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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变迁(2)

作者: 彩虹升 点击:114 发表:2025-07-28 14:19:14 闪星:0

一九六六年夏天,盼儿和叶子手拉手去上学,要期末考试了,考试通过,过了暑假两人就要升二年级了,盼儿说:“到了学校你别老叫我小名儿,我有大名儿——唐棣华!”叶子说:“我也有大名:关叶青,你也别在学校叫我小名儿!”

两人说着,来到学校。不知怎么一下子学校就乱了起来,课也不上了,高年级的学生戴着红袖章举着小旗子跟着中学生喊口号,贴“大字报”,到处乱跑。叶子和盼儿还小,不懂得发生了什么,只好站在一边看热闹。

一天,盼儿和叶子早早从学校出来了。盼儿说:“姑姑回来了,她们那里也放暑假。咱们早点回家吧,姑姑和奶奶等着咱们呢!”叶子说“你姑姑真好,尽给大伙看病,我姥姥的老毛病都好了,说要好好谢谢你姑姑呢!”

两人刚走进院门,就觉得发生了什么事。

院子中间,站满了红卫兵。男男女女穿的一色军绿,胳膊上都戴着红袖章,有的还把红袖章戴在袖口,据说那是“敢死队”。

这群红卫兵好像围着什么人。叶子和盼儿钻进去想看热闹。却见中间被围的是唐奶奶和盼儿的姑姑。唐奶奶衣衫整洁,头发一丝不乱,平时看去有些混沌的眼睛,现在却显得眼神深不可测。姑姑依然像往常一样,气度不凡。现在嘴唇紧闭,好像对周围的一切什么都看清了,却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一个男红卫兵指着唐奶奶问:“你,叫什么?!”唐奶奶平静又清楚地回答:“秦明月。”

周围的人一楞。这里的人几乎没听过这个名字。红卫兵又大声问:“唐贤齐是你什么人?他是干什么的?”唐奶奶依然平静地回答:“他是我丈夫。他为抗日献身了。”“献身?他是国民党军官,你还说他献身?”

“七七事变,那天夜里,他守卫卢沟桥,打鬼子,他受了重伤,血流干了。”唐奶奶平静的语调里有了几分激昂。

旁边有个街道居委会的五十多岁的妇女,悄悄对红卫兵说了什么。红卫兵又大声问唐奶奶:“你男人是国民党?在军队里营长还是团长?”

唐奶奶不语。

红卫兵们大吼起来:“国民党连长就是历史反革命,你男人当到营长、团长,就是大反革命!”“打倒反动军官太太!”“打倒反革命家属!”

“什么反革命?我丈夫是为抗日战死的!”唐奶奶怒目圆睁。对面比唐奶奶这瘦弱老太太高出一头的年轻健壮的男红卫兵,向唐奶奶举起了拳头。

姑姑站到了唐奶奶前边,挡住那拳头,说“我是唐宛之,是唐贤齐的亲生女儿。我的母亲和我父亲共同生活才几个月,她不知道多少,你们要问什么,做什么,冲我来。”

这时,居委会那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又跟红卫兵嘀咕了什么,红卫兵们的目光集中到了唐宛之身上:“反动军官的女儿。你是干什么的?”

姑姑说:“纠正一下:我父亲是抗日军人。我本人,现在是天津某医学院副院长。”

“噢,加上一条:走资派。当官儿的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还有哪!她男人在美国!”“交待!怎么回事:”

姑姑平静地回答:“1948年他去美国留学深造,学医的。”

“呀,听听,快解放了,他跑美国去了,上美国还说深造!”“八成是美国特务吧?”“你们怎么联系?”

等红卫兵吵嚷完了,姑姑说了一句:“他走后我们再没联系。你们要知道他的下落,能帮我联系上,我谢谢你们。”

“什么意思!什么态度?!”红卫兵愤怒了,有人已经解下了皮带。

唐奶奶挤到女儿身前,说:“ 我的女儿清清白白,你们敢动我女儿一个手指头,我就跟你们拼命!”

