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变迁(3)
几个小时后,宛之回来了,进门看见母亲脸朝墙躺在床上,叫了声“妈。”没有回应。母亲很少白天在床上躺着,宛之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看到枕边有一封信,打了开来。
宛之,我的女儿!
人最痛苦的不只是无端受辱,更痛苦的是等待着那屈辱必定要来的过程。一夜间,我想好了。
我的离去,既免去自己受辱,也会给这个家庭减少麻烦。盼儿快长大了,看到孙子盛华出生,我已了无遗憾。把承之叫回来,他会照顾好他的妻子儿女。我担心的是你,真的希望你的婚姻有个好结果。如果地下有知,我会为你祈祷。
不要去找黑塔舅舅,世事这般,他恐怕已自身难保。不要送我去医院抢救,二百片安眠药,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可以彻底安眠了。
不要为我难过。想到就要见到你父亲了,我甚至微微笑了……
母亲秦明月 绝笔
宛之大叫一声“妈——”,哭得几乎晕过去。
听到动静,叶子姥姥赶了过来。盼儿哭着扑到姑姑怀里,叶子靠在门框边,看着盼儿,也眼泪扑簌簌的。叶子姥姥拍着床沿,老泪横流:“老姐姐,你纸条上说,你累了,想歇歇让我照看一下盼儿,没想到啊!……是我大意了呀!以后我连说话儿的人都没了呀!……”
宛之反过来劝叶子姥姥,叶子姥姥毕竟年纪大,有见识,止住了哭,对宛之说:“唐大夫,宛之,天这么热,外边这么乱,现在最打紧的是让你妈入土为安!”
叶子姥姥帮宛之给唐奶奶穿戴,却发现唐奶奶已经里里外外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脸上显得很平静,头上包了一块素色的丝绸头巾,遮住了额头上的伤痕。只是老人躺的姿式很特别:朝墙侧卧,搂着一个绣着鸳鸯荷花的长圆枕头。宛之想把母亲的身体翻个身平躺,却又若有所思地停了手。叶子姥姥叹了口气,哽咽着说:“老姐姐跟我说过:“不到二十岁守寡,陪着她睡觉的就是这个枕头……”宛之泪如雨下,头往床栏杆上磕:“妈,是我苦了您一辈子……”
火葬场来人了,要把人抬出放在那个大木头匣子里。叶子姥姥拦住了那几个人:“不劳您几位,请在屋外等,我们自己抬。”
宛之说:“您这么大年纪,能行?”叶子姥姥说:“你妈瘦成了一把骨头,没多重,我帮你能行。”宛之说:“我也不想让外人看见,那就有劳您了。”说着,找出一块白手绢,盖在了唐奶奶脸上,又找出家里最好的一套被褥,把唐奶奶连枕头一块儿裹上,二人将唐奶奶抬出了屋子,放进木匣。
正要盖“棺”,随着一声“妈——”承之哭喊着回来了。宛之说:“你怎么知道信儿,赶回来了?”承之说:“我正跟车,是黑塔舅舅想法儿让人通知让我回家看看,我搭了回来的车,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姐,怎么回事呀!让我看妈一眼!”
宛之说:“一切以后慢说。”然后对火葬场的人说:“请稍微回避一下。”那些人听了,往后退了退。
宛之稍稍掀开了白手绢和被子,承之拍着匣子哭得抬不起头。火葬场的人催了。宛之拉起承之:“赶紧送妈上路。”
晚上,宛之让承之去照看顺英母子,自己先回来了。东屋灯一亮,叶子姥姥就过来了,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条汤,上面漂着碧绿的葱花,金黄的香油,看着就诱人。叶子姥姥说:“盼儿和叶子睡下了,你快趁热吃吧!这一两天就没见你们打火做饭吃东西!”
宛之说:“这几天,可真谢谢您,姥姥,可我真是吃不下。”姥姥说:“看得出你是刚强的人,明事理,又比我们有文化。一准明白:人生多难啊!世道乱成这样,可这坎儿,总得迈过去!先把这碗面吃了,今天夜里是我陪你在这屋呢,还是干脆咱们到我们西屋凑合一宿?”
第二天一早,宛之见盼儿和叶子还睡着,便悄悄起身回了东屋。她要整理收拾母亲的遗物。
不一会儿,听得外边一片嘈杂声。
叶子姥姥出来时,见宛之已被红卫兵围在院中间,叶子姥姥想上前劝说什么,宛之说:“这位老人家,她(他)们是冲我来的,这儿跟您没什么关系,求求您别添乱,回屋照看好您那俩孩子吧!”
红卫兵议论纷纷:“听说那老太婆自绝于人民了?”“告诉你们,那个什么区委书记被揪出来了,帮不了你了!”“今天我们是要来深挖一下,彻底革命的!”
