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唐宛之(2)
宛之回到家里,妈妈秦明月问:“怎么过这么多天才回来?我听说人家都放暑假十来天了!”宛之说:“功课忙,我又帮着图书馆干点事。”明月说:“拿着奖学金,给学校干点事是应该的。”
明月眼力不济,每次见到女儿,都要仔细抚摸一番。觉出女儿手上皮肤和从前的细微不同,马上问:“怎么回事?”宛儿只好把受伤的事轻描谈写说了说。弄得明月抚着宛儿的背,又是一通掉眼泪。宛儿只好转移话题,把自己和苏步青的事告诉了母亲,本也该尊重母亲意见的。明月听了,沉默许久,只说了一句:“再多考验考验。”
不到期末,宛之接到了母亲的来信。八行书的信纸上,写了寸大的几个字:“奶奶病重,盼归。”
苏步青看了,说:“我跟你一起回去。”宛之看了苏步青一眼,嗔怪到:“这算什么?就上门了?”苏步青说:“我是学医的,去了兴许能管点儿用。再说,结婚前总得见见丈母娘吧?我是心里已经定了,莫非你心里还有什么犹豫的吗?”宛之被他这样一将,反倒不好说什么了。再说让母亲见见也好,再听母亲意见。便笑了笑开始收拾东西。
进了小院门,明月看到宛之身后跟着个年青男人,先是一楞,接着便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苏步青鞠躬,一声“伯母好!”叫得明月忙不迭地往屋里请。
顾不上喝茶叙话,先看赵婶。赵婶半躺半坐地靠在炕被窝垛上,喘得厉害,脸也肿了,苏步青随身带着小药箱,拿出听诊器,听了听心肺,又问了问情况,然后帮赵婶掩好衣服盖好被子,说:“老人家,没大事,静养吧。”赵婶已是气喘得说话都吃力,只是点点头,看着宛之和苏步青,笑了笑。
明月已经在院里槐树下摆好了桌凳,宛之连忙让娘坐下,自己忙着斟茶倒水。苏步青说:“伯母的茶好清香。”明月说:“穷乡僻壤,没什么好招待的,只是你们赶这么远的路,喝着解渴罢了。”又说起赵婶的病:“致远师傅也没少给她调理,可我也听说,‘内科不治喘,外科不治癣,’‘男怕穿靴,女怕带帽,’老太太脸肿成这样……怕是不大好呢……,”苏步青说:“老人家这是哮喘发展成肺心病,恐怕已是好几年了。一下彻底好是不容易的,又这般年纪了。 我这儿带了些常备药,可以试着用用,病情应该能缓解一些。”明月说:“怕是心病难医啊!老人家想儿子!”宛之说:“玉国叔能回来吗?”明月说:“已经打了信,可这几年了,不知番号变了没有,信能不能收到。”
正说着,致远师傅来了,宛之、苏步青连忙起身,苏步青深深鞠躬说:“前辈,常听我们教务主任说起您,宛之也是对您感激不尽。”致远连忙还礼,道:“听说来了贵客,不曾远迎。”苏步青说:“什么贵客,我不过就是个晚辈。”说着给致远让座,敬茶,致远说:“我坐不住的。”上下看着苏步青说:“住几天吧!”看到明月迟疑的神色,致远说:“我正安排呢,让承之收拾屋子。”然后对宛之说:“你陪你娘和你奶奶,我在禅房边腾出了一间屋子,让承之陪步青。”明月点了点头。
晚饭时,明月炖了一只鸡,加上山里采来的蘑菇,屋里散满了香味。又用新下来的棒子面摊“糊饼”;面和得稀稀的,“吱啦”一声放支炉上摊匀,烤得又薄又焦又脆,撒上鸡蛋虾皮韭菜的素馅,托着吃去吧!宛之问:“吃得惯吗?”苏步青捧着糊饼,说:“这就像西餐里的比萨,比那更香,我还真不想走了,在这吃一辈子都行!”赵婶吃过了药,喝了碗鸡汤,精神好多了,半靠着窗台,看着大家。听了苏步青的话,赵婶和明月对视了一下。
承个子长了有半头,一边吃饭,一边看着宛之和苏步青,只是笑。
晚上,苏步青到致远师傅房里,两人谈到很晚。从学校谈到家庭。从医学谈到古典诗词,苏步青甚至要跟致远参禅悟道,致远师傅说:“年轻人,志向远大,来日方长。学医,治病救人,便是济世,心要专一,不可移性。”
第二天,清晨,宛之和苏步青带着承之上山采药,顺便看山景。致远师傅来看赵婶,和明月一起说起苏步青,明月说:“宛之说待她是极好的,这两天,我品着,人还行,也不嫌咱这家境。”致远说:“小伙子学问人品都不错。”二人说完看着赵婶,赵婶只是点头笑。
后半晌,玉国回来了,急匆匆的。赵婶见了儿子,精神又好了许多。玉国在屋里陪娘说话儿,宛之娘几个在院子里树荫下一边弄药一边喝茶。致远走了过来,问:“是玉国回来了?”玉国听到声音,忙掀开竹帘出了屋说:“师叔,我正要过去看您,您先过来了!”宛之和苏步青也连忙起身见过玉国。明月说:“难得人齐了,我去厨房好好做顿团圆饭!”宛之说:“妈,我来!”
