽根烟,刚点上,司机回来了,问我怎么不干活,我指了指那人,司机问他哪来的?想干什么?那人讲想让车捎一段,而且有些不满,说还得帮你们装车!司机说:谁同意捎你了,你别干了。让他把铁锹给我,让我干,让那人快走,说:不捎、不捎。一付可恶样子,那人开始不敢还嘴,我说:是我要捎他的,他帮我装车,我同意捎他。司机说:你算老几呀?你就敢捎他,他要是个逃跑的坏人呢?你帮他逃跑啊?我一听这是上纲上线啊,来这套啊!我说把那人抓起来,那哥俩上来就抓住那人,我说抓到一个逃亡地主,送他们村去。那人一看,大骂司机、自称是残废军人,从怀里掏出好几个本本,让司机看,不看不行,他讲他是扬子荣的战友,他也是小分队的人,林海雪原中讲的剿匪他都参加了,杨子荣牺牲了他才受伤转业,要不是受伤,早就南下进城当官去了,他战友都是当官的。

司机看了证件,说这他管不着,不捎。我说只要不是逃亡地主,你帮我装车,我捎你,那人看司机不同意,也不肯装车,我说你不装车,刚才装的算白装,这不赖我,是司机不捎你,要不你找他要两块钱找别人搭车去吧,那人一听,就说不能白装砂子,要司机给他两块钱,那怎么可能,那两块钱是多少钱?那司机午饭才花三毛钱吃了半斤面条,你和他要两块。吵吵半天,我们三人看着,最后司机说:你们三个别看了,快装车吧,又对那人说:你去哪儿啊?我捎着你,看你是扬子荣的战友。那人讲去药泉山,司机讲:差不多全程啊!我真倒霉呀!你看,我刚才碰上八连司机,人家三个女知青跟车,早就走了,下趟咱连也换女知青吧。我们三人哈哈大笑说他要耍流氓,所以要换女生跟车,声称回去告诉女生。

装好车要走时,我看到司机笑了一下,我就知道他想起了我晕车的事情,要害我,我和那搭车人讲:我陪你坐上边。我和他聊了一路剿匪,结论是书里吹牛。不管吹牛不吹牛,我一路上是一点也没晕车,我好了。回到连里卸了车,把给别人买的东西交割清楚,把我买的吃食交给牙包子,一起回到宿舍,哥儿几个见我回来,有吃食,欢天喜地,一边吃着,一边问七问八。我大致的讲了一边,多数人认为好玩,值得去一趟,声称贼回子要不让去,就狠狠收拾他,我说那司机可能要换女生跟车,大伙儿一听就急了,说这小子安的什么心,要对女生下手,老帽儿没有好东西,只能打,而且换了女生跟车,那咱们还怎么去青山县城啊?怎么去下馆子吃饭?怎么去商店买东西?再说咱也得照张相寄回家,家里要相片了,要不照张相寄回去,我们家还以为我在穷山沟不见人烟呢!甭管怎着,不许换女生,换女生就打贼回子和那司机。

这时牙包子想起那司机和我别扭的事儿,问我是不是受欺负了?要是你觉着受欺负了,我给你报仇,我明天就找Y的去!我说:没有,他就是说是他做主,不听我的,再说他要敢欺负我,我当时就收拾他,不用你去报仇,你去干吗呀?又和他拼了是吧。牙包子说:我和他拼了?他一个开拖拉机的老帽儿,一文不值,哥儿们能和他拼了?还美死他了呢?这时大伙儿见他激愤,就都逗他,说那你怎么报仇啊?请他吃饭啊?那叫报仇啊?那谁都行,还用你去?

嘿!谁知牙包子此时语出惊人,说我也不和他拼了、我也不请他吃饭,我拐他老婆。大伙儿听了,没人接碴儿,我听了也是大吃一惊,我说你是以前就有这主意,还是下乡以后学坏了,这几天你是不是跟哪个老帽儿瞎混来了?他说没有,是以前在北京时听工人大人们说的,说这招损着呢。我说要是让你妈知道你这么说,非他妈下药毒死你不可!我告诉你,你别替我报仇,你也别使这招对付别人,这是流氓你知道吗?大伙儿这会儿也都说这招不行,自已先成流氓了,还不如打丫一顿狠的,多狠都行。也有人说:牙包子行啊!真成流氓了!真受再教育啊!你真是能的吃不了了,不用别的,这话让一个女生知道,马上全知道,十天之内,北京就得知道,你妈也得知道,你这孙子是麻烦大了。

