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老岳父，就得说说许祥生的儿子。

　　许祥生的儿子许皓和外公外婆的关系似乎比和爷爷奶奶还要亲。这，得从头说起。

　　许皓是 1984 年 9 月 6 日在江滨医院出生的。他出生的那一年是鼠年， 出生的那一天，正值午时，阳光灿烂，天气晴朗。加上儿子属鼠，民间称鼠为“耗子”，于是取名许皓。一个“皓”字，气势了得。

　　爷爷奶奶自然高兴，他们已经年过七旬，有了第三代，对他宠爱得很。长辈们都说 ：“起个小名吧，就叫贝贝，这样喊起来显得亲切和宝贝。”

　　爷爷奶奶喜欢归喜欢，但毕竟年纪都大了，身体也不好，已经带不了孙子了。而因为早产，小许皓生下来才 5 斤重，比较难带，需要更多的照料。

　　许祥生呢，正是最忙的时候，既有临床工作，又有科研项目。加上 1985 年初，他又去读了大专，根本没有精力顾家。

　　照顾小许皓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岳父岳母的头上。

　　岳父身体并不好，在战争年代受过重伤。那时条件艰苦，特别是赴朝鲜参加抗美援朝战争，冰天雪地里，吃不饱，穿不暖，冬天没有水喝，他们就吃冰， 导致胃溃疡，关节冻坏了，得了关节炎，全身是病，离休较早。

　　岳母的身体还算可以。为了孩子，岳母申请提前退休。岳母所在的镇江德隆服装厂是镇江的一家老牌国营企业，当时效益很好。提前退休，不仅厂里当时的效益工资拿不到了，退休金也要少一些。

　　但是，为了孙子，岳母还是下决心提前退休，一心抚养孙子。为了方便照料，许皓就一直住在外公外婆家，直到四岁半，许祥生才把他接过来跟自己住。等到许皓上小学，又都是外公外婆来回接送。

　　由此，许皓和外公外婆感情特别深。

　　有一次下大雪，为了给孙子做火锅吃，外婆踏着厚厚的积雪去五条街菜场买火锅料。谁知，天寒地冻，雪地滑得很，一个不小心，摔倒了。毕竟年纪大了，骨质疏松，一下子就把胳膊跌断了。

　　得知消息，许祥生赶紧叫车将她送到二院。经检查，是桡骨远端骨折。许祥生花了很大力气帮她把骨头整复，上夹板固定，治疗了三个月才康复。

　　岳父岳母为了小孙子许皓付出了太多辛苦。许祥生从心里感激老两口， 总有愧疚之心，觉得无以回报。因而，他常常教育儿子，一定要懂得感恩， 一定要孝顺长辈。

　　小许皓上初中时，老岳父被查出患了肝癌，这对全家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许祥生急坏了。他和舅大爷直奔上海，找到上海东方肝胆医院的专家诊断后，说要动手术。他们思忖再三，还是不放心，又通过熟人找到放射科主任，问他这种病能延长多长时间。主任告诉他们，病症已经是晚期，病人最多只能活半年，即使做了手术，也只有半年时间。许祥生和舅大爷当机立断， 决定放弃手术。

　　回家之后，许祥生给岳父做免疫治疗，每天注射一支干扰素。当时，一支干扰素 53 元，因为全是自费药，经济上难以承受。于是，他通过医药公司直接到厂里调货，免去了中间环节，节省了不少钱。

　　在干扰素的支撑和全家人的悉心照料下，老岳父竟然活了 18 个月。他没有承受手术治疗带来的痛苦，一直开开心心地度过最后的日子。

　　当时，全家人都瞒着他，实际上他也瞒着大家。

　　一个人生了大病，忽然间，全家人都围着他转，他心里能不明白原因吗？ 但是，为了让大家高兴，他也就假装高兴，从没有在晚辈们面前流露过悲伤的情绪。

　　许祥生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直到最后，老岳父睡在床上，小便不方便，许皓还天天去为外公倒尿盆、洗痰盂。

　　老人安详地走了。

　　外公去世后，许皓对外婆更加关心了。他是个懂得感恩的孩子，平时只要有什么好吃的，都要给外婆送过去。学会开车后，冬天每逢周末，他就会开车把外婆接到家中洗澡。

　　老人在 79 岁那年的春节，突然想回山东老家看看。许皓主动提出陪外婆一起回去。

　　大年初一，他买了高铁票一等座，陪着外婆从镇江到上海，再从上海坐飞机到烟台。

　　许皓一个人陪外婆在老家待了五天，外婆见到了自己的老姐姐和弟弟， 全家人都夸赞她这个外孙有孝心。

　　说起自己的儿子，许祥生就有说不完的话。

　　学习上，他从来不给许皓施加压力。说老实话，到了初中后，许祥生根本辅导不了他的作业，全靠他自己努力。

　　儿子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小学、中学都在当地很好的学校读书，高中毕业后考取了江苏大学。在学习上，许皓几乎没有要许祥生夫妇操心过。