玉国说:“先别忙,还是说会儿话吧,我恐怕等不到吃晚饭就得走,只准了几个钟头假,我得按点儿赶回去。”明月说:“这是怎么说的,两三年了才回来一趟!我给你去烙白面葱油饼,带着!”
玉国说:“这两年,部队转了好些地方。最近又转到宛平这边。恰巧收到了信,不然恐怕连娘也见不着了!”致远说:“抗战胜利了,总该安定些了吧?”玉国说:“难说。”致远师傅说:“难道又要打仗吗?谁跟谁打?总不会刚把日本人打跑,中国人又自己打起来?”玉国叹口气不语。苏步青接话说:“我父母来信说,南边形势有些紧呢!”几个人都沉默了。
玉国转了话题对致远师傅说:“我娘这些年,多亏我嫂子和您照顾着。我这一走,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我娘,还得麻烦您的。”明月正好用块屉布托着葱油饼出来,说:“这你放心,呆会儿只跟娘说你过几天就回来,别的你就不用操心了。”
玉国临走时,看了看苏步青,说了一句:“宛之是个好姑娘。”又对宛之说了一句:“好好照顾你娘。”宛之连连点头。
住了三天,赵婶明显见好。苏步青提出要陪赵婶到城里医院做检查,再好好看看治治,赵婶执意不肯:“这么大岁数,老了就是老了,别再折腾,在家养着就行。”还说:“我好多了,又缓过来了,你们都走吧,该工作工作,该上学上学,别耽误了正事。”苏步青硬要塞给致远师傅二十块银元,说是“承蒙关照,”致远板起面孔,看了宛之一眼说:“这算什么?还账吗?”宛之说:“还不清的。”致远说:“就是嘛。”苏步青把钱放到香案上,说:“把学校再办大些吧。”
第二天一大早,明月和致远师傅把他(她)们送到庙门口。宛之说:“您们回去吧。”苏步青却突然转身朝着明月深鞠一躬说:“伯母,师叔公,请您们答应我娶宛之为妻。”听了这话,不仅致远和明月,就是宛之也稍稍一楞。苏步青又鞠一躬说:“我要娶宛之为妻,请相信我保证一辈子对她好!”明月看看宛之,宛之虽满脸通红,眼睛里却满含幸福和笑意。见宛之的母亲没答话,苏步青又是一鞠躬,宛之娘赶紧说:“好,好。”苏步青这才直起身。
回来的路上,宛之说:“你怎么没事先跟我商量就跟我妈说了呢?”语气中带着几分娇嗔。苏步青说:“咱俩考验了好几年了,已是不成问题的问题,还用说吗?”宛之想了,也没有太多的理由否认,便不再言语。苏步青又说:“你看,你母亲这一关都过了,咱们准备结婚吧!”宛之说:“那你父母那边呢?”“我已经写信跟他们说了,他们早就等着见你这个儿媳妇呢!”说得宛之脸绯红。
很快又到了假期,苏步青拉着宛之回到了江南老家。苏步青的父母见到这样漂亮的大学生给自己当儿媳妇自然高兴得不得了。步青的父母信基督教,苏步青和唐宛之的婚礼在教堂举行,仪式简单而庄重。
出了教堂门,苏步青便拉着宛之直奔码头,连跑带跳上了游船。他要让宛之这个北方姑娘看看江南水乡美景,俩人苏州、杭州、杨州游个够。苏步青说:“现在自由了,这是我们俩人的自由世界!”而宛之心里的快乐,展现在她灿烂的满脸笑容上,真的,多少年生活的艰难,读书的辛苦,现在是内心从来没有过的放松。
回到苏家,二人住两天本准备收拾收拾就回学校的,不料等着他们的是一场严肃的谈话。
苏步青的父母端坐在堂屋的八仙桌两旁。宛之给二老奉上了茶。苏父说:“你们坐吧。”二人在两旁落座后,苏父开口了:“按说,你们还在新婚蜜月里,本不想和你们说这话的。可现在形势不同寻常,将来局势发展成什么样,谁也难预料。你们出去这几天,刚刚接到了你大伯的信。给你联系上了A国有名的医科大学。咱们家虽然不算大富人家,但供你出国深造的钱还可以紧出来。已经给你大伯回信,如果没有别的变化,两个月左右手续差不多可以办妥,宛之当然也在我们考虑之内。”见步青要插话,苏父举手做了个止住的手势,继续说:“步青,你也年近三十,该考虑考虑往前怎么发展了,医学是一门深奥的学问,对从事医学的人要求是很高的,要想在这行里站住脚,有发展前途,以你现在的学历资历是不够的,你是明白孩子,各种利弊相信你会权衡的。”
苏母拍了拍宛之肩膀,宛之低头不语。苏步青站了起来,说:“父亲……”苏父不待步青说下去,便挥了挥手:“你们旅途劳顿,早些回屋歇息吧。”
二人回到新房里,宛之坐在茶几旁的藤椅上,苏步青鞋都没脱,横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这些日子,这是他们第一次在起有将近一个小时没说话。还是苏步青先打破了沉默,站起来把宛之拉到了床上:“管他呢!不一定有谱的事,现在别想太多,先睡觉,够累的了!”