牙包子说:哥儿们就这么一说,其实是假的,我哪知道怎么拐人老婆,我就来个老去他们家,老打听他老婆,老跟别人说他老婆好,我就能吓得丫不敢出车,我看丫的再敢欺负咱们哥儿们。我说你千万别干!等他欺负你了,再说这事儿,别赶在我这儿你老提这事儿。这会子,原是学生,刚离学校不久,相互之间的要求还是同学式的,脑子想的这是坏事儿,这事儿要让他妈知道了不得了,而且事涉女人,就是头等的坏事,不管是和工人阶级学的,还是和贫下中农学的,都是坏事儿。

当天晚上散了,可这话题没完,第二天,大伙儿趴在炕上,还聊这事儿,还拿牙包子开涮,牙包子先还应付几句,后来就只是说他是为了仗义,为了给我报仇,不是为了自巳,他说我们一直是好朋友,好事儿,坏事儿,都得一起干。而且他看我个儿小,又爱惹事儿,嘴也欠揍,万一受了欺负,不管不好交待。

我听了这话,觉得他挺仗义,人都得仗义,人出门在外,要是做了不仗义的事儿,就得背一辈子,成为不义之人。但是他后半截儿话我不同意,个儿小,早就个儿小,怎么了?他对我没认识,对我的勇气没认识,对我的功夫没认识,对我的智谋机变没认识,对我的心黑手狠也没认识,他以为他得罩我,他罩不了我,我也不用他罩。

那司机姓马,那拖拉机是罗马尼亚产的、队里人叫那拖拉机罗子,我们也叫它骡子,那司机就叫马骡子,那马骡子敢欺负我?你问问他还要不要我跟车就明白了。但这时我没说话,我有点感动,尤其是牙包子说话时强调我们的处境,我的处境,他还看了我半天。

第二天晚上,大伙儿依旧是趴在炕上,抽着烟,想聊天儿,有人问牙呢?哪去了?是不是拐马罗子他老婆去了?真拐假拐都一样,这下马罗子能把车开沟里去。我觉得这话茬有我的事儿,不爱听,就一劲儿说聊点别的,反正牙包子不在,再聊这事儿也没人听。可这牙包子去哪儿了?该睡觉了。

第二天还是不见牙包子,有人说上团部了,有人说上青山县城照相去了,同行的还有赵五。我想没事儿,丢不了,因为有赵五,他们是发小儿,两家都是刚解放时由上海迁来北京,支援首都建设的,本是老乡,通家之好,那赵五老三届的,比我们大五岁,文革时大搞串联,走了许多地方,牙包子跟着他,迷不了路,丢不了。但那赵五最是个混沌之人,所以二人也干不出什么好事儿。我不着急,到第四天,连里宣布二人失踪,也报了团里,也找到二人留下的信,说回家看看,看完就回来。

烂指肯定气坏了,开会宣布时疯狂的甩着头,哈拉皮子甩了一墙头子,他讲今冬明春一定要打仗,这儿等看你打仗呢,你们有什么脸就做了逃兵,这在军队就是枪毙的罪,兵团也一样,真打仗了,逃兵枪毙。没打仗,回来也是劳改。让大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千万不要再有人逃跑,告诉大家吧,团里已经派武装连封锁了各个路口,谁再想跑也跑不了了,对于赵五这种逃兵,抓回来后,要做严肃处理,除了批斗,要上法庭。牙包子属于协从,烂指没大提他。散会以后,大伙儿都骂牙包子嘴太严实,明明要逃跑,却说是为了仗义,要拐马罗子老婆,害得大伙儿跟着傻乐操心,敢情是声东击西,这不仗义。这么多人都在想,这水到底有多深?这兵团到底有多远?他牙包子就这么扑通一下声跳了下去,逃之夭夭了。害得全团戒严了,别人想去青山照个相都去不了,不让去了。

