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尿桶里的馒头
贼回子又搬回了宿舍,连长送他回来,宣布他是班长。他似乎也不如以往嚣张了,点头哈腰的对谁都很客气,皮子问他为什么不住马号了?是不是虱子太多?而且都不是母虱子,咬了不好受,现在你是不是还有虱子,传给我们怎么办?贼回子说:马号压根儿就没虱子,因为我住在外屋那炕上,那炕是煮豆桨用的,多年不住人,有虱子也早就饿绝种了。我身上是真没有,来的时候,好几个女生帮我都收拾了,没问题。
这贼回子上学时多年做班干部,所以女人缘特好,这一点让大家更起戒心,因为这贼回子不光能把你的情况汇报给领导,还能把你说的话,你干的事儿,传达到女生那里,而有的事儿就是宁可让领导知道,也不想让女生知道。大伙儿此时觉得这贼回子的威胁可是异乎寻常的大,不仅仅是个特务,有可能毁你终生。这事很快就有了结果,骂女生的游戏本来一直在延续,男生依然在骂,女生依然没听见,但是由于贼回子的告密,女生对骂人的男生已是了如指掌,只是表面上一如既往的没听见。而恰好这天团长来了。
一辆大卡车,团长和警卫员就飒爽英姿的站在车上,而这车就一直开到大宿舍前面大路上停下,团长和警卫员就跳下车来,走向了我们。
我们就看着团长和警卫员走向我们,团长是书上有记载的人物,侦察英雄出身,这种身份一向为大家所敬仰,别说是英雄,一般的侦察员就不得了,如扬子荣,如肖飞,团长走向我们,侦察英雄走向我们,步伐轻快,令人想到侦察员的上天入地,飞檐走壁,大伙儿感到团长脚下的鞋有些耀眼,就细看起来,这鞋有分量,要是侦察员,必得有功夫,身怀绝技,鞋也讲究,什么双龙出海,带云彩钩的搬尖靸鞋。要是老革命,就是实纳帮,千层底,冲锋呢的圆口布便鞋。可咱们团长不是,团长平易近人,满脸带笑的走过来,穿的就是北京人所称的懒汉鞋,白边懒鞋,我们面无表情。团长和警卫员穿过人群走进宿舍,走近北炕中央处,刚要坐,警卫员上前扶住团长,扯下挂在腰间毛巾,飞快地在炕沿上擦了擦,再扶团长坐下。
我们这时希哩呼噜挤进来找地方坐下,听团长讲话,团长讲了几句,都是慰问的话,后来问大家有什么意见,可以畅所欲言,这话听了亲切,也懂那意思,领导越是不让你说话,越是让你畅所欲言,意思就是说些他爱听的话。
大家都懂这一套,此时争相发言,有的问团长是不是书里的侦察英雄,有的问团长是不是神枪手,最后问到团长的鞋上,说团长年轻,穿这鞋精神,这是懒汉鞋,就是不干活的人穿的鞋,团长现在不干活了,就穿这鞋。说到这时,烂指导员、连长进来,点头哈腰和团长握手,建议到女生宿舍看一看,团队和警卫员就和他们走了。
大伙儿挺没劲,有人感叹说:当团长真好!我要当了团长,就不用割麦子了,也穿懒鞋四处跑跑。有人说:最难当的是警卫员,那擦炕沿真溜撒,三下两下,倍儿干净,我不行,我没那眼力劲儿,听说那警卫员上海的,媳妇儿多着呢,他长得又精神,又是团长的警卫员。正说到这,贼回子来了,让所有人到连部门口集合,团长讲话,多数人都去了,我也去了。
团长还是穿着他的懒汉鞋,站在前面讲话,开头几句问候,接着话头一转,问谁骂女生了?站出来,跟我走。大伙儿一听,不敢出声,没人承认,又怕女生出头指认,指对了麻烦,指错了更麻烦。此时真感觉这女生比团长还厉害,她们能使唤团长,缩着头等了半天,没人指认。团长讲:女生听着,再有骂你们的,把他扔进粪坑里,让他吃饱了大粪,我再派保卫科来把他带走,关他小号,天天让他淘厕所,看他还敢骂女生?
