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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唐宛之(4)

作者: 彩虹升 点击:122 发表:2025-07-28 14:16:36 闪星:0

唐宛之的日记

一九五三年六月X日

    步青飘洋过海快五年了。读硕士博士也该快毕业了。公婆也不知怎么样了,还有那位伯父。

    我寄出的信有时原封不动打回来,有时下落不明。他的回信一封没有。五年了,我每周写一封信,放在锦匣里,盼望有一天,步青能看到。现在,我改形式了,写日记了。总得有个说话的地方吧?就跟这个本子说吧!

    毕业后这几年,转了好几个科。就拿内科说吧,门诊:整整一天,人多得跟北京大栅栏似的,除了中午上食堂吃口饭,你周围永远围着一群病人。急诊,那就连吃饭都没准点儿了,遇上抢救的,心肺复苏,比重体力劳动还累,病房,48小时大连班,家里有老人孩子的就真挺困难了。夜班很难熬的,我倒还好,这就是单身在这儿无牵挂的好处,反正在家夜里也睡不着觉。既是住院大夫,这都是毕经的过程。有人说又脏又累是妇产科,虽然总是血污,但那不是病人,那是人类的再生产,出来的是一个个鲜活的小生命。

   我有时真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可惜步青远隔重洋,想想,自己都苦笑了。

   一九五八年九月X日

    又填表格了。每次一遇到表格上“婚姻状况”一栏,我不知道怎么写。已婚,有配偶,我必须这么填。我结婚了!我坚信他还活着。但下边最近的直系亲属一栏,对步青怎么写,不知道。只能每次都跟领导讲一下,这等于一次一次地揭这块伤疤,心里痛得很,却不能有任何表示,还有:“有无港澳台及海外关系”,这一栏,也是这样,对于步青,我不能贬他批他,那是违心。但也不能公开赞他什么,那是找麻烦。所以就缄默。心里知道步青是好人就行了。别人的真诚关照,我心领了。别人的议论,异样的眼光,一概不去计较。

我非常同情母亲,她十九岁守寡,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我无论如何也报答不了她的恩情。她守节抚孤,是出于爱,也是出于义。她可以大声说:“我的丈夫是为抗日为国捐躯的!”她得到了尊敬。可我呢?我说什么?我的丈夫还活着,我却不能去找他。两国成敌对国家,可步青不是敌人,他只是想多学些科学技术后回国,我坚信他是好人,我守着值得,只是心里有说不出的苦。

翻翻日历,才想起今天是几月几号,不禁感叹:“十年生死两茫茫”,不对,应改成“十年分离两茫茫”是啊,“不思量,自难忘”。“纵使相逢不相识”,不至于吧?“纵使相逢难相识,唯有泪千行”是真的……

一九六四年X月X日

我特别喜欢把自己上紧了发条,拧得满满的,讲课、手术,大步流星地穿棱于实验室、病房,使自己根本没有时间闲下来想什么,也就没了痛苦烦恼。

但今天,有点例外。院里有个联欢晚会,我实在累了,想静一静,于是一个人来到了海边。夕阳把海水染成紫色。理解了古希腊人为什么老说:“那葡萄紫的海呀!”日落了,海水变成湛蓝。月亮升起来。周围没有人。于是我大声喊:“步青呀,步青,你跟我看到的是同一个月亮吗?海浪啊,你能把我的声音传给大洋那边的步青吗?”我冲着大海,用“红河谷”的曲调,大声唱:“快回来坐在我的身旁,为什么离开得这样匆忙?要知道海这边你的故乡,还有痴情等着你的新娘!……

今天晚上,我不怕失态,放声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哭得浑身颤抖,哭得头昏脑涨,愿意就这样睡去,或许梦里能见到你的模样……

唐宛之的一天

早8:30

会议室。例行会议将结束。宛之坐在长桌的一端。周围是科里的医生、护士。宛之:“今天的工作安排和要注意的,就这些。大家还有什么要说的?”一个医生说:“主任,九床今天清晨六点半开始有宫缩。”护士长说:“十二床预产期已过了两周,还没动静。”宛之站了起来:“马上查房,这俩床要多注意。”

9:00,病房门大开。宛之走在最前边。左、右偏后,簇拥着住院医生、护士长、护士。白衣飘飘。这是病房里最庄严的时刻。病人对医生充满敬意和期盼。医生职业的神圣感,责任感和成就感,也在这一刻升腾。

巡视完毕,宛之对身旁的医生说:“九床胎位不正,准备实施内倒转术,同时做好剖宫产的准备。十二床上催产素,这两个都立刻送到产房去。你们先做好准备,我到办公室通知心内科会诊监测,随后就过去,有情况马上叫我。”病房里的产妇都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集中到了这群白衣天使身上。宛之安慰其他几位产妇:“你们几位都正常,应该能够顺产。生孩子不是生病,大家不要有紧张,要当妈妈了这是好事呀!”