宛之站在中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平视,似乎什么都看见了,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但细心的人会发现,她的眼睛里微微闪有泪光。
有人问了:“你是唐贤齐的女儿?”“是。”“你丈夫在海外?”“是。”“你是医学院的副院长?”“是。”
“反动军官家属!”“男人是美国特务!”“她本人是走资派!”“双料货!”“三料货!”“打倒反革命!”“揪出美国间谍!”“敌人不投降,就叫她灭亡!”
乱糟糟的议论成了齐刷刷的口号。女红卫兵头领和那个把红袖章别在袖口的男红卫兵敢死队走上前靠近唐宛之。口号震天,拳头林立。男敢死队说:“上次临走前我们给你妈留下的通谍你可听见了?你是不是想尝尝被打倒的滋味?”女红卫兵说:“瞧她那傲样,欠揍!磨蹭什么!先让她跪下!”
“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革命师生齐造反,文化革命当闯将!”“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连唱带喊,震耳欲聋。
男红卫兵一个手势,周围静了下来。
女红卫兵说:“我们开了几天批斗会,打了几场硬仗,也有点累了。你要态度好,可以少受点皮肉之苦,我们也省点儿事。这样吧,我们数三下,你自己跪下,一边坦白自己的罪行一边抽自己的嘴巴子,这对你是最轻的,要等我们动手,可就没那么客气了!”女红卫兵回过头来,漂亮的脸蛋笑得灿烂无比,她看着同伴举起了手,全场红卫兵一起喊:“一——”“二——。”
突然,全场静了。
宛之靠着大树,站得笔直。手中举起一把银光闪亮的折手术刀。说出来的话,声音不算太大,但字字清楚坚定,如榔头敲击金石:
“听清:我不会跪下,我身后的衣钩已经把我和这棵树连成了一体。我不会受辱。看清:这是一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
中间的红卫兵有几个开始向后退,有人议论:“那刀快极了,她是会手术解剖的大夫!”后边有人已往院门移动。女红卫兵喝了声:“谁敢当逃兵!”然后问宛之:“你敢对我们行凶?”
宛之微微一笑:“我不会伤害你们。看你们的生命这么年轻,这么鲜活,本来应该多可爱!现在心理和精神却这么……是被什么蒙住了?”
女红卫兵喝一声:“你闭嘴!胡说什么!”
宛之看了一眼手术刀:“我用它救过不知多少人的性命,现在要让它给我自己一个结果了!”
宛之把手术刀放到了脖子上,眼睛看着所有的红卫兵:“只要你们对我有一丝一毫的侮辱举动,我就用它割断我自己的颈动脉,用不了多少秒,我就过去了。但那血不会滴成一滩让你们写什么“红色恐怖万岁”,那鲜红的血会喷射几米高,溅你们满脸一身热乎乎的血浆!
全场僵住了。
居委会的老太太手哆嗦着,拉了拉女红卫兵的衣角,说了句什么。女红卫兵看了敢死队红袖标一眼,红袖标一挥手:“咱们有新的战斗任务,走!”女红卫兵指着宛之,丢下一句:“你等着!”朝院门走去。
红卫兵走了。围观的人们也走了。叶子姥姥关上了院门。几个有同情心的邻居扶住了宛之。宛之脸色苍白,靠在树上,人却已经晕了过去,手术刀落在了地上。叶子姥姥和众人解开钩子,将宛之往东屋搀扶。
叶子姥姥端来一碗搁了白糖的绿豆汤:“喝一口吧!”宛之睁开了眼睛,看了看四周,挣扎着站起来,向众人深深一躬,直起身,却又一头躺在了床了,她是精神太紧张了。
宛之经常睡不着觉,夜里出虚汗,血压升高,这不仅是因为这几天的事情的连续刺激,她明白更年期提前了,不到四十五岁她已经绝经了。她也曾经设法保养过自己,为了等待步青。但常期的疲劳、心里的苦闷压抑,当前这样的遭遇处境,使她过早地失去了女人生理上最重要最基本的功能。她真想呼天叫地,但当医生的她,太知道这无法逆转。她心里的感觉是:几近绝望,但绝望中还存那么一丝丝希望:她和步青的婚姻是真的完全以纯真的爱为基础的。尤其是女人对自己的初恋是一辈子不会忘的,不管现实是什么样的,夜里作梦,梦到的仍是自己的初恋。男人也差不多是这样吧?陆游七八十岁时不还“疑是惊鸿照影来”想着唐婉吗?宛之盼着,守着,哪怕是相聚时已双双银发皓首。
承之回来了。捧着唐奶奶的骨灰盒,放在了柜子上。见姐姐的样子,想问什么,叶子姥姥刚要说话,宛之摆摆手,刚才过去一幕,她不愿意再提起。
这天晚上,在叶子姥姥家,大人们在商量。宛之说:“往下怎么办,姥姥,听听您的意见。”
叶子姥姥说:“这是你们家的大事,自然由你们自己定,你和承之多商量。”
宛之说:“姥姥,我们早已把您当成自家人,您年纪大见识广,帮我们出出主意吧!”