团长讲完这话,说还要到下一个连队,就上车走了。借团长的余威,烂指又发挥了一下,着重强调了,抓到团部关小号,劳动改造淘大粪。
最可怕的从那以后女生中有一说法,为什么不指认,不是不知道,而是今天指认,不过是骂一顿,太便宜了!女生的计划是先抓到人,扔进粪坑,然后再交领导处理,而且男生没一个好东西,扔谁都活该。
这话你说是真的吧?看这一个个的小女孩还真不像能有这主意的人,你说是假的吧?明显的最近女生总是一群人一起上厕所,这里只有厕所有粪坑,大家就怀疑她们是不是已有了目标,一起上厕所,这不是等于在粪坑边上设埋伏吗?
这下别说骂女生了,连厕所都不敢去了,骂女生的人不敢去了,没骂的人也不敢去了,心说这女生可猜不准,要是谁此时被她们扔进粪坑,不光所有的事都是你干的,而且永远都不可能洗刷干净了。就为了这,男生这边就流行随地大小便,不分黑天白夜,厕所是能不去就不去,屋里屋外房前屋后都成了厕所,各屋也就为方便计,放了一只水捅,意思是为了方便卫生。因为厕所已被女生占领。
这不是打架的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但屋里这尿桶滿了怎么办,没人管,谁看不过去谁就倒。有规定,不许踹尿桶,不许看到尿桶滿了踹一脚,待尿洒出一些再尿,不行,这是底线,要自觉遵守。
可谁知最后还是酿出事来,一天晚上,也算是改善生活,吃糖三角,我不喜欢吃糖,就坚持吃馒头,可这是改善生活,凭什么我还得吃馒头,为什么不给我想想其它办法,我也得享受改善呐。回民不吃猪肉,每次吃猪肉时,他们都有炒鸡蛋吃,凭什么我不吃糖就只能吃馒头喝菜汤啊,他们吃糖三角不是一样喝菜汤吗?我生气,就吃不下去了,怕夜里饿,就在枕边放了个馒头。
牛二最喜吃甜食,很久没吃了,当场大吃一顿不说,还留起了三个,准备第二天早上接着吃,第二天早上,贼回子打饭回到宿舍,大家还没起床,贼回子就催快吃饭,一会儿没了,牛二有存货,也就不理他,接着装睡。有人起来吃饭,一看还是糖三角,就说今天还是糖三角啊?牛二一听,还是糖三角,起身叫贼回子把桶拿过来看看,一看真是糖三角,牛二就回头找出自己饭盒,拿岀昨晚存的糖三角,要贼回子给他换几个热的,贼回子不让换。
牛二急了,一抬手就将那三个糖三角扔进了顶棚,对贼回子说:不换了,给我来三个。贼回子还是不给,二人争执。
我昨晚剩个馒头,我人不够坏,也拿着馒头想换个热的,贼回子也不让换,我就轻轻把那凉馒头放进了尿桶,但我并没有去拿热馒头,因为没有。这时牛二要打贼回子,而贼回子放下饭桶,出门直奔连部,告状去了。
只一小会儿,带了连长进来,一指牛二,说就是他,又一指尿桶里的馒头说:这也是他扔的。连长说:去场院扛个梯子来。贼回子到场院,扛了梯子跑回来,架到顶棚的开口上爬了进去,叫拿个桶来,有人递个桶给他,过了一会儿又叫再拿个桶来,又有人递了个桶给他,他下来时,先递下两桶馒头,人们一看,有干了的,有发霉长绿毛的,两大桶,满滿的,牛二没看到糖三角,就问贼回子:有糖三角吗?贼回子从怀里掏出三个糖三角,说:跑不了你!问连长怎么办?连长说:集合,到场院开现场会,提着尿桶。一步抢出门去,没口子的吹起哨来。
烂指听到哨音,也掏出一枚哨子吹起来,这时大家都跑出屋子看,连长大声喝道:场院集合,开现场会。所有的人都向场院走去,老职工本来要下地的,也只好先到场院集合,人多,互相说着闲话,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在房间里,连长是让贼回子把尿桶提来,所以牛二不管,抬腿要走。贼回子不干,非要牛二拎着桶。牛二才不听这套,我在中间,是想只要他俩争起来,我便伺机踢了尿桶,那样就是拎去场院,也便失了罪证,復尿难收。谁还能再找桶尿来开会用,可二人只是动口不动手,我又无机可乘,最后还是贼回子狡猾,他不想在这儿耽误功夫,他耗不起,他要把牛二送上审判台,抓住这机会不容易,别为这拎尿桶的小事耽误了正事,于是他走过去,拎起尿桶就走,我和牛二跟在后面也去了场院。
