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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相见

作者: 彩虹升 点击:105 发表:2025-07-28 14:21:04 闪星:0

一九八八年

唐宛之已年近六旬。

虽然她比同龄人显得年轻,并多一种成熟的风度,且依然昂首挺胸大步流星穿梭于院长办公室,教室,实验室与手术室之间,但毕竟两鬓已有白发,眼角已皱纹明显。

像她这样有高级职称的人,虽然可以干到六十三甚至六十五六岁,但大多已从临床一线退下来,或只是每周出诊那么两三次。宛之却是又带研究生又是院领导一大堆行政工作会议。时不时还要上台手术……,不少人为她的身体担心,她却愿意这样忙,只要她还干得动,就干下去吧。工作需要她,她也离不开工作,忙得没有空闲,是忘却心中隐痛的最好办法。

一天,她忽然接到电话,让她到市政协去一趟。在办公室,宛之见到了——黑塔舅舅。黑塔已经从副市长的位置上退下来,现在是这个市政府的顾问。

黑塔让宛之坐下,又端给她一杯热茶,端详了宛之半天,说:“没大变化。”然后又笑着说:“为什么不来看我?别跟我说你忙得没时间!”

宛之低下头说:“大舅,真的是怕给您这当领导的添麻烦。不过其实,我老能目不转睛仔细看您呢!”

黑塔“嗯?”了一声。

宛之笑了:“只要报纸、电视上一出现您,我就不错眼地看,知道您身体挺好,我就放心了。”黑塔说:“我老了,现在从一线上退下来,你可不能嫌弃我老头子,要多来看看我呀!”宛之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黑塔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七十好几的人了,身板依然挺直。黑塔到茶几旁,给宛之茶杯里续上了热水,坐到了宛之对面。

“说正事吧。宛之呀,有一件大概你想不到的事,得跟你说。”

宛之说:“领导能有什么跟我说呢?我一个普通医生。”

黑塔说:“这事就得跟你说,而且只跟你一个人说。”

宛之看着黑塔,楞住了。

停了片刻,其实也就几秒钟,但屋子里是那么静。

黑塔张口了:“苏步青来了。”

宛之眼睛直直地说:“您说什么?”

黑塔说:“苏步青,随着美国医疗访问团来了,是公事访问,但他在急着通过多方面询问你找你!”

苏步青!

这个名字,这些年尤其近十八年来她曾经多次迫使自己不让它在脑子里出现。但,这真是从来也不用刻意想起,却又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三个字:苏——步——青!在她已近乎绝望的时候,他,回来了!

宛之手里的茶杯掉到了地上,水洒了一地。人站了起来,楞楞地站了半天,又一下坐到沙发里,双手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中流出,肩膀不住地抖动。

黑塔走到她身边,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深深叹了口气:“四十年了,总算能见到了,应该是好事。我已经帮你联系好了时间地点,时间:明天下午四点半,地点:XX宾馆。医院里我已经通了话,给你几天假。你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到时候有车接你。”停了一下,黑塔又意味深长地说:“好好珍惜这次见面机会。”

宛之心里,是真想立刻见到苏步青。但是她知道,他是随团公事访问,不能独自一人擅自行动的。这次能联系上,也是黑塔舅舅的努力,这一晚上,宛之心里像过电影,他们从相识,相知,初恋到结婚,清清楚楚一幕幕像发生在昨天……

但,分别四十年了,他现在什么样,他还能认出我吗?“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纵使相逢不相识……唯有泪千行……”四十年了,虽然两个都还好好活着,真怕是“相逢不相识了……”,一夜间,心里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第二天,有小轿车来接宛之。黑塔站在宾馆门前,陪宛之往大厦里走,边走边说:“他们时间安排得紧,现在的访谈会还没开完。”又叮嘱说:“宛之,好好珍惜这次相聚!”

