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一亮，明月穿了一身旧蓝布裤褂，蒙了一块半旧的白毛巾，出门前又特意从灶台洞儿里抓了把灰，往脸上抹了抹。

地方倒不难找，在大道上，时不时有拉煤的车，一说矿上，谁都知道。矿井是不能进的，周围除了几户零散人家，有一个大工棚，住的都是下井卖命的单身汉。正赶上晌午饭点儿，不少人蹲的蹲，坐的坐，在工棚前的空场上吃着简单的午饭。

明月往那儿一站，格外显眼，有几个已经走近来围住了明月。“妹子，来找谁呀？”“是找我的吗，你看我怎么样？多壮实！”七嘴八舌，大都光着膀子，有的还嘴里喷着酒气。

明月说：“我是来看看有什么活干。”

“找活干？挣钱？没人养活你了？你家男人呢？”“噢，准是男人没了。”“要挣钱也好办，你看这么多男人还不够你侍候的吗？”“哈哈哈……”

明月怒了，正要张嘴说什么。一盆洗脸水从工棚里泼了出来，溅到了明月脸上，明月下意识地摘下毛巾擦了擦。

周围忽然静了，明月一抬头，才发现那么多双眼睛睁圆了看着她。一会儿，这几个人好像醒过来了，有人开始上前拉扯明月，明月奋力挣脱，往后退了几步，双臂抱在胸前，头微昂，摆出了一付傲然不可侵犯的样子。但一会，明月的嘴角又不觉笑了，那几个人自己打成了一团，嘴里叫着：“我的。”“我的。”互相推搡，互相撕扯，骂骂咧咧，顾不上纠缠明月了。

这时，从工棚走出了一个人，魁梧的身材，黑红脸膛，站在那里，像座铁塔。“干什么！”铁塔喊了一嗓子，几个打架的竟都住了手，其中一个说：“大哥，来了个女的，要找活干！”铁塔说：“那你们打什么？散开！”刚喊完，那铁塔大哥自己却手扶头，差点晕倒在地。

明月赶紧上前，看了看，有点像是中暑，就对周围人说：“快把他放到树荫下！”众人七手八脚，把铁塔放躺到石凳上，明月又说：“去拧条湿毛巾来，要凉的！”凉毛巾敷在了铁塔头上，明月拔下了插在头发上的牛角梳子，一边用梳子背儿在铁塔前胸后背上刮痧，一边对旁边人说：“我那包袱里有个纸包是金银花，赶紧拿去用开水冲一大缸子泡上！”好一阵折腾，铁塔缓了过来，长出了一口气，明月端着缸子说：“大哥，喝了吧，清热解毒的。”铁塔接过了缸子：“我这是下井出了一身臭汗，刚才又在工棚里一捂……。”喝了水，看了看明月，说：“妹子，让你受累了。”

周围人说：“这小娘们还有点儿本事！”铁塔瞪了他们一眼，转过脸来问明月：“妹子，你刚才说要找啥活儿干？”“我是看看有没有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活，多少挣几个子儿，让我和那孩子有口饭吃就行。”“你男人呢？”“没了。”“妹子，别怪我说话直，一个女人家带孩子过日子多难，长得挺俊的，又这么年轻，为什么不往前走一步呢？非得抛头露面出来吃苦受累？”

明月对铁塔说：“大哥，我看出来，他们都听你的，这些兄弟也都是穷苦人在这卖命干活的，都不像坏人，我今天在这儿跟大家实说了吧！”

明月挺直了身子，提高了嗓音：“各位兄弟，在守卢沟桥的时候为了打日本鬼子，我丈夫战死了。留下个五六岁的孩子，是他的苗儿。我发了誓，要把这孩子养大成人，我要对得起我丈夫。我是正经人，大伙儿千万别想歪了。我只想靠力气干活，养活这孩子。他爹是为抗日献出了命，各位帮不了我们，也不会欺负我们的。我在这儿替孩子的爹谢谢大伙儿了！”说完，明月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听了这番讲演，周围顿时鸦雀无声。很快人群动起来了，不少人在掏钱，哪怕一人只几个铜子，放在了一个矿工的帽子里。

明月一看，赶紧大声说：“别，别，别，我谢大家了，这钱我坚决不能要，请大家收回去，不然大伙就把我看成要饭的了！我是来干活挣钱的！”

铁塔说话了：“老三，你那裤子破得快露腚了，还有二楞，闻闻你身上那股馊味，狗都躲着你走！你们有脏的破的还不赶紧拿出来，让这位大妹子给你们收拾好了！亏得这大妹子不嫌你们脏！，在井底下跟鬼似的，上来还不把自己弄得像点儿人样子！一个个叫花子似的！”大伙儿听了“哄”的一笑，回工棚去了。