今天是现场会,不算正式会议,大伙儿也就不按规矩坐了,所以有站着的,也有随意找个地方坐着的,连长和烂指也早到了,二人正在碰情况,挺严肃,连长讲,烂指听,脸繃着,流着口水。
这时贼回子拎着尿桶就来到场院,大伙儿就都站过来围着尿桶看,问是怎么回事儿?此时烂指情况了然于胸,分开众人,站到尿桶旁边,高声叫牛二过来,牛二走过来,也站到尿桶旁边,但是却是站在烂指对面,二人中间隔着尿桶,牛二是怕烂指的哈拉子,所以紧盯着烂指的嘴,烂指用极为气愤的语调讲述了事实,然后要求大家对牛二浪费粮食的罪行予以批判,老职工虽只是这二队的老帽儿,但运动了几年,大批判开道,一个个口舌如簧,一致批判牛二浪费粮食,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而且上纲上线为刘少奇的孝子贤孙,让牛二把尿桶中泡着的馒头捡起来,牛二弯腰伸手捏起馒头,这时有人大叫让他吃了,牛二扑哧笑了出来,这下大伙儿气坏了,有老职工向前挤要动手动脚,知青中骂声四起,警告老帽儿小心点。
女知青有一两个说牛二是流氓,显然是想起他骂女生的事儿,可这会儿没说这事儿,也不便落井下石,所以就是老帽儿在开会,知青都是看热闹。
牛二站在那儿,手里捏个馒头,还想抽烟,另一只手就把烟掏了出来,连长不让抽,牛二非要抽,人群开始起哄,一致认为应该让他抽烟,因为烟是他自己的,哄了一会儿,连长宣布处理意见,牛二调往马号劳动改造,今天报到,散会。
我没走,我等牛二,我知道牛二是掩护我,他早就知道那馒头是我扔进尿桶的,但他不会出卖我,我们是朋友。
散会以后,大伙儿都下地了,我想和牛二聊两句,牛二不让我说,他是怕我跟他客气,摆了摆手就向马号的方向走,他去马号报到,连长说是劳改,也不知道干什么活,会不会又脏又累,会不会有人找他的麻烦。我越想越是来气,看那尿桶还在那放着,我一脚就踹翻了它,我看了看,就提了空桶到晒麦棚西边,那里有个囤底,好像是装散水泥的囤底,边上有一排水桶,当初我们屋的尿桶也是在这里找的,我拎了尿桶到这里,我却不知道我要干什么,站了一分钟,将那尿桶扔进桶堆里,然后在那里挑了一只漏桶,那桶底已半边脱焊,我拎起来回了宿舍,还是放在门边,原来那桶就是放在那里,我看了看,在桶里放了些火山灰,然后我也去上班了。心里对牛二还是惦念得很。
总是被人掩护,这不是我的风格,我要么老实点,别惹事,要么就一人做事一人当。但一想到烂指、连长,贼回子之流一发现有事就急急的问是不是我干的,然后就磨拳擦掌的要大干一场,都拿我当软壳蟹,而我就是一只软壳蟹。
我碎碎地想了一天,想咬人!下午下班,我想放下镰刀就到马号去找牛二,问问这一天怎样,干些啥活?累不累?有没有人找打?没想到一到宿舍,牛二正躺在炕上唱戏,而且唱段是很舒缓的那种,不像是劳改回来,倒像是吃饭回来,我有点放下心来,免不了一问,牛二说:还行吧。
晚上大伙儿吃了饭齐集宿舍,就开始大骂贼回子是天生的坏种,比他爸爸还坏,怪不得他妈老头疼,养出这样的坏种能不疼吗?拔罐子好不了,得做手术,把脑袋砍下来。真不知谁是贼回子的发小,此时把他爹娘的材料全端来了,大伙儿说而又说,反正贼回子也不在屋,他不敢回来,他回来,大伙儿不睡觉也得骂他,敢还嘴就把他行李扔出去,牙包子已发誓了,可牛二却是什么也不说,也不像暗藏杀机的样子,倒像是一天就改造好了,不言不语,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牛二起床之后,刷牙洗脸,然后拿了自家饭盆,直接到食堂吃饭,吃好饭直接去马号了。下午下班,我们回到宿舍,他又是己经躺在炕上唱戏,皮子说:要这么劳改,我就不怕惹事了,我要是打了贼回子,让我也找地儿劳改,我就找丫牛二去。我这些天一直纠结呢!我生怕是牛二吃了大亏,说都说不出来,那我可就真接不住了,那我就一定得打这贼回子一顿狠的,然后我去和牛二一起劳改,别管怎么着,有伴儿,到那会儿有什么事儿,哥儿俩一块扛着。