　　报考大学的时候，许祥生夫妇和儿子针对考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曾有一些分歧。

　　按照许祥生的想法，他想让儿子学医，希望他报考医学院。但儿子态度坚决 ：不想学医！

　　儿子跟他妈妈说 ：“爸爸的工作太辛苦了，每天早上七点钟就出门了，晚上经常到半夜才回家，还要做实验。我不想这么辛苦。”

　　孩子在人生观和世界观都没有成熟的时候，对未来的人生，有自己的思考和选择，这是正常的。

　　许祥生夫妇尊重儿子的选择，没有强迫他。

　　后来儿子选择了国际经济贸易专业，大学毕业后在镇江新区科技新城上班。很快他就感到自己的知识不够用了，又考取了南开大学国际经济贸易专业的在职研究生并获得硕士学位，后成为一名国家公务员。

　　对于许皓没有学医这件事，许祥生心里一度有些矛盾。

　　按理说，自己身怀祖传的医技，有的还是独门绝技，把这些传给儿子， 再子子孙孙传下去，应该是顺理成章的。

　　但是，当前我们国家处在经济转型、社会矛盾复杂的尴尬期，随着医改的不断深入，出现了如医患矛盾加深等一系列问题。

　　许祥生身边有不少医护人员，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从医。

　　许祥生原想让许皓接自己的班，但考虑到现状，心里又有些舍不得。毕竟是独生子女，有这样的顾虑，也是正常的。

　　当有人问许祥生，许皓没有学医，祖传的医术不能继续传承下去，是不是有些后悔？

　　许祥生说 ：“世上没有后悔药。”他不后悔！

　　许祥生还记得，儿子从小动手能力就比较强，做事认真。

　　有一年，儿子忽然迷上了养蚕。他把蚕分成三组：第一组用普通桑叶喂， 第二组用喷洒过葡萄糖的桑叶喂，第三组用洒过盐水的桑叶喂，并把每一组数据记录下来。

　　最后，他把试验写成论文。后来，到蚕研所一比，与科研人员的数据十分接近。他的这个论文获得了全市一等奖。

　　这个一等奖，上高中的时候可以加 10 分。

　　后来，他参加了蚕研所的夏令营，蚕研所的教授知道他的情况后，特地跑来问他 ：“你怎么想起来把蚕分组的？”

　　“是我爸爸指导的。”许皓如实回答。

　　许祥生确实是指导了，但他只是指导，也就是只教了方法，其他的事都是许皓自己做的。

　　这个孩子很专注，每天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忙他的蚕。三组资料弄好以后，他也很有成就感。

　　许祥生对孩子的教育，首先注重的是品德。他的观点是：先成人，后成才。这和他父亲带徒弟的方式一脉相承。

　　前面讲到过，许春华的“五不带”原则。当时，许春华带徒弟都是这样的标准，就连对自己的子女也是一样严格要求。

　　许春华带的徒弟个个都能独当一面。许祥生的兄弟姐妹中，跟父亲学医的，也就是他和一个哥哥。

　　这样一来，父亲成了师傅，儿子成了徒弟。

　　在中医传承中，这样的情况数不胜数，中医能够从古传到今，主要靠这样的师承关系。在这种师承中，好的家风也得以传承。

　　许春华首先教许祥生的，就是做人 ；许祥生教许皓的，同样也是做人。看到许皓品格正直，许祥生心里很高兴 ；看到许皓有孝心，许祥生心里还是高兴。

　　他觉得，这是一种家风，是一种自然传承的家风，既一脉相承，又相互影响。

　　一代又一代，不管世道如何变化，人们的价值观如何变化，始终不变的， 是家风。

　　许祥生家的家风，就是正正派派做人，老老实实行医，对人讲礼，为人讲情。许春华曾教育孩子们说 ：“世上没有神，正直才是神。”孩子们都把父亲的教导记在心上。

　　1965 年年初，镇江市召开科技工作会议，许春华被授予“市科技工作先进工作者”。会议还决定请市中医院伤科主任许春华作为代表发言，许春华的发言被收入大会材料。许祥生在整理父亲的资料时，特地把这份珍贵的资料保存下来。