最痛苦的是哈子,他和赵五,牙包子也是发小,一个来历,下乡时三家大人一起吃过饭,互相有过托付,同进同退,现在那哥俩跑了,把我甩了,他们俩不会回来了,团里戒严了,我也跑不了。哈子越想越伤心,竞尔每天大哭大骂,再不上班,烂指气得牙痒痒,讲逃兵乱了军心,罪大恶极,把个青山拉砂子的活也停了,谁也别想了。

备战是越来越紧,传来的消息是各连逃兵是越来越多,有的逃跑成功,留有书信,信中说:知道今冬明春一定要打仗,先回家看一眼父母兄弟,很快回来,不耽误对敌人的突然袭击。没跑的人都说这是对的,合情合理,哪有战前不许见爹娘的道理,以前打东洋,打西洋,都是爷娘妻子走相送,怎么到咱们这会儿就免了呢?不公平啊!这仗还怎么打啊,为的什么啊?众说纷纭,弄得有逃跑的也不好再通报开会批评了,跑的跑了,没跑的活该,既然如此,那跑的就更多了。但是抓捕也越来越厉害,有骑兵,有开拖拉机的,有汽车追捕,逃跑这事儿自古以来故事就多,此时一样,东逃的有,西窜的有,穿山越岭的有,化成美女的也有,后来到了冬天,爬兵卧雪的有,偷扒火车被冻死在木头上的有,还听说有躲进油罐车被油淹死的,反正我们这里对逃跑的定义是逃兵,活的回来严肃处理,死了的就话该了。

也有被抓回来的,绑成个粽子,先是关小号,然后批斗遊斗,最后劳改,淘大粪。他们还要千恩万谢宽大处理,因为逃兵哪朝哪代都是枪毙的罪过,现在只是淘个大粪,当然幸运。

现在,就是到了九月底了,眼看快国庆节了,这国庆节非同小可,这回是二十年大庆。上次十年大庆时还小,而且肚子饿,顾不上,这次是真大庆,九大也开完了,要开人大了,兵团选了个人民代表叫方树松,烂指开会讲过多次了,但大家心下对人大会不甚了然,自然对这人民代表也不大清楚是多大干部,对方树松也不认识,也不想管丫的是男是女。反正是国庆节了,二十年大庆了,今冬明春一定要打仗了。国庆节时,我要到团部去,去看看麻子,听说又有俩哥们儿也来了,在水泥厂,怎么我们那儿的人都到这儿来了?不会去别的团吗?不是有好多团吗?

我想我该换一件衣服,因为旧衣服太脏了,但新衣服又太小,穿上极不舒服,也不灵活,最后只好穿了一件背心,外面穿件棉祆。这天是有拖拉机送的,因为讲了要检阅新成立的武装连队,有四个营,每营都有一个武装连。可我不想坐车去,车上女生太多了,我就不坐,我就走了去,走了两个小时才到,而且很热,想把棉祆藏在山里,但怕丢了,天渐渐的冷了,这棉袄万不可丢。

到了团部,看了检阅,以前见过的团领导一应在场,威风凛凛。在武装队列里见到麻子,是重机抢手,四个人抬了一挺重机枪,压的呲牙咧嘴,转东转西的走了半天,开始自由活动,大伙儿聚到一起,以前都住一块儿,这会子都跑这来了,那两个刚下乡的也背着冲锋枪,我心里有数,因而也不惭愧,以为他们肯定得和我牛逼一阵,牛逼武装连,牛逼他们的枪。

谁知道一见面大夸我有福,运气好,我都傻了,问怎么回子事,他们讲你没有枪啊?他们自从有了这枪,俨然就是多了一个祖宗,每天早晚要扛了出操,走步那一个走啊,没完没了个走啊,连长还老说他们当年如何如何,还老摸你肩膀,说看硬了没有?硬了就该长茧子啦,长了茧子就杀人不眨眼了,他妈的老子天生就杀人不眨眼,还用练吗?还说战士对枪要像对老婆一样,他妈的要像对你老婆一样,本来好不容易想通了,下乡来种地,这地也没种上,来打仗来了,还发一祖宗枪,每天早晚的擦呀,累得我是连脸都不洗了,你丫是真有福,麻子没怎么说话,他说让那哥俩一会儿抬一下他的重机枪试试,匕首一样杀人,要什么重六十二斤的水磨禅仗呀,都是傻逼。

