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亮的客厅，光头男子坐在款式新颖的真皮沙发上，板着一张死猪脸。

　　只见他——眼神落寞，脸颊两旁的横肉微微发颤，豆大汗珠布满额头，似乎刚经历极为凶险之事；嘴里叼着烟，时不时狠狠吸上一口，烟雾随即喷涌而出；脖子上那根粗大项链格外打眼，像追魂夺命锁一样，牢牢将自己“套住”。

　　这是一间装修上乘的乡郊民房，距县城约莫十公里左右。此刻为正午，我受眼前这位长相凶悍的光头男子“邀请”，来到他的“地盘”，接受他的质问。

　　就在两小时前，光头男的按揭车被我公司贷后人员强行收走。

　　“勇哥，老实讲，我真不知道贷后那些人今天过来，如果知道的话，难不成还会瞒你？”我面露苦笑，给光头男递过去一包槟榔。

　　勇哥没接话，仍在若有所思地抽着烟，他视线死死盯着墙上的一张结婚照，弄得我极为尴尬。那张照片上，勇哥西装笔挺，满脸笑容，搂着一位身披婚纱、姿色上佳的年轻女子。

　　“都怨我！都怨我！当初就不该给你办这笔业务！哎——也不至于现在搞得鸡飞狗跳！”我使出“苦肉计”，意在缓和眼前的紧张气氛。

　　“老弟！”勇哥将目光移向我，“半小时前，我真想把你绑了！”

　　话不多，但足够威慑。我心里暗暗发紧，正欲解释，只听他继续说道：

　　“但现在，我想通了，这不怪你。当初是我坚持要走贷款，和你，没鸟关系。”

　　勇哥拍拍我的肩膀：“还有一点你可能不知，我之所以还不上钱，是被朋友给坑的。”

　　“哦？愿闻其详。”我索性向勇哥靠近，认真听他讲述事情缘由。

　　他从茶几上拿起一瓶“邵阳大曲”，闷了一口，抹抹嘴角：“我读书少，不怎么会表达，说得不好，可别笑我……”

　　“哪里话，只管说，听着呢。”

　　三个月前，勇哥与几个酒肉朋友在省城厮混，那段日子，他们整天一起打牌唱歌，寻欢作乐。某日，一王姓男子向勇哥借车，声称去接一个朋友来玩，勇哥很爽快地答应了，但致命的是，他并不知道王X没有驾照。两小时后，勇哥接到交警电话，被告知王某无证驾驶其车辆发生严重交通事故，需要过来协助调查。

　　“严重交通事故？有多严重？”我问。

　　“一死两伤。”勇哥两眼茫然，一脸无助。

　　“你胆儿真肥，竟敢把车借给没驾照的人去开，知道要承担多大责任吗？”我的语气有些不知轻重，就差张嘴开骂了。

　　勇哥脸色突变，双手抱头，低沉着嗓音：“莫提这码子事，讲起就来火。王X那傻逼玩意儿，现在连影子都见不着，让我找到，非扒他几层皮！”

　　老虎屁股摸不得，更何况还是一只气急败坏的老虎。

　　“了解！”我举手示意致歉，给他递过去一根烟，“那后来呢？”

　　这起交通事故后经法院判定，车辆所有人负主要责任，需赔偿受害方86万元人民币，驾驶人负次要责任，需赔偿受害方50万元人民币。但勇哥不服法院判决，声称借车时并不知道对方没有驾照，自己也是受害者，拒绝承担主要赔偿责任。

　　“加上垫给伤者的十几万医药费，那段时间，我前前后后、里里外外花了近二十万。”勇哥一脸激愤，“哪里还有钱还得上车贷？所以，就停了两个月。”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是叹了口气。

　　“半个月前，法院给我打电话，说如再不履行赔偿责任，就要查封我的车。”勇哥又闷了一口酒，“他娘的，这边要我赔钱，那边又要我还钱，还让人喘口气不？”

　　他猛捶自己头部，懊恼之情溢于言表。

　　这时，屋外传来汽车马达声，不一会，只听得外头人声嘈杂，好不热闹。片刻后，门外一人大声道：

　　“勇胖子，兄弟们都到齐了，就等你出来喊话！”

　　“这是……”我看着勇哥，指了指外头，一脸疑问。

　　他笑了笑，拿起茶几上的那瓶“邵阳大曲”，说道：“走！和我出去见识下，不就明白了？”

　　屋外前坪，大约聚集了十多个人，个个脑门缠白布，手提开山刀，看样子，都些好勇斗狠的角色。当时为盛夏节气，天气甚热，不少人袒胸露背，现出各种花花绿绿的纹身，那场面，那阵势，与香港电影《古惑仔》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勇哥带着我走到人群前，清了清嗓子，环顾下四周。

　　一年约二十五六、模样端正的小伙走过来说：“勇胖子，你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只是要我们过来，到底怎么回事？”听声音，应是先前在屋外喊话之人。

　　这时，人群中钻出一赤膊男子，大头方面，虎背熊腰，胸前纹有一条青龙，手执三尺长刀。他对勇哥说：“来时我听路人讲起你的车被一群外地佬抢了，真有这种事？”