下午两点多,宛之从手术室出来,食堂里已经没什么人,好在大师傅知道这些做手术的大夫吃饭没准点儿,赶紧把饭菜拿出来热了热,抱歉地说:“就剩这两样了,您凑合吃点儿吧。”

宛之还没吃完,两个青年医生走了过来:“唐老师,您看您刚下手术台,今天下午的课还上吗?”宛之说:“你们要想准时毕业,必须按时完成现在的课题。你们先到实验室做好准备,我马上就过去。”

护士长闯进实验室。“唐主任,一个产妇大出血……”宛之对两个学生说:“今天的实验主要内容做完了,你们收尾,写出报告。”一边说一边往门外走,赶往手术室。比护士长走得还快。

晚上,快九点了,产房里传出婴儿响亮的哭声。护士告诉焦急的家属:产妇已脱离危险,母子平安。宛之却累得瘫在椅子上,头靠着墙,闭上眼睛。

宛之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医院大楼。楼门口,y君在等她。“晚饭都没吃,干到这时候,总得吃点东西吧!”y君似乎是在恳求。宛之默默地随着他走进了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馆。

Y君召唤服务生:“两份三明治,两杯咖啡。”宛之用手挡了下服务生:“我那杯咖啡换成牛奶。”y君说:“这么累,不喝杯咖啡提提神?”宛之一笑:“你知道我现在常靠两片安眠药才能睡五六个小时,这时候再喝咖啡,一宿别睡了。”“宛之,你天天累成这样,铁人也受不了的!”“工作摆在那儿,不干不行。你不是比我还忙吗?外科一把刀!”y君一摆手:“什么一把刀,不过熟练工种罢了。木匠、铁匠加裁缝。”宛之笑了:“看你说的!其实,我每天挺充实的。你看,病人救活了,治好了,我们有成就感,我们高兴。尤其我们科,进来一个出来俩,看着那鲜活的生命,更高兴。跟你说句实话,我每天工作安排得满满的,忙得累得什么也顾不上想,这样挺好的,真的。”宛之说到这里低下了头。

Y君把盘子往宛之跟前推了推:“把这个吃下去吧,我看着你吃。”宛之慢慢地吃着,y君却不吃,只是一边慢慢地搅动着咖啡,一边用略带忧郁的眼神看着宛之。宛之说:“怎么了,你?”

Y君说:“你这么优秀的人,身边也不乏优秀的人,这么些年了,就没考虑过有个合适的人照顾你?你总不能单身一辈子吧?何况,这么长时间他那边很可能另立家室了呢!”       

宛之说:“他一个男人,身边需要照顾,就是再娶,我也能理解,再说谁知道什么情况呢?我算单身吗?我这样的尴尬身份,如何考虑这种事?”y君说:“十几年了,好多像你这样情况的人,再婚了。不是不允许的。”

宛之说:“我不想。心如止水,挺平静的,再激起波澜,可能反而难受。”

Y君放下了手中的咖啡,身子向前探了一下:“宛之,你还要让我怎么直白呢?我一直不结婚,这么些年不就是等你吗!我的心你真看不出来吗?是块石头也捂热了呀!”

宛之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道。这些年你对宛之的关心照顾,你对宛之的好,宛之永远铭记在心。你很有希望提升副院长的,我决不能因为我的情况影响你!”

    Y君握住了宛之的手:“如果我不在乎呢?”

    宛之抽回了手,说:“我在乎。”沉默了一会儿,宛之蘸着水,在桌子上写了几个字:“可为知已,发乎情,止乎礼。”

第二天早上,y君来到宛之宿舍门口,没等敲门,宛之已穿戴整齐,拿着提包,推开了屋门。y君说:“我耽心你昨天太累了,顺路来看看。”宛之一笑:“没事,睡了几个钟头,发条已上满,又一圈冲锋开始了,走吧。”

从半开的门里,y君看到了宛之屋里迎门的墙上多了一幅字: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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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产房的血与海的泪,在她生命里反复交织。那满匣未寄出的信、桌角“发乎情止乎礼”的水痕、墙上“曾经沧海”的墨迹,都是对远渡重洋者的无声应答。当手术刀切开母体的瞬间,她也剖开了时代的褶皱——原来最坚韧的守护,是让生命在绝望里开花,让等待在岁月中结果。编辑:李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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