　　许祥生曾就此事问过父亲，父亲回想起来十分自豪，当时卫生界发言的就只有他一人，说明他的工作有科技含量，并且被组织认可。

　　尽管许春华的发言带着浓重的时代色彩，但他的医术和仁心在其中得以全面展示。

　　他发言的题目是《继承发扬祖国医学遗产，做一个有益于人民的红色中医》，全文如下 ：

　　各位首长、各位同志 ：

　　我代表市中医院伤科来参加这次科技工作大会，真是千言万语难以表达我内心无比兴奋和无限激动的心情。

　　中医伤科，是祖国医学中的一份宝贵遗产，它和中医其他各科一样 , 在悠久的历史过程中，对于解除劳动人民的疾苦，保障人民健康，会起到积极的作用，也积累了比较丰富的临床实践经验。但是，在旧社会里，却遭到反动统治阶级的长期摧残和歧视，说它是不科学的，污蔑伤科就是“卖拳艺的”，甚至下令取缔中医，因而使这种深受群众信仰的祖国医学遗产，不能得到应有的发展，许多宝贵的伤科临床经验失传了，伤科医生越来越少了。解放后，中医获得了新生，在党的英明领导下，制定了正确对待中医的政策，广泛地开展中医学术研究和整理提高工作。1958 年本市中医院成立了， 我们这些在旧社会被诬蔑是“卖拳艺”的伤科医生被吸收参加了医院工作，而今已成为国家医院里的人民医师了。想想过去，看看现在，我们要坚决跟共产党走，永远听毛主席的话。

　　几年来，我们在党的教育和关怀下，在党的中医政策的光辉照耀下，政治思想和业务水平逐步有了提高。科学研究方面，在各兄弟医院的大力支持下，经过全科同志的共同努力，也取得了一些微小的成就。为了继承和发扬中医伤科治疗骨折、脱臼、挫伤、扭伤等疾患有痛苦小、疗效快、后遗症少的特点，我们根据中医伤科传统的治疗方法，结合我们在学习西医中初步了解的人体解剖知识， 较系统地总结了无痛接骨的临床体会，为了使患者肢体功能更好地恢复，对操作手法、药物治疗、固定器材等方面，都有了某些创造和改进。例如 ：临床结合推拿、按摩进行综合治疗的方法，从 60 多例住院病员的疗效观察，一般疗程在半年至两年以内者，治愈率可达 70% 左右。病程过长的，经过治疗，症状亦能有显著改善。我们伤科骨折、脱臼的病人，多数是工人和农民兄弟，他们不仅要求将骨骼能正复完好，最关心的问题是肢体的功能，治愈后能不能恢复正常劳动。我们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的同志，首先想到的是“这是一只工人的手”“这是一只建设社会主义的手”。而我们过去遇到的疑难病人，首先想到的是什么呢？是“个人声誉”。断手尚能复活， 一般骨折，若不能恢复正常功能，这怎么对得起我们的阶级兄弟呢？ 这又怎么算得上为生产服务，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呢？因此，我们对常见的外科颈骨折、肱骨下端、髁上骨折等，通常采用木夹板和石膏固定，有时可能会发生“强直”“强屈”的后遗症问题，经过反复研究，对髁上骨骨折采用外敷接骨膏，用绷带包紧，以三角巾替换固定，并进行轻微的早期活动 ；对外科颈骨骨折，采用夹板头系带固定的方法。我们还试制了一些简单的工具，如手拉滑车，脚踏滑轮，以便病员肢体早期活动。从而使一般患者肢体功能恢复有较好的效果。另外，我们又研究了一种伤科外用药水，以中药乳香、没药、红花等镇痛活血的药物，以及穿透力较强的樟脑、薄荷等药物为主，再加以适量酒精，经过临床使用能够加速骨骼的生长，对治疗扭伤、挫伤、消散瘀血、止痛消肿，疗效较好。

