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因私出差

终于传来了中央军委关于裁军的通知,就此拉开了八十年代我军历史上规模空前的百万大裁军的序幕,一时间部队人人自危,不论是干部战士,也不管你是老兵还是像我们这样刚入伍的新兵,每一个军人都要做好随时转业复员回家的准备,正在这时候,我却意外迎来了好运,让我回上海出差,令我喜出望外,而且竟然是因私出差,如今说起来好像有点以权谋私的味道,然而在百万大裁军那个特殊的背景下,或许是一段并不轻松的往事,还有些悲凉的感觉。
一天上午王宪法副处长找到我,颇为神秘地问我:“你父亲是领导对吗?”
我不知道是首长什么意思,就点点头说:“是国营农场领导,副处长有什么事吗?”
王副处长想了想表情严肃地说:“那你父亲有没有办法搞到一些上海的凤凰或永久牌自行车票子?”
我望着王副处长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不明白首长到底要干嘛。见我依然没明白,王副处长坐在我床边点燃一根烟缓缓说:“你也知道大裁军已经开始,我们很多干部都要转业回地方工作了,许多干部老家都在偏远的山区,交通很不方便,因此都向团里提出希望临走前能够搞一辆名牌自行车回家。这件事团首长也没更多办法,现在这些都是十分紧俏的凭票商品,而且只有上海地区多一些,外地很少有,更别说是像我们这样的基层部队了。现在团里把这件事作为一件为转业干部办实事来抓,希望我们后勤处广泛发动,各显神通,尽最大可能搞到自行车票。处里领导在商量的时候,我们第一个想到了你,因为你是上海兵,而且你父亲是领导,我们觉得你最有希望帮我们搞到票子,因此让我来找你谈谈。说明一点,这事不算组织命令,算是请求帮忙,也没有指标,能够搞到多少算多少,当然是越多越好。”
我摇摇头说:“副处长,我也没底,我父亲要求很严格,不知道他会不会帮忙,我只能说写信把你刚才讲的情况告诉他,看他能不能帮忙了,一有消息我马上告诉你。”
王副处长点头道:“这事要抓紧,你马上给你父亲写一份加急信,我让他们直接送到镇上邮局寄走。”说到这里他表情怪异地一笑,贴在我耳边上:“如果有门,派你回去把这些自行车托运回来,算出差,时间十天。顺便回家看望一下父母,怎么样,有兴趣吗?”
啊……回家出差,还……十天……太有诱惑力了,我一下子兴奋起来,脑海里闪现已经分别一年多的父母的身影,参军离开家时母亲跟在人群后面一个人默默地为是送行的场面又浮现在眼前,我的眼睛有些潮湿了。
王副处长很理解我的心情,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我当即从抽屉里拿出信纸和钢笔,伏案给父亲写好信,交给王副处长,他马上派人赶到几十里山路外的郭巨镇上邮局寄走。
半个多月后父亲来信了,他告诉我,现在凭票供应的商品都很紧张,但是考虑到偏远海军部队官兵的困难,他特意找了农场商业公司领导,并通过他们想办法,一共搞到了五辆自行车票子,而且都已经采购进货了,就等待发货了。
我马上把父亲来信告诉王副处长,他非常高兴地当即和我一起去找王明忠处长汇报。
王处长慈祥地望着我说:“我得替那些转业的干部谢谢你和你父亲,五张对我们来说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成绩了,一个新兵一下子就搞到了五张,如果其他同志也能够再搞到一些,我们就可以按照困难程度优先照顾那些老家偏远、交通不便的转业干部了,这对他们真的是雪中送炭。”
由于这件事在当时属于保密性质,因此只有我们仨人知道,我也从来没有对别人提起过我第一次回沪出差的真正目的。直到今天,为了反映四十多年前我军历史上百万大裁军的真实一幕,我把这段带有苦涩的往事写进我的回忆录里,希望后人不要忘记我们这一代军人曾经的默默奉献和付出。
由于此事处于高度保密,因此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被处里用吉普车悄悄送到了宁波,在那里有人接应我,帮我买好了开往上海的客轮票,直接把我送上了船,就这样,我开始了参军后的首次回家出差的行程。
下午四点多,开往上海的客轮从宁波港起航了,我站在甲班上眺望着越来越远的宁波城市的背影,一年多前参军时离开上海十六铺码头的情景历历在目,一晃我已经在部队锻炼了整整一年多了,我的心情无不激动,一直趴在栏杆上舅舅不愿回舱,直到被服务员劝回船舱。
拥挤的经济客舱四上四下的高低铺让我想起了一年前在上海开往宁波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船舱,同样的高低铺,我们未来一点小事发生争执、差点打起来的囧事,不禁哑然失笑,觉得那是的我们真的很幼稚。
原本我是在下铺的,可是当我看到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同志望着我的上铺有些发愁时,便毫不犹豫地对她说:“我和你对换吧,我是军人,睡上铺习惯了。”说完熟练地爬到上铺合衣服躺下,铺下的老妈妈仰着脖子对我连声说谢谢,我笑着挥手示意,船舱里的旅客都对我投来赞誉的目光,这一刻我为自己是军人而自豪。
这一晚我又一次失眠了,并不是在海上的颠簸,而是思绪万千,参军以来的许许多多往事总在眼前晃动,就像这波涛翻滚的客船一样起伏波动。
总算是熬过了一夜,第二天黎明,我们的客船停靠在黄浦江浦东岸边,我提着行李跟随着人流走出码头,向着浦江对岸的十六铺深情地说:“黄浦江,我的母亲河,我回来了。”
乘摆渡船过江后,一路辗转来到吴淞镇,沿着颇有特色的老街走向码头,凭借着军人通行证的优势,当即买到了回崇明堡镇的船票,等待开船的时刻。
在站长江边上,我眺望着远端长江入海口的方向,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一年前参军的一幕幕难忘瞬间反复在脑海中闪现,如今看起来都显得尤为珍贵,我就这样一直站立在江边一动不动,直到开船。
下午四点多,我终于回到了阔别一年多的家里。
当我一脚踏进长江农场场部武装部和派出所大院的时候,心里格外激动,抬头仰望四楼西头的屋子,我告诫自己,你现在是一名经过部队一年多锻炼的老兵了,要拿出点军人的样子来,我加快了步伐向楼上跑去。
到了家门口,我放下行李,按照部队整理军容的要求从上到下认真地整理着军容,然后有规律地轻轻敲了三下门。
屋里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谁呀,请进!”