我也打听了,说马号就是几个老头子,决不会难为牛二,附近也没有狠角色,都是干活儿的料,我的眼里,马号就是牛二的监狱,不能随便去。他又不说话,他要是不让我去,我自己去了,弄不好,不是倒辜负了牛二这一番作为。
我这人没什么城府,想来想去的就忍不住了,我不能去马号,可是我能去猪号,猪号老夏家一家子我都认识,我也去骑过几次猪,那老夏孙子和我混的好着呢!我可以到猪号骑猪,再和老夏家人了解一下马号情况,再偷看一下牛二在这里如何劳改,若有人于他不利,我要早做计划报仇。
这天提了镰刀下地,一会儿就取下了刀头,和贼回子说要回去装好刀头,不等他回话我就走了,回到连里,直奔猪号。到了那儿,老夏孙子问我说:牛二调到马号来了?跟着老王头干呢,也常到我家来,他不骑猪,他喜欢骑马。我问他骑马了么?小子说:骑了,天天骑,我一听这话有点懵,这劳改怎么喜欢什么就干什么啊,这是劳改吗?骑马,我也喜欢啊!没有马骑才骑猪啊!我得看看去,牛二丫到底干什么呢?我出猪号走到房后,这房后即是马号的领地,靠中间是一口井,猪马牛人都喝这口井的水,井北边是马车卸车停车的地方,有五挂马车的位置,平时出车是四挂,有一挂是备用车。
马车和马号之间有一个大碾盘平放在地上,很平的面儿,碾盘西边是马号,所有的领地都叫马号,但人在这里住,所以要在马号讲马号,就指的这房子。
房是北房,共有两间,外间是豆付房,有一盘磨,磨豆付用,连里食堂吃的豆付,都是这儿做的,墙角有一只小缸,说是放盐卤的,令人想起扬白劳。有个南炕,一口大锅,下面烧着火,锅里烀着马料。
当初贼回子就住这炕上,怪不得他说没虱子,炕太热,里间屋是正屋,住俩人,一个管烀料,一个管铡草,铡草要三个人,其它人住在自己家里。
南窗下一盘土炕,一般就是上午干活,上午干完了活,一下午就是在这土炕上聊天,一直到马车回来卸车喂马,这房的西侧有间大棚子,这棚子北面西面有墙,东面靠着马号,也算是有墙,唯南面只有半人高的坎墙,因而算是棚子。这掤子是用来铡草,储草用的,当地就是一座大号铡刀,铡刀把上横绑着一根棍子,铡草时是两人握了那棍子两头,一起起落铡草,前面是一人续草,这种铡刀铡草快,可以喂较多的马,房子门前是一个方形的空场,马养在西侧的马厩里,要套车时迤逦牵岀,就在这方院里打浪,那些马滚而又滚,然后抖而又抖,抖得尘土飞扬,就有马粪的味道钻进人的鼻子,马滾完了,就到东侧井边饮水,井边南北向有一长槽,水打上来倒进长槽,马就槽边饮水,饮好水就到北侧马车停放处套车,一边套车,一边听着江队长派活。我后来做后勤排长时,每天也是学着江队长的架势派活,再后来读《尚书》看到尧派活,也就想起江队长站在大碾盘上派活的样子,千古一理。
那方形空场的南面是猪圈的后墙,这里有一长溜的吊马杆子,干活的马走了,一些闲散的马就被牵出来,栓在这吊马杆子上,这些马都是老弱病残孕,有的还尾随着马崽子,就是小马驹儿,一边捡食着母马的粪便,一边欢蹦乱跳。
所有的马都被牵出了马圈,就开始清理马圈中马一夜的粪便,木头地板,朝后有小窗口,挂了麻袋片儿制的帘儿,先把马粪集成几小堆,再用锹铲了扔出小窗口。再捡去空场中新拉的马粪,隔几天清扫一次空场,就可以到马号里聊天,等着下午马车回来卸车,
如果不喜聊天而喜欢马,就可以拿把挠子给那些吊着的马挠毛,马是最喜欢有人挠毛,挠毛时马会紧紧偎着你,用鼻子嗅你,用灰色的嘴唇碰你,像是吻你。此时牛二就正在给马挠毛,看到我来了,他说:我知道你会来,没事了。我为什么回咱们屋不提这的事啊,就是这儿实在是太好了!我怕一说,大伙儿一起哄,贼回子就得传到烂指和连长耳朵里,再给我换个地方劳改。我倒不怕劳改,可咱们这么好的地方就没了,多可惜呀!
