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三个月以后。
北京城南小院。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老槐树依然枝繁叶茂。但已物是人非。
盼儿的父亲随单位支援三线,带着老婆举家迁到大西南。盼儿的弟弟盛华在读大学,住校。盼儿大学毕业后在医院当住院医生,平时很少回来。东屋竟显冷落荒凉。
叶子姥姥已经殁了。叶子大学学的是工科,毕业后被分配到一个大企业当技术员。因为离单位不远,所以倒是差不多天天回来,小院里算有点儿人气儿。
叶子很想念盼儿。俩人从小长大,到高中毕业都是同学。忘不了一同上学,一同回家,一同做作业,一块玩扑克,忘不了在颐和园后山,时而沿着后河撩着河水嘻笑,时而坐在后山坡上僻静的树荫下,听盼儿讲起奶奶、姑姑,或是听叶子叙述姥姥怎么“说古,”有时也会互诉一些烦心事。
叶子和盼儿上大学时不在一个学校,叶子学理工,盼儿大概是秉承家风,学医。两人直到高中毕业从未分开过。分别进入新的学校,互相非常想念。大一时盼儿来到叶子的学校,在校园里转悠,林间小道上,闻着槐花香,看看刚长大的枣子,边走边聊,身边时不时感觉到男同学投来的目光。盼儿严肃警告叶子:“你可别老早地谈什么恋爱,那不是什么蜜罐儿,弄不好就是苦井!”叶子说:“工科学校男生多女生少,他们就这样,别理他们。”
大二时,叶子去看盼儿,盼儿住的学生宿舍,恰临学校的小花园,环境优美。盼儿把自己的小角落收拾得特别干净整齐。书桌靠墙角,侧面是一个小书架,书桌上除了一本打开的书,本子、一个笔筒,就是一盏简易的台灯。雪白的床单平整得没有一点皱折。叶子说:“要不是你的被罩枕套白底有蓝花纹像青花瓷,你快把这儿布置得像医院了,穿得颜色挺谐调,浅米黄的衬衫,浅灰长裤,白凉鞋,雅是雅了,就是太素了一点。”盼儿说:“我不但喜欢素雅,还喜欢肃静,心里也一尘不染。”两人靠窗台一边聊天,一边看着天上的星星。
楼下花园里忽然传来吹笛拉琴唱歌的声音,盼儿“唰”地一下把白色的窗帘拉上了,坐在床上,嘴里嘟囔了一句:“烦人!”叶子像悟出了点什么,笑了:“天天有,是吗?一群人在窗底下唱‘小夜曲’,是冲你吧?”
盼儿把叶子也拉坐下,说:“别拿我开心,我不是早跟你说了,我要守独身主义吗?”
叶子说:“别胡说,你才多大了?”盼儿说:“多大了,我十几岁时懂点事了,一想想我奶奶我姑姑,我就又伤心又害怕。你觉得结婚真的很有意思吗?”
叶子说:“别把话说绝了,什么时候你遇到了一个可心如意的人,也许想法就变了。”
盼儿说:“除非我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如今,盼儿时常在东屋门窗前走走,抬头看着明月,低头想着这一起长大的伴儿,时时盼着盼儿回来。
这天下班,进院时天已擦黑。叶子无意间习惯性地向东屋望了一眼,东屋的灯居然亮着,这可是好几个月没有的事了。
叶子赶快到东屋敲门,果然是盼儿回来了。叶子搂着盼儿,高兴得不得了。可盼儿脸上却没多少笑意。
看着屋里到处灰尘,叶子说:“这屋老不住人,一点热呼气都没有,怪阴冷的。你也别现生炉子了,上我这儿来吧!”
叶子硬把盼儿拉进了西屋。叶子给盼儿倒上了热茶,说:“先喝一口,暖和暖和。”然后一边把炉子捅旺,一边说:“你知道现在只有我住这儿,你回来,我巴不得有个伴儿,今天晚上你就住就这儿,咱们痛痛快快聊聊。”
叶子一边给盼儿茶杯里续热水,一边问:“你是回来看看是吧?房子是没事的,我帮你看着呢。能住两天吗?”
半天不语的盼儿拿出一封电报,递给了叶子。叶子打开一看:“唐宛之院长病危,速来津。”
叶子一楞,说:“这是怎么话说的?听说几个月前见到了姑父,不是挺好吗?”
盼儿说:“就是见了姑父之后,我姑姑就把自己弄得像上足了发条的钟表,走马灯似的成天为工作忙得连轴转,六十来岁的人了,又高血压,受得了吗?”
叶子说:“那怎么办呢?”
