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变迁(1)
一九六五年 春 北京南城
北京的院子,如果不是一家独门独院儿,往往是北房房东自家住,东西房出租。这个院子在这一片儿里算比较大的,北房前场地比较宽,又有一道雕花影壁隔着,除了每月收房租,房东平日不大往里边来,加上东南角单有一个小院门,里边的东西房竞自成了一个小院儿。院中有棵槐树,周围种了些草茉莉、鸡冠花、蜀锦什么的,房子虽不是磨砖对缝儿,但院子里挺干净,安静。
这天,院子外边停了两辆大车。一辆载着家具,一辆上堆着箱子、包袱、锅碗盆勺,一位老太太搂着一个五六岁的小闺女,坐在车把式身后,车把式喝了声“吁——”马站住了,车停稳了,车把式把老太太和小姑娘搀了下来。
西屋先搬进的住户关老太太,一看来了新房客,赶紧拉了五六岁的小外孙女叶子跑出来迎接。刚下车的老太太先向关姥姥施一礼:“我家姓唐,这是小孙女。初来窄到,还请老姐姐您多照应。”关姥姥连忙还礼:“我家姓关,先搬进来没几个月,正愁没人说话儿呢,老姐姐您来了,我心里真是高兴得不得了,俩孩子也有伴儿了。”
叶子上前拉住那小姑娘的手,上下看:只见那小姑娘圆脸圆眼睛,鼻子翘翘的,皮肤白里透红,像个洋娃娃。叶子说:“我叫叶子,你叫什么?”小姑娘轻声说:“盼儿。”关姥姥说:“这里搬东西,小孩子家帮不上忙,别再碰着。叶子领盼儿到咱们屋里,茶壶里有凉白开水,篮子里有吃的,玩去吧!唐奶奶您也赶紧进院儿里树荫下歇着,看着点儿就行,这不是有好几个人帮忙干哪吗!”
几个月过去,叶子和盼儿几乎形影不离,玩得挺好。关姥姥和唐奶奶也聊得来。老北京人关姥姥一早起来,生好煤球炉子,八仙桌椅茶壶茶碗擦得铮亮,坐开一汆子水,沏上一壶“高末儿”,便喊:“唐奶奶,过来坐会儿吧,我闷得慌哪!”唐奶奶听不见,叶子就过去拉。唐奶奶过来了,因为眼神耳朵不大好使,俩老太太坐得很近,关姥姥常趴在唐奶奶耳边大声说,所以那话常让叶子听了进去,只是不大听得懂。
关姥姥说:“听您这么一说,也真的够命苦的,其实我的命也不比您强。家里落魄了,我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不怕您笑话,我给人家当过佣人,当老妈子!”唐奶奶说:“为了养活孩子,干活挣钱,那不算难看!什么脏活儿累活儿我也都干过!其实最苦的不是身体,最苦的是心!多少年了,我一做梦,就是他骑着高头大马的样儿,一做梦就是耳边响起他那句话:可怜你十九岁的小寡妇……”关姥姥听着,唏嘘不已。
一天,俩老太太竟把一个拄棍戴墨镜的老头儿请了进来。叶子和盼儿在旁看热闹。关姥姥问:“十几年前吧,十七八的大小子,怎么就会走丢了?不是被抓壮丁了?上哪儿去了呢?”算命的老头儿掐着手指头,说:“隔山隔水,远了。”唐奶奶问:“姑爷出国留学,这么多年没音信,人怎么样了?”老头儿又一板指头,说:“活着……”送走了算命老头,关姥姥说:“活着就好。”唐奶奶说:“活着就能见着,就有盼头……”
盼儿家里桌子上支着两个镜框,一个是结婚照,女的穿婚纱,捧着一束花,男的穿西装,旁边单有一张,是女的穿着旗袍,这些衣服的词都是盼儿解释的,估计她也是听大人说的。盼儿一再指着相片告诉叶子说:“这是我姑姑,这是我姑父。”叶子盯着姑姑的照片看了半天,眉毛很直,眉梢微微上扬,眼睛黑亮黑亮的,叶子说了一句:“像电影明星!”
