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幸福的烦恼

转眼就到了一九五一年春天,当大地万象更新的时候,苏北父亲老家又一次意外地接到来自山东青岛一个叫藏马县的地方来信。
当大伯拿到信的时候,凭直觉感到字有些熟悉,脑海中忽然闪现出父亲的身影,大伯脑子一热,心跳迅速加快,可一看地址有些懵了。
仔细一想这地方咱没有亲戚朋友啊,忙打开信竟然真是父亲的来信。
全家人一下子都愣住了。
不是去朝鲜打仗了吗,怎么又到山东去守海防了,这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已经被父亲这些上天入地的事情搞得麻木了,年长的爷爷木讷地问大伯:“老大呀,三儿在哪儿?”
大伯忙对爷爷说:“爹呀,是咱家的老三来信啦,他没有去朝鲜,现在山东青岛驻守海防呢,好着呐,您就放心吧。”
爷爷喃喃道:“这是怎么啦,一会说在南京城,一会又说去朝鲜打仗了,现在又说去山东了,三儿啊,你到底是咋了,我都糊涂了……”
奶奶也表情木然地望着镜框里的父亲照片说:“三儿啊,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可就见不到你了……”
大伯打断奶奶的胡言乱语:“娘,你说啥呢,还是快把这消息告诉前左村亲家吧。”
对!这下爷爷算是一下子清醒了,忙对大伯说:“对呀,老大,你快去一下,把三儿的信带去,把这喜讯告诉亲家。”
奶奶又点燃一支香,插在父亲镜框前的香炉里,嘴里念念有词。
前左村母亲家。
外公外婆听到大伯说父亲没有去那个叫朝鲜的外国打仗,而是去了山东的消息后,依然云里雾里的不知所然,把目光投向了母亲。
十七岁的母亲早已发育的完美且成熟,她平静地接过父亲的信看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半年对于母亲来说,也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感受。以往她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尽管她恨外公外婆,但是毕竟是亲爹娘,能恨得起来吗?说说而已。
自从和黄家老三定亲后,母亲变得安静了,她开始有了心思,咋说自己也是有婆家的人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意和任性,她开始理解外公外婆的难处了,这在外公外婆看来,大闺女长大了,懂事了。
如今自己的学堂里的先生,也是自己今后的大哥来告诉她,那位还没有见过面的未来丈夫没有去朝鲜打仗,在山东驻守,她那颗原本已经渐渐平淡的心又起了波澜。
爷爷又激动地张罗着要组团去山东探望父亲,这回他慎重了,毕竟不是在南京城,离家近,不能盲目去。于是,大伯建议还是由他先给父亲去一封信,把家里替他物色好了未婚媳妇的事情告诉他,让父亲有个心理准备,还有要看看部队的战备任务是否允许家属去探望,以免再抓瞎,爷爷同意了。
当父亲接到大伯的来信后,对于这一年来自己给家里造成的巨大麻烦深深感到自责,他觉得自己又欠家里一笔情。但是当看到家里大张旗鼓地为自己庆生,还竟然瞒着给他物色对象等情况时,不仅产生了反感。
虽说自己也没有多少文化和学问,也不是多大的官,可毕竟在部队这么多年,受党教育培养。他懂得要保持低调作风,更明白现在我们的国家百废待兴,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自己恨不能拆开八瓣用,哪儿有什么心事去考虑个人的事情,即便是要解决,也是自己个人的事情,干嘛要兴师动众地替自己找对象啊,父亲一下子转不过弯来。
最让父亲难以接受的是,母亲这位家里帮他物色的对象,竟然刚刚十七岁,父亲觉得太小了,再仔细往下看,母亲还曾经在一个国民党军军官里当过佣人,这让年轻且单纯的父亲绝对不能接受,他觉得这样一个曾经是解放军手下败将的家里佣人,一定受到主人的不少影响,自己咋说都是解放军的干部,不能和这样背景的人来往。
于是父亲赶紧把家里的来信,特别是母亲的情况向指导员作了汇报,并且表明了自己的坚定决心和态度。
指导员程士发听完父亲的汇报后,一下子也没有了注意。按说父亲现在的干部,可以恋爱和结婚,但是目前的特殊情况他也没有遇到过,加上现在对台形势的日益严峻,他和连长王德顺一合计,在征求了父亲同意后,把这一情况向上级汇报。
果然,上级的意见是现在全国刚解放,又是防范台湾蒋介石军队反攻大陆的非常时期,没有上级同意,所有干部战士家属一律不允许到部队探亲。至于母亲的情况,上级分析后认为母亲应该是清白的,她是无辜的,因此建议父亲给家里委婉地去一封信,把上级的精神跟家里说清楚。等情况稳定了部队会通知大家开放家属探亲的,母亲的事情让父亲要慎重考虑,不能伤了人家的感情,更不能破坏了军民关系。
指导员程士发十分喜爱父亲这位手下的得力干将,他亲自帮助父亲起草了回信。父亲还是和以往一样,把信寄给了自己的大哥,他最信任大哥,向寄给大哥,也好有一个缓冲。信中父亲主要是讲明部队的纪律要求,现在部队的任务很重,还没有时间考虑个人的问题,和国家的大事相比,自己的私事先放一放,不着急,等以后再说吧,请求家里原谅。
信寄出后,父亲始终感到忐忑不安,他隐隐觉得这回可能要伤害的不仅是自己的父母亲人,更主要的是恐怕会深深伤害到母亲这位自己还没有见过面的对象,父亲第一次有了度日如年的感觉。
大伯接到父亲的来信后,没敢把信拿回家,他又给父亲去了一封信,把当得知父亲去朝鲜后母亲的坚定的态度告诉原原本本的告诉了父亲,末了大伯用深情的语言对父亲说:“三弟,我知道你现在的队伍上的干部,你有自己的想法,但是像这样深明大义、重情重义的好姑娘到哪儿去找?你应该知足啦……”
父亲捧着大伯的信,手有些颤抖,他为母亲“等待父亲,即使父亲伤残了、甚至牺牲了,也要等待父亲的消息,否则她决不再嫁人!”的一番朴实但却伟大的话语真切感动了,母亲在他的心里变得高大起来。
爷爷得知父亲回信说现在不让家属探望后,气的直跺脚说:“兔崽子,明明是鬼话,哪有不让老子看儿子的,我们爷俩可是有六七年没有见面了,我……”说完爷爷有些激动。
大伯安慰道:“爹,三弟没有瞎说,这是部队的纪律,等情况稳定了他会告诉我的,我们一起去看他。”
【编者按】这段跨越时空的军民家书叙事,以1949年后特殊历史时期为幕布,生动勾勒出革命年代的个体命运图谱。父亲作为被革命话语重构的军人主体,其身份在"南京守军—朝鲜战士—海防卫士"的嬗变中不断被国家机器形塑,而乡土社会仍执着于用婚约、香炉与镜框维系血脉联结。十七岁母亲的形象尤具深意——既是封建包办婚姻的客体,又在革命洪流中觉醒为独立主体,她以"等待者"的姿态构成历史褶皱中的柔韧力量。家国叙事与私人情感的撕扯,基层官兵在组织纪律与人伦亲情间的游移,折射出建国初期社会转型期特有的伦理困境。这段被时代飓风裹挟的姻缘,最终在革命话语与传统道德的张力中,完成了对特殊历史情境下军民关系的微观诠释。编辑:李亚文