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89年5月

　　注目窗外树叶上的蝶儿破蛹，是一件开心的事：那彩蝶从蛹壳中钻生出来，全身透湿地等待在园中自由飞翔的景象，真是令人感动。

　　在与犯罪打交道，改造人的灵魂中，我常常心痛于那些误入迷途的人，他们有若进化到一半的蛹，落得个虫也不是、蝶也不是的尴尬。作为检察官，我们的使命恐怕就在于如何让这些走了弯路的灵魂重生，破蛹成蝶。

　　他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双眼紧闭，瘦削的脸庞上，没有血色的嘴唇轻微地颤抖。

　　身穿橄榄绿检察制服的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床前。

　　他抬眼看着我，欠起身体，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的。我朝他摆摆手，让他不要动。

　　他神色黯然，无限的悔恨写在脸上。

　　突然想到，我在这个时候讯问他，会不会有一些残忍？

　　“我看过你的那些——绝命书。”我有些吃力地说。

　　他扭过脸去，无声地哭了，枕头被泪水浸湿了一片。

　　“父母二位大人：我犯了经济罪，自己了结了。我对不起你们。你们养我一场，我没尽到孝心，又给你们添了这么大的麻烦。不要太难过，只当没有我吧……你们辛苦一生，没得到我半点好处，原谅我这个不孝之子吧！永别了。博文1989年5月21日。”

　　“江平：我的妻，今天叫一声太晚了。我犯了大错！88年一年你一直蒙在鼓里，我拿到28万元，要在今年自己搞公司，我以为完成承包数，剩下的都是自己的。我之所以不和你说，是因为这个钱一分也不能花，我并不想贪污，是想自己干点事业，我怕和你说，你阻拦我。今天，我才知道这算贪污，怎么解释也不会通的，只有死路一条，只是苦了你了。你要想开点，把蕾蕾带大，教育她好好做人。你对我的恩情，来世再报吧！我没有尽到责任，不配做丈夫父亲。替我亲亲蕾蕾，我对不起你和孩子，永别了！博文1989年5月21日。”

　　“蕾蕾：爸爸真想再见你一面，亲亲你。我真爱你，可是不行了，我走到了这一步。你要听妈妈的话，妈说怎样做就怎样做，妈妈是正直的人，别像我不听话。长大了看看爷爷奶奶。上学好好学习，走路要小心，不要让汽车碰上。亲亲你，永别了。爸爸：窦博文1989年5月。”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着手中这一沓他亲笔写就的“绝笔”，这段古语在我的脑海里油然而生。

　　窦博文扭过头来，眼睛里的泪水已经被他的心拧干了。

　　他对我说，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就在6天前的那个下午，司机李师傅驾驶着本单位的130卡车行驶在北京郊区一条不很宽阔的马路上。突然，一个男人从便道的土岗上猛虎下山般地扑向了卡车。

　　“找死呀你！”李师傅大叫一声，立即采取了紧急制动措施，刺耳的刹车声下，深深的轮胎印留在柏油路面上。

　　这个“找死的人”，就是受了轻伤此刻躺在病床上的窦博文。他今年35岁，北京XX总厂的副处级干部。

　　10天前，我院举报站根据群众举报，传唤了窦博文。经教育，他很快坦白交代了该单位另一名干部许某曾分给他1万元贪污款的问题。鉴于他认罪态度较好，我院给他办了取保候审手续。

　　没想到，他竟企图自杀。

　　交通队民警在查明司机无责任的同时，又及时通知了XX总厂。然而，当厂领导赶到医院时，窦博文却踪影全无。

　　当日深夜，一个黑黝黝的人影在一幢尚未竣工的17层楼顶上鬼魂般地游荡。他时而站在楼顶的边沿，想纵身跃下，了此一生；时而又退到楼顶的中央，望着深邃的夜空，想活下去。那闪烁的星光多像妻儿含泪的双眼。

　　他正是窦博文。

　　生与死在他脑海里冲撞，他心乱如麻。往事如烟，烟飞烟灭；昨日如梦，梦碎梦空……

　　窦博文，出生在一个旧知识分子家庭。1978年10月毕业于哈尔滨电子学院；1980年与同窗4年的女同学江平结为伉俪；1983年12月，他们有了爱情的结晶——蕾蕾，一个十分可爱的女儿。

　　1984年，深受领导信任的窦博文调任北京市XX总厂驻深圳公司的推广部经理，妻子江平也成为深圳某加工厂的厂长，一家人在深圳特区落脚，夫妻恩爱，家庭和睦。

　　为了成功有效地推销公司的产品，窦博文努力勤奋，常常是夹着饭盒往返于公司与用户之间。

　　南国的热浪曾使他这个冰城里长大的人阵阵晕眩、恶心，好几次中暑，但他咬紧牙关，没白没黑地跑业务。妻子说他“像个拼命三郎”。

　　在霓虹灯闪烁的不夜城里，有多少人在轻歌曼舞中享受生活，有多少人在温香玉软中放纵欲望，有多少人在纸醉金迷中挥霍生命……窦博文却是一个例外。

　　他从不涉足“卡拉OK”，也不混迹“迪斯科舞厅”，而是在灯下挥汗如雨地细读美国汽车大王《亚柯卡自传》和日本松下幸之助的《我的成功之路》……

　　说到这儿，躺在病床上的他脸上居然有了亮光，他有些兴奋地盯着我，好像忘了我是前来办案的检察官：“你知道吗，书中介绍的各种形形色色的推销术我都尝试过。所以，我很快打开了局面，几年间，为我们厂实现利润12万元，在公司所有的推销员中我的业绩最好。”