这马号简直是太好了!我一听这话,我才放下心来。问他累吗?他说:今儿的活早干完了,给马挠毛是因为我喜欢这马,这马叫青骒马,是匹骑马,就是放马时马倌儿骑得马,跑得快,爱出头,会圈马,别的马一看到骑马就知道往哪边跑,我想骑马就骑这马。
这牛二没来几天,滿口都是马经,我却只有了听的份儿,过了一会儿,挠得差不多了,他带我去了马号,这时马号里的人都干完了自己的活儿,在那炕上有躺有坐,听老王头讲故事。老王头一张扁脸,小眼晴,主管养马喂马,但也不算班长,就是个老人儿。马号这种地方,面对的都是哑吧牲口,尤其是马,价格又高,又娇气,而运输又是主力,所以这喂养繁殖都要有老把式,有班长也得听把式的,还得听兽医的。
这老王头就是这二队养马的把式,这种人必是田里场院的好手,跑过多年大车,这老了就是养马,在马号当把式,一般就是这种人的归宿。这种人以前常年的跑车,路面人头极熟,肚子里的故事就来自三教九流,就是架不住岁月催人老,以至如今在这二队喂马。但是经多见广,且德高望重,大伙儿爱听他讲,甚至有时候江队长也在这坐会儿。
我和牛二进屋,就近就坐在墙角落放料豆的围板上,就听见老王头讲另一个以前和他一起赶车的老头,田大虎,外号田大埋汰,讲这田大虎身高力大,赶车不带掌包儿的,就一人,装卸车都自己干。鞭子也厉害,一般的老板子用大鞭打个野鸭子不稀奇,可都是用大鞭抽下来的,田大虎是用大鞭那鞭稍儿打鸭子脑袋,多数打在眼上,不见响儿。车过草甸子,鸭子在车边一飞起来,就见大虎鞭子一举,不出声,那鸭子不吭声掉地下。那辕马是大洋马,老毛子马,两鞭子一个个子,躺下了不抽,站起来还是两鞭子一个个子,这老小子自打媳妇儿跑了,就好串个门子,从那儿起就不招人待见。那不那年就让老关媳妇儿挠了吗!也是这事儿。那年大虎在食堂做饭,出来打水,在井边上望见老关媳妇儿回家了,进食堂想拉条子猪肉找老关媳妇去,正好屋里有人,不得手,见桌子上有半瓶子油,抄过来,揣怀里就去了老关家,那娘们儿正烧火呢,大虎进去,把油瓶子放下,把老关媳妇儿推到锅台上就干,老关媳妇儿直骂他田大牲口,完了事田大虎回食堂做饭,这娘们儿抄起油瓶子往锅里倒,不曾想是半瓶子灯油。这娘们儿火大,盖上锅,跑到食堂,见着大虎,上去就挠,那多人拉着,大虎脸上还让她挠了好几道子,流了血。那娘们儿还指天发誓,见一次挠一次,吓得大虎请假到场部找人调走个屁的了,他要还在二队,二队的人容不得他。
大伙儿听到这会儿,随便聊了几句就各自找地方吃饭去了,我和牛二也去食堂吃饭,一路上就聊着田大虎的鞭子,非常神往。不能停止聊天,一停就梦想着自己一举手,野鸭子应手而落,多好的功夫啊!这比棒打狍子瓢舀鱼可棒,那讲得是狍子傻,鱼多,这是真功夫,想着这马号,这赶大车可是东北农村的真江湖,至于串门子,没听明白。
我和牛二自打马号出来,就一直在聊着鞭子,聊田大虎的鞭子功夫,因为我俩都懂鞭子,在北京,男孩哪有不玩鞭子的,抽汉奸就得用鞭子。过年放的叫鞭炮,平时没有,要想弄个响动就是抽鞭子,梦寐以求的就是黑手高悬霸主鞭。
我问牛二喜欢鞭子吗?玩过鞭子吗?牛二站住,看着我,目光的意思是我在说废话,当然喜欢,当然玩过。从小就上厂子弄油绳去,就是用来做鞭子,玩到过年,用油绳点炮仗用,大人用烟,小孩儿用油绳,那时没有香这种东西,点炮仗就用油绳。油绳是厂子里干活用的一种棉绳,筷子粗细,外面是一个织成的套儿,里面有一缕棉纱,点着了不灭,很有名。哪的小孩儿都知道我们有油绳。
拿到学校,可以和农民同学换白薯干吃。但这种油绳主要是大厂的小孩儿玩,我们不是,我们主要玩的是皮油绳,这皮指得是橡胶皮,也称皮,是用工厂用的三角皮带里面的绳,这绳里浸滿橡胶,有点硬,有点分量,极为坚韧。用这绳做鞭子抽汉奸,只用一股,就能将若大汉奸抽得哈哈的转。而且这种油绳拧起来做成鞭子,抽的极响,农民没有,别的地方也不见人玩,所以在学校用这油绳换东西,能把农民家白薯干都换来。