　　勇哥沉默不语，只是稍作点头。

　　“砍死他们！砍死他们！”一时间，众人情绪激昂，纷纷扬起手中的开山刀，引得路旁行人驻足而观。

　　场面蛮大，我在现场看得瞠目结舌！暗自心想，这都是些不要命的主，万一被他们知道我是事件源头，岂不是小命不保？还是想个法子，走为上策，但众目睽睽之下，如何脱身呢？

　　借口去厕所？勇哥屋内就有，这不是羊入虎口么！？什么馊主意？

　　假装接电话？怎么说呢？要预先把“故事”和“对白”想好，比如家中变故或情感纠纷什么的……

　　我感觉自己进入“异次元空间”，大脑如同电影放映般，以每秒24帧画面的速度飞快运行。

　　正思量着，只见勇哥举起双手，示意众人安静，右手握着的那瓶“邵阳大曲”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各位兄弟！各位乡亲！我陈XX虽然爹妈死得早，也没怎么读过书，但自认这些年来混出了人样，在当地也算是个角（方言，读jo，发四声，意为有一定声望的人物）。”

　　那赤膊男子大声附和：“那是当然！在我们XX县，有谁不认识你陈大脑壳？——最牛的工地承包商，社会上都要给三分面子！”

　　众人哄堂大笑，口哨声此起彼伏。

　　勇哥看着赤膊男子，笑道：“虎子，说到承包工地，带兄弟们赚钱，你不如我，但要说这‘脑壳大’，气势足，我可比不上你啊！哈哈哈哈。”边说边摸自己的光头。

　　“那是那是，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哈哈。”赤膊男用手中长刀刀面轻拍自己的头部，一脸嬉笑。

　　人群又发出一阵爽朗笑声。

　　“说回正事！”勇哥利索地闷了口酒，神态稍显醉意，“就在两个钟头前，十几个壮汉从省城下来，他们提刀拿枪，抢走了老子那台二十万的车。大伙说，这口气怎么能咽下？”

　　我心想，十几个人倒是不假，但提刀拿枪一说显然夸张。虽然我未曾亲眼目睹事发情形，但公司贷后收车总不至于触碰“法律红线”，让人落下口实，惹得一身腥臭，如若不然，到时原告变被告，很有可能得不偿失。因为贷后人员要的是车，而不是要与违约客户发生冲突，节外生枝，所以他们往往很讲究收车“技巧”（以后会有相关案例），当然，如果车主自身采取暴力行为抗拒的话，会发生些许摩擦，不过，充其量也只是人身控制罢了。

　　扯远了，回到我们的故事。

　　屋外前坪，众人齐声大喊：“咽不下！咽不下！”

　　勇哥稍微顿了顿，一脸激愤地继续说道：“老子无非就是拖了两个月的车贷月供，又不是不还……在场的都知道，我陈XX包工地，拿场子，请大伙帮忙，什么时候拖过你们的工钱？从来都是说一不二，‘诚信’两字是我做人的原则……如果没有发生借车撞人的事情，老子至于每月连四千块都还不起吗？”他语序杂乱，越说越气，又闷了口酒，我仔细看去，其脸部已然呈猪肝色。

　　一番话下来，说得众人频频点头。看来，这些人都知道几个月前在省城发生的交通事故。

　　“就拿虎子上次的事来说吧！”勇哥指着那位赤膊男，嗓音愈来愈大，“半年前，我拿一个项目少了十万，当时找他借了这笔资金。说好的以一年为限，月息一毛，后来不到一个月，我就清了这笔账，息钱照给！虎子，你说，有这事没！？”

　　“勇胖子，都陈年往事了，还提它做什么？大伙都知道你的为人，讲义气，够兄弟。你说吧！接下来该怎么办？兄弟们撑你！”赤膊男挥舞着手中的开山刀。

　　那模样端正的小伙在一旁怒道：“别说是暂时手头紧，即使有钱还，就不给怎了？省城下来的又咋地？我在农信社五万的贷款有个七八年了，也没见政府拿我怎样？他们一个民间贷款机构，能有多大本事？敢跑来外地抢车，真是没有王法！”

　　这段话听得我只想笑，有点“贼喊抓贼”的意思。抢车固然违法，莫非拖欠贷款就不违法了？说好的法律普及呢？说好的全民学法呢？看来只是政府的一纸空文？哦不，应该用“一厢情愿”来形容最为合适。

　　勇哥对他说道：“白毛，跟我上省城拿车。我在农信社有熟人，到时帮你找找关系，再拖个三五年怎么样？”

　　还没等那小伙回答，勇哥又对着人群大声说道：“今天跟我去省城的兄弟，吃住我包，夜场我包，另外每人每天500。去的，都站过来，我不会亏待各位；不去的，也不为难，待会儿给每人封个红包！如何？”言毕，朝人群抬手作揖。

　　众人异口同声表示没问题——有说“干他娘的，捅他一屋人”；有说“在省城门路多，能找到道上的大佬帮忙”；有说“好久没干架了，就当去热热身”。总之，大致意思是去省城为勇胖子出口气。

　　“都自己地方上人，莫这么客气。”虎子示意勇哥把手中的“邵阳大曲”递过来，“管吃管住你是应该，但这酬劳无所谓，重要的是把这面子挣回！”

　　白毛白了虎子一眼，对他说：“你他妈别那么多废话，勇胖子还差那点钱吗？”

　　虎子没理会他，只是接过“邵阳大曲”，含了一口，然后将满嘴烈酒喷在手中那把开山刀的刀面上，接着对勇哥说：

　　“做兄弟的今天以酒祭刀，一起去省城为你出这口恶气！”

　　完了，这下可真是大场面了。我正准备开溜，勇哥一把抓住我，说道：

　　“你不要走，和我同去！”

　　“我去能干啥？”我装作一脸懵懂。

　　“帮——我——拿——车！”勇哥恶狠狠地盯着我，一字一板，从容镇定。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