“你还敢狡辩!这么复杂还叫清白?”一个女红卫兵拎着皮带站到了唐奶奶母女面前:“大好的革命形势,不能留下你们这样的人!整个儿一个污泥浊水!告诉你们,别看我们是女生,我们革起命来比男生更坚决彻底,决不手软!你们还没听说吧?我们学校的女校长就是让我们用皮带木头棒子打死的!我们用抹布沾了她的血,在教室白墙上写了一行大标语:“红色恐怖万岁!”那颜色那叫一个鲜亮!全北京市没有不知道我们的!瞧你们俩,死到临头眼里还冒着傲气!还不低头,跪下!”

唐奶奶拉着宛之向后退。她死也不跪,她不能让这些红卫兵从后边把她踢跪下。她知道后边有棵树。她要让树帮她,见她在后退,红卫兵们以为这母女俩害怕了,便步步向前逼。唐奶奶拉着宛之小声说:“靠着树!”

女红卫兵举起了皮带。那时候,红卫兵不分男女,人人把皮带系在制服外边,那皮带不是用来系裤子的,制服外边腰束皮带,一来显得英姿飒爽,威风,二来解下来随手打人,方便。唐奶奶和宛之靠着树站着,昂起了头,那神情激怒了红卫兵。

红卫兵把皮带甩向了空中,就在皮带呼啸着甩下来的瞬间,宛之挺身把母亲护在了身后,皮带抽在了宛之的前额。宛之以为自己的身高足以护住母亲,但红卫兵打人的技术纯熟,皮带往下甩了一下,皮带上的铜扣环重重地抽在了唐奶奶的额角,鲜血刷地流了下来。

盼儿大叫了一声,要扑过去,被叶子姥姥捂着嘴拉出了人圈儿。

就在红卫兵群起,皮带要冰雹般抽下来时,一声巨吼,像炸雷一样响了:“住手!”

红卫兵们楞住了;谁这么大胆?

一个皮肤黝黑,头发已近花白,高高大大的男人站在了红卫兵面前。

“你是谁?什么人敢阻挡我们的革命行动?”“我是这个区的党委书记,我要阻止你们打人!”“她们是反动军官家属,是这一片儿的‘大鱼’”“我证明他们应该算抗日烈士家属,我还要告诉你们要文斗不要武斗!”“说不定你明天就是走资派!”“我今天还是党委书记,我命令你们马上离开这里!”

几个红卫兵被这个像干部又像工人的大个子震住了。开始悻悻地往院门外走,一边系皮带一边骂骂咧咧:“明天就把你打成走资派,看你还敢来管我们!”“还有你,那个老妖婆,明天我们还来,不单是让你跪下,自己抽自己嘴巴子,往你脸上吐唾沫,还要把你整趴下,再踩上一只脚!”女红卫兵说:“ 你等着,明天让你接着再体会,看我们怎么坚决革命到底!”

大干子干部和宛之姑姑把唐奶奶扶回了屋里。

宛之扶母亲靠坐在椅子上,招呼大个子干部也坐下,不顾自己头上也流了血,连忙找出急救包,为唐奶奶上药,包扎,说了句:“幸亏没伤着骨头。”接着问:“您可有头晕,恶心?”唐奶奶说:“皮肉伤,无大碍,宛之,你自己也上点药,给这位大叔沏杯茶,好好谢谢人家!”

宛之端上茶水,正要给大个子干部鞠躬,大个子干部说话了:“宛之,这就是了。”然后对唐奶奶说:“我不是什么‘人家’,您仔细看看,可还认得我?”