此时和牛二聊起鞭子,又把这一切回顾一遍,说到车老板子赶车的鞭子,这不一样,在北京,赶车的算老几啊?车小,套短,一般是二马车,一匹辕马,外加套顶上一头毛驴,要是个骡子就是好大的显示。人多,时不常要下车牵着马,别惊了车,碰了人,惹了锅。他们也不叫车老板子,北京人就叫他们赶大车的,地位还不如城里蹬三轮的板儿爷。
但是这两种人有一共同特色,说话粗声大嗓,而且用语夸张,尤其是感叹词更是一惊一咋,在家我妈不许我们大声说话,谁说话声大了,便说你跟个赶大车的似的,蹬三轮的似的。我妈不在就大声说,我们十句话有八句是骂人话,小声怎么说。
但这赶车在这里却不同凡响,赶车的就叫老板子,跟车的就叫掌包儿的,通常都是两条车軸汉子,跑长途,装卸车,逮兔子,下小馆儿。都是哥俩一起,车也大,套也长,马也多,通常都是四匹,辕马,套顶上三匹马,左边里套,中间传套,右边外套,以左为里,以右为外。
老板子执鞭赶车,就坐在里辕车座上,掌包的坐在外边车沿子上,不能与老板子并肩坐在右辕车座,这一是不方便,老板子挥鞭子容易碰着,二是要有个尊卑,三是负责照顾右边,四是辕子吃力均匀。车大、套长、马多、路况复杂,因而老板子用条大鞭,不同关里赶车的,只用小鞭子。这大鞭不同,要长,要大。否则应了鞭长莫及的现成话。
这大鞭最下边是鞭座,是用一根硬木制成,粗细如城里用的长把苕帚那把儿,用木讲究,不能软,但要韧,一般是用蜡杆制成。不能是枝杈,必须是本株,下面是齐头,多用布包着,或用牛筋缠着。上头削成三刃的尖头如刮刀样子,以便和鞭杆连结,鞭杆是用三根细竹编成,下边分成三叉,含住鞭座的三角形尖头,用牛筋缠死。鞭座、鞭杆都约一米五长,连结在一起,除去中间连接处交叉的长度,这整个就有近三米长。鞭杆头上两寸处用牛筋系成一个疙瘩,套上鞭绳,再在顶端用皮绳缠死一个疙瘩,在两个疙瘩之间套着鞭绳,可以转动,但不能脱落。鞭绳是用细皮条编拧而成,分三段,一段比一段细,最后一小段称鞭由,鞭由上拴鞭稍,甩大鞭时腰马合一,力过双臂贯入鞭座,传到鞭杆,鞭杆子有弹力,晃动下将力导入鞭绳直达鞭稍,力量、响声皆在鞭稍,力可达八百斤,响声震耳。
我俩商量的就是要练这大鞭的鞭功,因为这得练,这一鞭挥出,所有的力量都是向前的,力发放而出入于鞭杆,人鞭合一,没有回来的劲儿,因而下盘要稳如泰山,趔趔趄趄不成。我们俩先是商量着要买根儿大鞭,后来我说不行,放哪儿啊?放马号吧,这都是内行,偷走了。放宿舍吧?你也玩,他也玩,不当东西,玩坏了,找谁赔。尤其像牙包子这种疯魔,他敢一天到晚拿着鞭子,睡觉都不撒手,咱俩等于给他买一玩艺儿。
而且这属于生产资料,兵团没卖的,解放这么多年了,谁家还有大马车啊!最后议定,找老王头,让他修复一杆旧鞭子,然后还让他教咱俩抽鞭子,谁让他给咱们讲田大虎的鞭功来了,这事儿就着落在他身上,可以拜他为师,咱俩也帮他多干点活儿。
回到马号,心里急,就结结巴巴的和老王头说了,老王头说你俩喜欢马号,我俩不住点头,嘴里说:喜欢马号,喜欢马,喜欢听故事。老王头说:那行,咱这儿有鞭子,先说下,学会了,别打人,别打马,打人惹祸,打马那就不叫个玩艺儿了。他找出一杆大鞭,讲了讲要领,主要是讲力要往前去,先练响,后练准儿。
我俩从此就在这马号院里练起大鞭来,先前是力量不够,下盘不稳,鞭力一出,带得人站不住,想着是不是先练练劲儿,可他妈老夏家小子,看见我俩练鞭子,走过来要抽两鞭子试试,我俩还劝他少使点劲儿,别闪了腰,结果小王八蛋抽得呱呱的,比我俩棒得不是一点半点,后来还说,小马倌比他抽得好,抽得最好的,在咱这二队,铁忠,他是二老板子掌包的,问二老板子是不是就那两只黑狗家主人,说就是,大儿马子是他那车的辕马,你俩别惹他,人可厉害了,比大儿马子都厉害。
我俩想这小屁孩的话有水份,不用太信,改天合适的时候问老王头。说好了,一起在的时候再问,这是我说的,我怕明天我上班了,牛二一个人私自问了老王头,老王头讲了我听不见,那就不好再问了,而我就永远不知道了,牛二再给我复述的不能算。