在被窝里,苏步青把宛之搂得紧紧的,宛之说:“其实刚才父亲说的道理是对的。你又是个进取心极强的人,我是不会做耽误你前程的事,只是我一想到要扔下我妈孤单一人,心里就难过得发疼。她太可怜了!”苏步青接着说:“是啊,可我也舍不得把你扔下!”说着,把宛之搂得更紧,就像生怕把她丢了似的。
沉默了一会儿,苏步青突然翻身坐起来,说:“你不知道,在我们这个沿海城市,别看城市不大,自古就下南洋,甚至去美洲,不拿出国当什么大事,难事。差不多谁家都有海外亲戚。你看我父母,说让我出国,就好像让我上广州似的。不过这事怎么办好,最后还得咱俩自己定。他们要再唠叨,咱们就立码回学校,好了,别愁了,来笑一个,先睡个好觉!”
第二天,苏步青真的就带宛之上了火车。
按规矩应该先回门,二人下了火车,先奔宛之家。一进门,苏步青就大声喊:“妈,我们回来了!”明月虽然接到宛之的信,知道了宛之在南方婆家办婚礼的事,但听苏步青这么痛快地叫着“妈”,还是有点措手不及,赶紧应着走了出来。趁苏步青陪致远师傅说话,明月把宛之叫到一边,问:“这就算结婚了?”宛之说:“按他们的习俗,在教堂办了婚礼,这就很正式了。酒席本也该婆家摆,您不要破费张罗什么。”还是致远师傅张罗了一桌素斋饭,大家吃着很新鲜。宛之说:“这都算是咱们家里人,这样挺好,免了俗套,一家人亲亲热热在一起,比什么都强。”看到母亲眼角皱纹越越多,两鬓已出白发,宛之心里一阵发酸。
学校里,苏步青有一间单身宿舍,宛之本没有多少东西,苏步青把宛之的铺盖一卷,杂物往篮子里一装,东西就一下都搬过来了。门窗上贴了喜字,请来同事同学好友,摆一桌子花生瓜子喜糖茶水,热闹了一晚上,等人们走了,两个都懒得收拾,累得一头躺到床上,一个说:“该走的形式可算都走完了!”一个说:“这就一个宣传,让大家认可!”然后两人异口同声:“睡觉!明天上班,上课!”
婚后的生活是甜蜜的,安静的。
苏步青或在课堂,或在实验室,专心做他的学问,宛之下了课,会回到小家里,做上两道简单却有营养的菜,晚上,他们或是一个备课看书,一个忙着完成功课,有时也会为一些问题争得跟吵架似的,但只要宛之端过一杯热咖啡,莞尔一笑,苏步青便会搂住宛之的腰,头靠在宛之胸前,陶醉地半闭上眼睛,说:“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编者按】寻常院落里的烟火气,藏着乱世中的温情与抉择。从苏步青以医者之名叩响宛之家门,到月下承诺与教堂婚誓,从江南水乡的蜜月到出国与否的纠结,点滴日常串起两人的相知相守。战火阴影下的爱情,没有轰轰烈烈,却在一碗鸡汤、半块糊饼、几句叮咛里,写尽了乱世中对安稳的珍视与对彼此的笃定——这或许就是最动人的岁月情书。编辑:李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