　　哦，我似乎也沉浸在他的创业故事中了，轻声回应了一下。

　　成功给他带来喜悦，也激发了他的“事业心”。他依然爱读《亚柯卡自传》和《我的成功之路》。然而，此时的他已不仅仅是研究推销术了，而是有了新的打算，他想做一个亚柯卡或松下幸之助式的人物，成为拥有大公司的总裁或老板。

　　年轮飞转到1987，机会终于来了：厂里出台了一个新规定，凡超额完成承包任务的，就可以得到超额奖金！窦似乎看到他的“事业梦”就在眼前。

　　“我都30多岁了，此时不干更待何时？我一分钱都不往家里交，我想积累资金大干一场。原以为，人生中的辉煌从此开始，没想到……”

　　为了他的“梦”，他利用职务上的便利，采取截留利润、虚报冒领、索取回扣费的手段，一次少则3千元，多则16万元，自1987年至1988年，共贪污受贿将近28万元。

　　眼看着公司梦就要实现，他为即将诞生的自己的公司选了一处“风水宝地”——花了4·5万元在珠海市买了房。

　　肥皂泡的存在只是瞬间，梦境也是如此。

　　当他被传唤到检察院，听检察官对他说“你知道你的身份吗？你是北京XX总厂的推销员”时，他才从噩梦中惊醒。

　　那一夜，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他清醒地知道，私自将本应上交的超额利润以个人名义存入银行，实际上就是把公共财产据为已有，这不是贪污又是什么？贪污28万元，已经上了“杀头线”。

　　与其在荒草丛生的刑场耻辱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不如先让自己葬身在滚滚的车轮下。

　　他决意以死谢罪。

　　于是，他紧闭房门，给家里的亲人一一写下绝命书，给厂纪委和检察院留下悔罪书以及28万元的存折和相关的证据材料。

　　他定定地看着我，脸上呈现一种和邪恶的东西彻底分手的绝决。他一字一顿地说：“我就是死了，也不能带走我的罪恶，那些钱应当回到所有者的手上。”

　　我大概忘了自己的办案人员身份，一时有些激动，竟不知说什么好。

　　汽车的车轮没有碾碎他的生命，他也没有从17层楼顶跳进地狱。因为，在生命的十字路口，他最终作出了正确的抉择。

　　那你是怎样想通的？我开始刨根问底。

　　“说出来你也许不信，人在黑暗的环境里，反而能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黑夜里，他看清了自己的落魄：几天前，他还拥有28万元的资金，还在梦想当一个中国的“亚柯卡”或是“松下幸之助”。然而，此时此刻，这28万元几乎把他整个压碎。

　　黑夜里，他看到自己的下场：28万元呀，这笔钱可以把一个穷人变成富翁，也可以把一个犯罪分子送进刑场。想到此，仿佛有一颗致命的子弹在脑后呼啸，他被汽车撞过的疼痛异常的身体在冷飕飕的寒风里颤抖起来。

　　然而，“哪里有堕落，哪里就有拯救。”

　　黑暗中，他又看到了令自己眷恋不忍的情形：深爱着自己的亲人围拢在自己的身边，她们眼泪汪汪地拉着自己的手，劝自己不要做傻事。女儿张着小手向他跑过来，嘴里喊着：“爸爸！”

　　黑暗中，他又想到了曾经那样欣赏自己的厂领导还有秉公办案的检察官们。厂领导特别是纪委书记，都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前辈，他们常常拉着自己的手说，小伙子好好干，前途无量。

　　检察官们也义正辞言地劝戒自己，还通情达理地给自己办了取保手续，纪委书记自愿做担保人……

　　“不！我不能死！不能死！要不然，怎么对得起亲人？怎么对得起厂领导？怎么对得起检察院？”

　　就这样，窦博文经历了一个晚上的思想搏斗，最终从精神崩溃的边缘站了起来，从17层楼顶走了下来。

　　我相信，对于“已经死过一次”的人来说，世界一定不是原来的样子了。然而，回首那个曾经走过的世界，他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境？

　　他说，如果可以，我想重活一次。

　　第二天上午9点多钟，浑身是土的窦博文走回家中，他没有马上回答亲人们焦虑的询问，而是催促弟弟赶紧给厂纪委和检察院打去电话，表示他要投案自首，自愿接受法律的制裁。

　　彻夜未眠的厂纪委书记接到电话如释重负。当他得知窦博文伤情较重时，又连忙派车把他送进医院检查治疗。

　　已经当上副检察长的“铁嘴钢牙”也来到医院，他仔细地向医生询问窦博文的伤情，并对窦博文说，检察机关欢迎他自首坦白，对他的问题会依照法律和政策公正地处理。同时，还安排他的妻子在医院护理他。