盼儿的爸爸在火车上工作,隔一段时间回来住几天。虽然平时不大在家,但一回来就会给盼儿带来好吃的,好玩的,叶子就跟着沾光。唐奶奶也很喜欢叶子,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孩子又吃又玩,还让两个孩子姐妹相称……
可是有一天,唐奶奶急了。叶子这是第一次看见唐奶奶生气的样子。
那天很冷。叶子和盼儿钻进了盼儿家的大铜床幔帐里,想不起来玩什么好,叶子看见了床角里的一个枕头。那枕头和叶子家的不一样,有三尺长,绣着两只并排游的好看的鸟,枕头两头是方的,也绣着画,一头儿是一个小小子骑着一条大鱼,一头儿是一个小丫头举着荷花,叶子看够了上面的画,就说:“这枕头这么长,咱骑马玩吧!”于是,两个孩子脸对脸骑在枕头上了,嘴里还“驾,驾”地又叫又笑,唐奶奶扫完院子一进屋,看见这情景,先是一楞,然后板起了脸,一指盼儿:“小丫头片子,那枕头是用来骑的吗?下来!”叶子从来没见唐奶奶这么怒过,吓得一溜烟儿跑回家。
第二天早上,不等关姥姥招呼,唐奶奶就拉着盼儿上西屋来了,还给叶子端来一碟枣儿糕。关姥姥说:“看这是怎么说的,孩子尽上您那屋淘气,您还特意地给她送好吃的来!”唐奶奶说:“叶子挺懂事的,跟盼儿是伴儿,两人离不开呢,这不叫我来找盼儿呢!,唉,盼儿从小没妈也孤单,要是再有个弟弟就好了!”关姥姥说:“是啊!叶子的爹妈常年远在外地,孩子也孤单呢,离不开盼儿!”
唐奶奶其实是很疼盼儿的,只是对盼儿管得很严。有一天,不知盼儿是错了哪条规矩,忽然听得东屋里盼儿哭了起来,那天盼儿爸正好也在家,传出了喊声:“你敢对奶奶这么不敬,给奶奶跪下!”叶子赶紧叫姥姥,关姥姥听了听,便拉了叶子来到东屋,唐叔开了门,还满脸通红,大概气还没消。盼儿跪在砖地上,唐奶奶坐在里屋大床上,正掉眼泪。关姥姥说:“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唐叔说:“您是不知道这孩子说话有多气人!奶奶缝衣服,掉地下一根针,眼神不好,一时没找着,这孩子在屋里瞎蹦哒,针扎脚上了,喊奶奶,奶奶给她针也拔出来了,药也上了,这孩子嫌奶奶耳背,过来慢了,竟然说什么“这老太太,又聋又瞎!”您说我能不打她吗?”又是对盼儿一通训:“那是打日本的时候,你奶奶为了护孩子,耳朵眼睛受了伤!你奶奶什么苦没吃过?没有你奶奶,能有咱们一家子吗?你敢对奶奶不敬,我不狠狠打你还留着你?!”
关姥姥说:“盼儿,这就是你不对了,小孩子家不敢这么说话的!快给奶奶赔不是!”
盼儿哭着说:“奶奶,是我错了,您别生气了!”唐奶奶没说什么,可眼泪又落了下来了,说:“是我越老越没用了!”
关姥姥冲叶子使了个眼色,叶子拉起了盼儿,关姥姥又说:“带盼儿上咱们家玩会儿,我跟你唐奶奶说说话儿。”又转过身劝唐奶奶:“老姐姐,快别伤心了!跟个五六岁的孩子制气,不值得!当心自己的身子!”唐奶奶说:“我倒不是跟小孩子制气,我是觉着自己越老越没用,我这人也是,吃苦受累都行,就是容不得人对我不敬。”
关姥姥说:“盼儿的爹和盼儿可是从来都人前人后地说您好,我看盼儿比我们叶子安稳得多呢!再说听说您闺女要回来了,这是多么好的事呀!您就准备团圆饭吧!
过了几天,盼儿果然高高兴兴神神秘秘地对叶子说:“我姑姑要回来了!”
年底下,盼儿的姑姑果然回来了。
叶子几乎和盼儿一样盼着姑姑回来,因为叶子特别想看看盼儿的姑姑是不是和照片上一样,漂亮得像画报上的电影明星。
叶子和盼儿一起在院门口接到了盼儿姑姑。姑姑真的长得和照片上一样,只是年纪比照片上大了些。虽然穿的是蓝布制服,但外边一件藏蓝的长呢子大衣,走路、说话,脸上的神态和街上的一般中年妇女真不一样,叶子姥姥说:“那是有学问人的气派风度。”但姑姑很和善,周围不时有人来找她问病,看病,不管贫富,姑姑一律很认真很和气地接待,且从不收钱收物。
可是叶子听见过盼儿姑姑哭。那天中午太阳把院子里晒得暖暖的,叶子和盼儿在院子里捏泥人,小泥人摆了一溜在东屋窗台上。东屋里,唐奶奶和姑姑在说话。姑姑说:“妈,我想接您和我住。”唐奶奶说:“我知道你的心和我有多近,但按老礼儿,我得跟着儿子承之。”姑姑说:“那我尽量多回来陪您。”唐奶奶问:“你每月的‘那个’,还有吧?”姑姑“嗯”了一声,唐奶奶又说:“十七年了,要是他现在能回来,多好,你们还能生个孩子。”姑姑说:“妈,您别说了……”叶子听见姑姑哭了。叶子正要拉着盼儿问什么,关姥姥出来,把两孩子拉进了西屋,说:“小孩子家别多嘴,快回屋里吧!作业写完了吗?”
