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也是”
贼回子这几天是倒霉催的,那天紧急集合,烂指放炮崩了眼,大家难免议论纷纷,有人就说了,说这烂指就是一雏儿逼,点个炮就把眼崩了,真是烧鸡蛋崩瞎眼一一看不出火候来。贼回子听到这话,立刻跑去报告了烂指,烂指听了生气,对贼回子说:你告诉他,骑驴看唱本儿一一走着瞧。贼回子回到宿舍,找到我们隔壁那几个人,把烂指的话告诉了他们,他们二话没说就把贼回子打了个鼻青脸肿。
我们听说了,跑过去拉开,贼回子擦着鼻子上的血就找烂指去了,告了状。烂指说:为什么打你?贼回子讲他们听了你的话,就一起打我。烂指说:我的话你告诉他们了?贼回子说:告诉了,他们听完就打我。烂指此时目不转睛,张口结舌,一任口水哗哗流,他对眼前的贼回子是又爱又恨,爱者、其忠如狗,恨者、其蠢如猪。
隔壁打贼回子的人都是身高力大的可以蛮不讲理的人,我们再疼爱贼回子也替他报不了仇,何况我们对贼回子也是恨之入骨呢?报不了仇可以道谢啊!所以大家纷纷到隔壁屋去给人道谢。隔壁好汉们说没什么,这小子忒欠揍,以后再要揍他,哥几个别客气,让我们来。我们看人家仗义,一口答应,然后千恩万谢,最后得到一句评语,听上去有点像工宣队师傅的话:你们对他太客气了!
我们接受了批评,回到房间对贼回子说:我们找他们去了,都说开了,以后你少惹他们,也少上他们屋去,他们对你可没有我们客气。现在呢,是打也打完了,我们也替你说开了,该说说咱屋这尿桶的事了,这事呢,还得你负责,都给收拾干净了,包括床底下那尿海。然后给屋里换上新火山灰,你得知道,咱屋得住人,你给弄成这样,说不过去。那哥几个说咱屋就是一粪坑,女生还没扔呢!自己掉粪坑里了。说得咱屋人特没面儿!这事儿传到连长那也不好,他得问你班长怎么当的?要不你明天别上班了,先收拾屋子吧。
贼回子想了一夜,想哭好几次,决定了,收拾屋子,班长职务不能丢,隔壁弟兄不能惹,要团结同志们。我知道他得算过这帐来,早起我就去马号了,贼回子今天收拾屋子,他都不上班了,我还去干嘛去呀?
我到了马号,老板子们还没套车,老王已经把散马先牵出来了,吊在马杆子上,有的刨蹄跺脚,有的咴咴乱叫,人们陆续往马号走。
江队长晃着大脑袋,戴个破帽子,已经站到了大碾盘上,周围围着几个老帽儿。江队长要是站到了碾盘上,没有人敢同时站在碾盘上,只是一圈人围在四周,鹄立而望,江队长原本就身材高大,一颗硕大头颅能顶别人两个,他在旧农场文革前是个大大有名的人。那时有个传说,说这农场有三个霸王级人物,南霸天、北霸天、中间夹个半拉天,三个霸王中最凶悍者,即是南霸天,而江队长就是二队队长南霸天,传说中的南霸天十五岁上班割地,吐口唾味磨镰刀,磨好后将磨石往后脖梗子上一放,低头拿垄开割,多长的地头也不直腰,一气到头。回头一看,他割的地,你一穗麦子也捡不着。
那时队里不养闲人,农忙时金龙岗地头上放一排镰刀,来此找活的人到此,拿刀认垄开割,当天结帐,有好样的就能留下长干,留不留下全凭江队长看一眼你干的活儿,一句话就定你命运。
那时来往找活儿的都是什么人,都是在老家村里成分高,娶不上媳妇儿活不下去的人,跑到关外来卖点苦力气,混口吃的,江队长一句留下,就是吃饱饭挣工资的身份。哪个不是千恩万谢,哪个不是奉江为神,奉江为父,都是人,江队长在二队想干啥都行,没人反抗。
他就成了传说中的南霸天。