来到了一个大会议室门前。黑塔说:“他就在里边,会就要开完了,稍等一下。”

宛之站在暗处从会议室的玻璃门朝里望,里边灯火辉煌,围坐在长圆型会议桌旁,多是六十上下的男性,从几十人中,宛之一眼就认出了他——虽然是头发花白,但那眼角眉稍,那神态,就是他——苏步青。宛之回头看了看黑塔,又向里指了指,黑塔点点头,眼睛也湿润了。

里边刚一散会,苏步青就站了起来,大步走向门口。推开门的一刹那,苏步青站住了,楞住了,四目相视,宛之满眼是泪,哽咽着说不出话。苏步青直视了宛之半天,眼圈红了,颤抖着嘴唇,终于长叹似的喊出了一声:“宛之——”紧紧攥住了宛之的双手……

黑塔为二人准备了宾馆里的一个套间。

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二人终于忍不住,抱头放声痛哭,如洪水决堤,哭得气断声咽,哭得浑身颤抖,哭得天昏地暗……

半个多小时后,屋子里静了下来。二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半日,宛之忽然悟出了什么,开口了:“别总是这样看着我,你倒是说话呀!”

“宛之,我……”

宛之已经静了下来,说道:“这些年,你怎么样了?”

苏步青嗫嚅着:“宛之,我……,我真没想到四十年了,四十年啊,你还在等我……”

“别说我,说说你怎么样了?”

“宛之,我实在对不起你,你这么忠贞的一个女子,是我耽误了你一辈子,是我对不起你……”苏步青越说头越低,大滴的泪水落在宛之的手上。

宛之抽出了手,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天空。顷刻,屋子里静极了。

半晌,宛之转过身来,看着苏步青,语气平缓却字字清晰地说道:“你又结婚了。”

苏步青点了点头,继而坐在沙发上,双手抱头,把头埋在了两膝间。

宛之走到他跟前,又平静地问道:“几个孩子呀?”

苏步青吭吭哧哧地说:“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苏步青头一直抬不起来。倒是宛之回到茶几旁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见宛之隔着茶几静坐不语,苏步青站起来走到宛之面前,单膝跪下,握住宛之的手,说:“宛之,宛之,我等了你十年,十年呀!等到的是控制越来越严,各种渠道全不通,眼看这种阻隔是遥遥无期……”

宛之把苏步青拉了起来,扶他到沙发上坐下,倒了一杯冒着热气的香茶,递到了苏步青手上。自己也隔着茶几坐下,给自己斟上一杯茶,慢慢呷了一口,说道:“其实,这些我早已预料到了,只是今天才得到证实罢了。这不能全怪你。一个男人,身边总需要有人照料。你身体还好吧?”苏步青点头,又低下了头。宛之的平静态度,宛之的话,使他几次张口,却不知说什么好。在宛之面前,他简直无地自容。

天黑了下来,宛之起身要走,被苏步青拉住了:“宛之,宛之,我们毕竟夫妻一场,我们真诚深深地相爱,这感情并没有变,相隔这么多年,都发生了什么,四十年要说的话,多少天也说不完,难道我们就连话都没有了吗?你就愿意它们成一团疙瘩堵在心里成病吗?我们后天就要起程,我们都这般年纪了,难道还有多少相聚的时间和机会吗?”

宛之说:“说什么呢?我知道你还好好活着,有妻子和儿女,挺好的家庭,就行了。”

宛之往门口走,苏步青死死地挡在门口,拦住了宛之,发出了带哭腔的呻吟般的呼喊:“宛之——”

看着苏步青乞求的眼神,宛之心软了。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满肚子的话呢!说吧!

话匣子打开了,就像开闸泻出的河水,想止也止不住了。

苏步青的父母、伯父都早已过世。听宛之说到致远师傅、玉国叔叔、尤其是说到母亲秦明月的结局,苏步青不断含泪长吁短叹。

二人竟没有吃晚饭,聊到半夜,也不觉饿。夜凉了,苏步青把宛之拉到里间床边,宛之向后退,苏步青说:“都这么大年纪了,我不会怎么着的,只是怕你累了,怕你着凉,咱们靠在床上,各自围着被子,说话,不行吗,不然你在床上,我坐藤椅?”

屋子里的灯始终亮着,四十年的离情,四十年的相思,岂是一夜能叙得完的?

天亮了。宛之说:“今天你还有重要会议,我医院里还有要紧事,先告辞了。”

苏步青拉住宛之的手,又落泪了:“这般年纪了,你单身一人,今后可怎么好?”宛之说:“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还说什么?”

“晚年孤独呀!把我最小的儿子给你吧!”

“他多大了?”

“十四五吧。”

宛之摇了摇头:“这么大了,不是我亲生自养的,能跟我亲吗?何况怎么忍心让他们母子分离!”