明月是有准备的。小包袱里针线、布头，肥皂碱面都带齐了，她先把破衣服缝补好，又找来个大盆，到井边，两个钟头，洗好了，拉上绳子，把衣服晾在了工棚前，喊了一声：“大太阳晒着，天黑前准能干，是谁的谁收走！”明月用围裙搓着通红的两手，矿工们纷纷把钱放到了明月的围裙里，明月连说：“谢谢，谢谢……”

黑铁塔把明月送出来。说：“山里的日头，落得快，说不准一下天就黑下来了，我送你一段，看见村子我就回去。”见明月不语，铁塔又说：“大妹子，我们这些挖煤的，有今天没明天，下了井不知道能不能活着上来，每次出井就想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满嘴胡吣，他们说胡话，你别往心里去。”明月点点头说：“我知道。”铁塔又说：“你那番话早把他们镇住了。没上前线打日本，还敢欺负抗日烈士的家属？伤天害理的事他们不敢干的。大妹子，我敬重你，能帮你肯定帮你！”明月说：“我就在前边那个赵家村西头儿，您看，都能看见村子了，您回吧！，别忘了晚上睡觉前再喝一碗金银花汤！”

回到家，赵婶已把饭做好，明月从兜里掏出一大把铜子，放到赵婶手里，笑着说：“娘，您看这是今天我挣的！”赵婶捂着明月通红冰凉的手，眼圈红了。

赵婶说：“你这么天天出去也不行啊，宛儿也想你呀！”明月说：“这不刚刚开始吗？以后熟了，人家放心，我就把衣服带回来洗涮缝补。娘，还有一件事跟您商量：我看那些矿工吃的太差了还不干净，连口热乎汤都没有，咱们要是能贴点饼子，切点咸菜丝儿，熬上一大桶棒渣粥，热乎乎送到工棚，没准能卖出去，咱们也多了点进项。”赵婶说：“好是好，那也得有个准备呀，傢伙什儿，粮食……”明月说：“娘，我想好了咱自家有筐，有桶，有咸菜疙瘩，就是缺面。我手里找找还有差不多半块大洋的积蓄，明天您拿这钱，跟村里各家收点玉米面、棒渣、豆面什么的，再请个师傅来把傢伙什收拾结结实了，这准备就差不多行了。”

第二天，收上来有百十来斤粮食，桶上加了盖儿，赵婶又找出来白布、棉花、做成了棉垫子、桶套儿，得保证让人家吃上热的呀！

第二天，鸡一叫娘俩就起来了，和面、点火、贴饼子、熬粥，都弄好了，太阳已老高，估摸着时间送到工棚正好赶上晌午饭点儿。明月挑起了担子，赵婶还嘱咐：“粥热，小心别烫着！”送出门还叹气：|“唉，要不是我这腿脚！哪能让你去！”明月说：“娘，您那么大岁数还帮我照顾宛儿还在家编筐，够不易了，一家人，快别说两家话！”

到了工棚，明月放下担子，一掀桶盖，正冒着热气，一掀棉垫，贴饼子焦黄，矿工们马上围了过来：“怎么这么香？”明月招呼着：“新粮食哪，贴饼子加了豆面，早上刚做的，保证干净！”

一会儿的工夫，桶净筐空，连咸菜丝儿都一点儿没剩，还有人问：“明天还来吗？”有的帮着把桶刷干净了，有的吃完了不走，围着明月没话找话说。明月说：“我就住在离这几里地远的赵家村西头，大伙要信得过我，有要洗涮缝补的衣服拿来，我带回去，早则明天，最晚后天中午送来，连带卖饭。”看见还有犹豫的，铁塔说了一句：“就你那臭哄哄的裤子，扔大街上都没人捡，要是我才不给你洗呢！”大伙“哄”的一笑。

不论多脏的破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补好了叠得平平整整。饭食虽是粗粮，也能做出花样，比如贴饼子里放点油盐葱花，棒渣粥改丸子汤，就是把豆面做成丸子，稍微煎一下，用花椒油炝锅做成汤，往碗里一浇，再撒上绿的葱花，红的辣椒丝，闻着香，吃得冒汗，喝得痛快，那叫一个“穷人美！”

就这样，每天明月的担子一到，就围上一群人，不吃不买的，也站在旁边呆一会儿，也许就是为了看看明月。

赵婶说：“你咋这么能干呢？”明月说：“我从小没娘，家务事靠我，练出来了，再说，人都是逼出来的，到了这份儿上，什么也能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