但江队长也没干什么太出格的事儿。为什么?因为他有爸爸,他爸爸七十多了,人精瘦,一把山羊胡子,年轻时给大帅当过警卫,一直到大帅死了,少帅继位砍了杨雨田,他才回家种地。后来东北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他为了躲日本人,最后落到了这儿,老爷子身子硬朗,上山拣柴禾,这一大捆的毛榛子柴,两人来高,老爷子背着从龙门山下来,走到南地往北一拐,就走在村子正南,老远的人都能看见,那感觉就是一只蚂蚁背着个饭粒。有次我和牛二从山里回来碰上,老爷子正将那柴放下,准备歇会儿,我俩就问沉不沉?多大岁数了?老爷子声音宏亮如钟,就给我们俩讲起当年跟着大帅的事儿,那可能是他得意的日子,说到少帅,口气中也是充滿敬义,一付的忠仆样子。
这老爷子是江队长的克星,他能管着江队长当霸王不出大格儿,所以文革开始后,江队长得了伤寒病,卧床不起将近两年,那仇家看他必死模样,才没有追杀,而会计就上吊死了。江队长病好出山,对大家都是个意外,看那病时的摸样,没人相信他还能活下来,上班后,队里班子齐整,他就做了这后勤排长,实际上专管马号,相当于马号班长。
这一场伤寒,使他头发尽脱,无冬无夏,都要戴顶帽子,夏天就是单帽,冬天在单帽上再加扣一顶皮帽子,春天再摘了皮帽,继续戴那单帽,那单帽常年戴着,即严丝合缝地包在他的大脑袋上,看上去不似帽子,倒像是他的头皮。深凹的一对大眼睛,看人时能瞪出眼珠子,很是怪异,人见人怕。还有一寸来长的门牙,就一只,四周镶了铜,已旧了,看上去又黑又绿,这牙扣住下唇,一眼看去,像是叼了一只虫子。
这时江队长开始派活,声音不大,说:万民德、曲凤山,你倆上团部交粮,把机件带回来,那俩车东地拉大头菜去,小高呢?抽空看看青球子,订个日子。那青球子是匹马,三岁的儿马子,现充二老板子曲凤山的里套。三岁的儿马子,闹得利害,要订个日子骟了它。
赶大车就是走江湖,老板子就是这江湖主角儿,所以,任哪里的老板子,都如梁山好汉一般要排座次,下不踰上,跟据主要是人望、手艺、年头长短、岁数大小,还有个偏门儿,拉呱儿怎样,翻成北京话就是能侃,侃功如何?也是加分的跟据。
二队的大老板子就是这万民德,个不高,罗圈儿腿,一脸红包,打眼一看,像个希腊人。不大言语,手里摸摸索索老在干活,他这人占两条,人望高,手艺好,别看岁数不大,但干的年头极长,自小在家啥也不好,就好和这牲口打交道,家里有马,就是稀罕这马。会走道就摸马,大点了喂马、挠毛、遛马、放马,再大了就赶车,车上马上的事儿,绝对是个大行家。他在二队当这大老板子,没人不服气。
这马这车在人前头一亮相,明眼人一下就看出马养得如何,食水是否到位,马精神全在人精神。再看车拴得咋样,马一身环佩都是软连接,哪里都能打开,包括解开和割开,尤其是辕马身上,从夹板、鞍带、肚带、到后鞧,上面鞧盖上各种钢环相接,必须用板皮相连。遇有翻车打压子,辕马倒在地上,要能割断任何环节,先救出辕马,伤了辕马,车就废了。一般也压不着套顶上的马,就是碍着了,也是一解夹板就齐了。
好老板子有身份,家伙什儿也讲究,万老板子这车,辕马身上大小环都是铜的,锃光瓦亮,是自己私人所有,说是师傅传下来的。他有两套,用一套,家里还有一套,早年都是手工打的,用的年头多了,磨得锃亮。据说已传了好几代,这马车配了这么讲究的铜环,到那儿,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大老板子的车,说是二队的车,那就知道这是大老板子万民德到了,有老相识的就得过来问安,有没有空喝点儿,因为大老板子必是经多见广,江湖上有地位的人。