就此开始,我每天迟到早退的都去马号和牛二练鞭子,牛二说:老王头说了,先练大鞭,练的差不多了,再练小鞭子。我练的时间少,牛二刻苦,总是打得比我好,这我也有点着急,牛二有些得意,可嘴上说:要不我等你几天。一听就是言不由衷!其实我是害怕,我怕的是我们宿舍牙包子一干人等,目前总是问我马号的事情,弄不好哪天谁来了,漏了信儿,那可就没我们俩练的份了,这帮孙子敢不上班,全都到马号来混,两天就能把一切好日子都毁了,想到这些,我对牛二说:你别等我,我倒是应该少来几天,先稳住牙包子他们,省得他们闲极无聊摸了来。
而就在这几天,我百无聊赖的瞎走瞎逛,却遇到了新的东西,运气真好。女孩儿就是春天,女孩儿来了,春天就来了,春天来了,就有野蜂飞舞。
我这几天为了掩人耳目,暂不去马号,我就是闲逛。但我有个习惯,就是看公路,此时就独自坐在水井南面的一块大石头上,这是在大路的北侧,身后是水井和食堂,眼前是大路,路南是连部的后墙,向西望是家属房,马号方向,有来人都是从西边来。东边是进山,此时正是秋季,有妇女进山采集榛子,橡子蘑菇木耳,这行当号称小秋收,国家收购,是受鼓励的营生,那女人们蒙头蒙面的背了麻袋走回来,似是极累极苦样子,我看了不知为何如此。此时听到身后有女声,我警觉回头,这阵子对女生要格外注意,否则不知觉时遭了不白之冤,被人扔进粪坑,她们还道是执行团长命令,你是百口莫辩,那时还不让牛二这些真正罪犯笑掉了大牙!可是待我回头一看,确有一小队女孩儿自食堂西侧走到井边,却是一个也不认识,我说也不可能有女生在这儿,全连都去南地割麦子了。我断定这几个女生不是我们连的,那就不怕了,估计是八连的,八连的地是邻地,也有人割麦子,那就不怕了,看看也不怕。
她们是渴了,到这里打水喝,打起一桶水,一个挨一个的喝水,一个女孩喝好后就走到一边,就这么随意挽了一把镰刀向东望着,个子挺高,人很白,戴了白框眼镜,短辦子,穿了凉鞋,挽了裤腿,她望着东面,我望着她,初始是无意,但只觉心中一沉。她便忽然灿烂如菩萨样,我一下糊涂起来,我以往认识的女孩儿,都是一个人,谁就是谁,我从来没有把每一个女孩儿加起来看过,而此时我就从她身上看到了所有的女孩儿,不清晰,不明确,但我肯定,连同书中的女孩儿,我此时也看到了。楼头画角风吹醒,难道我今天此时,就被这一无所知的女孩儿吹醒了吗?我以后又见过她数次,但我顾不得她是英雄还是长官,我记得的只是这个下午。
因为有了这个下午,我再看牛二,牙包子一干人等,都是傻X。
天天在马号甩鞭子,这几日连天下大事都忘了,连长都换人了,原来的铁皮脸儿生命住院了,团里新调来一个连长,挺年青,小白脸儿,人长得秀气,说话也和气。说是原农场武装部的,改兵团后,全团都成了武装部,团有团的司政后编制,原农场干部就如丧家犬般的等待分配,二队有了连长空缺,就调来一个新连长,新连长不愧是武装部调来的,来了就天天讲备战、备荒、为人民,讲要打仗,弄得大伙儿紧张,又讲这形势复杂激烈,四周都是敌人,每天给苏修燃放信号弹,我还没进过山,让他说得我也看那山有危险,可是老娘们儿还是日日上山采集,没人管,信号弹我亲眼看到两次,很像放花,也不高,也不亮,我认为苏修看不到。
就在那几天,烂指和新连长策划了一场紧急集合,找来几管炸药放了一炮,接着哨声四起,大呼小叫紧急集合。由于是第一次,大伙儿也挺认真,挺害怕,心里觉得不会就这么打起来了吧,突然袭击也不会先告诉烂指导员呢,他算个屁啊!我听到哨声急忙是穿衣起床,穿毛衣时总觉的哪不对,别扭几次还是穿上了,跑到连部门口集合,烂指似是没经过大事儿,此时在马灯照耀下显得紧张之极,两手捧了张纸结巴着念,说尾山劳改农场的劳改犯集体暴动,我连奉命从南部堵截,大伙儿一听就是假的,女生都哭了,这事儿让她们干嘛去?