承之也说:“是呀是呀!我老在外边跟车,我们家老的小的平时还不是您照应着!”
沉吟了一会儿,叶子姥姥说:“按老话说呢,该是夫妻并骨,也不枉你妈守了这一辈子,现在世道又这么乱,先入土为安吧!”
承之和宛之对视了一会儿。宛之说:“明天去宛平县城外,给父亲扫墓……,告诉他老人家,有孙子了。”承之点头。宛之拉着叶子姥姥手说:“只是家里又麻烦您了。”叶子姥姥说:“放心吧,也没什么麻烦的,不过多做一口饭罢了,叶子还有个伴儿,和盼儿分不开呢?”
“扫墓”必经“安济寺。”小庙已有些破败。小师傅引着宛之承之绕过大殿进了致远师傅的禅房。宛之承之躬身行礼:“师叔公。”
致远师傅苍老了许多,身体消瘦,长冉雪白。本来闭目颂经,听得二人呼唤,仔细辩认,眼睛一亮。连忙起身,让二人坐下,小徒弟奉上热茶。三人叙说别情,感慨万分。见到秦明月的骨灰盒,致远师傅沉默许久老泪横流。谈及唐贤齐的墓地,小徒弟说:“这些年,师傅常去扫墓,加之地处偏僻,应是完好。”
致远师傅说:“这庙,红卫兵也来过了,说是‘四旧’。或许哪天来破了。我等也只能心中有佛了。出家人本来四大皆空,不担心什么安身之处的。只是你母亲,早些入土为安吧,人终归是要西去的,天不早了,让你们的母亲去找你们的父亲吧!”
致远师傅在小徒弟搀扶下送二人出庙门,宛之承之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步三回头,只见致远师傅白须飘飘,一再挥手,说:“去罢,去罢……。”
坟头长满青青草,周围长满了带刺的枣树棵子。石碑上只有“唐贤齐之墓”五个大字,这要感谢致远师傅的远见,墓地才得以保全。秦明月的骨灰盒和唐贤齐的棺木并在了一起。安置完毕,宛之承之在墓地两旁种上了松树的种子,又向宛平县城方向眺望了好一阵。
回到庙里,天已全黑。致远师傅的禅房亮着灯烛。小徒弟守在屋门口。见客人回来,小徒弟不语,满眼含泪。
宛之承推门进去,见致远师傅盘坐于禅床上,脸色沉静,双目微合。
致远师傅坐化了。圆寂了。
一九七六年七月。
唐山大地震。波及天津。
唐宛之率医疗队迅速赶赴唐山。
宛之揪心一样地牵挂玉国叔。但各医疗队有自己的工作范围,抢救任务何等紧急,任何人不得随意离开也不可能离开岗位。宛之只能在心里为玉国叔兄弟俩祈祷。
在抢救工作将近完成的时候,赶紧抽时间,宛之找到了其实就在不远的矿工医院。
有关人员告诉宛之:
在医院已倒塌的房屋废墟中,挖出了玉国兄弟俩的尸体。估计当天夜里俩人都在医院值班。两具尸体的姿式方向,是头对着头,都是向对方伸出了手,想救助对方。那两只手的距离不到一尺。手腕上的表还走着。
玉国的同事说:玉国一直未娶。领养了一个儿子,父子关系本来不错,文化大革命中,因玉国的“历史问题”,养子提出要跟玉国划清界限,这次养父遇难,那养子倒是也哭得眼睛红红的。
工作人员把一包遗物交给了那养子。小伙子算幸运,只受了点轻伤,含着泪打开了那包袱给宛之看。其中有一本习字贴。宛之曾听过玉国叔迷上书法,打开来看是工整的楷书: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宛之看了,心里一动。把习字贴合上,一边放进了自己衣袋,一边说:“留个念想儿吧。”
然后,宛之把包袱系好,交给小伙子,拍了拍小伙子肩膀:“记着,你父亲是个好人!”
“相期邈云汉,”宛之望着星空,想着父亲唐贤齐母亲秦明月,赵奶奶还有致远师叔公,现在是玉国叔……
【编者按】秦明月不堪屈辱服毒离世,临终留下绝笔信,家人强忍悲痛料理后事,承之赶回见母亲最后一面。唐宛之随后遭红卫兵围堵,以手术刀相胁暂避危机,却也身心俱疲、更年期提前。姐弟俩遵母愿将其骨灰与父亲合葬,途中致远师傅圆寂。多年后唐山大地震,宛之赴前线救援,得知玉国兄弟遇难,其养子虽曾划清界限却为父落泪,宛之取走玉国习字贴留作念想。字里行间满是时代洪流下个体的悲剧与坚韧,以及亲情、道义在苦难中的微光。编辑:李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