老板子手上有活儿,就是拴车这一套。这一套说穿了就是系扣,也就是打结,各种活有各种扣儿,在马号干一天,也得学会打两个扣儿,一是链马扣儿,二是吊马扣儿,链马扣儿是牵几匹马时,不能抓着一把缰绳,那马会围上你,搞不好打架会踢着你,你就得把缰绳系在马脖子上,一个挨一个的牵了走,那缰绳上系得扣儿,就是链马扣儿,这扣儿要求系多大量就是多大量,不能缩小,缩小就把马勒死了,这是大事儿,首先要会。吊马扣儿是个立着的猪蹄子扣儿,把马吊在马杆子上,要求不能左右移动,而且这扣儿好系好解,好系是牵进几匹马来,马就槽子吃草,要快快的解开链马扣儿,把马吊在槽子上方的吊马杆子上,免得马抢食乱咬互踢,吊马扣儿好解,一伸手就下来,顺手就链在另一匹马脖子上,如果是别的扣儿,黑灯瞎火的解不开,被马越拉越死,就耽误事儿了。拴鞭梢儿也有专用的扣儿,系错了抽不响不说,抽几下就丢了,其它如马额上的鸡爪子扣儿,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学会的。重要的还有茬套,绳子头要茬好,齐齐整整,绳子断了要讲究茬上,不能挽个疙瘩,那不叫玩艺儿,这茬套是个干一辈子学一辈子的活儿,就如女人的女工,只有更好。
一直到有了机器,山里抬木头的绳扣儿,就是机器茬的,平整顺溜结实好看,再断不能在这断,常看到万老板子手里拿个绳扣儿看,不住的看,这也让我入迷,每到港口码头,看那碗口粗的缆绳,那绳扣儿就是机器茬的,那么粗的纤维,拧成那么粗的绳子,茬的那么匀称整齐,让人看了,真是有力。
老板子要系扣儿就要解扣儿,要茬套就得解套。工具就是那把鱼刀子,这鱼刀子就是马车夫的专用工具,人人必备,是一把摺刀,整体看其状如鱼,有头有身有尾,打开刀身就如一条小鲫瓜子,长约二寸余,刀身宽近一寸,一般摺刀,如海军刀、电工刀、剃头刀、以及大马士革摺刀,打开都有180度,可砍可刺可削。鱼刀子打开也就是lO0度,也能就手削东西,但不能刺,因为刀刃在内,弯如镰刀,这是为了割板皮,割套绳用,车打压子,辕马倒在车下,要割断这环环相扣的披挂,就得有个向后搂的劲儿,否则一般刀子没这角度,不得劲儿,还容易伤了马,马吃疼受惊,一跃而起,就容易伤到人。刀身收好,那鞘的尾部是一向内斜的尖头,也有两寸长,这是老板子解扣碴套用的解结锥,有了鱼刀子,马车下边有一小匣,内有板皮、小绳子、用于连结,天下之事、无非是连结与切断,有了鱼刀子、板皮、小绳子、加上走南闯北,人情练达,江湖之事毕矣。
有车就有马,马于人之重要,天下人皆知。万老板子的辕马,是匹栗色蒙古马,也是串种,但是保留了挽马的主要特征,身材高大、颈短、蹄大而圆,性情温顺,是匹骟马。
万老板子视之如宝,这视之如宝不是是拿这马当匹宝马,亦不是倚之靠之的生产资料,而是视之如兄弟姐妹、如手如足的亲近家人。万老板子与世无争,与人从无争执斗口之事,每有烦言,即是为马,说起马来,各有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听者不觉是在说马说牲口,就觉在说自家的孩子。晚上卸了车,那辕马偎着他不走,他即给马挠毛,无冬历夏,一挠两小时,直到马想通了,饿了,急着回圈吃草,万老板子这才牵马入圈,再亲自为它填了新草,才拐着罗圈儿腿回家吃饭,你要看个整出,你会觉得这不是人和马的分手,倒像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人分手一般。