门打开后,出现一位文静的姑娘,一看见我就高兴地握着我的手说:“哎呀,你是爱民吧,我们通过信的。”
我由衷地说:“是的,我是黄爱民,谢谢你霞姐,照顾我爸妈。”
“谁来啦?”里面传来父亲久违的声音,我跨前一步,脚后跟“啪”的一靠,挺胸敬礼道:“报告,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东海舰队37892部队战士黄爱民奉命回来出差,请指示!”
正在看报的父亲从沙发上起身,平淡似水的脸上没有一丝意外和惊讶,他伸手和我握手,犹如当年他部队时接见一名普通战士一般对我说:“回来啦,辛苦啦,快坐吧。”
我依然笔挺的站立着,原本一肚子要见的话,这时候却一句也没说出来,就这样保持着军人的姿态站立着,接受有着三十六年军龄的开国老兵的检阅,我的心在颤抖。
闻讯从厨房出来的母亲颠着碎步来到我身边,我向母亲敬礼道:“妈,我回来了,你身体好了吗……”
母亲应答着把我敬礼的手拿下,上下打量着我一身蓝色的水兵服,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喃喃地说道:“好啦,好啦,你在部队吃了那么多苦,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我强忍住内心的激动微笑着说:“什么叫熬啊,妈,我不是很好吗,当兵哪有不苦的。”
邵霞在一旁搀扶着母亲看的热泪盈眶,父亲背着手点赞道:“嗯,这话说得好,当兵嘛就是要吃苦,哪有当老爷兵的。我看你现在身体比当兵前强壮多了,军人味道很浓啊,很好,是我儿子。”
母亲责怪道:“你这老头子还不都是你呀,一转业见没人报名当兵,你第一个逼着儿子报名去当兵,这一年他在部队吃了那么多苦,你看又黑又瘦的,反正你也不知道心疼。”
我赶紧转移话题:“妈,我路上跑了两天了,累死了,肚子早饿了。”
母亲这才埋怨父亲道:“都是你,光顾着和儿子说什么吃苦不吃苦的,都忘了让他吃饭了,快来帮忙做饭。”
我把水兵帽一脱对母亲说:“妈,我来帮厨,在部队我们经常到伙房帮厨。”邵霞忙对母亲说:“对,阿姨,你歇会吧,我和爱民一起做饭。”
母亲含着眼泪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是幸福和复杂的。
晚饭后,父亲对我说:“走,我陪你出去走走。”
我习惯地立正回答:“是!”,戴好军帽跟在父亲身后出去,身后传来母亲的喊声:“哎呀,老头子,儿子这路上辛苦赶了两天路,你也不让他早点休息,这天都黑了,还到哪儿去转悠啊,早点回来。”
一下楼,派出所、武装部的那些警察和干部们职业习惯一眼就看见了父亲身后一身水兵服的我,都过来打招呼,父亲自豪地把我介绍给在场这些父亲的部下们,当我向大家行军礼时,父亲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编者按】在转业干部面临返乡交通困境时,身为上海兵的“我”因父亲身份被寄予厚望,父亲虽作风严谨却破例协调五张车票,解了基层部队的燃眉之急。这场隐秘的“出差”串联起宁波客轮上的军民互助、黄浦江畔的思乡情愫、与父母重逢时的克制温情,以及父亲以军人姿态对儿子的无声认可。车票背后,是特殊年代军人对战友的守望、对家庭的眷恋,更是一代军人为国防大局默默奉献的缩影——那些未被言说的苦涩与荣光,都在父亲介绍儿子时的自豪笑容里,化作了对军人使命最质朴的注脚。编辑:李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