　　自从医院里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学习解放军、学习大庆油田的革命精神，尤其是反复学习了毛主席《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等作品以来，我们进一步认识到医务人员首先要具有一颗为人民服务的红心，对待科学技术知识，绝不应采取故步自封、唯我独尊的态度，任何一技之长，都是劳动人民的创造，绝不应当作为追逐名利的“私有资本”。我们要重视自己的专长和经验，不能只强调个人的师承家传，因循守旧，必须相互学习，取长补短，这样才能团结协作，搞好工作。今年四月份有一被泥土压伤的病员王道金，左下肢比右下肢长 1.5 公分，活动功能丧失，疼痛剧烈，小腹部和接近肛门处都能触及骨折的断端，摄片检查，左侧耻坐骨骨折， 骨折向内上侧移位，闭孔被遮盖，这种病例正复是比较困难的，我们在临床上经验也不够，如果在过去，我们就干脆动员病人转院治疗，推出门就了事。可是我们想起了毛主席的教导 ：“白求恩同志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表现在他对工作的极端的负责任，对同志对人民的极端的热忱。”于是毫不犹豫地收下了。经过全科同志集体讨论，从正复的具体操作，到正复后的固定方法和辅助治疗， 以及预后的估计，进行全面的研究，将传统的肛门内推挤复位的方法改为肛门外臀尖部的重压推挤，避免了黏膜遭到损伤。在全科同志通力合作下，参照兄弟医院的 X 光摄片结果，一次正复固定，经过一月后摄片复查，骨折复位愈合良好，活动功能恢复正常。从这一病例的治疗过程中，我们深深体会到中西医结合的优越性，由于西医 X 光摄片为我们提供了更可靠的诊断依据，又帮我们检查了复位的情况，对我们提高医疗质量起了很大的帮助作用。

　　我们伤科在党的正确领导下，加强了中西医的团结合作，在各兄弟医院的支持和帮助下，在全科同志的积极努力下，在继承和发扬祖国医学遗产，使中医伤科更好地发挥保护劳动人民健康的作用方面，取得了一些微小的成绩，党和人民给予我们很高的评价，我们深感惭愧。在我们科里还存在一些问题，主要是 : 团结协作的精神不够 ；对“系统学习，全面掌握，整理提高”的中医政策认识不足，做得不够 ；在思想上还没有牢固地树立起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观点。今后我们决心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学习党的卫生工作方针政策，不断改造思想，刻苦钻研业务，把自己极其微小的能力毫无保留地贡献给人民的卫生保健事业，争取做一个有益于人民的红色中医。

　　许春华 1911 年 7 月 18 日出生，到了退休年龄，一直没有退休，直到1985 年，还被医院聘为技术委员会委员。

　　1986 年 2 月 1 日，农历腊月廿三，传统的小年，三九严寒的冬日，一代名医许春华病逝。

　　那些他曾经治疗过、帮助过的病人，从四面八方赶到殡仪馆，就是要送他最后一程。

　　出殡那天，早上 9 点多，许祥生就和家人去布置告别大厅，计划下午举行遗体告别仪式，许春华的遗体也从家里移到了殡仪馆。

　　遗体就停放在告别大厅，家里人催促着赶紧化妆，不料化妆师竟然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动。

　　许祥生和家人急了，他怎么还不动手啊？

　　这时，走过来一位年近六旬的男士，化妆师介绍 ：“这是我们殡仪馆的主任。”老主任看到花圈上的名字——许春华，再走近遗体边仔细端详，对化妆师讲 ：“慢着，我先行个礼。”

　　再看老主任已经两眼含泪，他站在遗体前毕恭毕敬地鞠了三个躬。

　　这时，老主任说话了：“我一看许春华的名字，以为是搞错了。再看他的脸，才确认没有错。他是我的大恩人呐！”

　　老主任告诉许祥生 ：“30 年前，我出了车祸，双下肢及骨盆断了，面临着残废的危险，当时家里穷，无钱求医，家里人准备放弃治疗，后来找到你的父亲，我这条命是你父亲救下的。”

　　老主任说完，叮嘱化妆师一定要认真地给许老先生化妆。化妆师被这情景所感动，答应一定好好化妆。

　　等到化妆完毕，老主任又买来花圈放在告别大厅，以寄托哀思。

　　多少年来，父亲救过多少病患，到底做了多少善事，许祥生无法准确知道。但作为一名中医，父亲真正做到了医者仁心、救死扶伤。父亲从来都觉得这些都是自己应该做的，也是必须做的。他的一生，虽算不上伟大，但绝对是不平凡的。

　　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能得到这么多人的尊重和缅怀，父亲这一生也值了！

　　此时，许祥生对父亲的敬意又上升了一层。这样的感情已超出了父子之情，也超出了普通的师徒之情，父亲不再是普通意义上的父亲，而成为一种精神的力量……

　　化妆师帮许春华化妆时，倾注了自己全部的感情，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化妆结束，再看他的遗容，竟与活着时完全一样。

　　告别大厅的挽联是镇江市中医学会会长、著名老中医曹永康教授亲笔题字 ：“能使重疴不成疾，定有遗爱在病家。”一副挽联，是对许春华一生医德医技的写照，更是对他的深切缅怀。低缓的哀乐声中，没有人大声哭喊，只有轻声啜泣，仿佛大家怕惊醒“熟睡”中的许春华。每个人都悲痛不已，默默地流泪，默默地向他告别，默默地祝他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