再看老烂,张着嘴,哈拉子任流,脸似乎拧歪了,显得极为狰狞,我看了心想,看来真有事儿烂指还挺凶的,也算是个带兵的。大队出发至东边林子卧倒,说在这等着,一会儿劳改犯来了,大伙儿就一拥而上,有多少抓多少,有人叨唠说女生够呛,全上也打不过一个劳改犯。这还真是,我这会儿就为女生担心,真怕她们真碰上劳改犯,碰上了,就装男的说话,吓唬劳改犯,让他们往男生这也跑。
男生还有点兴奋,主要是人人都有家伙,不和别人说,是为了防身的,此时听说是劳改犯,不是真打仗,赤手空拳吃不饱的劳改犯,那行了,哥们立功解气的机会到了,人人握紧了自己的武器,我也是,就是觉得毛衣还是别扭。
连长命令趴在沟里,我怕沟里不干净,就没下去,趴在沟上边草丛里,趴了约半小时,来了命令,劳改犯己全部就擒,可以收兵回营了。接着就听到有人大骂,问他妈的谁让趴沟里的,大伙儿这才知道,那沟里有水,又臭又冷,那些趴沟里的都在那练邱少云呢!这会儿说撤退,才知这英雄壮举乃是扯淡,忍不住大骂,新连长为了止骂,宣布今天行动伤一人,是指导员放炮时把眼睛崩了,他轻伤不下火线,咬着牙,忍着疼,为我们宣读命令,直到我们出发了,他才包扎休息。大伙儿一听明白,笑得差点趴下,有人大喊,唱个歌吧?唱个打靶归来吧?庆祝、庆祝他伤得比鸟毛还轻,
后来回到屋里,我毛衣还是难受,我脱下检查,发现荒乱之中把鱼钩带着鱼线穿进毛衣,那鱼钩钩住下边,怎么也放不下去,幸喜没有钩到我,这是我这次紧急集合行动中的唯一损失。
我觉得这行动不错,崩了烂屁股,解了男生女生的怨,那女生从此也不再处心积虑地要找男生扔进粪坑了,大家又相安无事了,团长挑拨没用。但是宿舍却出了事儿,当初开完了现场会,我换了一只漏桶放在屋里给大家当尿桶,还放了一些火山灰,这样即看不到漏底,尿起来还没声,最好处是永远不滿,不用倒,自那以后,弟兄们都是放心大胆的尿,几点尿都行,没有声音,不影响别人睡觉,而且以为每天都有人倒过,痛快的过了这些天,现在屋里臭得无法进人,那床下也早巳是一片汪洋,恶臭熏天。
而我这些天早出晚归的,一概不知。这下大伙儿急了,治理这事是多大的工程啊?谁干啊?于是想起这事儿归根结底是贼回子惹起来的,不是他,哪来的现场会,不开现场会,尿桶能他妈摔漏了吗?现在这一屋子尿,臭死人了,他班长不管,谁管啊?找Y的,让他弄干净,换了全屋的火山灰,床下边的尿海也归他管,他不管,他班长就干到头了,就他这没本事没后台纯靠拍马屁的人,咱们一块找新连长告Y的,在咱屋再开一次现场会,批斗贼回子。
我一看这架势,我还是回马号吧。
【编者按】再教育是一个长期的工程。这帮小青年,在城里养成了许多恶习,但他们的本质还是好的。他们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不忘保护朋友。推荐阅读。编辑:邵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