那马有名字,我初听万老板子叫它秃尔道,我不明白,以为是俄国名儿,滿语名儿,这在这儿是常见的事儿,可是一听到万老板子说那老秃尔道如何如何,就觉是不对,后来还是憋不住问了老王头,老王头说:没见那马右耳朵是半拉吗?小时候躺地下睡着了,耳朵让大马踩了,剩了半个,取个名就叫秃耳朵,让万老板子一叫,就成个秃尔道,他说话就这味儿。
这老秃耳朵在万老板子车上驾辕,也是这挂车,这个人当大老板子头挂车的重要因素。这儿的车走山道,但是没车闸,一切行走停靠,快慢上下,全看辕马如何,老板子平时驯得如何,行车遇事,二者配合如何?赶有车闸的车不叫赶车,顶多是个笑话,电影《青松岭》里,那也是山道,那车带车闸,但那老板子在这里人看来,就是个傻X。那山道也是大马路,别说那钱广骗人,整个电影都是在骗人。没车闸、走山道、这儿是什么道?
那山是火山,火山喷发,岩桨奔涌而出,流向山下,逐步冷却而形成石龙,这石就是火山石,石龙就是火山石堆积成山,年深代久,有风吹来尖土,复盖了石龙,生成树林,没有盖住的地方还是石龙,山下的尘土形成大片的岗地,黑土层号称过八十公分,有人耕种,就要烧这山上林中的木头取暖做饭,但是要马车上山拉木头当柴禾,要有路,这种山林,树下都是石头,地面上犬牙交错,也是石头。把木头伐好,堆在山里,要靠著这山路,山路极窄,滿地石头,好的地方有两条好车辄,较平整,那就是好路。遇上那滿地石头,车要打转前行,两个轱辘一个一个骑着石头缝擀着过,靠的就是老板子吆喝,里套的认路转弯,辕马跟着里套,这在这石阵里转啊,扭啊,一段几十米的路走俩钟头,车上拉着一车木头柴禾。当然不是处处如此,但有一处,一个不行就得翻车,没人敢坐在车上。一挂车好坏由老板子代表,上西龙门山拉柴禾,一车能拉下多少木头来,堆在家门口,就是铁帳。
万老板子这车的里套是匹小黄骒马,比大叫驴大不了多少,黑嘴巴子,最通人性,别说动鞭子,大声吆喝都没有。不管啥人,站它身边,一动不动。我第一次摸它,它不动,我就给它马鬃上编了一根辫子。里套好坏,全靠老板子调理,黄里套没劲儿,有病,就靠聪明温顺,这病是尿道结石,得老遛,所以常见万老板子牵着黄里套遛,休息天也遛,那黄里套跟着他,像是他闺女。
外套是匹黑马,个挺高,马挺瘦,据说这叫魂儿狠,怎么喂,怎么养也是这么瘦,但是力大,二队所有的马里边,黑龙劲头最大。这不是胡说,马到了上套前,要考试,其中一项就是测劲头,戴上夹板,后边有人抓住套绳,先是一边两个人,抓好了,赶马朝前走,人用力拉住,和马拔河。一般马,六个人,四个人的就属老弱病残,秃耳朵八个人,黑龙十个人,性情温顺,有命令就起动,上大坡一气憋,蹄子下不失蹄,不打滑。
盖大宿舍时,全队四挂车到水泥厂拉大块,一车五千斤,谁也不少装,天下着小雨,下午就来到金龙岗底下,要爬这金龙岗,没人敢上,停下车商量,万老板子说:商量啥呀?我先上。接着就赶车上坡,下着雨啊!还挺滑,这车从岗下一步步往上爬,拉着五千斤大块,一步都不见打滑的就爬上了岗顶,随后一辆一辆都爬上来,都爬上来了,一起得谢万老板子,得谢这人这马,这车不上,没人敢上。拉着五千斤上坡!秃耳朵还拉着五千斤下过坡,没闸,吓死人的活儿!可那马就扭着脖子一点点让车侧着蹭下坡来,这活儿别人就别想了。