叶子是半年多前和盼儿一起上了小学的,两人虽不一个班,但上下学同来同往,更加亲密。但自从上了学,盼儿就时不时地提醒叶子:“别老叫小名儿,我有大名:唐棣华!”叶子说:“我也有大名:关叶青!”其实,除了在学校,谁也想不起叫对方的大号。
叶子和盼儿赶着把寒假作业写完了,掰着手指头,盼过年。唐叔用一把破油纸伞,改成了一个大灯笼,红油纸伞面拼糊成灯笼罩,因为是伞改的,这灯笼比胡同里孩子们的灯笼都大,叶子特意跟姥姥要了五分钱,买了蜡烛。
一九六六年的春节前,天很冷。但挡不住孩子的玩心,年三十这天,没等擦黑,叶子就和盼儿把灯笼点亮了,盼儿说:“咱们上哪儿转呢?”叶子说:“听说大人过年都挨家串,咱们也拜年吧!你好像说过你爷爷是军人?我觉着我们家也许跟军人沾边,咱们给军属拜年吧!学校里高年级就有这活动!”
说着就提着灯笼进了盼儿家。叶子高兴地说:“给军属拜年!”话音一响,却见唐奶奶和姑姑都楞了,见大人们脸色不对,盼儿和叶子吓得够呛。还是姑姑解了围,塞给叶子一毛压岁钱,说:“灯笼等天黑了在院子里点亮,才好看,出去玩吧!”
叶子见盼儿怯怯的,便趴在盼儿耳边说:“上我们家吧。”拉着盼儿举着灯笼来到了西屋。
叶子一向没什么顾忌的,进门便又是一句:“给军属拜年!”叶子姥姥一楞,然后就把叶子拉进里屋,声音很低,却语气严厉:“小孩子家,胡说什么?咱们算什么军属!以后不许说这话!”叶子再不敢言声了,姥姥怕吓着孩子,塞给盼儿两个五分的钢蹦,说:“举着灯笼外边院子里转去吧!”
以后这俩孩子,再没提起过“给军属拜年”的话。
大年初一,盼儿家来了客人,叶子也过去凑热闹,外屋八仙桌旁边,坐着一位老人,虽然两边头发白了,却身板挺直,盼儿说:“这是我玉国爷爷。”叶子跟着叫爷爷,玉国拿出带来的吃的,往两个孩子手里塞。
大人们在外屋围坐在桌旁喝茶聊天儿。
玉国说:“我赋闲那些年,亏得嫂子帮衬,承之大侄子常去看我,宛之侄女还贴补我钱,真不知该怎么谢谢呢!”唐奶奶说:“这话就见外了!那些年你怎么帮我们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说说你现在怎么样吧!”
玉国端起盖碗,喝了口茶,说:“前两年我找着了个失散多年叔伯兄弟,真没想到他早就参加了共产党,现在是唐山一个医院的副院长。”承之赶紧问:“那您呢?”“我?我在挂号室,就管挂号。住宿舍吃食堂,工资足够我生活的了,挺好。以后你们千万别再贴补我什么!”
唐奶奶问:“还单身一人?再老了怎么办?”玉国说:“再说吧!我现在过得挺安稳,一个人挺自在,知足!”说起致远师傅,玉国说:“我去看望过,人身体还好,只是,致远师傅真格剃度出家了,就在你们搬进城后不久。”唐奶奶半天不语。宛之姑姑说:“当时搬出来,我们心里也挺难受的,但承之要娶亲,终不能一大家子人总住在人家庙里。”又说:“该吃饭了,赶紧摆桌子吧!”
【编者按】关、唐两家老幼相携,交织着柴米油盐的暖与旧岁伤痕的沉。唐奶奶对失踪亲人的惦念、玉国老人的浮沉往事、姑姑的隐忍悲戚,在孩子的童稚视角与长辈的低语中渐次浮现,时代的印记悄然刻进院落的晨昏。从骑枕风波的严苛家教到“军属”二字引发的微妙反应,平凡日子里的细碎波澜,既藏着普通人家的坚韧与温情,也暗涌着历史遗留的复杂况味,于静谧中勾勒出一代人的生活褶皱与精神轨迹。编辑:李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