苏步青临走前,挤出了几个小时的时间,来到医院找宛之。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接待了他,说:“唐院长正在抢救一个急诊病人,手术挺复杂,说不准多长时间才能出来。她让我把这封信给您。”

苏步青打开信封一看,信纸上只有八个字:“好生珍重,就此别过。”

苏步青半天不语,然后把一个小皮箱递给了干部,说:“这个烦请您交给她。”

宛之那天也真是有个急诊手术。但心里也是有点不想再见苏步青,他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她打心里高兴。可等了四十年,等来的是他娶妻成家,儿女成群,各种滋味,实在难以言表,再见面,徒增伤感。

打开了那箱子。那里边有一床几乎全新的精美的毛毯。苏步青说过,那是他刚到A国时买的,为的是等与宛之团聚时合盖,感受那橙红色的温暖,感受那上面浅粉色荷花象征的合合美美的爱情……

箱子里还有一摞信,那是这些年来苏步青写给宛之的。恐怕以后,它们就是支撑宛之的感情精神支柱,也只有常读这些信了,管它是加深还是抚平心灵的伤痕?

读了苏步青的信,宛之心里堵成了一个疙瘩。她怎么也想不通,两个真诚相爱的人,双方感情都没有变,怎么就成了这样的结局?她本是不相信“命”这个说法的,可为什么她就是这么个命?!她连续几天整宿睡不着觉。

Y君来看望她。见宛之头发散乱,面容憔悴,眼神发直,喃喃自语:“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是这样的遭遇?”Y君心疼极了。

Y君已是宛之的领导。对于宛之精神几近崩溃的情况,他没有向医院任何人说。只是安排宛之休年假。到葫芦岛休养,并另安排了最好的心理医生陪同。

盼儿来了。请了假,特意来陪姑姑。盼儿早就对姑姑说过:“我就是您的女儿。”娘俩在海边散步。

宛之问盼儿:“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是这样的遭遇?”盼儿说:“您没有错。您真的没有任何错。您的婚姻是遇到了社会的问题,时代的问题,这不是您的错。”

宛之又问:“那为什么这么苦的偏偏是我?”盼儿说:“我也是学医的,我不迷信命运,但有些事情和现象却又一时很难解释。我也学过心理学。有人说“性格决定命运”,这话有一定道理。人也一直力图改变命运。但在有些时候,有些情况下,人是不大能掌握自己的命运的,尤其是在某种大环境下。这时候,人只有改变自己的心态,才能静心活下去。还有,人不能活得没了自己,人要有自己的生活,尽可能活得好一些,使自己快乐一点儿。”

听了盼儿这番话,宛之脸色沉静了一些,看着眼前宽阔无边的大海。

初次到葫芦岛的人,都会有几分惊喜。惊讶的是,在诸多的繁华喧嚣的大城市之外,还有这么一个面积挺大,却极安静干净的海湾城市。欣喜的是环境的优美。天然的港湾,碧蓝的海水,青黛色的山峦,空气是那么清新,坐在沙滩上沐浴着阳光,看白云在碧空上飘浮变幻,听海浪轻轻拍打礁石,心灵都得到了净化。

两周以后,Y君来接精神状态恢复了的宛之。宛之说:“发自内心,深深感谢。尤其感谢你维护了我的尊严。”Y君说:“这么多年的友情,还用说这些吗?”宛之说:“我回医院,要尽快开始工作”。

Y君看着窗外如画的风光,说:“咱俩现在都是单身,我们之间已无任何障碍,除了工作,你就不能考虑考虑我吗?”宛之低下头说:“这么大岁数了,还有什么意思吗?”Y君指了指窗外,窗外火红的落日已接近海面,晚霞满天。Y君说:“夕阳无限好,哪怕近黄昏。”宛之叹了口气:“心灵的创伤,抚平恐怕需要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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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四十年光阴,磨白了鬓发,却磨不灭唐宛之与苏步青深埋心底的牵挂。当黑塔带来他归来的消息,那声颤抖的“宛之”与相拥而泣的瞬间,道尽半生相思。然岁月终留下裂痕——他已组建新家庭,她独守四十年空寂。从彻夜长谈的倾诉到“好生珍重,就此别过”的决绝,从毛毯与旧信的温存到葫芦岛海边的释然,时代洪流中的爱情悲歌,终在夕阳余晖里沉淀为一份历经沧桑的淡然。编辑:李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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