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好合同，正值中午时分，两口子留我吃饭。

　　“老总，带你去镇上吃。今天我是主，你是客，中午就由我来安排！”卜支书拍着胸脯，言谈举止甚是豪爽。

　　也好，几十万的贷款金额，毕竟不是小数目，趁此机会多了解了解眼前这位“支书大人”，这样一来，调查报告也不怕没有内容可写。稍加思索后，我很干脆地答应了。出得门来，卜支书对我说道：

　　“坐我的车吧，不过别嫌弃就是。”他边说边指着驾校入口旁的停车坪，“就停那儿，你先过去，我随后就到。”

　　我走到驾校入口，发现停车坪内只有一辆长城牌皮卡。这是怎样的一辆皮卡车啊！车身沾满污渍，泥土随处可见，可以肯定至少有两个月没清洗过；车内污七八糟，前排座位破烂不堪。整台车给人的感觉，几近报废。

　　“卜支书，这车好像和你不怎么搭吧！”在去镇上的途中，我有意问道。

　　他尴尬地笑了笑：“我都这么大把年纪了，也不讲究什么，乡下地方，几个熟人，没什么好炫耀的。再说，我身为村里的党政干部，不能脱离群众，开好车只会让村民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懂不？”言毕，对我使了使眼色。

　　我点了点头，明白他话里的弦外之音。心想，怪不得贷款车要上儿子的户，原来是怕村民说闲话，不过还是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只是没让人落下口实罢了。

　　车子停在镇上一家颇具档次的饭店门前，卜支书给我递过烟，上好火，问：“经理，这家如何？”

　　“太客气了，随便一点吧。”

　　“那可不行，坐车让你受了委屈，这伙食可要好好招待你。”他拍拍裤脚，整整衣领，俨然一副领导风范。

　　这派头，与上级视察工作无异。不就是一个村的支书嘛，难不成在镇上也吃得开？

　　我们刚下车，一男子就从饭店门口小跑过来。

　　“领导，您这是有多久没来了？快，快，里边请。”男子对着卜支书满脸堆笑，语气甚为恭敬。

　　卜支书从裤袋里掏出两包“和天下”，塞给那男子，正色道：“今天带个朋友吃饭，麻烦文主管帮我安排下。”

　　文主管瞧了瞧我，又看了看卜支书，说道：“这才多大点事？谈不上麻烦，没问题，没问题，两位和我上包厢吧。”言毕，就要转身上楼。

　　“对了，文主管。”卜支书叫住姓文的男子，“如果方便的话，安排3楼靠窗的那间。”

　　“好呢！那间一直给您留着的，平时不对外开放。”文主管快步上楼，自顾自地忙去了。

　　进入饭店，里边熙熙攘攘，很是热闹。还没走到楼梯口，周围不少人都上前和卜支书打招呼，有说“支书好”，有说“领导好”，甚至还有说“卜哥”好。

　　“厉害了，这边人都认识你。”我拍拍卜支书的肩膀，“简直就是一呼百应。”

　　“哪里哪里，地方上的人给面而已。”卜支书一脸镇定，喜怒不形于色，看来这场面应该是经历不少。

　　不多时，我俩进入包厢。这间所谓的卜支书“专用包厢”，装潢精致，环境典雅，与门外的感觉大为不同。上菜之后，与卜支书开始边吃边聊，言谈间，他多次向我试探这笔车贷业务是否能顺利通过。

　　“卜总，虽然我没有审批权，但依我的经验来判断，你这笔业务问题不大。”我抹了抹嘴，夹了块最喜欢吃的牛肉，“不过，你也不用感谢我。丑话还是说在前头，你懂的……”

　　半个小时的时间，酒足饭饱。可能是吃坏了什么东西，肚子有点不舒服，便向卜支书示意要去趟洗手间。

　　我坐在马桶上，嘴里叼着烟，正漫不经心地摆弄手机，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往洗手间这边走来，不一会儿，听见两个男人在交谈着什么。

　　“卜支书又到我们这儿来了。”

　　“他来倒没什么，无非就是打个白条。怕的是他那儿子，在镇上蛮横惯了，还经常在我们这儿耍酒疯……”

　　“一个土皇帝，一个小皇帝。我感觉卜支书就是这饭店的实际出资人吧，要不怎么尽白吃白喝呢？不过一个村支书而已，哪有那么大面子！”

　　“变相出资咯。听说上头向他们村的拨款，我们老板分了不少……”

　　“嘘……，别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我屏住呼吸，不敢出半点声响。心想：这卜支书还真不简单，完全可以称得上一个角色，听外面的人这么议论，估计在官场也是个老油条。于是打开手机搜了搜卜支书的名字，怕有重名的情况发生，后面又加了地名后缀。

　　出现在眼前的第一条是“X网-百姓呼声-XX县XX镇XX村村支书卜XX毁坏农田建搅拌场”，我不假思索地点了进去。里面的内容是这个村的村民在网上发的请愿书，大致内容是卜支书为了一己私利，强行霸占村民田地，请求上级部门给予重视并公正处理。

　　好家伙！地方一霸！

　　我揉揉鼻子，仔细聆听外面的动静，确认没人后，提裤走出。

　　下午三点左右，我驾车回到了县城租房。

　　连日来地折腾让我疲惫不堪，但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心想：卜支书这单业务该如何上报呢？