我看了这架势,是要真打呀!心里好歹也有点淒凉,这一打,肯定是没我的份,那大家又要分手了,再见不知何年何月,今冬明春一定要打仗啊!今日一别,战后再见了,那会儿还不知剩下谁呢?我们也商量了逃跑,先跑回家再说,我一言不发,暗想在这儿呢,要打仗,又不能发得我枪,我他妈是得赤手空拳参加战争,跑了呢,跑到家,可我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到时候他们再用我逃兵的茬儿把我妈给枪毙了,那可就麻烦了,真是进退两难!我刚才听出哥俩骂枪有安慰我的意思,他们看我没枪,就故意说枪不好,我感激他们。那时没人管饭,都是带的馒头,吃了点就又集合了,这二十年大庆倒成了弟兄们的生离死别,挥个手,洒泪而去。

回连的路上,我们几个人走到金龙岗南面的树林,稀疏的没有几棵树,有黑桦、白桦、扬树,那扬树枝头上长了些怪异的乱枝、如鸟窝,树林的后面,是大片的石龙,那石头上面长满了灰绿色石花,有两寸厚,石头表面软软的。这石龙是火山喷发时,大量岩桨滚动冷却形成,有大片的,夕阳下苍茫如海。我们在那石上窜蹦跳跃,一时开怀,也便忘了下乡,忘了打仗,忘了大庆,连饿都忘了。

这时干活呢,已然是顾不上麦子了,因为大田作物熟了,天也冷下来,大豆是机车收了,谷子是老帽割了,有点田边地角的小作物用不了大部队,主力主要是收菜,土豆、大头菜、萝卜,这都是过冬时当家的菜。此时夜间已有霜,农谚有云:寒露不算冷、霜降变了天。节气不饶人,要极时的把菜收回来,整理入窖,才能安稳过冬,否则种了收不回,或者丰产不丰收,到了冬天,一连几百号的人吃马喂,没有着落,如何度日?如何打仗?如何防止逃兵?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嘛。

所以每天的活儿就是收菜,砍大头菜、拔萝卜、捡土豆、还挺忙,也有一些人收玉米,马车装了箱板,隔不远一辆,在地里行,周围都是人工,掰了玉米扔车上,像是二战时打仗,陆军士兵簇拥着坦克,这本来是简单且乏味的劳动,可干着干着,又打起玉米仗来,马都打惊了。回到宿舍,一身臭汗,兴高彩烈,除了没收到玉米,别的什么都好,滿地的玉米,要回去捡起来,那不还是打玉米仗吗?只好换了家属排去捡,家属排都是老娘们,她们是又懒又坏又下流,她们一来,没人再敢来。

就在这换班之际,人人每天没有正事儿,几点起床的都有,怎么干活的都有,烂指连长也不着急,因为不用着急,人有的是,就那点活儿,怎么干都能干完,可是与天斗、与地斗是一回事,与人斗就不一定是如此,对付上级人多了没用。

那天早上,九点多了,来了一辆吉普车,放下两个人来,这二人,一个是参谋长,一个是警卫人员,参谋长姓毕,毕业的毕,那年评了个大尉,十几年一直在训练民兵,他想把农民都训练成兵,不分男女,那时有歌,劳武结合好呀好主张,姑娘媳妇儿都扛起了枪,我会唱这两句。后来赫鲁晓夫说中国民兵是一堆肉,参谋长对这种话是非常生气,但后来民兵就不大训练了,他赋闲几年,听说形势紧张,他是无比兴奋,那时现役军人到兵团,要做思想工作,而他是主动请缨,他是来打仗的,所以劲头特别大,到此处任参谋长,看到男知青生龙活虎,女知青如花似玉,心中欢喜的紧,认为这些都是好兵。

于是常和知青聊天,他想吹牛,可不知是哪位知青?问他什么军銜,他讲是大尉,那孩子讲他爸是大校,他姑父是中将。弄得参谋长很不高兴,从此不喜欢北京知青,认为北京知青好攀比,尽耽误他吹牛。而大伙儿听说了这个故事,不管那知青是谁?也不管是真是假?对毕参谋长一律改叫大尉,内中就含着这个故事,当然是在背后。