那年冬天,团里不知哪连的车在东边林子打误,到二队求援,江队长安排万老板子带马驰援。一共去了四个人,我和牛二帮着牵马,其实没有我俩的事儿,就为看热闹,因为有志入行。我们不喜欢机务,觉得那不值得一干,那机车一定是个学三个月干一辈子的傻逼活!别说还要查三代,就是白让我干我也不干,这马车不同,有马在,就是没有车,光有马,我也干,我也能干一辈子。就和老王头一样,喂马、遛马、讲故事,要是运气好,能当上老板子走江湖,执着大鞭,跑团部送粮,进山拉柴禾,尤其是拉柴禾,是给私人干活儿,那本家眼巴巴的看着你,能多拉一根木头就多拉一根,晚上本家还要请吃饭,白面油饼,咸鸭蛋,有氿。不图吃的,图个人情上的尊荣,走山道,走冰道,走草甸子,用鞭子打野鸭子,跑长途,挂着马灯,天地一片漆黑,冬夜里在露天里睡,踡缩在车上的马草中,所有艰难困苦都那么迷人!
那天牵马进了山,车误在不远处,万老板子前后看了看,有人问用卸车吗?没人理他,又在原车上加套了五匹马,几个老板子推让万老板子主赶,万老板子就执了一杆小鞭子站在车里辕位上,另外两个老板子一左一右,执大鞭,稍靠前,站在了套马的两侧,站好后,只听万老板低叱一声,突然三个老板子齐声大喝,鞭子响声一片,九匹马一齐发力,车一下跃出土坑,喝声不断,九匹马直向前冲,三个老板子亦边跑边喝,一气跑出三十多米,车到平地,吁马止住。大家齐声喝彩,我和牛二看了个瞠目结舌,壮怀激烈。牵了马,跟着回去,一夜无话,却有无限感慨!
贼回子用了两天时间,把房间打扫干净,恶心的直吐,皮子表扬了他,说要求进步就得不怕苦,以苦为乐,助人为乐,以后当了官,才能以恥为荣。贼回子说:我才不想当官呢!连长非让我当,我才当的班长,当班长要有个当班长的样儿,以后谁干什么,得我说了算,我让谁倒尿桶谁就得倒尿桶,再打扫卫生也是我派活。皮子说你最好找牙包子干,他爱干,可贼回子怕牙包子,他怕牙包子又和他拼了,没想到的是,牙包子第二天主动要求倒尿桶和打扫卫生,他就欣然同意了。
可是牙包子从此就不上班了,每天倒尿桶,别的也不见他干,如果点了炉子,不是烧玉米就是烧土豆烧南瓜,还给家里写了信,说领导照顾他,只在宿舍里干活,不用下地。别人见他找到如此好事,大家都是眼馋。皮子给自己找了个活儿,找了活儿就不上班了,先头还和贼回子说一声,后来就一言不发,不去了,贼回子问时就说:看场院呢!那场院就在宿舍前面,每日有人干活,不用看,都是自己安排的。
贼回子知道是上了牙包子的当,可也不敢管他,他现在不光会和你丫拼了,而且每日烧些玉米、南瓜、土豆,用这些和隔壁那帮弟兄混得特好,要是得罪了牙包子,恐怕有一屋子人会揍他,别说一屋子,来一个他也打不过,贼回子正走投无路时,政委来到了二队,挺胖,也带个警卫员,背了冲锋枪,是苏联的五三式,折叠铁柄的那种,我们从小看小人书和电影都知道,这叫铁把儿冲锋。
政委到了宿舍坐下来,还真和大伙聊得挺热乎,聊得大伙儿磨拳擦掌的好像要干什么大事业似的,其实没说什么正经事儿,大伙儿见这么大领导这么和气,就是兴奋。烂指来时,已是红日西斜,政委就随了烂指到连部吃饭,我们也就各自散了,找了饭盆儿到食堂打饭,吃了饭,还如以往的躺在炕上唱歌唱戏,天大黑下来。