　　哪有那么多考虑？照实说吧，按照常理推断，批贷的可能性很大，至于卜支书的特殊身份与复杂的社会关系，就留给风控人员去自行斟酌判断。

　　次日上午，审批结果是同意贷款下发，风控部领导在电话里和我乐呵呵地说道，这个客户的资质相当优秀，不怕不还款。

　　“如果……我是说如果，客户出现恶意逾期的情况，贷后怎么处理？需要我帮忙么？”

　　“放心吧，他这么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难不成为了区区二十几万坏了自己名声？我们既然同意放贷，肯定有十足的把握收回。”领导对我的担忧完全不在意。

　　事实证明，情况远没有如此简单。客户提车后，有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抵押办理。

　　因为，我们公司只有做好贷款车抵押，才能及时从银行回笼资金，减小资金成本压力。抵押手续办理的前提是新车上牌，而卜支书买的是进口车，受合格证及报关单不能及时到位的影响，至少要两个月才能办好上牌业务。所以，客户提车后，我反复询问其最快多久上牌。

　　“尽快吧，不会让你难做。”

　　“尽快是多快？”

　　“两个月，给我两个月时间。”

　　时间转眼过去三个月，卜支书那边毫无动静，几个电话打过去，这老家伙在那头含糊其辞，不知所云：

　　“快了快了……”

　　嘿！这为官的就是不一样！忽悠起来一套一套的。眼看时间越拖越久，我又不好找经销商发作，无奈只得再次拨通卜书记的电话。

　　却不料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X哥，这事能商量下吗？”

　　我看了看拨出号码，以为自己打错了。——但并非如此。

　　“你是……”

　　“我是卜支书的儿子，也就是实际用车人，叫我小卜好了。”声音听上去约莫二十五六年纪。

　　“哦！我们开门见山吧，这个上牌手续到底还要多久？”我有点不耐烦了。

　　“我打算上个像样的牌照，但我在交警队的朋友说，要再等两个月才能拿到那种稀有牌照……”

　　我语气开始急促：“你老子呢？叫你老子过来和我谈。”

　　“他？他只管每月还钱，这上牌的事还是我说了算。”电话那头语气蛮横，“就这样吧，反正月供不会少你们一个子。”说完，电话当即挂断。

　　我心里暗暗叫苦，好比自己约的炮，含着泪也得履行完“义务”。

　　卜支书提车后的头三个月，还款确实正常，但由于迟迟未上牌，上头也开始警醒。

　　“这种客户，虽然资质不错，但迟早会出问题，你要多加留意。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们会立即采取措施！”

　　果不其然，到了第四个月，我接到了贷后部门的电话。

　　“客户卜XX这个月已经逾期十天了，你沟通下，看哪里出了问题。”

　　结果在电话里头，卜支书一口咬定打了月供。我让他去打还款流水清单，他说还款卡放在儿子手上，银行只怕不会受理。

　　我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老子在还钱，儿子管着卡，这事能靠谱吗？更何况这卜公子还不是什么善茬。

　　“卜书记，不怕说句得罪你的话，月供多半是被你儿子从卡里取走了。”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行！我马上去确认，如果真如你说的这样，回头我补上月供。”卜支书这般答复我。

　　两天后，卜支书没有食言，贷后与我告知其本月欠款已经偿还，因为情况特殊，所以免除了当月的违约金，但如再有下次，考虑到此车还未上牌，可能会强行收回车辆。

　　我把贷后的意思转达给卜支书，并且反复强调：还款不是儿戏！请重视自己的信誉，不要等事情闹大，再来求我帮忙。

　　事后证明，凡出现实际用车人与借款人不一致的情况，肯定会产生变故。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的我，终究还是太天真。

　　2015年3月的一天晚上，卜支书来到我在县城的租房，同行的还有他儿子——一个满脸麻子，口眼歪斜的小伙子，花里胡哨的穿着，玩世不恭的态度，越看越像纨绔子弟。

　　不是越看越像，应当根本就是！

　　在此之前，我得知卜支书因迟迟未办理上牌手续，再加上屡次逾期，已经被公司贷后强行收回贷款车辆。

　　但我装作不知。

　　一进房门，卜支书向我大倒苦水：

　　“今天本打算去上牌，上午十点左右，和儿子下得楼来，刚打开车门……”

　　“等等，你说你和儿子今天准备上牌？”我一脸地惊讶。

　　“嗯嗯，怎么？有问题吗？”

　　“今天周日，上什么鬼牌？”

　　“哦……，你看我这老糊涂。”卜支书尴尬地笑了笑。

　　“请继续你的叙述。”我点燃一根烟，但并没有递烟给对方。

　　“我刚把车停在路边，就看见十几个后生围了上来。其中一个拉开驾驶位车门，把我向车外拖。儿子坐在副驾驶位上，正准备抄家伙，被扇了一耳光……”

　　“还有脸抄家伙？蛮能耐嘛！”我打断了卜书记的叙述，话里语中带刺。

　　一旁的小卜正欲发作，只见卜支书扬起手掌，给了那小子一记清脆的耳光。

　　“都是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惹的祸！给你买房买车，娶妻生子，你他妈拿着月供去跟人赌钱，你当老子是开印钞厂的啊？现在搞成这样，你说怎么办？”卜支书对着儿子就是一阵劈头盖脸的臭骂。

　　有个这样的爹，还不知道上进，小卜同志！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古有养虎为患，今有育子成祸，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一年后，卜支书带着儿子到我们公司结清了尾款及违约金，听人说，临走时，他儿子满腹牢骚：

　　“爸！这车太不吉利，回去以后不如换台新的！”

　　（第六个故事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