此时,参谋长的双脚一落在二队的地上,就如养鸡场来了一只老鹰,他站在那里,背着两手,看着二队的山水人物,非常的不屑。而二队的人呢?却不知大难临头,还是一如既往地干着自己每天干的事,按照二队知青的习惯,此时当是起床时间,参谋长初一视下,很安详,以为人工都下地干活了,后来看到宿舍前有人,他就想先到宿舍看看,了解一下军容军貌,再找个人给他把连里领导找来。

他背手漫步走到宿舍门前,正好黎秃子出来晒被子,门开处一股恶臭之气将参谋长呛得倒退数步,黎秃子抱了一怀被子,没看清眼前发生了什么事,等到听得一声怪叫,接着一连串村汉式大骂,抬眼一看有军人,大惊失色,不敢再晒被子,直抱着被子跑进场院去了。参谋长在宿舍门前破口大骂,惊醒了所有的人,但一时听不懂是长官骂人,以为有人打架,跑出门一看,心下明了,能跑的撒腿就跑,不能跑的回屋穿好衣服穿好鞋,准备好相机逃跑,知道参谋长不会进来,因为屋里太臭。估计他一定要让烂指连长两人招集开会,等到集合时,再偷偷溜掉。

谁知这一等就等了有二十分钟,参谋长都骂累了,他四处寻摸,想找个地方坐下再骂,正找不到个坐处时,烂指到了,烂指气喘嘘嘘,上身黑夹祆敞着怀,跑到参谋长面前还敬了个礼,参谋长一抬头看见他,知道了是指导员,骂声脱口而出,这一番骂呀,饶我是个自幼生长农村的人,听了这番骂,也禁不住拍案惊奇。细听之下,不像是悍妇对骂之骂,不像是严父骂孽子之骂,当然也像是上级对下级之骂,古今中外的电影里都没见过这种骂,稍微有些近似的是农村妇人骂畜牲之骂,比如这狗偷吃了东西,比如这猪打翻了食槽,比如鸡把蛋下在了别人家里,从十八辈祖宗到眼前家里的男女老少,从服装到长相,彻底的骂,轮番的骂,一边骂,一边围着烂指转,烂指站在中心听,一边听,一边原地转圈,参谋长骂到哪方,他就转到哪方,目光呆滞,哈拉子都断流了,我们原打算烂指一到,召集开会,趁机开溜,谁知并不开会,只是一场大骂,而且是参谋长骂烂指,而且是骂得这么精彩,这么好听,而且是把个烂指生生给骂糊涂了,不光哈拉子断流了,而且参谋长骂完了走岀人群,烂指兀自在那里原地转圈,气得参谋长又走回来问他: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烂指讲:听明白了。参谋长讲听明白了,我他妈说完了你他妈的还瞎转什么?

我们看到这儿,觉得特逗,就一齐笑起来,参谋长抬头看向我们,我们不等他开口,哄的一下全都跑了,我跑到房前回头一看,参谋长已跨上吉普车,飞驰而去。

秋风中,烂指独自站在那里,像是在消化参谋长给他这顿大餐,没有人再看他,他从此瘟了。

烂指从此瘟了,大多数的人不记得那以后他还说过话,以前穿得虽土,也是个支书模样,比较飒爽,流个哈拉子,虽然恶心人,但还比较水灵。眼下是真不行了,缩脖拱肩,形销骨立,常于这深秋的风中踽踽独行,脸上也显得很干爽,不管别人,最起码我看了就很不习惯,他的政治生命断绝了。

有天我和老砸在宿舍里躺着闲聊,门开了,烂指走进来,我俩紧张地对望一眼,只见烂指并不看我俩,找了个地方躺下,一声不吭,我们都躺着一声不吭,过了一阵儿,老砸说起快板来,打竹板儿,哗啦啦,听说烂屁股要娶妈,娶了妈,还不算,还叫他爸下俩蛋。这快板词我也会说,词略有不同,是骂日本鬼子的,此时,老砸一遍一遍的说着,烂指一言不发的躺着,我听了几遍,我有点害怕,我爬起来下床走了,后来我想,老砸真是一只食尸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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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兵团的生活是艰苦的,也是多彩的。天南海北的知青,为了接受再教育云集在兵团。五湖四海的复转和在职的军人为了备战备荒汇集在兵团。收庄稼,拉沙子、忙忙乎乎,期间各色人等,原形毕露,丑相百出。推荐阅读。编辑:邵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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