贼回子跑进屋来讲,他刚才一直在连部看政委吃饭,政委吃过饭坐了一会儿就要走,接他的车已从团部出发还没有到,政委讲要迎着走,不等了。他们把政委送出二队,政委带着警卫员走了,他和连长指导员往回走时,看到两个人匆匆出村去了,好像是去追政委他们,指导员怕政委遇害,要全连集合,拿了家伙去追政委他们,要保卫政委。
话音一落,早有人寻了家伙跑出门去,有拿铁锹的,有拿镰刀的,有拿棍子的,还有人拿走了屋里的炉钩子,一阵荒乱抢出门去,匆匆向村西去了,捡点人数,只剩了我、牛二、皮子、牙包子,我们四个人没去,而且觉得他们是胡闹,哪来的人要害政委,赤手空拳对铁把儿冲锋?那政委也是行伍出身,可能怕美人计,打斗却是内行,再说这帮人拿这家伙儿打敌人,追都追不上,像烂指贼回子这种人,没事还行,有事儿不是逃兵就是叛徒,还演习追击呢!追不上还好点,这就是拍马屁,自己想出来的机会。
我们七嘴八舌的聊了有半个钟头,发觉人少了显得很安静,不似往日,有人帮腔有人笑。牛二说咱上别的屋看看,看还有谁没去?我就和牙包子出了屋子,走到外面,除了秋风,什么也听不见,睁眼看啊?什么也看不见,形容黑总说伸手不见五指,但是此时的黑,真叫人早已忘了自己有没有手,有没有五指,我有没有伸手?我有没有看到五指?隔壁房间,村西的家属房,都看不到,都化成了黑,黑得狗都不敢叫了,这黑就一点点从脚底,从四周侵入了你的身体,慢慢地侵入,像是一块极大的黑布包住你,越包越紧,紧得你不敢呼吸,不会呼吸了。这不是黑,是黑和静的恐怖包围了你,你害怕了,回头吧,回头有灯光,有人声。
我俩回头就冲进屋子,他俩看着我们,很奇怪的样子,我说:整个村里只有我们四个人了,我们对望着。只一会儿,就如共同站在便池边尿尿,一齐打了个寒噤,牙包子一口吹熄了灯。四个人从此一个字也没说,躺在自己的被子里,没有脱衣服,感觉是被一口大锅扣住的四只蚂蚁,各自躲在一片草叶下面。
我们都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不能脱离集体,哪怕这个集体再荒谬,哪怕集体去吃屎,也要同去,因为是一起去,上山擒虎易就是一起去,离开这个集体,活过今晚都是侥幸。
那些人回来以后,说是烂指让分兵两路,结果走叉了,走到林子里迷了路,这一路又去寻找那一路,找了半夜,嗓子都喊哑了才找到,回到家已是后半夜,第二天只好放假。
第二天接到电话,说政委岀村一里路,车就到了,他们赶出村的时分,政委早到团部了。所有的人大骂烂指,都盛赞我等英明,我四人无一回话,冷暖自知。为了不和大伙儿聊昨晚上的事儿,虽是休息,我和牛二还是去了马号。
马号不能休息,大家都在上班,早上那点活儿干完了,我们俩还是练大鞭,此时我们是有一个算一个,都已能将大鞭抽得啪啪的响,自己心里是有些得意,所以没人时就偷偷的练练打准儿,居然有时就能抽中,而且力道不小,为了练准儿,有时就拿了鞭子到马棚后面去练,马棚后面安静,西侧就是谷草垛,高大如一艘巨轮。这谷子在这里是重要作物,但太费人力,所以不可不种,但不能多种,因为用不上机械,而且程序复杂。
马要吃谷草,别的不能代替,所以有多少马要吃多少草该种多少亩都是一定的。谷子的价值分两块,谷穗一块,能出小米,交到团部算粮食,谷草算马草,价值不比小米低,所以一根谷草就是一个谷穗,浪费不得。而这谷草体积庞大,所以每年收了谷草要垛成一个大垛,底座要小,因为底子大了烂得多。中间要大,要存的多,要不就太高了,招风,倒了就瞎了,另开一垛,还得费个底子。