盼儿说:“我父亲远在大西南,一时到不了的,弟弟正忙着考试和毕业论文,我不想让他耽误、分心。姑姑本来早已把我当成她的女儿,这你知道的。”叶子连连点头。
盼儿接着说:“自然我必须去。已经买好了明天一早的火车票。今晚过来只是收拾些东西。”
叶子说:“我跟你去。你一个人忙不过来的。我买站台票,上了车再补票。”俩人头靠着头,盼儿把叶子的手紧紧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电报说是“病危”,其实多是人已不行,措词安慰家属罢了,唐宛之是突发脑溢血,倒在工作岗位上的,盼儿和叶子到时,人已经被蒙上了白布单。
叶子帮着盼儿,把那床织着粉色荷花的橙红色精美毛毯,盖在了姑姑唐宛之身上。
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有关部门领导来了,给了唐宛之很高的评价。大批的同事、同学、朋友、学生,包括受过她救治的病人,前来为唐宛之送行。亲属一侧,唐承之和唐盛华身旁,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穿深色西装的男士,金丝眼镜遮不住他满眼泪光。人群中有人悄声问:“那位是谁?”答曰:“听说是从美国特地赶过来的。”
姑姑唐宛之曾留有遗言:死后葬在父母身旁。盼儿捧着骨灰盒,叶子陪着,几位亲人一起,来到宛平城外卢沟桥畔,将唐宛之的骨灰安葬在了唐贤齐、秦明月墓旁。
人们都已经离开,要往回走时,盼儿突然又跑了回去,跪在了墓前,磕头,哭着拉长声喊道:“爷爷,奶奶,姑姑……”
大家都略感诧异。叶子拉起了盼儿。回来的路上,盼儿一言不发。叶子一直扶着盼儿的胳膊,因为盼儿脸上的表情,有点儿让人猜不透。
料理完了一切,叶子陪着盼儿回到了城南小院,把盼儿拉到了西屋,让盼儿歇着。叶子干事很利索,捅开火,坐上半锅水,和了一小块面,擀得薄薄的,切成小柳叶片儿,正好水开了,把“小柳叶片儿”往锅里一洒,打里两个鸡蛋,调上适量的酱油醋,盛到青花瓷碗里,洒上葱花香菜末,递到盼儿手里,一边又滴上几滴香油,一边说:“看看,闻闻,色香味俱佳!”
盼儿接过碗,低头闻闻看看,抬起头说:“叶子,多亏了你,陪着我!”说着,眼圈红了。叶子说:“说什么呢!谁跟谁呀!倒是你,这几天人瘦了一圈,快趁热吃吧,我看着你吃!”盼儿说:“你也吃!”叶子说:“锅里还有,足够咱们吃的!”
吃完了“柳叶片儿汤”,叶子沏上了一小壶茶,先给盼儿倒上了一杯,说:“想想看看,还有什么事要做的,你尽管跟我说。”
盼儿说:“你知道我这个妈又刚刚生了个孩子,我让我父亲先回去了。对他们我倒没什么牵挂的。只是我弟弟盛华还求你多关照点。”
叶子说:“盛华也是我看着长起来的,也算是我弟弟,那没的说。”片刻,叶子又忽然悟出点儿什么,说:“什么?盼儿你说什么?难道你要离开这儿吗?”
盼儿说:“我奶奶,我姑姑都没了。看着东房这空屋子,我就伤心。房子留给我弟弟,以后好好收拾收拾,他回来或是将来成家,在这座城市里总有个落脚的地方。”叶子连连点头。
叶子问:“你呢?今后有什么打算?”
盼儿半天不语,突然问:“叶子,你可是有男朋友了吧?”叶子脸红了,说:“算是吧。一个单位的,工程师,我刚上班就是他带我,算是师傅吧。几年了就熟了。”
盼儿笑着推了叶子一下:“就知道你得早早恋爱成家,看准了,好,就结婚吧,别拖着。”叶子说:“这事总不好,女的先提吧!”盼儿说:“男女平等,幸福有时是自己主动争取的!”
叶子说:“别说我,说说你吧,快二十八九了,难道没有中意的?”
盼儿说:“有啊,可远在天边!”
叶子问:“怎么回事,快说说!”
“大学同学,考验了好几年,我才动了心。以为他抚平了我心里的伤痕,可现在出国进修去了。你说我怎么跟我姑姑命差不多?”盼儿苦笑了,叶子不语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
盼儿喝了口茶,说道:“叶子,咱俩从小一起长大,我们家的事,你都知道。你说我奶奶,一辈子有多苦!我姑姑,一辈子有多苦!我姑姑,她心里的苦只有她自己忍受,别人谁能知道,谁又能体会!”
叶子说:“可唐奶奶很光荣,姑姑很尊贵,她们对丈夫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大家都敬佩极了!”
盼儿说:“叶子,我怎么听着这话像是你姥姥总结出来的呢!不错,她们坚贞,光荣,尊贵,大家敬佩她们,我更敬佩她们,但她们在婚姻上一辈子不幸福,不但吃苦,心苦,有时还要受屈辱!你别看我不像你那么爽朗好说,但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正因为她们的遭遇,使我一直在恋爱婚姻问题上,迟疑甚至心存恐惧。”
叶子从来没听盼儿连续说过这么多话,心里有点诧异,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怔怔地看着盼儿。
盼儿接着说:“遇到了他,我们俩是都动了真心。我才感到心里的冰化开了,有了一丝暖意。可现在,他又飞到大洋那边去了,说是八年学成后回来找我,叶子,你说我能干等吗?再走我姑姑的路吗?婚姻的遭遇不该有遗传吧?!”
盼儿越说越激动,叶子赶紧递上茶杯:“先喝口茶,喝口茶!”
盼儿喝了口茶,站了起来:“时代不同了,我不能再走奶奶姑姑的路!我决定去找他,看看他的情况,不好,就分手,各自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好,就结婚,我要争取把他带回来!自己的命运应该能自己掌握!”
叶子睁大眼睛看着盼儿,盼儿越说声音越大,那声音几乎要把这低矮压抑的屋顶穿透……
几天以后,叶子在机场送别了盼儿。
看着盼儿过了关口,叶子又跑了出来。
蓝天上,有架刚起飞的飞机。叶子不能确定盼儿是否坐在这架飞机里,也知道盼儿未必听得见她的声音,但叶子还是冲着蓝天上银色的飞机大声喊道:
“盼儿,唐棣华,盼你带着幸福回来!”
【编者按】四十年牵挂,一朝重逢。相拥的泪水中,是未改的深情,亦是岁月刻下的裂痕。他的新家庭与她的独守,让“别过”成了无奈的释然。旧物温存难抵时代洪流,这份爱终在夕阳里化作历经沧桑的淡然,余韵悠长。编辑:李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