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人,闹省城②
勇哥此话一出,我就知道事情已板上钉钉。
为何要坚持带上我呢?先前在房内不是聊得挺和气嘛。他还言之凿凿地对我说“并不怪你,和你没鸟关系。”怎么现在……
我扫了眼地上,发现个空酒瓶子,定睛看去,原来是勇哥发言时握着的那瓶“邵阳大曲”,再仔细想想,也就不足为奇——这哥们多半是喝多了。
“用你们读书人的话来说,叫什么来着……哦,对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嗯!就这样!”勇哥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拍拍我的肩膀,露出迷之微笑,一脸醉意,“只要帮我把事情办成,我不会为难你。”
莫非办不成,就为难我了?我心里七上八下,五味杂陈。
“这话怎么说?我只不过一个办业务的,哪有能耐……”我还没讲完,只听勇哥骂骂咧咧道:“少啰嗦,跟我去便是!”
当天下午,一行人,五台车,从山区小镇浩浩荡荡出发,到得省城时,已是傍晚。勇哥左一个电话,右一个招呼,据说是在联系省城的几位“战友”,帮大家安排住宿。
“几位战友?勇哥当过兵?”在落脚的四星级酒店,我满脸疑惑地问白毛和虎子。
白毛咧嘴笑道:“哦,那就是一起蹲过苦窑的朋友。”
“啥事进去的啊?”我有点心慌。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年轻那会气盛了点,捅了人,被抓进去关了几个月。”虎子满脸不在乎,“当时我也在。”
晚九点,同来的十几个大汉在酒店附近的娱乐室开了几桌麻将,勇哥则叫上我、白毛、虎子,四人在房间里商量“拿车”计划。全程下来,他们三个唾沫横飞,好不热闹,我在一旁随声附和,表示支持。最后决定,明天上午十点由我带路去公司,并引见勇哥与相关负责人进行初步交涉,看是否有得谈。此外,考虑到“强龙不压地头蛇”,勇哥还特意请了一位省城的老江湖同去,据说这人在本地结交甚广,或许能帮忙说上两句。
“OK!我先和公司那边做个预约!”我掏出手机。
勇哥摇手示意:“不用了!我就是要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如果谈不拢的话……”白毛的语气意味深长。
勇哥站起身子,走到窗前,深吸口烟,望着窗外,一言不发。我坐在一旁,那阵子感觉满脑都是浆糊。
山雨欲来风满楼。
次日上午,在我的引领下,勇哥带着十几个兄弟来到位于省XX汽车世界的总公司所在地。这儿是一栋四层高的独立写字楼,楼下有一块占地约800平米的停车坪,坪入口处设有保安亭及停车杆等醒目装置。我作为地区业务经办人,与总部直接打交道极少,入职至今仅来过两次,且都是协助处理问题客户。
加上这一次,能否“事不过三”吗?希望是的。
保安亭入口,一位身着花衬衫的大汉走过来和勇哥打招呼:“勇胖子,好久不见!”
勇哥哈哈大笑:“难得老哥你还记得我,帮我这个忙。”原来那花衬衫就是勇哥请来的本地江湖人士。
两人走到一旁商量了会。几分钟后,勇哥向我示意带其上楼,花衬衫、白毛、虎子三人则跟随其后,其余的待在保安亭入口。
我与门卫的沟通很顺利,但同时他也用警惕的目光打量勇哥,并瞧了瞧外头。
公司负责贷后事务的有两大部门,一是催收部,一是资产管理部。催收部的主要任务是通过各种方法使得客户还钱,包括电话催收及上门催收,或者在确定客户无还款能力(还款意愿)后,拿回抵押车辆,当然,“拿”的办法有很多种,勇哥这种属于下下策(最不入流的那种,但也没办法);资产管理部的主要职能是负责所有已收回车辆的日常管理和司法拍卖,即保证不良资产的完整性及变现价值,尽量减小公司的烂账率,协助财务部维持公司正常运转。通常而言,这两个部门都没有“放车”的权限,违约客户如果想拿回车辆,只能找贷后主管(贷后事务总负责人)商谈,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本意是想带他们几个去四楼的贷后主管办公室,结果上得二楼,就被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男子拦住去路。
“找谁?”男子问。
我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并说明原委,表明来意,还特意强调需要找贷后主管进行沟通。
“她正在开会。”男子瞅瞅勇哥,“公司按合约办事,有什么不妥?”