所以这垛只能垛一个,底子要小,中间要大,然后逐渐收上去,到了顶上,中间要高,四围要低,下雨要能顺着谷草流下去,不能漏水,水漏进垛里,来年天热就捂坏了,那打垛的人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打这谷草垛是真得要个老庄稼把式,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二队这垛就在村西,外形巨大,酷似轮船,夕阳照耀,金灿灿一座大山,显得兵精粮足。这谷草垛是另一个老王头打的,那老头岁数挺大,是种了一辈子庄稼的人,还挺硬朗,要不打不了这么大的谷草垛,那天二老板子和他俩人在大碾盘后面聊天,我正好听见,老王头问二老板子这谷草垛打得怎样?二老板子说:行啊,看不出来,这老王头子还挺硬郎。老王头说:硬郎、敢情,有大姑娘照样养出儿子来,二板子怪笑一声说:吹吧,就你这德性,剩点好玩艺全搁鼻子眼里呢!养儿子呢?大伙儿哄笑,我花了好多年功夫才破译了他的话。
我和牛二为什么要到这来练鞭子?因为这有谷草垛,谷草垛南面有个平日取草的掌子面儿,因为每天要取草铡草,那掌子面儿上就总有新鲜的谷草露在外面,那散牛散马就到这来吃,中午太阳一照,这吃饱了的散牛散马就卧在谷草上,舒服极了。还有一些不随群的猪,有大有小,找吃的,还能在谷草垛上蹭痒,也是舒服极了。
我和牛二到这儿来练鞭子,就为了抽它们,它们往往不注意,突然就是一鞭子,牛马猪四散奔逃,有点意思。抽了几次,牛二抽得好,一鞭子抽在一只小猪背上,抽了一条大口子,那小猪疼得大叫飞跑回猪号了,这事后来猪号老伍头子告诉老王头,老王头没说话。这天我和牛二说:有个歌你听过没有?叫《听你妈讲那过去的故事》。
他说听过一次,是忆苦思甜的歌儿,我也只听过一次,这歌是比我们小一号的学生唱的,所以不大熟,里边有一句: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你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我只听过一遍,没听清,听成了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此时看到眼前这高如巨轮的谷堆,真难想象她们怎么在谷堆上面听你妈讲那过去的事情,黑灯瞎火的,掉下来摔死不说,都没整个的了。
一天在马号屋里听故事,老王头讲的,说打早有句话:没有王八立不起屯子来,为啥啊?留不住人,那闯关东的汉子,扛一年的活,挣俩钱儿全抽了嫖了,啥也剩不下,有的来了二三十年,挣不下个房子地,就这么一年年的给人扛活,冬天就花钱,去城里镇里的逛窑子,一辈子白瞎了,到老了不定死哪儿?非赶上有那好娘们儿,能笼住三五个男人,她那男人不吭声,这就能成事儿。有几年,就有了钱,有了地,再说上个媳妇儿,生个小孩儿,这就成了人家,越聚越多,就成了屯子,那娘们两口子就是这屯子的老人儿,就像关里的族长一样。你坐火车,有那站就叫个三家子,五家子,七家子,就是屯子最早的名,也有叫几棵树的,那也是说的人家,有个娘们儿,就有个念想儿,舍不得走了,钱就攒下了,没娘们儿不成。但话得说,没有王八立不起屯子来,要是没那王八,有事儿没事儿拿刀动仗,没个静气,就是没有王八,那把人打散了,还立啥屯子?