唐奶奶坐近了一些,看着,突然说:“你是——黑塔……一声呼唤,唐奶奶泪如雨下,哽咽了半天,唐奶奶对宛之说:“还记得吗?你小时候,咱们住庙里,粮菜全是谁送的?在大殿里……,你想想,该叫大舅呀!”宛之深深一躬:“大舅,今天多亏您救了我们!”黑塔说:“一家人,说什么谢谢,你们娘儿俩没事就好。”

唐奶奶说:“快说说这些年你在哪儿?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儿?”黑塔说:“那年我投了八路,现在就在这个区里管事,查问过你们的情况,也是刚知道你们的住处,今天是早上听说有红卫兵到这片儿有行动,我有点儿耽心,就过来看看,赶上……”一时默然无语。唐奶奶要留黑塔吃饭,宛之要去厨房张罗。黑塔阻止道:“不要忙活了,我呆不住的。区里还有好多事等着我呢。”唐奶奶低头思忖了片刻,说:“也好,看我们这样的情况,别再连累了你。”黑塔说:“看这是怎么说的!要是怕连累,我今天还会来吗?以后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来看你们,你们有事也可以随时到区里找我。”

唐奶奶摇摇晃晃站起身,送到屋门,黑塔拉着唐奶奶的手,看着宛之,半日无语,然后说了两个字:“保重!”大步走向院门,宛之追着往出送。

宛之回来,听到里屋传出呻吟,猛然想起什么,赶快奔了里屋。

里屋靠墙角的大床,垂下的幔帐掩得很紧。顺英——一年前盼儿爹给盼儿娶的后妈,蜷缩在床角,眼睛里充满了惊恐。红卫兵一进院门,宛之就嘱咐这个兄弟媳妇:“你在里屋,千万别出来,也别出声,他们以为屋里没人,不会进来。”刚才的纷乱局面,让人差儿点忽略了顺英。宛之说:“红卫兵已经都走了。你怎么了?”“姐,我肚子疼。”“七个多月,是吗。”“嗯。”“一阵一阵地疼?”“嗯。”宛之安抚着顺英,一边看着表。

阵痛一阵紧似一阵,受了惊吓,顺英早产了。幸亏宛之这个妇科专家在旁边,叶子姥姥又过来帮忙,顺英生下了一个男孩子。孩子份量轻点儿,但母子平安,宛之舒了一口气。

唐奶奶不顾伤痛,一手紧握孙子的小红脚丫,一手在纸上写了三个大字:“唐盛华”。

这一夜,盼儿睡在了叶子家。宛之姑姑照顾顺英母子,唐奶奶——秦明月, 彻夜没合眼。

第二天一早,叶子陪盼儿去学校,高年级同学嫌她们这些小孩子碍事,把她们打发出来了。回到家,因为屋里有小弟弟,怕带进风,盼儿便和叶子坐在窗根底下小板凳上。

叶子说:“咱们学校对面那个大院子,门口贴着大标语,说的区委书记是不是就是昨天来的那个大个子干部?”盼儿说:“好像是。”叶子说:“我看那个人挺好的呀,怎么说他包庇坏人,反对红卫兵呢?还说给揪出来了?”盼儿连忙捂住叶子的嘴:“快别说了……”

但叶子的话,还是让屋里的宛之和唐奶奶听见了,相视一楞。唐奶奶脸色苍白。过了一会儿,唐奶奶对宛之说:“顺英刚生孩子,咱们这儿不安宁,你想办法送她们回娘家住些天吧,有劳亲家了。”宛之说:“我出去找街坊帮帮忙,想办法弄辆平板三轮车来。”

唐奶奶把盼儿叫了过来,给了盼儿一张纸条,说:“别打开,你看不懂的,你把它交给叶子姥姥,去吧,和叶子一块好好听姥姥的话。”摸了摸盼儿的头,拍了拍盼儿的背,把盼儿打发出去了。宛之姑姑借来了车把顺英母子裹得严严实实也出去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院子里也是近日少有的寂静。静得能听见风吹着大槐树的树叶沙拉沙拉响,散出阵槐花香,蝉鸣声格外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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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1966 年夏天,红卫兵冲击唐宅,唐奶奶、秦明月与女儿唐宛之因家庭背景遭批斗殴打,幸得区党委书记“黑塔”解围。期间唐宛之弟媳顺英受惊吓早产,诞下一子。而“黑塔”很快被诬陷揪出,唐家为避祸安排亲属转移。字里行间尽显特殊年代的动荡与普通人在时代洪流中的挣扎,以及危难中闪现的人性微光。编辑:李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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