“别整那些没用的!叫你们能做主的过来!”花衬衫对着男子喷了一口烟。
勇哥瞪着男子:“看着你怎么这么眼熟。哦……对了,好像是昨天来抢车的那帮子人。”
勇哥这是在故意找茬,因为公司的外勤收车人员从来不会待在公司,万一让客户见着,那还了得?我心想。
现场气氛略显紧张。也许是火气上头,虎子上前揪住那男子的衣领,大战一触即发。正待此时,突然从走廊另一头冲过来三名男子,为首的是个小平头,高个,身材匀称,看着斯斯文文,但感觉气场十分强大。只听他怒声喝斥:“哪来的乡巴佬,到这里撒野!”
勇哥向虎子使使眼神,示意松开那名中年男子,然后上下打量着小平头:“这儿你做主么?”
中年男子和小平头耳语了几句,后者点了点头,挥手叫其离开。
“我是催收部的负责人,有什么事可以找我谈。”小平头说道。
“好!爽快!我要拿回车!”
小平头冷笑一声:“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如果你是来一次性还款,办理拿车手续,我们欢迎;但如果你是来砸场子,搞事情,我们也奉陪。”说完后两手叉腰,随即看了看楼下,一脸不屑,“哼!不要以为带了这么多人就能怎样,毕竟这是在我们的地方!”
勇哥眉头紧锁,默不作声。
“这位哥,借一步说话。”花衬衫表情凝重,操着口音浓重的本地方言,“不妨好好谈谈。”
两人在一旁小声交谈五分钟后,意外发生了。我见那花衬衫的神态表情先前本是板着脸,却逐渐逐渐地转为胁肩谄笑,接着递给小平头一根烟,再稳稳上火。后者拍拍花衬衫的肩膀,又说了几句话,只是我听不大清楚。
这会儿,正值公司中午休息时间,走廊上挤满了围观的人,小平头示意众人散去:“没什么好看,大家快去吃饭。”
花衬衫走到勇哥身边,耳语几句,随即也和众人一起下了楼。我估计,有可能是勇哥请来的这人面子不够大,无法摆平此事,或者更准确的解释为,刚才花衬衫与小平头在一旁“谈判”时,各自亮出“江湖身份”,但相比之下,后者的“江湖身份”明显更有分量。可话又说回来,即使花衬衫能在本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勇哥这“违约在先”的行为是怎么也不能洗白的。
勇哥脸色极为尴尬,旁边的白毛和虎子似乎也不知所措,而我,则不想过多介入这趟浑水,唯有站在一旁,听之任之。
“老友,你请来的人已经被我打发走,需要再重复一遍我的态度么?”
小平头这边话音刚落,勇哥对着楼下大喊:“兄弟们!堵住出入口!一个都不许离开!”虎子在一旁喊道:“抄家伙!把这儿砸了!大家都过不好!”与此同时,白毛也靠着走廊扶手向楼下众人发出“指示”。
保安亭外的十几个大汉纷纷从车上拖出砍刀、棍棒、铁链等各类武器。只见他们堵住停车杆与出入通道,齐声大喊:“还车!还车!还车!还车!”
“存心找事?”