我听这故事有点懂,以前在家听朱爷爷和我说过,说这村里的人都是看坟的,城里的高官巨贾,花钱请了先生望气,看了风水,买下大片的地做自家的瑩地,就请了穷人或远亲看护这塋地。这地方离城近,坟地挨着坟地,坟地多了鬼就多,鬼多了就闹鬼,闹鬼人就害怕,就打算着人多点儿,聚在一起阳气盛,鬼怪不侵。
可人往一块聚,不容易啊!没个交情,没个规矩,三日好了,两日恼了,咯咯叽叽,都让鬼笑话。这就得有个全和人儿,这人先是个女人,但是她后边的男人得大度,大家伙儿全念着那女人的好儿,就和气了。那女人的男人有肚量,能聚人气,就成了村,咱这些个村,都是这么来的,人多了、人气旺、阳气盛、鬼就少了,能不闹就不闹了。昌平以北是皇陵,有兵在、兵就避邪,鬼也不敢闹,过了迴龙观,寻常没有闹鬼的。
我后来看过一个文章,讲明建陵天寿山,那山下守陵的庄子都是姓朱的人,是从全国各地迁来,那昌平城也是修成猪槽样的方形,城中之人,姓康、姓梁、姓蔡,也是官家从各地迁来,可见皇家作为与百姓不同。
听了老王头的故事,我看先民真是聪明,也感到什么是大地母亲。
那天听完了故事,老王头叫铁忠啊!有人应了一声,从炕上起身跳到地上,这人是二老板子掌包的,有名。个不高,脸形极瘦削,小尖鼻子,头发少而黄,眉毛眼珠子都是黄的,身形窄,四肢粗壮,一看就知此人下盘极稳,先天有相,不是个纯种汉人。有名在于一是高中毕业,在老家成份高,没法混,混到二队。第二是二老板子的掌包儿,二老板了说:我赶车冲铁忠,他要不干,我也不干了。第三是一天一个人能割三百梱榛柴,二队独一份,没人敢叫板。最后不算数的本事,抽鞭子,抽得最好。
这会儿他跳下炕问:咋的?老王头说这两孩子练抽鞭子呢,平时都是我指点着,这几天他俩觉得练得不错了,也不大问我了。你到院里打两鞭子给他俩看看。铁忠没话,出门到了外边,牛二跟个车老板子似的拿着大鞭,铁忠伸手接了过去,我俩也想看看,看看我俩和铁忠有多大的差距,再估计一下还要练多久?
这时铁忠已选了个方位站好,两手握鞭,右手在前,左手在后,只见他鞭子向右上一指,接着向左挥动,力量奇大,那鞭子除了木头鞭座,那竹子鞭头和鞭绳一起转动,看着弯得要断了,接着向左挥出一鞭,这一鞭子,我和牛二就觉得谁在我们耳朵里放了一个炮仗,天上打了一个炸雷,我俩还没醒过梦来,只见铁忠反手向右又是一鞭,接着倒手,左手在前,右手在后,又是左右各一鞭,我和牛二虽是目不转睛,却也只听到四响炸雷,脑子里是一片空白。这时老王头又递过来小鞭子,铁忠右手单手执鞭,不见发力,左右各是一鞭,滿屋子的人喝彩。
老王头、铁忠一言不发的回了屋,我和牛二也是一言不发,回宿舍了。牛二受了剌激,走得倍儿快,把我拉在后面,我想喝口水,走向水井,还没走到,有个女生泼水,差点泼到我,其实她已经泼到我了,我抬头看到是她,她端了盆说:我是饲养员。我说:我也是。快步走下井台,水也没敢喝。
我不明白的时候,常爱说:我也是。这就是随声咐合,不争论。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习惯,我们院小孩儿都这么说,此时我想,不知她知不知道我是否听懂了她的话,也不知她是否听懂了我回答她的话。
【编者按】兵团聚集了南北四方的“能人”,威风凛凛的江队长,车技过人的万老板子,鞭艺娴熟的铁忠,令人佩服。小青年看了许多,感慨许多,也学习了许多。“我也是”,似默默私语,却情深意长。推荐阅读。编辑:邵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