　　窦博文潸然泪下。

　　窦博文的案子很快就查清了，因为他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贪污，所以他转的利润都在账上明来明去，每一笔都有他的签名，留的利润也都用他的名字存入银行。不需要像别的经济犯罪案件那样，要为追缴赃款而费时费力地奔波。

　　但是，承办这起案件的我们这些检察官们，却一点也不轻松。说实话，办了这么多年的经济案件，还是头一回碰上象窦博文这样的职务犯罪分子。

　　尽管他贪污的数额相当大，但是由于他特殊的犯罪动机，以及犯罪后的悔罪表现，还有他辛辛苦苦为XX总厂创造的利润（如果利润全部上交，他也可以得到一笔可观的奖金），特别是他对过去的忏悔和对走上新生之路的渴望，都让检察官们好生为难。大家此刻明白，挽救一个人，尤其是挽救一个象窦博文这样既有“高峰”又有“低谷”可改悔性极大的经济犯罪分子，比单纯办结一个大要案重要得多。

　　鉴于窦博文的思想和精神状态还不够稳定，检察院决定进一步作好他的教育挽救和疏导工作。此时，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窦博文身边最亲近的人——江平。这个时候，妻子的劝慰恐怕比任何说教都灵验。窦博文之所以想到自杀，纵有许多原因，但最重要的是他唯恐失去妻子和孩子的爱。

　　江平，这个与窦博文同岁的东北姑娘，有着北方人的淳朴和善良。她与窦博文共同生活了8个春秋，对于他，她是太了解了。她反复地向检察官们述说，“他就是太好强、太好强了！”“他犯了罪，而且那么大的数目。我恨过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但是，我绝不会和他分手的，大家都向他伸出挽救之手，我作为他最亲的亲人，有什么理由离开他？我多次对他讲，让他到了检察机关，实事求是地讲清自己的问题，相信政府的政策。如果判了无期徒刑，也要好好改造，争取立功赎罪。等孩子长大了，我还可以带孩子去看他”。

　　有这样的妻子，是窦博文的幸运。

　　就在窦博文的案件即将办结之际，最高人民检察院和最高人民法院发布了《关于贪污、受贿、投机倒把等犯罪分子必须在限期内自首坦白》的通告（简称8.15通告），通告规定：“……凡投案自首，积极退赃的，或者有检举立功表现的，依照刑法第63条、第59条的规定，一律从宽处理。其中，犯罪特别严重，依法应判处死刑的，可以从轻或减轻处罚，不判处死刑；……”还规定：“本通告发布后，正在办理的贪污、受贿、投机倒把等经济犯罪案件，犯罪分子有自首坦白、检举立功情节的，适用于本通告第二条的规定。”

　　“窦博文的情况符合8.15通告所规定的从宽处理的范围！”铁嘴钢牙最先敏感地意识到这一点。于是，他立即组织好所有的材料，向上级人民检察院作了汇报。有决策权的领导们最后一致拍板：窦博文应依法受到从宽处理，而且从宽幅度要大。但根据窦博文犯罪所得的数额，基层检察院还无权直接起诉，需移送本市检察分院审查起诉。分院的同志经过认真审阅我院的侦查预审卷宗，并提讯了被告人，核查有关证据之后，确认了我院认定的犯罪事实，认为窦博文已构成贪污罪，但有自首坦白、积极退赃等悔罪表现，应依法减轻处罚，于8月31日将窦博文贪污一案起诉到市中级人民法院。

　　经法庭审理，于9月11日公开宣判，判处犯有贪污罪的窦博文有期徒刑3年缓刑5年。

　　“惩办与宽大相结合”，是我们国家重要的刑事政策。办案的目的，不仅仅在于惩罚犯罪，还在于挽救犯罪分子，把他们引导到正确的人生轨道，使他们重新回归主流社会，做一个守法的公民。

　　贪污28万元被判处缓刑，这在中国刑罚史上恐怕还是第一次。这也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的高明之处，它的着眼点不仅仅是惩治，也在于挽救。

　　在窦博文的卷宗里，有这样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我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充当了一个错误的角色。”值得庆幸的是，他选择了一条正确的出路，他遇上了一个难得的好机会。

　　中国法律的法意与人情，在这样一个案件中的完美交融，体现着法律的价值取向。这对我们办案人员来说也是一个考验，一个在司法实践中如何创造性执法的考验。

　　美丽的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而我依然关注窗外树叶上蛹变为蝶的那个激动人心的场景：当蛹体破裂，成熟的蝴蝶小心翼翼地从蛹壳中艰难地爬出来，不断扑打翅膀，然后身体表面的液体被风吹干，它们慢慢地展开了美丽的翅膀，接着飞向阳光明媚的天地。

　　历经生与死，灵魂的自我拷问和煎熬，窦博文也像那只花蝴蝶，飞向了阳光明媚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