小平头语气低沉,拿起手机,快速拨出号码,对电话那头说道:“我这边有人闹事,十分钟之内,过来解决一下。”
事件明显已惊动整栋写字楼,我周围不知何时出现几位西装革履,貌似公司高层的中年男女。一位男子在和小平头短暂交流后,对勇哥说:“我是客服部负责人,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可以向我反映。”
“你们……你们就是黑社会!”勇哥瞪眼说道,“光天化日之下抢车……打人……还有没有王法!”接着,他又讲些什么“债务缠身”,什么什么“被逼无奈”之类的含糊不清的话语,独自说了五分钟左右,说到最后,竟然双眼泛红,一脸委屈状。
“黑社会!?”男子故作疑惑,指着楼下,“看现在这情形,似乎你们更像黑社会多点吧?”
勇哥一愣,半响不吱声。我则禁不住捂嘴偷笑。
这时,楼下形势风云突变。只见马路上陆续有不少人向保安亭这边冲来,几分钟内,人数已增至百余人,气势极甚。他们把拦在入口处的十几名大汉团团围住,现场气氛剑拔弩张,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亢奋的雄性味道。
“你要玩狠的!陪你玩到底!我再强调一遍,”小平头语气强硬,神色坚定,“这儿可不是你们闹事的地方!”
说完,他与勇哥四目相对!而楼下那十几名大汉个个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叫喊“还车”的声音逐渐平息,显然被当时场景给震慑住了。
“这样吧,我帮你预约一下,明天上午,你去找贷后主管谈。”男子递给勇哥一张名片,“现在是法制社会,你这样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勇哥接过名片,看了看身后的白毛与虎子,沉吟不语。临走时,他对着小平头竖大拇指,而后者则给了他一个拇指朝下的手势。
晚上,省城某酒店套房。
和昨晚一样——勇哥,白毛,虎子他们三个唾沫横飞,我则坐在一旁安安静静。本来这哥几个只是在谈论白天要车失败的事情,说着说着,到最后竟然变了“味”。
“勇胖子,头先几个兄弟来问我,这出工费……”虎子一脸嬉笑,说话时埋着头。
白毛对虎子骂道:“你真他妈不够义气,才来一天,催什么催,事情都没办好呢!”接着他又对勇哥正色道:“我的意见是,我和虎子倒无所谓,但下面这些兄弟个个拖家带口,手停口停……”
“够了!”勇哥拍桌而起。
他本就为白天的事而郁闷,再加上如今手头不宽裕,现在又被这两人哪壶不开提哪壶,弄得很是烦躁:“我就这么讲吧!钱,肯定不会少!但不是现在!你们也知道我现在情况,一身债!”
这话应该不假,因为酒店入住押金都是勇哥刷的信用卡,我昨晚亲眼瞧见。
俗话说,这亲兄弟都要明算账,更何况这些人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利益自然就放在首要位置。再说了,在经历白天的“晒马”(黑话,意即为展示自己的实力)之后,或许白毛与虎子觉得此事无法再继续下去,不如拿到“工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简单点,我认为这些所谓的“义气兄弟”正打算弃勇哥而去。
时间来到第三天的上午十点。勇哥安排白毛、虎子及其他兄弟在酒店休息,唯独带着我去了公司总部。在客服部负责人的引见下,我俩顺利见到贷后事务总负责人。按照规矩,在双方沟通前,我作为业务经办人,必须将客户基本情况,还款进度,事件起因等方面做一一陈述(包括勇哥借车的交通事故)。十分钟后,客户发言,原以为在经过昨天的事件之后,勇哥的态度会稍作收敛,但不曾想谈话一开始,他便首先发难。
“我是个粗人,不会拐弯抹角。这事你们必须得给我个交待。”勇哥点燃一根烟。
这是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地上一尘不染,桌面整洁如新,尤为让人注意的是白墙上贴着醒目的禁烟标识。
“交待?你想要什么交待?”中年女子双手交叉胸前,一脸不屑。
她是公司贷后总负责人,专门应付那些来省城扯麻纱的问题客户(扯麻纱,方言,意即找麻烦)。
“限你们三天之内把车送到我家门口,月供照给,一切照旧。”勇哥眯着眼,深吸一口烟,他似乎又想到什么,“对了,送车人还必须得是当初下来抢车的那一批人。”
中年女子稍作迟疑后,神情坚定地回答:
“不可能!”
当时,我在旁边看得真切——勇哥在听到这三个字后,从椅子上跳起,国骂脱口而出,并且朝那中年女子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所幸后者反应及时,闪身躲过这一巴掌。当时办公室内除了我们三人之外,还有一个小伙子(据说是主管助理,也不知真假),我和小伙当即拉住勇哥,避免其采取进一步的人身接触或肢体冲突。
“不用谈了,根本无法谈下去,简直鸡同鸭讲。”贷后主管随即拿起手机,“报警吧!让警察来处理!”
“完了!我是彻底完了!车也拿不到!债也还不清!”勇哥瘫坐在沙发上,耷拉着脑袋,双手抱头。
警察到场后,贷后主管与勇哥各自对事件做了阐明。其中,公司这边出示了当时与客户签订的《信用卡分期付款合同》、《担保合同》等各式文件,并进行签名的字迹校对;而勇哥呢,除了嘴里念叨叨“抢车”之外,再无其他实质内容。
合同上白纸黑字注明,若客户违约,需一次性付清剩余车款、滞纳金及拖车费。
“经济纠纷我们不能插手处理。”警察临走时对勇哥说,“但有一点必须说明,你如果再闹事的话则违反治安管理条例,我们可以依法拘留你!”
勇哥站在原地,整个人呆若木鸡。
时间又过了一天。当晚,勇哥带来的那群马仔出了状况,有五个兄弟声称要回去开工,连夜“撤退”。
“叫兄弟们都回去吧,你们俩留在省城就可以了。”勇哥对白毛与虎子说。白毛似乎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勇哥从怀里掏出两张信用卡,交给白毛与虎子每人一张,接着说道:“每人刷5000现金分给下面的兄弟,包括刚走的那五个,明白了吗?”
他又看着我,起身拍拍我的肩膀:“你也回去吧!这几天辛苦你了,以后若有需要帮忙的再和你联系。”
临行前,我向勇哥诚挚地表达了“歉意”,而这所谓的“歉意”,并不仅仅是我对他的同情,更多是反思自己当初办理业务时的利欲熏心。尽管主要责任在于他本人,但在经办这笔业务时,我对勇哥的情况算是有所了解——收入不稳定,社会背景复杂,极有可能是问题客户——如果严格从贷款审核标准出发,完全可以拒绝受理。
但在利益面前,我“无视”这些问题,我“放任”这些因素,我“默认”了,我“沉沦”了。我为了那点蝇头小利“欺骗”了自己,用掩耳盗铃来形容也不足为过。
所以,当他要求我来省城时,我内心深处是抱着赎罪的心态,尽管表面是多么抗拒,多么不肯。当然,旁人不会理解这种心态。
回到县城后,又陆陆续续听到有关勇哥在省城的消息,最主要的无非就是法院向其追讨交通事故连带责任赔偿款及违约车辆如何处置一事。据说,债务缠身的勇哥为了不连累家庭(配偶需承担共同债务),已经与妻子离婚,独自承担所有债务。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他当时要盯着结婚照注视良久,或许,在那一刻,他已经十分清楚自己的将来。
好了,祝他好运吧!wish him luck!
(第七个故事完结)
【编者按】勇哥一众人等五车浩荡来到省城,自以为势在必得。可是,在当今法治社会,作为违约违法者即使人多势众又当如何泼皮耍赖呢?但凡签有合法公文、标有合理合法条款、更有合法执法者维护,我们的社会就不可能让这类无法无天者之无法无天之举得逞。法律真是个好东西,同时也是把双刃剑,既有其保护守法者的天使面孔,也有其严惩违法者的严厉之手段。本篇车贷故事因涉及暴力(未遂)而凸显吸睛效应,对“我”本身车贷运作过程中的问题也进行了深度剖析,诚恳之意令人敬佩。推荐阅读。编辑:晴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